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府邸三面环水,正对着的名为泽临湖,左右两侧分别为上泉和涧延。”
衔青微抬手,示意三面环绕的粼粼湖光,看着温寒烟等人露出一个笑,“九玄城以做些小买卖起家,因而多有些旁的仙门世家不在意的讲究。”
身为九玄城主事,衔青却只有合道境初期的修为,但他笑容坦然,并不因此觉得不好意思,亦或者是低人一等。
“咱们九州文化普遍讲究风水,山管人丁,水管财禄。我身为主管九玄城生意的主事,也更看重钱财一些,三面环水,便将这府邸包拢于‘财’中,这也是博一个四面八方财气汇集而来的好彩头。”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侧,目光随着衔青说话不自觉四处扫一圈,最终定在不远处一片连绵的假山之间。
“那里是什么?”空青问。
衔青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微微愣了愣,旋即笑道:“虽说府邸三面环水,可我府中家仆大多都是凡人,若是每日取水都要走那么远,对他们而言有些过于严苛了,故而,府中也需要开凿取水。”
他上前几步,指着假山掩映间那片空地道,“此处是一口人工挖掘而成的深井,直通地面之下数百丈余,水源可供此处上千年有余。”
司予栀看着府内布景,眉间不自觉越皱越深,闻言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垂眼往井中看。
正如衔青所言,此井极深,一眼望下去,黑洞洞一片几乎看不见底。
但井水却极为清澈,只不过,平滑如镜的水面之上,零零散散铺开一层阴影,一眼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她凝神细细一看,只见无数掌心大小的白玉莲花浮在水面上,精雕细琢的花叶就连脉络都清晰可见,花心处深深刻着一个“财”字。
莲纹是东幽家纹,司予栀心头一跳,看了半天又觉得有些不对,上半身下意识前倾了些,正欲细看,肩膀上冷不丁落下一只手。
这只手力道不轻不重,但她全神贯注之间还是难免被惊了一跳。
司予栀惊魂未定抬起眼,对上衔青完美无缺的笑容。
“司小姐,小心。”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这井太深,又狭窄,下面没有丝毫借力之处,哪怕是修士坠入,一时半会也难以从里面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衔青话音落地,司予栀仿佛感受到井中阵阵阴风刮上来,拂动衣摆。
她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却又放不下方才眼中所见。
“这井中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司予栀冷声道,“那些莲花是何物?”
“司小姐莫动怒。”
衔青眉间顿了顿,片刻瞬间反应过来,“并非我有意对东幽冒犯,只是莲花象征清廉正洁,吉祥如意,于九玄城极为合适。再加上——你方才应该也看见了,花心各一个‘财’字,水载莲花荡漾井中,意味‘财不外流’。”
他弯起唇角,笑意里三分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求财心切,让你见笑了。”
司予栀盯着他看了片刻,默不作声转身回到温寒烟身边。
“喂,你听我说。”
她一边传音,一边一把扯住温寒烟袖摆,往下扯了扯示意她仔细些。
“我们东幽阵法世家,风水不过是最粗浅最小儿科的东西,东幽子弟各个三五岁的时候便能通晓其理,本小姐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信我。”
司予栀飞速转头四周打量一眼,又收回视线。
“我已观察过,放眼整个九玄城,已经没有比这里风水更好的地方了。这么好的风水,理应给九玄城主这样身份尊贵之人居住,但是眼下,却给了一个小小的生意主事。”
司予栀语气沉凝,“太怪异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在这里一定要事事小心。”
温寒烟目不斜视:“好。”
两人来回几句话皆是传音入密,空气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风吹动月灯,灯影掠过嫣红的凤凰花,穿过榕木树荫,落在衔青侧脸上,半明半昧。
他步调不疾不徐,唇畔带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她们说的话。
衔青府邸之中家丁仆从来来往往,人数极多,所过之处所见之人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安安静静垂眸干活,并不多话。
“此处便是正厅,诸位先在此小坐片刻。”衔青抬腿迈入大门,大大方方一摊手,示意温寒烟等人入座。
他说话间,便有侍女自发上前为几人斟茶,添上瓜果点心。
空青刚一落座,冷不丁感觉两只手抚上他肩膀,他浑身一个激灵,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转过头一看,对上侍女茫然无措的眼神。
“这位公子,是力度不舒服吗……”
空青瞬间跳起来,“我。我不需要这些!我是跟着寒烟师姐来此小坐的,这是另外的内容!”
