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话音落地,温寒烟感觉自己手上动作微顿,长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稳稳落入剑鞘之中。
她抬起眼,白衣男子大步朝她走来。一阵莫名的欣喜涌上来,温寒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感觉到自己迈步迎上去。
“师尊,今日归云剑法我已练到——”
话还未说完,一道冰寒剑意自虚空之中倾轧而下,不偏不倚砸落在温寒烟身上。
罡风所过之处,梨树狂乱摇曳,纯白柔软的梨花承受不了大乘期修士的威压,簌簌如雨坠落下来。
温寒烟闷哼一声,身体支撑不住地摇晃一下。
心口很疼,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来回撕扯,她咬牙抵抗这种感觉,还有心口随着血气愈发翻涌震荡起来的委屈和疼痛。
她像是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游魂,在识海一角旁观着自己单膝跪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握着剑柄的手指发颤,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
在她膝盖之下,地面上瞬间遍布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温寒烟愕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
“师尊,您为何……”
云澜剑尊负手立于她身前,他身量很高,就这样冷淡往她身前一站,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蕴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俯视感。
他瞥见她唇畔殷红的血迹,眼神却无半点波澜,仿佛此刻受伤的不是他心爱的弟子,而是某个无关紧要的人。
被这样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注视着,温寒烟心脏泛起一阵绵密的刺痛。
她下意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还没动作,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便落下来。
清寒彻骨,不悦间漾着很淡的杀意。
“你可知错?”
温寒烟愣了愣。
错?
她何错之有。
她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在落云峰习剑,此刻却被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斥责惩处,大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完全是空白的。
在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茫然之中,温寒烟脑海中陡然浮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
杀意。
她竟然在师尊眼底感受到杀意。
师尊他……想杀了她吗?
温寒烟大脑一片轰鸣,恰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师尊!”
季青林向来温文尔雅的声音染上焦急,他大步从洞府里冲出来,瞥见温寒烟唇角带血跪在旁边,眼神只是顿了顿,便像是没有看见她一般挪开视线。
“您先去看一看宛晴……”
听见“宛晴”两个字,温寒烟感觉云澜剑尊冰冷彻骨的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何事惊慌。”
季青林抿抿唇,“她的状况不大好。”
在云澜剑尊甩袖离去时,温寒烟看着他和季青林的背影。
她几乎觉得不认识他们。
她素来沉稳的师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尊,此刻离去的背影匆匆,虽然无一人开口,可只瞬息间便在她眼底消失了踪迹,不可谓不焦急。
徒留她一个人跪在原地。
风吹动零落的梨木枝叶,微凉的空气钻入肺腑之间,牵扯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温寒烟轻轻咳了两声,心里了然。
原来是纪师妹出了事。
她视线缓缓垂落下来,看着一地碎石狼藉间斑驳的血色。
可她也受了伤。
为何无人来关心一下她?
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许是苍天听见她的心声,不远处转角显出一片青色的衣摆,正是方才转身离去不久的季青林。
温寒烟看见他,喉中哽了片刻,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师兄……我没事。”
视野里,季青林的靴面停在她身前空地上。
“我知道你没事。”他的语气和她预想中不一样,没有多少怜惜关切,反倒蕴着掩饰不住的责备。
“寒烟,今日之事,虽然师尊出手罚你稍微重了些,可的确是你有错在先。”
温寒烟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我有何错?”
“宛晴体质虚弱,你身为师姐,一早便知道。今日我与师尊离开落云峰,临走前还千万叮嘱你,定要注意她的身体,若有不适,立即告知我们。”
季青林拧眉道,“你当时分明答应得爽快,可方才宛晴发病,你却只知道在此练剑,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若非师尊在宛晴身边留了传讯符,她昏厥之前挣扎着捏碎了它,再回来得晚一些,宛晴恐怕性命难保!”
温寒烟睁大眼睛,“我——”
可她记得清楚,分明就在一炷香之前,她才见过纪师妹。那时纪师妹脸色红润,步履如常,完全不似虚弱的模样。
纪师妹同她说要进屋小憩一会,可怎么就突然发了病?
季青林垂眼看她,“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半晌,摇摇头。
反正即便她说出了事实,师兄也不会相信。
季青林盯着她看了片刻,眉目间似有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寒烟,你实话告诉师兄,今日之事,你可是有意为之?”
