簋宫隐卫涌上前的同一时间,罡风浮动气流,拂过温寒烟脸侧的碎发,连带着她身上淡然的梨花香气也顺着风弥散开。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听见一阵压抑的轻咳从身侧传来。
她拧眉攥紧剑柄,在狂风中转身回望,看见裴烬略微侧过脸。
[叮!白月光受困……以多胜少……不讲武德……]
[请……保护……]
在空气中此起彼伏的轰鸣爆响声中,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真切,甚至令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先前在浮屠塔中时,她便已经听见过一次了。
上一次那些支离破碎的字眼令人无从分辨其中含义,但这一次,虽然并未听见全貌,但剩下的空洞字眼,似乎已经足够她瞬息间拼凑出一个大概。
温寒烟感觉心底仿佛有某一处在极速下沉,与此同时,她缓缓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裴烬的神情。
“长嬴。”她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裴烬似有所感,也慢慢撩起眼睫,对上她视线。
他薄唇微翘,朝着她露出一抹与平时一般无异的笑,但许是此处暗室久不见天日,光线昏暗之下,他的肤色比起往常看上去更加苍白。
或许只是听错了吧,温寒烟默默告诉自己。
若非如此,那些许多过往鲜活鲜艳的回忆,仿佛都要因为她的错认而蒙上一层黯淡的迷雾。
裴烬对她的那些好,那些不问缘由的偏爱,似乎都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落下。
良久,温寒烟率先挪开视线。
“你伤势未愈,如今敌暗我明,不便出手多暴露身份。”
她平静地撇过脸,面容上看不出多少多余的情绪,“我来。”
虽然温寒烟向来寡言少语,情绪波动更少,但在她这一句话落地的瞬间,裴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目光定格在温寒烟紧抿的唇角,须臾,略微错后一步,笑了一声:“那便仰仗你保护了。”
绿江虐文系统正憋着无处发泄,见他动作,劈头盖脸道:[那可是两个炼虚境,还有一堆合道境!白月光虽然也晋阶了炼虚境,但到底只有一个人,她心疼你也就罢了,你怎么忍心让她以身犯险?]
[通常这种情况,你都该霸道地冲上前,以身挡剑,然后身受重伤,满身是血地昏倒在白月光怀中,让白月光动容动心,从而升华你们之间的感情!]
裴烬靠在墙边,看着温寒烟的背影,眉头慢慢皱起来。
他没有理会绿江虐文系统先前的所有牢骚,只是冷不丁问了个问题:[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当然了!]碰到这种挑战系统职业生涯的问题,绿江虐文系统瞬间忘记了之前的小插曲。
它信誓旦旦一拍胸脯,[我可是天道应运而生的产物,再加上和你的神魂融为一体,除非你寿元将尽——神魂虚弱到无法同我产生链接,又或者是别人的神魂太强,能够同你的神魂产生波动碰撞,那才有可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发现我的!]
裴烬指腹轻轻摩挲着昆吾刀柄,无声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气,垂下眼。
绿江虐文系统尽职尽责,打了个岔的功夫,又回想起自己的本意。
[……你怎么还真的心安理得地靠在这里了?不是吧不是吧,你是认真的?]
[怎么能让白月光保护你?是你要保护白月光!你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为她解决一切问题,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哐哐撞大墙——嗷!!]
识海之内凝成一抹浓重的墨色,将上蹿下跳震荡不休的系统光团干脆利落地掐灭。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
[她不是需要被过度保护的菟丝花,晋阶炼虚境之后,她要的是更多出手的机会。]
他轻笑,[修道之途,靠旁人总归不长久,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走。]
绿江虐文系统忍着痛重新凝成团,但这一次实在不敢再大呼小叫,瑟瑟发抖地缩在裴烬识海里,小心翼翼暗戳戳举手质疑。
[那万一白月光出了什么闪失呢?]
[万一有人伤了她呢!]
[她不会出任何闪失。]裴烬注视着不远处已过了数招,快到几乎化作几道残影的身影。
片刻,他扬唇懒散道,[至于后面的问题——]
[杀了便是。]
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簋宫护卫朝着正中央的白衣女子涌去,宛若地面上高速移动的虫蚁。
然而被团团围在中间的白衣女子却只是八风不动立在原地,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这是什么情况?”冲在最前方的簋宫守卫略微一愣,心里涌上一股说不上的不妙预感。
“兴许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毕竟你我都已接近炼虚境的修为,她独身一人如何能挡得住?”有人嗤笑一声,“怕不是已经吓得呆住了。”
“你没见她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也愣在那里动都不动弹一下吗?”