他抬起眼,果然看见温寒烟身后也站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伸手要碰她。
空青立刻绕到温寒烟身后,在小丫鬟惊疑不定的视线眼神注视下,冷酷无情地将她一并挤开。
“寒烟师姐也不需要。”
两个落单的小丫鬟被挤到正中央,孤零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衔青,不多时,眼眶里便含了泪。
两人却又不说话,只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像是受了欺负。
“你们都先下去。”衔青看出空青的不自在,极体贴地甩袖挥退所有侍女。
侍女们娉娉袅袅鱼贯而出,不知是谁发间的金钗无意间拨动门上垂落下来的风铃,随着夜风碰撞,响起叮咚清脆的声音。
叮——
温寒烟抬起眼,望见正厅主位后方的墙面上,悬着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画中张灯结彩,明月高悬,月灯绵延千万里,民众莺歌燕舞,举杯欢庆,好不热闹。
“这画中画的便是晚月节的盛况。”
衔青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温寒烟回过神,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左手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
“晚月节是九玄城最重要的节日,所以我将它挂在此处,最显眼醒目的位置。”
温寒烟应了声,眼神依旧落在这幅画上。
她视线向上移动,定在画面角落。
这幅画像是将整个九玄城都涵盖在内,她目光所停留的位置,不仅是画卷边缘,更是九玄城的边缘。
画面一角,淡淡的白和一抹红渲染在一起,零星点缀几分星辰般的灿金亮色,更多的墨色融入夜色。
温寒烟皱眉看着那个角落,心中泛起一阵说不上的怪异之感。
她正欲细看,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巨大的瓷器碎裂声响。
“啊——呜哇——”
孩童的啼哭声紧接着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中,温寒烟回眸一看,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个五岁大的幼童,似是不小心撞倒了门口的花瓶,正跌坐在碎片里嚎啕大哭。
一名年岁稍长些的女子连忙将幼童扶起来,她身后侍女家仆脚步不停,迅速将地面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抱歉,抱歉。”女子将幼童半拉半抱着往外走,一边转过脸来歉意地看向温寒烟。
这动静的确极大,叶含煜方才一时不察也被吓了一跳。
但不过是幼童玩闹,他上下打量一眼男孩暴露在外的皮肤,见上面没有留下血痕,松了口气:“没有受伤便好。”
女子感激看他一眼,牵着男孩离开了。
衔青躬身行了一礼:“犬子顽劣,冲撞了各位,在下代他向诸位赔礼。”
喧扰的欢呼声湮没了他最后几个字。
“青先生,晚月节开始了!”
几名小丫鬟兴致勃勃跑过来,指着门外冲天的火光,白皙的脸上反照着暖色。
衔青摸了摸几人头顶,含笑转过身:“来者即是有缘,几位也来沾沾喜气?”
比起其余仙门世家,九玄城中无灵根修为的凡人更多,所以此处的习俗也更趋近于凡人习惯的方式,几乎称得上最接地气的宗门大派。
整个九玄城被泽临、上泉、涧延三湖分割成三块,其中正对着泽临湖的一大片区域又被分为四块。
家家户户都出门过节,万人空巷,几块区域中都围着不少人。
空青瞥见几个青壮男子扛着牛羊往前走,身侧簇拥着男男女女,眼睛微微睁大。
“少见多怪。”
司予栀还记着他先前在东幽簋宫嘲讽自己的事,见状趁机还了回来,“那是斗牛、斗羊,你看那边。”
她下颌微抬,示意几名怀中抱着鸡的少女,“还有斗鸡呢,这你总知道了吧?”