温寒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克制不住笑出声。
“有意为之……师兄,你便是这样看待我的?”
“寒烟,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近日来,潇湘剑宗内流传出了不少与你有关的言论。”
季青林没有正面回应她,转而说了另一个话题。
“他们都说,你嫉贤妒能,不喜宛晴,各种暗加伤害于她。”
他抬起眼,看着枝木凋零的梨木,“我本不愿相信。”
温寒烟眼睫一颤,听见他缓慢落下来的后半句话。
“可今日,我不得不信了。”
她心底倏然攀爬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那个念头令她浑身都冰冷下来,连带着流出来的血都变得冰凉。
“其实你和师尊根本就没有离开落云峰。”温寒烟一点点抬起头,看着季青林俊秀却无端令她陌生的侧脸。
“你们只是在试探我?”
季青林神色微顿,却没有否认,只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温寒烟突然想笑。
也是,她怎么会那么傻。
若师兄和师尊当真远走,即便纪师妹捏碎传讯符,他们又如何能赶回来得那么快。
她低着头不说话,季青林似是也少了安抚她的耐心,转身便走。
只剩下温寒烟在原地跪着。
不是她不想起身,只是师尊出手太重,一时间别说灵力滞涩,她就连力气都使不上来。
最终艰难地支着长剑站起身时,双腿发麻宛若万蚁啃噬。
温寒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行至纪宛晴洞府的路那么长。
短短几步的路程,她艰难挪动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才堪堪走到门边。
一抬眼,便望见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只是这张脸不似她那般清冷逼人,眉眼间线条圆钝,不似她那般锐利,也便多了几分柔和娇憨的气息。
温寒烟平静地看着纪宛晴,看着她如今这样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的模样,看着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一左一右围在她身边,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脚步声,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温寒烟浑身都疼,她缓了缓,才慢慢走进房间里。
“宛晴神魂不稳,即便先前已用云灵温养,眼下云灵却也压制不住邺火毒性。”
季青林语速很快,气息也有些不稳,显然心绪不静。
云澜剑尊收回手,袖摆拂过少女脸上涔涔冷汗,“我以用灵力克制邺火,需以返生草辅助。”
温寒烟上前一步,神识探入芥子之中。
她有返生草。
返生草并不易寻得,大多生长在冷冽寒潭边缘,周遭还有合道境修为之上的妖兽镇守。
不过,先前她带潇湘剑宗弟子入秘境探宝之时,无意间寻得两株。
这九死一生得来的灵草,一株她留给了自己,另一株,则给了——
“季师兄,我这里有返生草,用我的。”
温寒烟愣了愣,看着身侧白衣墨发的俊秀少年,“空青?”
空青置若罔闻,目不斜视,闻言转动瞳眸,淡淡瞥来一眼。
“寒烟师姐。”他敷衍行了一礼,语气谈不上尊敬。
但他向来是藏不住情绪的那一类人,只观他言行态度,温寒烟便知他早已将潇湘剑宗内流言信了九成。
对上他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温寒烟恍然间后知后觉意识到,曾经那个紧紧跟随在她身后、眼睛里只有她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在她身上投注半分关注。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静默片刻,轻声道,“师兄,用我的吧。返生草可稳固神魂经脉,于空青日后修行而言,大有裨益。”
季青林动作微顿,似是迟疑。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自斜地里伸过来,取走空青掌心的返生草。
“嫉害同门,如今仍不思悔改。”云澜剑尊眼也没抬地淡淡道,“谁允许你在此的?自去思过崖领罚。”
温寒烟脚步一停,呼吸颤抖着抬起眼。
就在此时,她无意间瞥见床上虚弱阖眸的少女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与她八分像的眉眼染着湿意,幽幽朝她投来一瞥,眼睛里是她辨不清的思绪。
在季青林和云澜剑尊簇拥之下,纪宛晴勾起唇角,遥遥朝她露出一个笑。
温寒烟愣住了。
那笑意腼腆娇弱,却又隐约漾着些她说不上来的感觉。
很怪异。
见温寒烟还僵在原地,云澜剑尊总算掀起眼皮。
似寒潭般无波的眼底,泛起冷郁不悦之色。
“出去。”
温寒烟御剑离开落云峰,虚空之中气流翻涌,剑身微微震颤了几下,猛然一顿,她心神不属之间,险些被剧烈的惯性甩下去。
