夜间灯火绵延,花灯续昼,黯淡的苍穹都仿佛被一团团烈火点燃。
裴烬阖眸靠在墙边,地牢潮湿阴冷,四面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外热闹非凡亮如白昼,窗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一片发霉混杂着血腥的气息之中,裴烬睁开眼睛仰起头,不偏不倚地望向窗口的位置。
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被风送来。
被剥夺了视觉也有好处,他的听感变得比从前更敏锐。
以至于在这些几乎不成字句的只言片语之中,裴烬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上灯节。
宁江州多山,许多人喜欢在这个日子放孔明灯。
灯上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愿望,看着它们顺着风飞得高高的,逐渐湮没在云层里,仿佛就这样被送到神仙手里。
卫卿仪也喜欢凑热闹,裴珩宠她,偏要年年陪着她胡闹。他们会在院子里一起做孔明灯,一人一笔比赛谁写的愿望多,然后又比谁的灯飞得更高。
往年他嫌弃无趣,从来不参与。
但今年巫阳舟应当会陪着他们。
裴烬动了动,似是想用指尖触碰一阵风,右手腕间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额间渗出冷汗,却并未停下,指尖颤抖着用力向上,可手臂始终没能再抬起分毫。
片刻后,徒然重新落在血污泥泞的干草上。
“长嬴,在看什么呢?”
一道染着笑意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牢中回荡,雪白的衣摆如水般淌进来,和这污秽之地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看得这么认真。”那人伸出一只手,语气是笑着的,指尖却闪过一道寒芒,手里刃直取裴烬双眼。
“怎么这样美的景色,也不说与我分享一二?”
刀刃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裴烬眉间额发。
那双狭长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刀光倒映在黑寂的眼底。
手里刃最终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来人收回手,饶有兴致盯着他自始至终毫无波澜的神情,微笑道:“你果然看不见了。”
被关在此处,暗无天日,先前他便觉得裴烬的反应怪异。
如今想来,果然是短暂失了明。
裴烬脸上不仅没表现出分毫惧色,反倒流露出几分嘲讽。
“煞费苦心去求证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他薄唇微翘,“怎么,少了一个我,浮岚终于如我心愿彻底罢作了?”
“竟令你无聊至此。”
裴烬眼睫染上冷汗,色泽显得更沉郁,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蕴着一种类似讥诮的情绪。
来人眼眸深晦,轻轻一笑,并不动怒,右脚却状似无意,不偏不倚踩上他右手。
裴烬浑身猛然一颤,冷冷抬起眼,咽下一声闷哼。
来人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狼狈,半晌才倾身:“你不是向来很会说吗,怎么不说话了?”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重量更多地转移到碾着裴烬右腕的脚尖。
指节深深嵌入地面之中,血肉模糊,裴烬额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透明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下来,坠入污秽的地面之中,拖拽出一片深刻的澜痕。
白衣人居高临下欣赏着他的狼狈,笑了笑,“裴烬,你说句话。”
裴烬喘.息着闭上眼睛,染血的唇角紧抿着,半晌竟缓缓勾起一抹笑。
白衣人眸光一冷:“你笑什么?”
裴烬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来人闪避不及,一身白衣溅上大片的血污。
他脸色微凝固。
裴烬抹去血痕,嗓音嘶哑,语调却在笑:“笑你真令我感到惊讶。”
白衣人眯起眼睛。
“惊讶什么?”
“惊讶于,你竟然以为只是这样,就能问出玄都印的下落。”
裴烬嗤笑,“昨日刚告诉过你答案,才一天过去,就已经忘光了?脑子不好使就趁早去治,少三天两头地来烦我。”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陡然一顿,白衣人再次用力碾了碾他右手,声线冷下去。
“裴烬,是不是这些天落狱折磨于你而言,还是太仁慈了些。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楚状况?你有什么资格笑?”