空青撇撇唇角,一甩高马尾扭过脸不理她。
叶含煜对斗鸡没兴趣,眼睛定定注视着另一个方向,眸光晶亮。
空青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第一眼只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后脑勺,再从人的间隙之中望一眼,隐约看见空地上在赛马。
“赛马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御剑一息掠出的距离,抵得过它不眠不休跑上好几天。”
空青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跟着马背上飞扬的鬃毛移动,目不转睛。
“哎,你觉得谁会赢?”
叶含煜眼也不眨盯着遥遥领先的红棕色马,在一波接一波的叫好打气声中道:“当然是领头那个。”
空青扯了下唇角,视线一扫,指着几乎湮没在马群之中的小白马:“我说它定会后来居上,信不信?”
叶含煜不屑勾唇:“看赛马不是看运气,而是要看马匹的好坏。”
领先那匹马跨度开阔,呼吸磅礴,雄劲有力,跟在场其余马匹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他刚这么想着,便见红棕色马匹脚下踩了落叶,步伐打滑,轰然摔在了路中央。紧随其后的马匹来不及调转方向,紧跟着被绊了一路。
空青眼前一亮,叶含煜面如菜色,眼睁睁看着泯与众马的小白马冲出来,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遥遥跑在了第一位。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叶含煜额角狂跳:“你不是不看吗?”
空青环臂抱剑而立,得意地笑。
司予栀远远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她余光一扫,摔跤?无聊。
看两个大男人光着膀子撞来撞去,龇牙咧嘴,丑态百出,有什么意思。
司予栀冷艳腹诽,余光又是一扫。
“温寒烟,你快看!”
温寒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十几名少女穿着清凉,在歌声中围着高台跳舞,舞姿奔放,笑容迷人。
在高台上,两侧高高竖立着两根宽约六丈的杆木,之间联结着数十把长刀作梯,锋锐的刀刃朝上,在月灯掩映下,泛着橙黄色的刀光。
“跳一个!跳一个!”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中,几名男子身披长袍,脸上戴着绘有繁复辨不清符号的面具,每人端起一坛酒,纷纷仰头一饮而尽,将酒坛摔向地面。
“好!”
人群中情绪更加热烈,几人踩着一地的碎片跳上杆木,不闪不避踩上刀刃,挥舞着手中长杆和彩坠,跳起舞来。
司予栀瞳孔微微放大。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半空,由于刀尖上起舞的几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出他们的修为。
“全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司予栀不可思议感慨一声,又去看他们足底,竟然没有渗出血来。
叶含煜心爱的小红马失礼,对赛马也失了兴致,转身走过来跟她们一起看。
他盯着刀刃上旋转的几人,表情忍不住扭曲:“那刀也是开了刃的。”
“他们上刀杆之前,脚下擦过酒,那多半不是寻常的酒,即便没有搀着灵力,也至少能够保护皮肤。而且,你们看他们的动作。”
空青高深莫测道,“看到了?他们上刀时皆斜踩,而且是用足后跟最硬的位置受力。还有,即便是再锋利的刀,也只有切割才会伤人,他们站在刀上时几乎不动,那些舞蹈也都是落在旁边空位上时才跳的。”
司予栀一看,当真如此。
“不过是些民间变戏法的小手段。”空青自小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倒是叶含煜和司予栀一脸惊奇。
他半开玩笑地嘲笑他们,“大少爷大小姐,从前没见过这些?”