温寒烟浑浑噩噩低下头,原来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流云剑。
她忘记了,流云剑早已被师尊收了回去,熔断取出镇剑云灵,用来给纪师妹温养神魂。
款式朴素的长剑载着她掠过云层,取走流云剑时,师尊和师兄心疼安慰她,会再为她取一把更好的剑。
但后来纪师妹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们分不出旁余的心神来理会一把剑的事,这件事便一拖再拖,草草搁置。
只是本命剑于剑修而言,无异于第二条命。
旁人顾不上管,温寒烟只得自己去寻。但云澜剑尊为了保护她,再次勒令不得离开落云峰,她只得去潇湘剑宗剑阁去寻。
说来也巧,许是她运气太差,那时恰巧有一批新驭灵的精锐弟子入内试剑。他们离开之后,剑阁之中名剑被扫荡一空。
温寒烟无意与师弟师妹们争夺名剑,她是大师姐,也是前辈,合该谦让些的。
在内绕了好几圈,她最终取了一把合眼缘的。
自从纪师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她好像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温寒烟没有直接去思过崖,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在潇湘剑宗里晃了许久。
云蒸霞蔚,绵延群山之间云雾缭绕,绿涛翻滚,霞光漫天,偌大的潇湘剑宗之内,她竟然不知道应当何去何从。
温寒烟落在一处小山峰上,此处偏僻,又无灵脉,平日里鲜少有人来。
她站在山巅之上,山风猎猎吹动衣袂,刮得脸颊刺痛,身上的内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温寒烟缓缓蹲下,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裙摆飘扬间,她看见层云流动,又回想起纪宛晴躺在床上虚弱含笑的脸,一阵天旋地转,温寒烟躺在床上。
浑身传来的剧痛令她眼前一黑,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缓慢地碾碎,重组,又再次碾碎,周而复始。
温寒烟喘了口气,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空荡的天花板。
洞府内光线昏暗,除了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门窗紧闭,只有些许的风和黯淡的天光顺着窗柩的缝隙涌进来。
昔日被各种精致摆件和灵宝填满的洞府内,显得空旷寥落。
自从潇湘剑宗传闻她嫉害纪师妹之后不久,师尊和师兄厌弃她,往日铺天盖地往她洞府中送的天材地宝再也没有了。
虽然云澜剑尊并未明说,可整个潇湘剑宗都看得出,她已是弃徒,只是被念在昔日情分,并未将她逐出师门而已。
温寒烟在潇湘剑宗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
剑修晋阶修炼所需的灵宝众多,她在落云峰失了势,连带着整个潇湘剑宗都开始怠慢她。
为了拿到她需要的灵宝,温寒烟不得不将自己洞府中各种东西送出去。
起初她也舍不得,只送一些她用不上的东西。
可用不上的东西终究没有那么多,消耗得太快,后来渐渐变成她短期内用不上的东西,再到后面,但凡是比她所需灵宝紧迫性低一些的,她都眼也不眨地送出去。
温寒烟躺在床上,一阵寒风钻入房间,刺激得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良久,她平复下来,看着掌心一片红意,惨笑一声。
想她当年芥子里皆是装不下的灵丹草药,如今她深受重伤,却竟然沦落到连一枚最普通的回元丹都没有的境地。
不远处温声笑语若有若无,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进来。
“宛晴……病……”
“……最好的……丹药……”
温寒烟闭上眼睛。
原来纪师妹也生了病,师尊师兄此刻定都围在她身边,无暇过问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勉强在床上又躺了片刻,可愈演愈烈的疼痛实在难捱,温寒烟感受到自己残破的丹田,仿佛已经有灵力不断地自其中溃散,四溢而出。
她艰难从床上直起身。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温寒烟依稀看见床边人影闪动。
她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热意,突然睁开眼睛。
“醒了?”
季青林坐在她床边,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她指节颤抖着拽住他袖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看向她。
“师兄,我……”温寒烟刚开口,冷不丁感觉丹田处一片冰凉,空空洞洞的,几乎感受不到灵力波动,声音陡然一顿。
她心神不宁地以神识探入其中,却似是石子落入沉潭之中,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我……怎么了?”
