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华这个名字温寒烟并不熟悉,但是“玉”这个姓氏,她是知道的。
司星宫虽算在五大仙门之内,却不似其余仙宗,倒更似世家大族,宫主之位向来只在玉姓之内传袭。
传闻玉氏先祖曾得仙人指点,双目可见常人不可见,自驭灵后仙体成,天灵辨吉凶,悟道辨人心,合道可断生死,羽化归仙更是可循过往,观未来。
但玉氏中人大多体质孱弱,修为极难精进,传闻天赋最盛的一位,千年前陨落前,也不过合道境巅峰。
故而,司星宫鲜少显露于人前,大多终此一生都在宁江州范围内活动,偏安一隅。
更是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玉氏人真容,听过他们真名,大多即便有缘遇上了,也只唤一声“玉宫主”。
但想必千年前浮岚盛行,同为世家大宗嫡子,裴烬和司槐序认得这位名叫玉流华的司星宫弟子,也并非怪事。
听见“玉流华”三个字,裴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既然司星宫这么说了,不带走这把剑,岂不是有辱玉氏一脉的名声。”
他挑起单边眉梢示意尘光剑,左手拽起温寒烟手腕作势要走,尾音拖长,“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亲自前来相送。”
几乎是瞬间,司槐序自数丈之外出现在两人身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却不偏不倚挡住两人去路。
裴烬撩起眼睫,唇角笑意淡了点,“借过。”
“裴烬,这把剑你今日带不走。”
司槐序眉眼冰冷,墨发无风自动,身周灵光缭绕,“玉流华的后半句话是,若此剑再次出世,必将掀起九州生灵涂炭。”
裴烬“哦”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那关本座什么事?”
他眼底温度尽褪,眼瞳又黑又沉,翻涌起冰凉的戾气。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弧度,那笑意在他这张俊美邪气的脸上,更显得狂妄恣睢,“本座要的就是生灵涂炭。你竟与我谈苍生,可笑,九州覆灭,岂不是正合我意?”他语气更冷,“司槐序,让开。”
司槐序八风不动立在原地。
“当年之事,我尚年少并不知情,但我承认,是逐天盟曾经有负于你。可逐天盟不是最终自认铸下大错,将你放离回到了乾元吗?”
司槐序淡淡道,“如今,逐天盟也已被你亲手覆灭,多少世家子弟因你丧命。一千年都过去了,你何必还揪着当年事不放,酿成心魔,又因你这点执念大开杀戒,还要再一次搅得整个九州一同为你陪葬?”
“为我陪葬?”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
他一声嗤笑,“本座何时说过要去死了。再说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蠢货,死便死了,非要往我身上扑,本座还嫌脏了我的阎罗殿。”
司槐序迎风而立,锦衣宽袖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色冷凝,“你杀心太重。当年裴珩执意将玄都印留在乾元,害你沦落至逐天盟,你折回乾元第一件事便是屠尽裴氏满门。”
说到此处,他唇角紧抿,“连至亲血脉你都能不管不顾,肆意屠杀,若将此剑拱手让给你,只怕天下大乱。我念在当年同窗情分,不过问你为何出现在此,也并未将你身份公之于众,但今日但凡我还活着,尘光剑就一定要留下。”
司槐序话未说完,一道猩红刀光自上而下轰然斩来。
刀风浮动裴烬眉间墨发,他冷冷道:“裴珩的名字,你这逐天盟的走狗余孽也配提。”
一击未中,他双指并拢反手向下一点,铺天盖地的阴戾之气蔓延开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下来,“谁给你的资格?”
司槐序立在刀风之下,眉间微皱,双手飞快掐诀,一面灵镜凝结而成,和俯冲而来的刀光狠狠撞在一起。
气浪轰然逸散,温寒烟倏地感觉到什么,转身抬眸,几道灵光自远处飞掠而来,紧跟着覆在水镜之上。
数道身影紧随其后,在漫天剑雨之间极速逼近,为首那人锦衣玉冠,面容斯文,正是司鹤引。
温寒烟眉间紧皱,视线又向两侧挪动,看见一个熟悉的、却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槐序老祖,晚辈前来助您!”
司槐序话音刚落,司召南立于他身侧,极有眼色转身朝身后高声喝道:“入兑泽杀阵!”