刀尖上的舞蹈越发急促,随着动作的加快,木杆和彩坠几乎在空中化作数道残影。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立于正中的男人袖摆一甩拂过脸侧,口吐烈焰,熊熊烈火汹涌散开,只一个眨眼间,周遭亮起一大片圆弧形的火光,火焰围拢住在场众人,直涌向最重要的天坛。
下一瞬,“噗”的一声,火苗摇曳闪跃,天坛被其中的火焰点亮。
火光顺着坛壁上的镂空花纹倒映出去,在周在地面上投下大大小小,盈亏各异的月亮。
司予栀看得啧啧称奇,下一秒又转过头来,“你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叶含煜也看过来。
“……”
空青先前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波澜不惊的女声落下来,将他接不上的话接了过去。
“此人将松香粉以棉质包裹,剪开一个小口朝向外,置于口中,又在掌心藏有体积极小的打火石。方才一瞬间,他张口吹出松香粉,扑向火石中的火苗,如此才会形成一团烈火。”
温寒烟指了下周遭圆弧状的火墙,“又有人一早将引线布置在此处,以火焰点燃,便可一气呵成。”
空青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无所不能的神仙:“寒烟师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难道不该是些自小在凡间界摸爬滚打的人,才会知道的东西吗?
修仙中人素来傲气,弹指间可呼风唤雨,根本不屑于钻研这些小把戏。
温寒烟微微一愣。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说出这些,只是方才一瞬间,她脑海中自发浮现出这些话来。
有一个温柔的剪影在眼前晃动,笑着对她说:“阿烟,学会了这些,日后可不要乱玩哦。”
但就在她想要看清那张脸时,剪影似青烟一般消散了,连带着那声低柔的声音也被周遭热闹的欢呼声吞噬。
温寒烟略有些出神,冷不丁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
“几位仙师,真巧,你们也在。”
温寒烟思绪被拖拽回现实,还未开口,空青便当先一步挡在她身前,语气不太友善:“怎么又是你们?”
先前在九玄城边遇上的几人迎上来,但先前那种过分热情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没有了。
几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维持在一个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方才是我们失礼了。”
九玄城中居民围着天坛篝火手拉着手,在融融火光中,唱歌跳舞,悠扬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我们生在九玄城,死在九玄城,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对于你们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那已经是我们全部的时间了。”
起初邀请他们去做客的女人叹口气,“只是,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却只能在九玄城中打转,说来也有些可悲。九玄城虽然富裕,但是这点钱财对于仙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故而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城中有修为的弟子也大多忙碌得很,没时间同我们谈天说地。”
“行了,别说了,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是给几位仙师徒增烦恼!”有人拉了拉她,劝她闭嘴。
女人唇瓣动了动,朝着温寒烟露出一抹歉意的笑来,“总之,是我们唐突了,实在抱歉。”
她们语气正常,话里话外也没有卖惨和刻意,空青看着她们脸上岁月染上的痕迹,冷不丁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困守在一方天地之间的人,好不容易碰上外来人,想要多说几句话,好像也不是什么恶事。
更何况,她们只是想要招待他们,又不是想要伤害他们。
“好了,不说这些。”一人壮着胆子邀请道,“几位仙师要不要一起来?”
空青二话没说,伸手搭在她掌心,“来!”
他一边跟着往队伍中走,一边回头招呼叶含煜,“来啊。”
叶含煜迟疑了下,指腹摸到芥子,转念想起自己一芥子的法器,跳个舞而已,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起身跟上去。
“我……”
瞬间身边就空了,三人变一人,司予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两名女子友好地一左一右挽住胳膊,往队伍中带。
“温寒烟!”司予栀被像拎小鸡一样带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
见温寒烟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她凄惨地喊,“你怎么不救我?!”
温寒烟眼睛里浮出笑意,看着三人很快融入人群之中,手拉着手缓慢围着天坛篝火转圈。
司予栀起初脸上还有些不乐意,转着转着便不自觉沉浸进去,嘴角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肩膀靠在树干上,余光去看高高倚在凤凰花间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
“你先前提到玉冰烧,便是暗示我入城。”她撩起眼睫,“你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火光穿过榕木树影洒落在裴烬侧脸上,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衬得鼻骨愈发高挺,脸廓深邃。不知是不是暖融的火光在他面容上添了几分血色,他脸色看上去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裴烬眼也没睁地笑了下:“方才那场刀尖舞,没有让你觉得有何处熟悉么?”