簋宫守卫声音不大,但在场皆是修仙中人,该听的不该听的自然全都清晰入耳。
空青和司予栀同时冷嗤一声,叶含煜站在两人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在原地站得纹丝不动,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旁人不知晓温寒烟已经晋阶炼虚境,此刻是半步羽化境的修为,他们对此却是清清楚楚的。
空青凉凉掀起唇角,抱着剑一字一顿道:“对付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出手相助,寒烟师姐一人足以将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他话音刚落,簋宫守卫的动作便猛然加快。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他们不再多说,只想早日将这些大放厥词之人打得话都说不出来,看看他们脸上追悔莫及的惊惧神情。
然而下一瞬,惊惧便陡然浮现在他们的面容上。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们甚至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壁,下一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反震而出!
冲在最前方的簋宫守卫承受的灵力攻势最重,更是抑制不住直接喷出了一口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徒劳地想要撑起身体,然而被撞得麻木的身体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剧烈的刺痛。
“我的手——啊啊啊——”
还有余力喘息的簋宫守卫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白衣女子正轻描淡写地收剑,自始至终,她都站在那里,寸步未移,就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但是如果说方才她看上去还不过是个清丽漂亮的普通女修,那么此时此刻,她身上的气势便毫无遮掩地尽数显露出来,那种令人连头都不敢抬起的压迫感如岳压下来。
——这是只有炼虚境之上修为修士,才能让他们感受到的威压!
“炼虚境……”一名簋宫守卫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绝对是炼虚境——她是炼虚境!!”
“什么?”蔻朱猛然抬起眼。
她原本已经靠回了高台之后,懒洋洋把玩着烟杆,此刻直接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蔻朱双眸微眯,第一次用极为严肃的目光审视打量着温寒烟。
感知不到修为。
她起先以为对方是使用了什么藏匿修为灵力波动的灵宝,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就在几个月前,温寒烟还是个经脉尽断的废人,能够重回五百年前的巅峰已然不易。
蔻朱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感知不到对方的修为波动,竟然是因为温寒烟的修为在她之上!
“还愣着做什么?不是温寒烟的对手,难道你们还不是那些小辈的对手?!”蔻朱一拍扶手站起身,烟杆凌空一点,指向空青几人的位置,“先把他们拿下再说!”
几乎是同时,地面上亮起璀璨的法阵虹光。
司予栀浅金色长裙被罡风吹得猎猎狂舞,她双手飞快结印,浩瀚灵光冲天而起,只是一瞬间,便几乎将整片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打不过温寒烟,便来欺凌弱小?”司予栀冷笑一声,“但你恐怕看走眼了,本小姐身为东幽嫡系,也绝对不是什么任人欺凌之辈,可不是这么好杀的。”
她重重哼一声,一边掐诀一边转头去看空青和叶含煜,“喂,你们两个,助本小姐结阵!”
司予栀盯着叶含煜,“尤其是你,有什么宝贝法器都赶紧拿出来。”
空青到底拎得清,二话不说拔剑朝着阵心灌入一股灵力,叶含煜紧随其后,不多时大大小小的法器便拿了满手。
法阵符文闪烁明灭,在虚空之中旋转交叠,两人越看越觉得眼熟,脸色越发古怪。
“……司小姐,你这结的是什么阵法?”
司予栀最后落下两道法诀,法阵已成,大盛的虹光将大半簋宫隐卫包拢在内,符文极速旋转。
她抬起眼睫,似笑非笑:“摧月碎星阵。”
叶含煜一愣,摧月碎星阵?那不就是在东幽剑冢里,险些将他们困死的阵法吗?!
“你也会?”
“本小姐为什么不会?”
叶含煜静了静,二话没说又从芥子里往外掏法器,一股脑扔到司予栀怀中。
“够吗?不够还有。”
空青心潮澎湃,却又不好意思主动说司予栀几句好话,只好闷头干活。
他一边催动体内全部灵力灌入阵中,一边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高声喊道:“寒烟师姐,这边交给我们!你大可放心!”
三人将大半簋宫隐卫困于摧月碎星阵中,蔻朱脸色微变,显然一早便听说过东幽摧月碎星阵的威名。
“丰元,丰寿!”她声调拔高,灿金色烟杆在手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撞上摧月碎星阵,一边转头朝阵外道,“杀了她,然后从外助我破阵!”