跟在他身后的百余名东幽精锐听令,登时极快地散开,浅金色衣袂在虚空之中纷飞,若漫天飘絮。
兑泽杀阵开启,与众人衣袂的色泽交相辉映,金光绵延大盛。
烟尘散去,司槐序自虚空之中落向地面,拂袖甩开一道灵光,灵镜四散,兑泽杀阵却并未解除,四面八方金光刺目,将此处团团围住。
“把剑留下。”司槐序目不斜视看向正前方,“或者留下你们的命。”
东幽剑冢不辨日夜,天幕沉沉,兑泽杀阵内金光交错,符文明灭,虚空之中若隐若现的锁链兵刃朝着阵中席卷而来。
兑泽杀阵灵活变幻,虚实交错,由数百名东幽精锐同时操控,阵眼每一息都在变换,即便阵中之人想要反击,却也辨不清阵眼所在,最终只能在反复的攻势之中被困死在内。
立在法阵最前方的东幽精锐,隔着一层光幕都隐隐感受到浩瀚杀伐之气,偶然几缕罡风逸出,便将他们压得直不起身,心口血气翻涌,不到一盏茶时间便要和身后之人交换位置。
这是东幽杀气最盛的阵法,阵中从不走生魂。
司鹤引按捺着翻涌的情绪抬起眼,本想看看阵中血肉模糊的尸身解恨,瞥见阵中画面时,眸光猛然一怔。
幻想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上演,两道身影立于阵中。
裴烬周身凛冽刀意蔓延,凝成一层薄薄的屏障护在温寒烟身前,他脸色苍白,唇色却泛着不寻常的丹红,宛若洇开的血色。
玄色宽袖掩住他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珠汩汩流出,沿着冷白骨感的手腕蜿蜒淌下。
温寒烟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不自觉怔住。
她无声捏紧了袖摆,传音问他:“为何不让我出手?”
她内伤已因为新剑认主而修复了八成,方才杀阵中的一击,若她强行催动全身修为,未必挡不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裴烬却将她的动作拦了下来。
“如今东幽还并不确定你已令‘尘光’认主。”他嗓音略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很稳,“若他们能够错认你剑断重伤因此轻敌,趁这个时间融合剑魂调息,接下来你若寻到机会,直接杀了他们便是。”
温寒烟猛然回想起方才裴烬提到“他将宝都押在了她一人身上”,原来这话并非玩笑。
“那你呢?”若她迟迟不出手,接下来的一切岂不是都只能靠裴烬一人去扛?
裴烬屈指扣了下尘光剑,剑身上“天下第一”四个字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他笑了下,学着司槐序的语气:“我这‘重伤之躯,苟延残喘之人’,自然是要助你做好这个‘天下第一’。”
话音微顿,裴烬随意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痕,语调又轻又慢,“今日你在东幽一战成名,从今往后,九州再无人敢欺你。”
“从此提及‘寒烟仙子’四个字,他们只会怕你,敬你。”他撩起眼睫,漫不经心一笑,“放心,我还要留着命,好好活到明年的正月三十。”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后脑的长发,“我不会死,你也一定会活下来。”
正月三十。
那是他所谓她第一次关心他的日子。
实际上,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他们之间针锋相对,却又心知肚明的试探。
但就在这一刻,温寒烟心里陡然生出几分真实的牵绊。
或许,如果有可能的话,每一年的正月三十,他们至少都该在一起。
温寒烟攥紧尘光剑柄,是同流云剑截然不同的触感,比起流云剑,尘光剑更坚硬,也更冰冷。
她心口却仿佛烧起一团烈火。
温寒烟定定看着裴烬:“我不会负你。”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理会周遭此起彼伏的爆响声和罡风,专心感知尘光剑的剑意。
但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歧义颇深,轻而易举便能让人理解到另外一层意思去。
偏偏说话的人一脸正色,似乎根本没在意。
裴烬啼笑皆非。
他右手指腹一抹左掌血痕,染着血的手指按上眉心,在眉间拖拽出一道秾丽的血痕。
“生灵涂炭。”裴烬重新看向司槐序,忽地一笑,染血的眉眼扬起,“不如便从东幽开始,如何?”
司槐序对上他视线,看见他眉尾处的血,眼皮陡然一跳。
他猛然转头看向司鹤引:“结阵!”