温寒烟怔了怔,脑海中陡然闪过什么。
“你是想说,修罗道?”她猛然抬起眼。
裴烬懒懒散散地将一条长腿搭在膝头,单手撑起上半身:“没错。”
即云寺修六道,其中修罗道是禁道。
出家人讲究堪破红尘俗世,六根清净,但修习修罗道的修士六根不净,无法完全断除对欲的贪着,或多或少都会犯戒,造作恶业。
但只要不是杀戒一类的大戒,于修道而言便并无大碍,只是于他身遭旁人而言,是一种苦。
故而,修罗道修士称得上即云寺中的异类,行事作风亦正亦邪,修罗道也轻易不得修习,被列为禁道。
方才那场刀尖舞,舞者先饮酒后登刀杆,最后口吐烈焰。
饮酒是一种痴,是一种沉迷业而不出离。
刀尖旋舞便是善恶业力拉扯的自苦,而苦尽甘来,于烈火之中涅槃重生。
温寒烟凝眸盯着天坛中的篝火看了片刻,缓声道:“此地气氛诡异,恐怕并非良处。”
“这里的确有问题。”裴烬打了个呵欠,自从离开东幽簋宫,他便一直是睡不醒的样子,声音也漾着几分慵懒的低哑。
他睡眼惺忪掀起眼皮看她。
“但是于我们而言,暂且算得上良处。”
温寒烟眸光一顿。
另一边,空青三人在九玄城居民包围下,绕着天坛篝火又唱又跳地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这转的每一圈都仿佛有魔力,将他们起初对此地的将信将疑一点一点擦去,眼下到兴头上,三人恨不得在这里玩上一天一夜。
“几位仙师,可还尽兴?”
空青道:“尽兴!”
叶含煜摇头:“我觉得还可以再来一个时辰。”
司予栀大手一挥:“大胆点,三个时辰!”
几人忍不住笑作一团,有人问他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也没有修为,不过……”
女人抬起头,认真地问,“几位仙师,愿意和我们做朋友吗?”
空青闻言,根本没多想,满口答应:“有何不可?”
火光摇曳,映在几名九玄城人脸上,也映在她们眼睛里,衬得黑眸色泽更浅。
“真的?”
“这怎么能有假?”
“那我们……”女人唇角扬起,“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嗯?”司予栀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四肢不协调,跟着身边人的动作跳得手忙脚乱,闻言胡乱点点头。
“算!”
这一场狂欢直到子时才渐渐收歇,温寒烟扶着精疲力尽的司予栀,空青和叶含煜则被裴烬一手一个,拎回了衔青的府邸。
翌日清晨,刚过卯时,温寒烟便听见门外有人唤。
她拉开房门,看见昨日那名被空青挤开的小丫鬟。
“寒烟仙子,每年晚月节后的那一天,九玄城的凤凰花都是最好看的。”
她仰起脸,清澈的日光倒映在眼睛里,显得瞳仁色泽极为清浅,“青先生特意吩咐我来邀请您。”
温寒烟没有立即回应,抬眸一看,见身侧房门也被打开,黑衣黑发的男子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出来。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烬随意一摆手,挑眉打了个招呼。
“早啊,要不要一起去?”