就在蔻朱话声落地的瞬间,两道残影陡然自她身后的阴影之中飞掠而出。
丰元和丰寿两人看上去像是兄弟,脸廓五官有着七八分相似,皆剃发不攒须,身披朴素的长袍,朴素到近乎显得简陋,甚至上面还有打着补丁的痕迹,看上去极其不修边幅。
与丰寿不同,丰元眼尾有一处一指长的伤疤,下眼睑处露出的眼白更多,显得愈发凶狠凉薄,不近人情。
温寒烟淡淡抬眸看向朝着她极速而来的两人,面容上毫无惧色。
“你们便是她搬来费尽心思的救兵?”她扯了下唇角,“请赐教。”
昭明剑铿然出鞘,雪亮的剑光在温寒烟腕间勾动气流,不偏不倚迎上丰元和丰寿。
见温寒烟孤身一人大咧咧冲上来,两人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屑讥诮,几乎同时迎上来。
“不过一个刚晋阶炼虚境不久的小辈,也敢在此叫嚣,找死!”
温寒烟但笑不语。
她方才出手时,刻意压制了修为,并未暴露自己炼虚大圆满的实力,只佯装成刚突破炼虚境的样子。
毕竟她的对手有两个人,若能令对方略微轻敌轻视于她,对于她接下来出手而言,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在与天争命的修仙界,温寒烟自认自己并非杀性极重的那一类,但今日不知什么缘故,她心底总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烦躁,灵台之中的灵力汹涌激荡,在经脉之中来回奔腾,近乎压制不住。
她干脆利落抬手便是一剑,虚晃假意攻向合体中期的丰元。
丰寿果然只当她修为不高,只能从更弱的对手上逐个击破,立马紧随而来,一掌拍向她空门。
温寒烟心底了然冷笑了下,顺势松手弃剑,像是被两人合力围攻而退却一般,旋身飞退数步。
她所料不错,尽管她如今明面上只是合道境修为的修士,但她声明却远扬已久,先是浮屠塔,后是东幽,即便是炼虚境修士面对她时,多半也不敢单打独斗。
丰寿见温寒烟落了下风,心下一喜,正欲飞身而上,余光瞥见一道雷霆般的剑光之时,眼底笑意陡然凝固。
不对劲。
昭明剑脱手,却并未立即飞回剑主身侧护卫,眼花缭乱的剑光明明灭灭,编织成一张绵密剑网,将丰元严丝合缝拦在其中,一时半会脱身不得。
上当了!
丰寿见势不对,当机立断转身欲走,可刚回过头,便对上温寒烟漂亮却冷冽的眼睛。
“想去哪里?”她勾起唇角,语气却冰冷,“不如,让我来送你一程。”
温寒烟话音刚落,整个簋宫倏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地面鼓动起不规则的形状,仿佛有什么蛰伏于地面之下沉眠已久的巨兽苏醒,正蠢蠢欲动地想要破封而出。
“装神弄鬼!”丰寿见去路被封锁,此刻冷静下来,倒也不急着逃走,反手屈指一爪抓向温寒烟咽喉。
几乎是同时,一尊巨大的法相自他掌风中凝集成耀目的灵光残影,掌心掐触地印契,浩瀚掌风裹挟着威压瞬息而至。
不过区区一个合道境修士,难道他还怕她不成?!
温寒烟迎着掌风,不闪不避,一身素色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抬起眼,隔着恢弘的法相远远对上丰寿的眼睛,冷冷掀了掀唇角。
“即云寺曾有一人法号‘空明’,一人法号‘空悟’,前者修‘孤星枕’,后者修‘秋野眠’,本是即云寺备受崇敬、德高望重的长老,多年前却因犯了杀戒,而被即云寺除名。”
她每多说一个字,丰寿的眼神便沉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眼眸已沉深如墨。
法相掌印几乎按上眉心,温寒烟轻笑一声。
“空明禅师,你的‘孤星枕’,今日晚辈斗胆领教了。”
下一瞬,地面龟裂,无数残影自地下四面八方爬出来,直直冲向了法相,几乎是瞬间,就将巨大的法相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肆虐的罡风骤然止歇,在无数残影的拮抗之下,法相竟一时间寸步不能行,生生被截停了攻势。
“怎么会这样?!”丰寿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看向被完全笼罩在内的法相。
孤星枕是他成名的杀技,凡出手必血溅三尺,如今竟然被一个合道境的剑修逼退!