季青林看着她脸上难得的惊惶之色,却提不起半点曾经那样柔声安抚的心。
“丹田破碎,灵力倒行,你却什么灵药都不服用,反倒逆天而行,强行凝集灵力试图填补丹田上的裂缝。如今受到反噬,灵力散尽,丹田尽毁。”
说到此处,季青林顿了顿,无论他如今对温寒烟如何,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对于任何一个修道中人而言,都太过残忍。
他沉默片刻,道,“我和师尊发现你状况时,已无力回天。寒烟,你已成了一个废人。”
温寒烟还未说话,季青林猛然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声线微沉。
他已忍耐了许久,眼下实在克制不住,责备落下来。
“你身为潇湘剑宗大师姐,难道这样浅显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如今状况,潇湘剑宗上下议论纷纷,令我和师尊极其难做。”
季青林冷声道,“你又不像宛晴那般入门不久,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难道不清楚?”
“我自然清楚。”温寒烟定定看着他,清冷的凤眸蒙上一层薄雾,“可是那时若我不设法如此自救,如今毁去的便不只是丹田,而是我的命。”
她轻声道,“师兄,你眼下不待见我。可那日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和师尊又在哪里?”
季青林脸色微顿:“那日宛晴也病了……”
宛晴,宛晴,又是宛晴。
温寒烟突然觉得恍惚,这一幕太过熟悉,似曾相识得仿佛昨日刚发生过。
简直和那日她在落云峰上苏醒,听闻纪师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之时,一模一样。
温寒烟心底涌上一种浓烈的情绪,她脱口而出,“师兄,纪师妹的病当真有那么严重吗?有你和师尊日日守在她身边,难道她的病,比我那日生死攸关还要棘手,以至于你们放任我重伤一人独守洞府之中,却连一点闲暇都抽不出来看我。”
“放肆!”
她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灵压冲破洞府大门,铺天盖地朝着她倾轧而来。
温寒烟丹田已废,如今体质连寻常强健些的凡人都不如,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滔天盛怒的威压,当即吐出一大口血来,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视野一片模糊,依稀看见两道雪白身影相携跨入房中,一人高大俊美,一人小鸟依人,朦胧间看上去,竟说不出的登对。
“温寒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澜剑尊看着她的眼神冷漠到近乎冷酷,“你身为我亲传弟子,不结同门,不护师妹,反生妒忌,欲将自己的卤莽罪责,皆推他人。”
他目光寸寸冷却,如覆寒霜。
“你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温寒烟怔住,纪宛晴蹙眉看她一眼,似是不忍,小幅度扯了扯云澜剑尊衣摆,似是撒娇般,语气甜丝丝的,“师尊,温师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待我很好的,您不要误解她。”
温寒烟愣愣看着她的动作,那再寻常自然不过的动作,她却连想都从未敢想过,因为云澜剑尊生性冷淡,不喜旁人靠近,更遑论触碰。
可那个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男子,却就这样放任着白衣少女的动作,眉间只微微一折,便顺从她扯着他的袖摆轻晃。
“不必多言。”云澜剑尊最后看温寒烟一眼,那一眼里深掩着的情绪太有分量,温寒烟一时间被震在原地。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入思过崖自省,永世不得再入落云峰。”
纪宛晴还要再劝,季青林拦住她。
“宛晴,师兄知你性子好,可今日之事师尊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
“寒烟她……已经变了,如今她太过歹毒,甚至不惜自伤也要陷害于你,简直状若疯癫。”
“如今我真后悔,曾经并未看出她的真面目。否则,宛晴你便不必多受那么些苦了……”
温寒烟身体止不住地发冷,冷到打着细微的颤。
她被不知从何处涌出的潇湘剑宗弟子从床上架起来,他们动作粗鲁,直接将她拽下来,她身体使不上力气,一路上磕磕碰碰,疼得眼眶发红。
温寒烟抬眸,见空青环臂立在门口,被数名弟子簇拥着,眼神嫌恶地看着她。
“师兄,师尊,我没有……”被粗暴束缚着的白衣女子挣扎着转过头,“你们不要放弃我!”