……
“好看是好看,但是感觉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分别——”话还没说完,司予栀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空青和叶含煜眼下一片青黑,一个赛一个的呵欠连天,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点头表示认同。
至少,不值得他们起个大早特意出来一趟。
“寒烟师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空青又打了个呵欠,半晌却没有等到温寒烟回应,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看过去。
温寒烟立在榕木下,他们此刻并不在九玄城正中,在她的位置,整个城镇一览无余。
空青顺着她视线向下看,微凉的山风拂过,将他一下子吹得清醒了。
“昨夜晚月节那些装潢,竟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他怔怔看着一切如常的城镇街道。
昨日他们离开时是子时,那些东西尚且都还在,如今不过短短四个时辰过去,竟然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这未免收拾得也太快了吧。”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看向大街小巷间参天的榕木,昨日分明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无数月灯,此刻枝木上却光秃秃的。
温寒烟眼睫低垂,良久,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我们回去吧。”
几人御剑而行,不过瞬息间便回到衔青的府邸,还未踏入正门,便闻见空气中飘散而出的清香气息。
“你们回来啦!”正在门口忙活的小丫鬟瞥见他们回来,瞬间抬起头。
“你们应该累了吧?青先生特意为你们准备了灵膳,算算时间,应当已经做好了。”
空青眉间一皱,正要说什么,扑鼻的灵膳香气钻入鼻尖,他脑海中陡然一片空白。
直到坐到桌边,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灵膳,他心中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
空青一脸古怪地抬起头,却见在坐众人只有他一个满面纠结,还没动筷子。
司予栀坐得离他最近,此刻已经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寒烟师姐……”
空青又转过头去看温寒烟,白衣女子面色平静,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菜,抬眸对上他视线。
温寒烟:“吃吧。”
空青抿抿唇角,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却绝不可能不信温寒烟。
见她也这么说,他暂且将心里那点怪异之感抛到一边,低头夹了一大口菜。
嗯,真香!
一顿灵膳用完,衔青这才姗姗来迟。
“今日九玄城中事务繁多,无暇亲自招待诸位,多有抱歉。”他以茶代酒自罚一杯,又笑道,“不知在下这番款待,可还合几位的心意。”
“青先生一番苦心,自然挑不出错处。”
温寒烟一直望着墙面上的水墨画,闻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青先生答应的事情,何时才能办成。”
衔青神色微微一顿,目光不着痕迹扫她一眼,隐隐含着审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良久才道,“不知寒烟仙子所说的是何事?”
温寒烟不偏不倚同他对事,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
“醉青山。”
衔青眼眸微微眯起,唇畔笑意稍淡,没有说话。
窗外一阵风过,日落西沉,暮色四合,满街榕木枝叶间悬垂着大大小小的月灯,灯火暖融,映得凤凰花色泽愈发瑰艳。
安静的街道不知什么时候热闹起来,四处张灯结彩,莺歌燕舞,声响顺着风涌进房间里,传入每个人耳边。
司予栀倏然转过头看向窗外,乌润的眼睛里倒映出熙攘人潮。
“这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晚月节的样子。”
叶含煜神情一点点冰冷下来:“晚月节……分明是一年一度。”
“难道这里节日比其他地方都要密集的多?”空青僵硬扯了下唇角,“比如,昨日是晚月节,今天是……额,早日节。”
他话音刚落,一道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传来。
空青眉心一跳,若有所感地缓缓转过头。
五六岁大的幼童跌坐在一地瓷器碎片之中,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片刻后才感觉到疼痛,瘪起小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女子自门外匆匆赶来,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满脸歉意地抬起头看向他们:“抱歉,抱歉。”
司予栀脸色铁青:“是我的错觉吗?现在发生的事情,好像和昨天一模一样。”
女人半抱半拉地带着幼童退出去,身后丫鬟已将一地狼藉处理干净,转身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离开。
不知是谁的发钗无意间拨动门前风铃,叮当作响。
叮——
温寒烟抬起眼:“不是错觉。”
她昨夜还没有完全明白裴烬那句“良处”,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理解了。
如今他们所见一切,是真实,却又是虚假。
——元神不知何时离开肉.身,被困于此处,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们,更无法出手打扰。
所以,这里很适合休养疗伤。
可她能够确定,就在进入九玄城时,他们的元神还是安安稳稳宿在肉.身之中的。
温寒烟猛然转身,看向墙面上笔触风雅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