几乎是同时,裴烬玄衣袖摆翻飞,双手掐出几个诀,并指天地上下一转。
地面轰然龟裂,狂风冲天而起,万千灵剑被风卷掠起,震颤着在罡风之中断碎。天幕之中扭曲成一团墨色的龙卷,龙吟啸声自漩涡之后如惊雷般炸开。
无数身着铁甲看不清面容的士兵自地底爬出,在东幽众人惊愕注视之中,不止地面,就连天幕漩涡之中,也有士兵鱼贯涌出,密密麻麻俯冲下来。
“这、这是什么招式!?”
“简直有移山填海之能,此人莫非是归仙境修士——”
司鹤引察觉身后人心浮动,怒喝一声:“跑什么?!没听见槐序老祖的吩咐吗?列阵!”
他强压下心底的情绪,兴奋,恐惧,难以置信。
此人必是裴烬无疑。
裴烬如今身负重伤,恐怕远不及当年三成功力。
若他能今日将裴烬斩杀在东幽——
司鹤引兴奋得指端都在颤栗,他还未出手,猛然听司槐序冷声撂下一句话。
“你不是他对手,不想活命便上去送死,否则就退下。”
司槐序一手后负,单手掐诀,展开一道光幕将铺天盖地涌现出来的兵将包拢在内,光幕伸展涨大,一开一合间,将他和裴烬二人笼罩在内。
碎坤灵,引风雷。
旁人或许不知,但司槐序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是裴氏三十六秘术之一,玄兵都将。
传言裴烬屠尽乾元之后伤势太重,销声匿迹,却被兆宜府以法器符篆寻得气息踪迹,终被叶绍辉率兆宜府百余名弟子围困于寂烬渊。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料一夜之后,兆宜府家主连同精锐尽数命葬寂烬渊,而裴烬却只动了动手指头。
据历州远郊村民说,那夜他们听见断崖旁雷鸣阵阵,天崩地裂,仿佛经历了一场地动浩劫。
如今想来,当年裴烬用的便是这一招。
“当年你凭此一招重创东洛州兆宜府,但今日你所在之地是东幽,而你也远非千年前全盛之日。”
司槐序唇角扯起一抹冷冽弧度,“乾元裴氏早已被你亲手屠尽,如今的天下第一世家,是东幽司氏。你那场镜花水月的美梦,是时候醒了。”
玄衣宽袖的人身周杀气凛然荡开。
裴烬将温寒烟推出法阵,传音简短道:“待会若寻到机会离开,不必犹豫,也不必管我,我稍后自会去寻你。”
做完这一切,他在罡风之中抬起眼,没理会司槐序,打量身周此起彼伏的阵法虹光片刻,认出这手笔:“太渊阵?”
司槐序并未否认,也并未强留温寒烟,只是道:“既然你还记得太渊阵,便该知道此阵已成,除非你我之中有一人身死,否则绝无可能破阵。”
裴烬收回视线,闻言嚣张掀了掀唇角,“竟敢与本座生死斗。”
他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看着司槐序,“我看是你不知死活。”
“故人凋敝,今时不同往日,我本无意与你像当年那般争得你死我活。”
司槐序抬眸看向阵外,“但你既想让尘光剑认她为主——”
“她和剑,今日便都要留下。”
司槐序眸光渐冷。
“你也一样。”
*
只一息之间,温寒烟便被拦在光幕之外。
她心头一跳,裴烬疑似先被她体内无妄蛊所伤,后又受道心誓反噬,如今被同东幽老祖一同困在阵中,恐怕棘手得狠。
然而状况根本容不得她多想,一道劲风就在这时扑面而来。
下一击紧随而至。
“寒烟仙子,与其担心旁人,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司槐序长袖一扫,挥出数道灵风,狠辣果决直取温寒烟周身数道命门,竟当真错认为她此时毫无还击之力,想一击将她毙命于此。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并未显露多少情绪,只佯装力竭不敌。
司鹤引果然眼神发狠,以雷霆之势迫近她身侧。
就在掌风几乎逼上她面门之时,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她单手催动剑诀,几乎是念头刚转,尘光剑便倏然盘旋而下,横在温寒烟身侧替她拦下一击。
这一剑实在太快,快到近乎只剩一下一道雪亮的残影。
司鹤引躲闪不及,意识到自己中了温寒烟的圈套之时,只来得及向后稍微错开一步,身形陡然凝滞。
尘光剑长啸剑吟一声,剑气轰然震荡开来,不偏不倚砸在司鹤引胸口,他胸口瞬间凹陷下去,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来,就连肋骨都断碎深陷下去,猛然喷出一大口血。
东幽精锐手忙脚乱地将倒飞而出的司鹤引扶稳,他本人面色苍白,神情惊疑不定,一时间竟然并未在意自己伤势,瞳孔震颤着看向仗剑迎风而立的温寒烟。
对方虽然形容略显狼狈,脊背却挺拔如利剑,容色淡淡,哪里有半点虚弱之势?