“求你们——”
这三个字像是唤醒了什么,【思量遍】在灵台之中闪跃起大盛的虹光,将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映得虚幻不已。
求他们?
可笑。
一道凌厉剑光斩落,将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冰冷的眼神劈碎。
温寒烟面不改色收剑归鞘,冲破幻象。
【你总算醒过来了!】龙傲天系统长长松了一口气,【刚才你看到的就是你原本的结局,我还真担心你会受到影响,道心破碎。】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下场”。
温寒烟扯了扯唇角。
幻境中的她懦弱不堪,除却偶尔的几个瞬间,自始至终,温寒烟都笃定方才身临其境所见种种,皆为虚妄。
自从云澜剑尊破碎了他们之间的誓言起,她不恨纪宛晴,但也同他们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她又怎么可能对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再付出半点期待。
更不可能朝着他们摇尾乞怜。
虚空之中回荡着语调怪异的笑。
“假的?”那个声音笑着说,“真真假假,不过一念之间,但既然你不太喜欢这个故事,那不如看一看接下来这个。”
刺目的光晕遮天蔽日,温寒烟皱眉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她再次回到了落云峰。
“糖油饼?那不是凡人吃的东西吗?”
“哪有修道中人还整天吵着嚷着要吃那些东西的?”
“就是就是!”
几名白衣幼童凑在一处,七嘴八舌。
在他们正中,男孩一袭青衫手持木剑,也是满脸的不赞同,“寒烟,你若想早日引气入体,这些东西于你而言便有害无益。”
他有模有样地挽了个剑花,潇洒收剑,“听师兄的劝,别再想了。若是被师尊知道了,免不了又要罚你。”
“可每年冬天,娘亲都会给我做热腾腾的糖油饼吃。”
温寒烟抱着木剑坐在树下,怏怏不乐,“我就是想吃。”
她微低着头说话,没留意身边一群白衣幼童似是看见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僵,恭恭敬敬散开正襟危站,
季青林表情也是一正,他小幅度转头看向温寒烟,试图提醒她。
温寒烟一无所察,一边用木剑戳着身前草地,一边喃喃道,“我还想娘亲。”
“要是能瞒着师尊偷偷下山回家,吃一口娘亲的糖油饼,然后再重新回来就好了。”
季青林脸色僵硬,实在听不下去,干巴巴叫了一声:“师尊。”
温寒烟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头。
白衣墨发的男子气度疏淡,不知何时立于梨木之下。
一张英俊的脸被树影映得半明半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辨不清喜怒。
温寒烟立马跳起来,试图辩解,“师尊,我——”
“去思过崖领罚。”
云澜剑尊只淡淡吐出一句话,拂袖离开。
温寒烟在思过崖被关了七日。
思过崖洞府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硬邦邦的石床,睡了七日,她浑身腰酸背痛,火速赶回了自己洞府内,迫不及待扑到柔软的床上去。
她在床上来回滚了好几圈,鼻尖突然闻见熟悉的甜香气味。
温寒烟一个激灵坐起来,循着味道看过去,望见桌上被油纸包好的一袋糖油饼。
它不知是何时被放在这里的,周遭空气闪跃着明灭符文,被贴心以灵力封存了热度,至今仍冒着腾腾的蒸汽,白雾袅袅散入空中。
温寒烟一骨碌跳下床,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这是谁给的,只当是那一日听她说话的某一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师弟给的。
或者是师兄,师兄向来关照她。
温寒烟偷偷把一包糖油饼吃了个精光,口中甜意蔓延,糖油饼的热度仿佛顺着喉咙直暖入心底。
潇湘剑宗真是个好地方。
仿佛就是她另一个家。
有人这样默默地关心着她。
就像娘亲一样。
吃完了一整包糖油饼,温寒烟生怕被师尊察觉,半夜翻山越岭将油纸包扔的远远的。
她尚未引气入体,凛冬的夜酷寒,她仍旧是怕冷的,回到洞府内却忍着严寒开了半宿的窗户。
直到气味散尽,彻底毁尸灭迹,温寒烟才心满意足地爬进被窝里睡了。
翌日,风平浪静。
温寒烟乖巧跟着季青林一同习剑,结束后转身便要回洞府。
“慢着。”
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青林脚步一顿,面如菜色地转过身:“师尊……”
“不是你。”
人与人的悲欢向来并不相通。
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随着云澜剑尊淡淡三个字,季青林浑身一轻,温寒烟突然觉得脚步有点沉重。
她一点点地缓慢转过头。
所有人都迅速离开了,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她和云澜剑尊。
眉目如画的男子面无波澜,盘膝坐于梨木之下。眼下日落西沉,漫天霞色大片涌入枝木间,洒落暖融的树影。
温寒烟以为是她偷吃糖油饼的事情败露了,不自觉用力握紧了木剑剑柄,抿唇低下头。
“师尊,我不是故意抵抗不住诱惑的。”
“好吃吗?”