“不对,你不是合道境……你绝对不是合道境修士!你是——炼虚境?!”
丰寿错愕地抬起头,形容略显狼狈,一双眼眸里皆是不敢置信和被戏耍的愠怒。
“这不是潇湘剑宗的剑法,你究竟在用什么邪魔外道的招式?”
丰寿眼底猩红乍现,“但无论是什么,你莫非以为,这样便能困得住我?!”
“就算你是炼虚境又如何?我晋阶炼虚境之时,你恐怕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他反手一压,被残影包裹的法相轰然震颤起来,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束缚冲破封印。
“困住你?”温寒烟余光随意一瞥,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像是一早便有预料。
她轻轻一笑,“谁说我要困住你了?”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残影被大盛的金光撕碎,化作齑粉散入虚空,偌大的法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光,再次朝着温寒烟一掌劈来。
温寒烟头也没回,她重新看向丰寿,唇角微勾。
“我要的只是这一个瞬间。”
丰寿双眸陡然睁大。
就在几乎一掌拍向温寒烟后心之时,法相动作陡然一顿,在剧烈的震颤之中,金光破碎,法相湮灭,灵光四散入空气之中。
他视线缓缓向下,一把乌润锋锐的剑自后穿透了他的咽喉,剑尖穿出。
滚烫的热血顺着剑身汩汩往下淌,濡湿了前襟。
丰寿瞳孔皱缩。
温寒烟……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浑身感受到一种仿佛天道压制一般的压迫感。
他感受到强烈的恐惧和求生的冲动,他明知道这一剑若是被刺中,今日他恐怕就要陨落在这里,但是他做不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种程度,只有修为境界上的绝对压制,才有可能做得到。
她不是炼虚境初期,而是——
炼虚境巅峰!
丰寿死死瞪着眼睛,先是盯着温寒烟看了片刻,又猛然转向丰元的方向。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么一开口,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喉咙已经被刺穿,声带碎裂,只艰难发出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响,愈来愈多的血顺着剑尖滴落下来。
死不瞑目。
不远处的丰元陡然抬眸。
灵台之中传来一阵细微的牵扯感,紧接着,那种感受像是落入沉潭之中,再也寻不见。
这是属于他们兄弟之间一种最玄妙的感应。
可现在,感应消失了。
几乎是上一秒,那把难缠的长剑突然飞掠而去,而此刻,他感知不到丰寿冥冥之中的存在。
丰元又惊又怒回眸,看清眼前一幕时,目眦欲裂,被一把剑纠缠了这么久积压的愠怒也一股脑爆发奔涌而出。
“温寒烟,纳命来!”
铺天盖地的法相自虚空之中翻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丰元眼睛倒映出法相闪跃的虹光,目光死死盯着温寒烟。
他与丰寿所修功法同源同根,但与孤星枕不同,秋野眠所凝法相似春风吹又生,用来克制她方才出手所用的邪招再合适不过。
就在法相几乎触碰到温寒烟衣摆的同时,她身形瞬间暴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化作一道雪白流光,朝着前方飞掠而去。
漫山遍野的法相扑了个空,丰元眸光一戾,双手结了个印相,万千法相登时再次动起来,在温寒烟身后紧追不舍。
“给我追上去,杀了她!”
温寒烟在秋野眠险些击中她的那一瞬间,才立即催动【踏云登仙步】。
同炼虚境修士交手,速度是必不可少的关键之处,这样保命的心法技能,温寒烟一息都不想浪费。
虽然丰寿弄错了她的修为境界,说的话也不算悦耳,但是他却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丰元丰寿二人晋阶炼虚境,应当在她昏迷不醒的这五百年之前。
这么长的时间,再加上因犯下杀戒而被逐出即云寺,他们在生死之间游走的次数,比她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同对手交手的经验更是颇丰。
即便她修为境界更高,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温寒烟边走边调出技能栏,【破军映月】色泽已变成失效的灰白色,【剑覆河山】仍在狂闪,十息之内不得再用。
她选择方才那样的策略,自然一早便在心下有了考量。
丰寿和丰元兄弟二人,丰寿是炼虚境初期,相对而言更加薄弱。
再加上孤星枕这样的功法,比起丰元的秋野眠更擅长单兵近战,她一【破军映月】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克制住丰寿的孤星枕之后,再以【剑覆河山】取他性命。
温寒烟疾步前行,她一开始就决定以昭明剑将丰元引开,这样孤注一掷的打法,便必须要将落单的目标一击毙命。
她此番出手,必然导致丰元对她早有防备。
不过,无论丰元对她是否心有警惕戒备,在试探出他们招式功法之后,他被她一击毙命的概率,都很高。
一切都在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
【三……】
【二……】
【一……】
【踏云登仙步】的光晕瞬间黯淡下去,只一个瞬息之间,身后穷追不舍的法相陡然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罡风几乎扑上温寒烟面门。
丰元唇角扯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眼底戾意丛生,脚下踩着金莲,莲叶光轮于他脚下极速转动,自半空之中俯冲而下!