“竟是装出来的——哈!”司鹤引意味不明笑一声,不小心撕扯到胸口伤势,偏头又喷出一口血。
他脸色沉凝。
“你……你竟能够令此剑认主?!”
温寒烟也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以示回应。
她张开掌心,尘光剑乖乖落入她手中,温寒烟随意挽了个剑花,左手并指拂过剑身。
“这也是我头一次尝试,反过来用别人想要用来杀我的东西,去杀那个人——”她抬起眼,“还真是不错的滋味。”
司鹤引眼瞳瞬间染上红意,却并未轻举妄动。
他视线蓦地落在温寒烟手中长剑上。
这柄剑的名声极响,从前剑主是何人无人得知,众人只知这一剑可荡天下。
司鹤引多少有些忌惮,转身退回东幽精锐身后,“启阵!”
金光交叠绵延从四面八方映下来,刺得温寒烟几乎睁不开眼睛。
下一瞬,杀气已至。
灵台之中陡然涌起一阵浩然剑气,温寒烟双眸轻阖,一瞬间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意识神魂被剑意笼罩在内,仿佛一叶扁舟,顺着水流漂浮而去。
一击未中,白衣女子身形如鬼魅,以一种极刁钻到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身避开,司鹤引眼眶通红,咬牙喝令,“变阵!”
温寒烟心念剑诀引动尘光,剑刃破空而来,仿若黑沉天幕间撕裂夜色的闪电,凌空劈下。
轰然剑意震荡开来,地动山摇之间,兑泽杀阵虹光闪烁,竟当真有几分被逼退之意。
温寒烟从前用过许多剑,少时在落云峰习剑时,她尚不足筑基,没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本命剑,用的一直是木剑。
她也用过寻常的剑,所以在云澜剑尊赠给她流云时,她才会那么开心。
好剑于剑修而言是不同的,同样的剑招在不同的剑中,发挥出的威势截然不同。
那时她以为流云已是世间稀有的名剑,旁人也都这么说,可就在尘光入手之时,温寒烟才意识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剑光在阵中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拢在白衣女子身上,竟似屏障一般坚不可摧。她在阵中辗转腾挪,剑势飘逸,身形惊鸿,短短时间,剑意反震伤了不少东幽精锐。
“家、家主,她有点不对劲。”一名东幽精锐被余波震得咳出一口血来,颤声开口。
兑泽杀阵不是头一次启阵,但从未有人能在里面坚持这么久。
司鹤引被几名东幽精锐围着坐在中央,阵法虹光在他身侧闪跃,胸口处血肉模糊的凹陷肉眼可见地重新鼓胀起来,除却那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的血衣之外,伤势登时好了七七.八八。
他一掌拂开身侧的人站起身,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先前出声那名东幽精锐还未动作,身形突然顿住。
东幽精锐慢慢低下头,一只手自他背后穿透胸口,鲜血淋漓的指端微微收拢。
司鹤引面不改色一手捏爆了他的心脏,反手将尸体甩出去,给自己施了个清净诀,转眸随意点了一名候在一旁的东幽弟子,“他不愿意做,换你来。”
弟子恭敬低着头,上前走到空位,双手结印眼花缭乱,将法阵缺处替了上去。
“兑泽杀阵可不是寻常什么人都能破的,即便是炼虚境如何,令尘光剑认主又如何?除非她能够找到阵眼——而这根本不可能!你们又在怕什么?!”
“那……那若是她强行破阵……”有声音颤颤巍巍开口,还没说完便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是回想起刚才忤逆过司槐序之人的下场。
司鹤引自然听见了这句话,但这声音在罡风中显得太渺小,又混杂在人群之中,辨不清来源。
他冷笑一声,并未出手杀人。
“强行破阵?你以为她是谁?槐序老祖?”