白衣人笑意温和,倾身靠近他,重心几乎全部转移到碾着他右手的脚上。
“昨日刚挑断你右手筋,那种疼痛,你这么快就忘光了?”他好脾气一笑,“没关系,我好心替你记起来。”
锋锐的短匕在他掌心转了一圈,刀刃反照着寒芒,倒映出一双弧度柔和的桃花眼。
刀尖落在裴烬右腕间,轻巧挑开他破碎的袖摆,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哎呀,伤得怎会如此重,没有人为你疗伤吗?”白衣人语气染上讶异,神情却诡异地愉悦,“长嬴,你身为裴氏少主,如今受伤却被这般冷待,应当很不习惯吧?”
“不过无碍,眼下有我在此,怎会眼见着你如此无依无靠,却无动于衷呢?”
刀尖没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长嬴,你这伤口没有被好生处理,若是留了疤,九州各世家大族的仙子恐怕都要伤心。你且忍耐一下,待我将它重新撕开,再好好替你上药。”
刀尖入肉,肆意搅动起血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声响,鲜血汩汩涌出,眨眼间便浸透了裴烬袖摆。
窗外天灯随风飘扬而上,没入云海之间,点点光晕洒落下来,宛若漫天星辰。
星光倒映在裴烬眼底,他似有所感,睫羽于湿浸的冷汗间轻轻动了动。
上灯节。
他心底无声轻笑了下。
若早知有今日,他也该勉为其难陪卫卿仪放一放孔明灯。
良久,见裴烬不过呼吸紊乱,却半点痛哼都没发出,白衣人似乎嫌弃无趣,抬脚放过了他。
白衣人垂眸瞥一眼自己衣摆上沾染的血痕,眉间微皱,似是厌恶嫌弃。
“既然你今日的答案也不变,那……”他视线重新落在裴烬身上,平和笑着征求他意见,“长嬴,你说,我今日废了你哪里好呢?”
裴烬喘了口气,往墙上一靠,随意笑道,“听起来,你已有想法,用不上我多说。”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白衣人笑着收回短匕,刀尖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不如再废了你双腿,让你往后不良于行,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掠向裴烬双腿,微渗出凉意,笑意却依旧彦彦。
“这样好像也不够。”他绕了一圈,猛然脚步一停,右手双指并拢点了下左手掌心,像是一种习惯动作。
“不如碾碎你丹田经脉。”
“让你往后都清醒地做一个废人苟延残喘。”
裴烬置若罔闻,双眸轻阖。
他浑身皆是伤痕,就连眼尾都印着干涸的血色,脊背却依旧是挺拔的。
仿佛此刻身之所在,并非炼狱般的囚牢,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悠闲闭目养神。
白衣人看着他片刻,冷不丁笑出来。
“长嬴,你见多识广,自然也应当听说过荒神印吧。”
裴烬眉间微皱,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睛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能忍得很,恐怕右手筋寸断,这样的疼痛于你而言,不过是瘙痒般无趣。但狱中百无聊赖,你我旧识一场,我怎么能令你如此难过。”
“裴烬,你不是向来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吗?”
白衣人笑容和煦。
“若我夺走你引以为傲的一切,你怕不怕?”
“怕的话,就跪下求我。”
他勾起唇角。
“说不定我一开心,便会放过你呢?”
一滴血自刀尖滴落,殷红的血色陡然蔓延开来。
画面定格在这一瞬。
紧接着,阴冷血腥的牢狱被捏碎,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自碎片之中探出,屈指碾碎最后一抹残像。
裴烬身周魔气缭绕,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他懒散迈步上前,指节夹着那枚澄莹的生烟玉。
“本座还是更喜欢看从前那些大杀四方、血流成河的往事。”
虚空之中一阵颤动,刺耳尖锐的声音裹挟着气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从前被我困住之人,皆被恐惧渗入骨髓,挣脱不得。生烟玉可吸食人怨念壮大己身,顺势入侵灵台识海,将人变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些人有的承受不住走火入魔,有的疼痛难忍自戕而亡,无一例外!”