恰在此时,被丰寿孤星枕法相震碎的残影,再次于虚空之中凝集而成,汹涌拦住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啸而来的法相虹光。
丰元动作不可避免受阻一瞬,昭明剑长啸一声,清越剑鸣撕裂空气,再次朝着丰元惊天动地刺去。
温寒烟算准时机,只待这一瞬倏然转身,以昭明剑拖住丰元攻势。
她并未顺势后退,而是下意识上前几步,似是想伺机而动,又似是有些胆怯,不远不近地在一旁迟疑。
丰元只觉得这把剑缠人得很,虽说不至于伤他性命,却像是苍蝇一般在身边绕来绕去,令他不堪其扰。
余光瞥见一道时进时退的白色身影,丰元心底冷笑一声,眸底浮出几分轻蔑。
方才丰寿陨落只是一瞬间,丰元又在被昭明剑霸占着心神,根本没有察觉到温寒烟修为的异常。
直至此刻,他依旧只当温寒烟不过是个招数多了点的炼虚境初期。
剑修向来擅长近战,可温寒烟如今勉强占了几分先机,却又胆小怕事,被他威势所摄,不敢上前硬拼。
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有死。
丰元掌心陡然闪过刺目的金光,他自虚空之中祭出一串佛珠,指尖用力一扣。
墨色珠串自他掌心散落而下,颗颗裹挟着千钧之力,尾端在空气中拖拽出璀璨灵光,越过法相残影,昭明剑光,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摧月碎星阵内,叶含煜望见阵外夺目的金色流光,瞳孔陡然放大。
“是‘菩提心’!”他愕然道,“此人竟然即云寺的叛僧空悟。”
摧月碎星阵内血河弥漫,空青一剑将一个试图从里面爬出来的隐卫戳了回去,听叶含煜语气不对,皱眉道:“寒烟师姐有危险?”
司予栀身侧摆了好几圈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她脸色苍白地伸手摸了一瓶新的,仰头将一整瓶回灵丹灌下去,枯竭干涸的经脉瞬间再次泛起汹涌的灵力。
她喘了口气,结印再次加固几乎被撕出一个窟窿的摧月碎星阵,这才道,“传闻‘菩提心’是空悟禅师的本命法器,其上每一颗佛珠皆是仙域天木所化,经邺火七七四十九天炼制而成,凡出手,不见血便永不归位。”
空青脸色骤变:“就没有破解之法?!”
“有。”
话音微顿,似是在斟酌措辞,良久之后,司予栀才一字一顿再次出声。
“除非,空悟本人陨落——”
剩下的话她没有继续说出口。
菩提心上每颗佛珠不过指节大小,坠落之时却似山岳摧然砸落,本就一片狼藉的地面,再次被浩瀚的威压碾出细密的裂纹。
丰元神情阴郁,被明明灭灭的虹光掩映,更显狰狞。
“既然知晓我们兄弟二人法号,你便也该认得出这是什么,温寒烟,今日我要你为我弟弟陪葬!”