司鹤引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意。
“她撑不了多久,给我变阵!”
【你现在剩下的灵力,只能至多再使用一次[莫辨楮叶]。用之前一定要先想好破阵的办法,咱们只有一次机会。】龙傲天系统焦急提醒温寒烟。
温寒烟攥紧剑柄,并指拂过墨玉般的剑身。
罡风肆虐,刺得浑身伤势钝痛不止,她脑海里冷不丁闪过什么,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灵台。
温寒烟在这一刻突然回想起来,刚入潇湘剑宗时,她时常做一个梦。
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绚烂剑光交织剑影,在那个画面之中迸发出触目惊心的绮丽,日复一日地重复。
她好像时常同什么人复述这个梦,手里拿着一截小树枝,在院中比划来比划去。
总会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温温柔柔的,像是冬日里的光。
后来她在落云峰害了一场累月的高热,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为何,那些破碎的记忆又在这一刻破封而出。
梦中那一剑,惊艳至极,比起云澜剑尊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寒烟对阵法并不算精通,无心同东幽这种阵法世家斗阵。阵中虚实变幻,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几分喘息之机,更遑论看破阵眼。
但破阵并非只有识破阵眼一种办法。
就像一鼎残缺的陶罐,罐身表面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腻子,掩住缺口所在之地。
但只要其中涌出的力道足够大,陶罐总会被这股力撑破。
阵中无端吹起一阵迅猛的风,风卷极速凝成漩涡,将温寒烟包拢在风中。风盘旋落于尘光剑刃,剑身寒芒反照于风中,将整片空气映得通明。
风融于剑,剑刺破风,阵法金光一阵摇曳,宛若风中狂乱的烛火。
温寒烟手腕翻转,一剑斩出。
剑光闪烁几乎撕裂空气,斩破千万重巨浪般的阵法灵光,生生劈开万里空。
一剑风华惊天地,剑吟破苍穹。
自阵中逸出的风仿若利刃,割开司鹤引锦袍袖摆,刻下一道血痕。
司鹤引讶然抬起头,下一刻,符文闪跃明灭,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之间,平滑的灿金色光幕上陡然出现一道裂痕。
几名正对着剑风的东幽精锐被震得倒飞而出,呕出几口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司鹤引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向后退去。
他一边朝着人群身后猛冲,一边高声厉喝:“快!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补上!”
温寒烟于风中疾走,顺着风势转瞬间直逼上阵法缺口,几乎是同时,司鹤引拎着几名东幽弟子,将几人像破布麻袋一样甩过来,直接撞上缺口。
金光蔓延,被一剑斩出的缝隙转眼间便要阖拢。
一名瘦弱的弟子低着头,脚步不经意间挪动一下,几乎重新合起的阵光停顿了一下。
温寒烟狐疑抬眸,生怕这也是杀阵一环,故意露出破绽引她自投罗网。
低着头的弟子见她半天不动弹,忍不住压低声音挤出几个字:“怎么愣在这,快点走啊。”
这声线虽然刻意捏着,温寒烟却熟悉得很:“是你?”
她不假思索疾步跨出,金光震荡,紧接着仿佛被吹熄的火光般一簇簇次第黯淡。
兑泽杀阵尽破。
“司予栀——”
一道蕴着炼虚境威压的声音落下来,司鹤引一掌拍出,“她间接杀了你哥哥,你竟然要帮着她?!”
温寒烟掠空疾行,闻言愣了愣。
司珏当时分明被司鹤引救下,她只当他这条命当真硬的很,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死了?
是谁,竟在东幽杀了东幽少主?