画灵难以置信看向淡然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你怎会无事?!”
裴烬故作惊讶:“哦?原来旁人都是这样,今日倒是让你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早点说?说得早一点,本座或许会花点心思,装得再像一些。”
画卷之中虚空震荡,画灵声音惊疑不定,“不对,方才幻象之中那张脸好生熟悉,我应当认得你……”
它一顿,似是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但你如今气息……”
“不巧,堕了魔,这才让你认不出。”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懒洋洋道,“抱歉啊。”
说话间,他不疾不徐扣着生烟玉,看上去不过随手一动作,画灵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无法分辨出半分破绽。
画灵一急,一时半会无法强抢夺回生烟玉,它心念一转,又生一计。
“你眼下身受重伤,通身经脉气海千疮百孔,已是强弩之末,且非斗法所致,而是被天道气息纠缠,受无形中的反噬导致。”
画灵盯着裴烬看了片刻,这反噬气息令它极为熟悉,仿佛被它吞噬入腹中过一般。
片刻,它倏地意识到什么,怪笑一声,“原来是拜她所赐。”
“温寒烟伤了你,你却要帮她?”画灵诱惑道,“你将生烟玉留下,我送你元神离开宿雨关山月,替你废了这罪魁祸首,岂不两全其美?”
裴烬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他指腹盘旋着如墨的浓雾,森寒魔气缠绕上猩红刀光,霎时间,属于渡劫期修士的浩然威压铺天盖地迅猛而至。
画灵尖啸一声,见势不妙,迅速散去遁逃。
它没有实体,寻常修士的威压根本无法奈何它,然而这抹魔气却似是紧锁着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碾下,如影随形。
画灵被打得在自己画卷之中仓皇逃窜,一边逃一边高声道,“放过我,你放过我,我有更好的法子!”
“你身负伤势虽然能够靠宿雨关山月的灵力压制,但这又能支撑多久呢?只要温寒烟还活着一天,即便你今日伤势平复,谁能预料下一次受反噬是在何时?”
“这般缝缝补补,倒不如一劳永逸!”
“唔,的确是个好办法。”
腾挪的黑雾略微一顿。
画灵心底一喜,转瞬便听见裴烬悠悠笑道,“但可惜,谁让本座对她情根深种——”
“半点也舍不得伤她呢。”
魔气染着刀意呼啸与他尾音一同落下,画灵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觉得刀意宛若熔岩邺火缠身,烫得它灵体都在颤抖。
“那你就不惜自伤?!”它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我乃上古神卷,你即便想要掐灭我灵识,将宿雨关山月中灵力据为己有,也要付出代价!”
“宿雨关山月能让人看见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恐惧,你想毫发无损地离开,难道以为只是破碎幻象那么简单吗?”
画灵笑意古怪,“你需得亲自破除恐惧,方能取而代之,杀了我。”
“但你破不了。”
画灵在汹涌而来的魔气之中穿梭,于扭曲的空气之中逐渐凝成一道雪白的背影。
它的声音陡然一变,听起来更加温和,含着笑意。
“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这只手,不是吗?”
白衣的身影缓步靠近,微笑着循循善诱,“失去了它,你便失去了半生荣光,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傲骨。自那一瞬间起,你的人生剧变,沧海桑田,故人零落,再也不复往昔。”
“若你想要杀了我,离开这里,就必须要亲手复刻方才幻象之中发生的一切。”
“你要自断右手,但是别忘记了,幻象已被你亲自碾碎,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若你当真这么做,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白衣人脚步停下,立在裴烬身前,同他对视。
“想你当年尘光一剑名动天下,何等恣意张扬,潇洒轻狂。可现在呢,你已失去了尘光剑,声名狼藉,受千万人唾骂。怎可浑浑噩噩,再失右手?”