在他视野紧锁之处,白衣女子负手而立,她似是认出了“菩提心”,但目光只是略微一顿便挪开,不闪不避迎上他的视线。
对上那双眼睛,丰元脸上的神情缓缓凝固了。
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恐、绝望、慌乱,那双漆黑的凤眸平平静静地望向他,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却宛若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自投罗网的丑态。
可怎么会……
温寒烟看着呼啸而来的菩提心佛珠,佛珠速度太快,即便她此刻立即催动【踏云登仙步】,也无法在这样绵密如雨的佛珠间毫发无损地闪避开。
但她自始至终都从未想过要逃。
丰元与丰寿兄弟二人,丰寿性子更急,丰元却不同,秋野眠功法本便攻守兼备,他的性格也比丰寿更加谨慎保守,斗法之时也更依赖于自身的经验判断。
菩提心这一击,她不得不受,也必须受得住。
伏天坠在温寒烟领口间反射着澄莹的灵光,她垂落在袖摆间的双指并拢,手腕微翻,昭明剑在丰元身后无声闪跃一下,安静地急速飞掠而来。
技能栏中,【莫辨楮叶】流淌着水波般的莹光。
丰元是炼虚境修士,鬼面罗刹郁将一类炼虚境之下的修士所用功法,都不能奈他何。
温寒烟眼睫垂下,脸侧墨发浮动,掠过她眉间。
那她便用归仙境修士的功法。
猩红的刀光和凌厉剑光在脑海之中交织,昆吾刀法大开大合,裴氏剑法缥缈灵动,刀光剑影不断重叠又分离,两道残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处。
菩提心所过之处,空气扭曲,烈火灼烧一般的温度直逼上面门。
温寒烟八风不动立在原地,扬起右手催动灵力,袖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昭明!”
昭明剑嗡鸣划破空气落入她掌心,几乎是同时,温寒烟握紧剑柄,清亮剑芒反照上剑柄的白玉,雪色霜华瞬息之间覆盖上整个剑身,将墨色长剑映得宛若霜雪般纯白。
她反手一剑刺出!
下一瞬,剑风轰然斩杀而去,丰元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只一个呼吸间,衣袖几乎被卷入其中寸寸绞碎。
这根本不是潇湘剑宗剑法,甚至几乎称不上剑法。
既有刀法纵横开合的睥睨之势,又有剑法变幻无踪之妙,裹挟着令人牙关打颤的威压,宛若山洪海啸般将他吞噬。
一种源自于本能的惊惧自骨髓深处蔓延而开,记不清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瞬间,丰元甚至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
温寒烟不过是炼虚境初期修士,蓄满他真力的菩提心打在她身上,绝对会要了她的命!
她是不是疯了,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但很快,他便无法再思考。
浩荡剑芒将丰元从头到脚湮没,耀目的剑光之中,只见他身影极速被压缩,碾碎,化作齑粉飞扬,连一片衣摆都没剩下。
与此同时,菩提心穿破罡风,纷扬落下。
温寒烟染血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笑意。
那不是她的血,只是不知究竟是属于丰元,还是丰寿。
菩提心的大名,她先前也有所耳闻,此番便是想赌上一把。
若她杀丰元的速度够快,菩提心攻势收歇,她甚至有可能毫发无损地赢下这一战。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尽管丰元已死,菩提心却已杀至她面门。
这样短的时间之内,根本来不及等它收拢攻势。
温寒烟攥紧剑柄,闭上眼睛。
有伏天坠替她分担,此番她最多受些内伤,不至于丧命。
有人想要她的命,那她就用自己的命去和对方拼,看一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即便因此受伤也没有关系,只要她是最后的那个胜利者。
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
预想之中的痛楚却并未降临。
身前的气流似乎停滞下来,身侧衣袂翻飞,她脸侧发丝却风平浪静,纹丝未动,像是有什么无声挡在她面前,替她拦住了风浪。
温寒烟眉心微皱,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一片熟悉的玄色宽袖,冷白骨感的手不偏不倚挡在她眉心之前,掌心稳稳扣着几颗佛珠。
这样近的距离,他手背不免触碰到她额心,只一瞬间的一触即离,余温在空气中极速冷却下来。
温寒烟静默片刻:“不是让你在一旁等我么?”
佛珠色泽深重,衬得裴烬肤色更白。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将掌心佛珠抛了一下,又轻松接住。
“本想坐享其成。”裴烬道,“可我不想你受伤。”
“是么?”温寒烟抬起眼,“为什么?”
她笑了笑,“我知道不是因为道心誓,我真正想问的是,当初你究竟为何愿意对我发道心誓?”
裴烬一怔。
温寒烟看见他神情,须臾,收回视线。
“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总是有很多秘密。”她收剑,“方才多谢。”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莫名不想留在原地,她转身抬步便走,手臂却猛然一紧,被人用力拽了回去。
裴烬拧眉低头看着她,指尖微一用力,只听“喀嚓”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仙域神木所化的菩提心在他掌心化作一片碎渣。
“我承认,起初对你发道心誓,我的确心有计量图谋,但此举也算得上我真心所愿。”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对她立下道心誓这种禁锢神魂终身的东西,更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慷慨将家纹印迹送出去。不想你受伤,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心疼你。”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终究还是抿唇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因为看见你难过,我也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