温寒烟没多想,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好吃,“不好吃……”
说到这里,她话音倏然一顿,猛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她心底拼凑而成,分明如此清晰,温寒烟却不敢相信,“难道,那些糖油饼……”
云澜剑尊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面如冠玉,淡然坐于梨木之下,泼墨般的晚霞落在他薄唇轻轻扬起的弧度。
温寒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修仙中人无日月,如今再让她去回忆那一包糖油饼的味道,温寒烟已记不清了。
可那一抹浅笑,依旧记忆犹新。
温寒烟用力闭了闭眼睛,昭明剑感应到主人些微激荡的心绪,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一片冷淡清明。
温寒烟一剑斩碎幻象。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与潇湘剑宗的缘分,早该一刀两断,再无法困住她分毫。
剑光绵密交织成凛冽的剑网,那抹宛若冰雪初融的笑意轰然破碎,周遭混沌再次一变。
“你总是在梦中,看见破碎的、令你感觉温柔却酸涩的画面。”
画灵的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仿佛千万道声音同时响起,自四面八方传来,清晰落入温寒烟耳畔。
“六岁那年你累月高烧,恢复如初之时,前尘尽忘。”
“那果真只是天命巧合吗?”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身上降临的一切灾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声音不大,却似无孔不入,自耳中钻入灵台识海。
空气中的温度陡然升高。
温寒烟霍然抬起眼。
她眸底倒映出熊熊烈火。
*
“师尊,前面就是九玄城了。”
纪宛晴遥遥望见榕木荫蔽之下的石碑,眼前一亮,转身回望。
刻着云纹的飞舟之内,雪衣墨发的英俊男子端坐于蒲团之上,眉目淡然疏冷,闻言眼睫也未抬一下,只冷淡应了一声。
飞舟下降,平稳落于九玄城中,登时便有人迎上来,似是早已在一旁等待已久。
“敢问可是潇湘剑宗云澜剑尊?”一人恭敬在飞舟外行了一礼。
“城主已恭候多时。”
见纪宛晴率先自飞舟上一跃而下,他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异样之色,一摊手示意城中,“请二位贵客随我来。”
虽然在小说里看过,但毕竟亲眼见到又是一码事。纪宛晴四处打量,眼神新奇,“师尊,这里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具有烟火气。”
简直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样子。
云澜剑尊并未回应,大步迈入城主府邸,微凉的空气掀起他脸侧碎发,露出清晰的脸廓下颌,他唇色偏浅,唇形偏薄,此刻微抿成一条线,更显淡漠。
纪宛晴倒也不失望,男主是冰山高冷人设,不理人还挺正常的,不就需要女主那样热情温暖的小太阳来融化吗?
虽然她自认不是什么小太阳,但是装一装还是能有八分像的。
纪宛晴转头又打量城主府,注意力瞬间被墙面上悬垂的水墨画吸引。
“师尊,那幅画好漂亮。”话音微顿,纪宛晴眯起眼睛,又细细看了看,突然觉得有点怪。
“您看画中的女子,像不像……我?”
纪宛晴原本想说像温寒烟,毕竟虽然她和温寒烟长相神似,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性格也不同,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可她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她们之间的差异。
但顿了顿,她还是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哪有将男主心思往别人身上引的道理?
纪宛晴本意只是找个话题,却没想到云澜剑尊闻言,身形冷不丁顿住。
他慢条斯理撩起眼睫,朝着画卷望去,看清画中景致之时,脸色陡然一变。
画中白衣女子仗剑而立,衣袂翻飞,青丝飘扬,宛若神女降世,英姿飒爽。
她立在残破狼藉之间,望着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