“若世人皆知你右手尽废,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裴烬一笑,说不清意味。
“的确棘手。”
白衣人眉眼间浮起笑意,“是啊,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温寒烟如今也被困于画中,你何不趁这个机会杀了她,装作是被我迷惑的样子。”
“你身上有道心誓的印迹。”他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一般,“你是在顾及这个?别担心,我可以替你抵挡道心誓的反噬。”
画灵眼睛里闪跃着志在必得的眸光,见裴烬许久没有出声,它定了定心神,学着幻象中白衣人的样子,轻笑唤了一声。
“长嬴。”
*
温寒烟破阵而出,衔青竟还未离开。
周遭天崩地裂,他却云淡风轻端坐于天坛旁边,不紧不慢的,似是专门在等着她。
见她睁开眼,衔青唇角浮现出几分真实的喜意,片刻对上她清醒如常的眼神,神情陡然一变。
“你竟然没事?”
温寒烟闻言,不怒反笑:“不知青先生以为,我该有什么事。”
温寒烟话音落地,昭明剑铿然出鞘,雷霆一剑凌然自衔青上空当头斩落。
衔青猛然抬眸,双手飞快掐诀,高台之下破碎的画卷中瞬间伸出长长的藤蔓,旋转缠绕着将他整个人兜头包裹在内。
这藤蔓不似寻常草木,昭明剑光凌厉斩下,与它碰撞在一起时,竟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金鸣之声。
剑光散去之际,藤蔓自发散开,裹挟着疾风凌空抽向温寒烟。
不远处地动山摇,整个画中境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坍塌。
趁着温寒烟暂时被藤蔓牵制住,衔青扭头看向震动来源之处,脸色微微变了,不再理会温寒烟,旋身欲走。
温寒烟反手一拧,一剑斩落藤蔓飞身而起,足尖一踩滚落下来的藤蔓枝叶,身形再度拔高数丈,遥遥朝着衔青背影刺出一剑。
衔青头也没回,疾步朝着上空飞掠而出,身形只微晃了一下,剑光瞬息间砸落在他右肩。
衔青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单手按着右肩上的伤势,速度更快地向前飞掠而去。
下一瞬,他身影没入虚空,被融化的云海湮没,不见踪影。
画中境轰鸣震荡着,即将彻底倾頽。
浩瀚灵气自拔地而起,掀翻碎石乱尘,于半空凝集成壮观的龙卷,直朝着一个方向似川流入海,轰然汇集而去。
温寒烟蹙眉望过去,视线在衔青消失的方向上微顿片刻,当机立断转身朝着灵力汹涌处飞身赶过去。
画中异动,多半是裴烬触动了幕后之人潜入画灵中的灵宝。
他如今伤势未明,或许需要她出手相助。
温寒烟方催动灵力,眼前陡然一黑。
元神被无数股力道来回撕扯着,宛若被封存在密封的瓶罐之中,天旋地转地颠簸,随即被大力朝着某处推,被一把丢了出来。
温寒烟睁开眼睛。
她依旧坐在衔青府邸正厅之中,身侧墙壁上高悬着水墨长卷,画面混沌一片,狂乱的墨色宛若狂草渲染,在猩红之中显出几分诡谲阴森。
温寒烟盯着画面看了片刻,扭过脸去看身侧。
空青三人都坐在她不远处的位置上,各自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几乎从椅子里滑落下去。
府邸之中没有燃灯,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门窗紧闭着,外面似起了一阵风,吹动榕木枝叶疯狂拍打着窗柩,树影忽近忽远,在摇曳的黯淡之中,无端显得阴冷。
除了枝木拍打窗柩的声音,隐隐地,温寒烟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算明晰,显然对方距离她并不算近,可声音却足以让她辨别。
——来者众多。
一抹冰冷的气流陡然袭上后心,温寒烟拔剑猛然回头,剑尖分毫不差扎入对方心口。
她反手抽出剑尖,皱眉看向这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青白,皮肤肌理之下凸起着不规则的纹路,瞳仁色泽极浅,双目无神,行动迟缓僵硬,却似不惧疼痛,分明被她一剑刺入心口,此刻竟又支撑着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温寒烟抿抿唇角,这房中门窗紧闭,这榕木人究竟是从何处出现的?
她思量沉吟间,榕木人双足蹬地,凶悍冲向温寒烟。
它的动作比东幽所见更快,也更趋近于活生生的人。
温寒烟脚步微错,瞬息之间,榕木人几乎扑上她面门,她正欲出剑格挡,它身形倏然虚晃一下,朝着空青凶狠扑杀过去!
下一瞬,它眼珠陡然凸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暗处探出,扣住它天灵盖,屈指用力。
榕木人身形剧烈颤抖挣扎起来,从头至脚被捏爆化作齑粉。
湮灭的尘烟中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裴烬反手甩开榕木人还未散尽的尸身,将仍睡得迷迷糊糊的空青三人一把拎起来。
他一只手提着三个人的衣领,指尖勾着一块玉,右手闲散垂在袖摆间,什么也没拿。
“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留下来喝茶了。”
裴烬踩在门框上,朝着温寒烟勾起一抹笑,“美人先请。”
他一偏头示意挤在一处呼呼大睡的三人,“我眼下多有不便,待会还要仰仗着你在前开道。”
借着窗缝中涌进来的黯淡天光,温寒烟望见裴烬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唇色也不似先前苍白,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稍微放心了些,视线又向下挪动。
他右手不是正空着么?
但裴烬平日里不着调时常常如此,温寒烟并未多想,直接越过他站到门边,沿着门上精致镂空雕花朝外望去。
远山连绵,苍茫色调几乎融于天光之中,地面一下一下地震颤着,宛若地龙游动,不远处地平线极速移动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如浪涛般铺陈而来。
那并不是地平线,而是聚在一起几乎拼凑成一片海的榕木人,闷雷般的脚步声一点点贴近,铺天盖地的榕木人如狂潮般席卷而来。
在几乎令人心脏也跟着一起颤动的动静之余,温寒烟依稀听见更轻更近的摩挲声。
像是有什么正在摩擦着纸张,轻轻地,柔柔地,一下又一下。
微不足道的声音湮没于惊天动地的闷响中。
温寒烟突然拔剑回身,一剑斩落墙面上那副水墨画。
原本空荡的房中,不知何时已多出好几道身影。
水墨画“哐当”一声坠落在地,还有露出了一半的榕木人就着这个扭曲又诡异的姿势,撑着地面从画中爬出。
“宿雨关山月分两卷,半卷‘入梦’,半卷‘离尘’。”
裴烬的声音不紧不慢落下来。
他慢悠悠笑道,“方才睡了一觉,惫懒太过,眼下倒令人有些手痒,总想活动一二。”
“既然要抢,就该抢个彻底。你意下如何?”
温寒烟轻笑:“言之有理。”
短短瞬息间,门外的榕木人已迫近这间院落,门窗被拍的框框作响,忽明忽暗的剪影映在上面,掌印时不时深深刻印上来,滑落时拖拽出一片生刺的痕迹,宛若血痕。
“朋友,朋友……”
“说好要做朋友……”
“你们要去哪?”
“不准走——”
温寒烟一剑震碎屋顶,“走!”
方才身处房中还看不真切,此刻她低头一看,只见整个别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榕木人一眼望去,至少有上千名,一个踩一个爬上墙边,从房顶翻入房中。
眼下见他们现身,无数双泛白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走了……”
“背叛了我……”
“叛徒。”
短暂的沉寂之后,榕木人群间气息一变,愈发狂躁起来。
“叛徒都该死。”
“杀——”
“杀死叛徒!”
*
白衣墨发的男子侧脸疏寒,目光一瞬不瞬落于画卷之上,不知在想什么。
纪宛晴跟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
九玄城副本男女主虐恋情深,她看不惯女主角被虐,这段剧情看得断断续续,一目十行,只大概有个数,具体发生什么细节,一概不知。
纪宛晴有点不安,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一种事情仿佛脱离了掌控和剧情的莫名预感。
她不好直接打断云澜剑尊的动作,正焦虑间,余光瞥见内间缓步走出一道身影。
纪宛晴眼睛一亮,连忙扯了扯云澜剑尊袖摆。
“师尊,安城主来了。”
说话间,一名身着棠梨褐色袍衫的年轻男子已行至两人身侧。
他面色白皙,五官清俊中掩着淡淡的病弱之气,青丝以一串镶着铜钱的发带束起,腰间垂着纯金打制的算盘挂坠。
满布于三十档算盘间的金珠随着他步伐碰撞,一眼甚至辨不清数量。
见云澜剑尊只注视着画中,并未看他,来人也并不动怒,饶有兴致道,“剑尊很喜欢这副画?”
他微微笑了声,“喜欢即是缘分,迹星作主相赠于剑尊,也未尝不可。”
这话落地,云澜剑尊眼神总算自画间挪开。
“云某无意夺人所好。”他语调冷淡,“只是这画中之人,与我弟子八分神似,无端出现在此,倒令人不悦。”
纪宛晴心头一动,只当他口中所提的“弟子”正是自己,垂下眼睫轻声道,“师尊,我——”
话还未说完,地面倏然剧烈震颤一下,地动山摇之间,城主府中精美摆件挂饰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什么情况,简直像是地震了。
纪宛晴几乎没站住,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扶住她。
她抬起头,对上安迹星礼貌的笑容。
“纪姑娘,小心。”他收回手。
身侧一片狼藉,家仆手忙脚乱要去收,安迹星抬手制止,“不必收拾了。”
他若有所指笑着道,“这震荡,恐怕远远未结束。此刻即便整理干净,不久又要重蹈覆辙,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城主,那我们……”
“退下吧。”安迹星语气平淡,话毕看向云澜剑尊,“此番迹星恐怕不得不怠慢一二,九玄城来了贵客,在下身为城主,怎可不出面招待。”
话音微顿,他忽地一笑,“只是不知,这位贵客,和你正在找的那位好徒弟,是不是同一个人。”
纪宛晴表情倏然一僵。
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师尊所提到的,难道不是她?
她一瞬间心神动荡,云澜剑尊只垂眸睨她一眼,便重新对上安迹星目光。
“无碍。”他转身,“若当真是我那不孝弟子,此番于九玄城中横行霸道,掀风作浪,我定代城主略施小惩。”
说完,他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残影,朝着震荡之处飞掠而去。
纪宛晴尚且反应不过来,见状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看向云澜剑尊消失的方向。
她一个活生生的女主在这里心神不宁,这原男主却不仅不提安抚,临走就连告知她都没有,竟然就这么把她扔在这里,一个人走了?!
这小说简直已经崩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如果不是副本和角色都一模一样,纪宛晴几乎要以为自己穿了个假书!
“纪姑娘,不跟上去吗?”
纪宛晴勉强收敛心绪,朝安迹星感激一笑,“多谢安城主提点。”
随即她便略有些生涩地运起灵力,追了上去。
“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水墨画前瞬间空下来。
安迹星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玩味,捉摸不定。
“城主,我们当真不需要出面平乱?”
安迹星收回视线,“既然能隔岸观火,你我又何乐而不为。”
他唇角微扬,左手缓缓抚上右肩,轻轻揉了揉。
“眼下天气转暖,有些严冬时显露不出来的病痛,却在这时候雨后春笋一般,接二连三冒出来。若不趁此时机加以诊治,只怕后患无穷。”
安迹星慢条斯理走回内间,“将我的裘衣拿来。”
“倒春寒。”他笑了笑,“还真有些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