司鹤引这一掌扫过,直接掀飞了司予栀身上的伪装。
乌浓长发自发冠中倾泻而下,司予栀唇瓣微颤,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紧跟在温寒烟身后。
“置他于死地的伤并非出自我手,但司珏的死的确有我一份。”温寒烟顿了顿,“你若怨我,大可出手杀我,是生是死你我各凭本事。”
她抿抿唇角,“还有,多谢你方才助我。”
司予栀没出声,她呼吸略微急促,睫羽掩住眼睛里的挣扎。
她虽看不惯司珏所作所为,但毕竟自小一同长大,感情尽管不说多么深,但血溶于水。
司珏死了,她怎么会不难过。
若杀他的是旁人便罢了,为何偏偏是温寒烟。
片刻后,司予栀并未后退,也并未出手。
温寒烟看着她,稍有点意外她的选择,无声收敛了早已凝集在身周防御的剑气。
“你走吧。”
司予栀撇开脸,声音冷淡,“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也救你一命,我们之间两清了。若待会你不敌我东幽的杀阵,我绝对不会再管你死活。”
说罢,她不再理会温寒烟,再次开口时,是对着司鹤引:“无论如何,是哥哥负她在先,他要挖她体内道骨之时,也未曾顾及她性命。父亲,你常说修仙界强者为尊,生死有命。如今司珏身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司鹤引气急,心虚翻涌牵动还未痊愈的伤势,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你——”
见温寒烟几乎踩着剑光掠出剑冢,身影在司予栀身后化作一个小点,来回腾挪移动。
他顾不上司予栀,当机立断又轰出一掌。
司予栀瞳孔骤缩,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司鹤引:“父亲……”
司鹤引已是炼虚境,全力一掌哪里是她能拦得下的,瞬息之间,掌风便扑上面门,想躲已是来不及。
温寒烟余光瞥见这一幕,按在剑柄上的指尖微攥。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司予栀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此刻她若是调转回去,恐怕失了先机,再想离开便必然又是一番苦战。
司鹤引再如何,也不会当真要了他女儿的性命。
无数念头在心底纷乱拂过,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回过神来时,温寒烟已调转方向,朝着司予栀掠出数丈。
就在这时,一面金钟陡然从天而降,将司予栀护在正中。
“铛”的一声巨响,掌风打在金钟上,相撞的灵力水波般弥散开来,一道声音紧随而至:“虎毒尚不食子,司家主,看不出来,你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
司鹤引阴沉抬眸:“叶凝阳?”
一架巨大的飞舟高悬于剑冢上空,周遭灵光护体,万千灵剑随在飞舟左右,却无论如何都穿不透那层护体虹光,反倒被震得四散落下。
三道身影立在飞舟正前方,叶凝阳环刀而立,唇角扯着冷笑。
叶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一人眼也不眨地从芥子里掏法器,另一人见缝插针扫出一道剑风,将漏网之剑打下去。
出手间隙,空青一眼便望见他想找的人:“寒烟师姐,我们来助你!”
司鹤引眼眸微眯,抬手示意东幽精锐变阵。
“区区法器护体,也敢在东幽剑冢造次。”
一看见叶凝阳,他就回想起当日被她三言两语反复戏耍,心底涌上一阵愠怒,脸上反倒露出一抹笑。
只是这笑意在他那张斯文儒雅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甚至狰狞。
“入摧月碎星阵!”
司予栀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神情原本是空白的,听见这几个字猛然回过神来。
“摧月碎星阵?”她语气陡然一变,飞身赶到温寒烟身侧,用力推了她一把,“不好,快走!”
叶含煜甩下一道灵光,光晕温和无害地缠绕在温寒烟身上,他反手一收,将她卷上飞舟,朝着剑冢出口疾行。
一眨眼身边就少了一个人,司予栀脸上空白了一瞬,须臾反应过来,下意识追着飞舟在后面赶:“还有我……喂,怎么不请本小姐上去!”
下一刻,一道光带便把她一并卷上去。
司予栀睁开眼睛,便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空青:“我们这是要往外走,你上来做什么?”
司予栀抿抿唇,扭过头去:“你管得着吗?本小姐也要出去。”
“司小姐。”叶凝阳走过来。
虽说她嘴巴不饶人,却也不傻,如今他们在东幽的禁地上,还未出手便已败了三分,“可否细说摧月碎星阵?”
司予栀看向她,迟疑片刻,和盘托出:“摧月碎星阵可吸收阵法中所困之人的灵力,为它所用。被这个阵法困住,最好不要动用灵力,越是反抗,阵法就越强。”
叶含煜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不反抗,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司予栀翻个白眼,撇嘴道:“我说过‘不反抗’吗?自然是不用灵力反抗咯,你没学过剑法吗?”
叶含煜还要说什么,被温寒烟抬手按了回去。
“此阵可有破解之法?”话音微顿,温寒烟换了个问法,“它的弱点在何处?”
不提这点还好,一提到“弱点”,司予栀脸色更苦。
“这种霸道的阵法,布置下来需要消耗极大的灵力,即便阵成,通常最多也只能困住几个人。”司予栀指了指外面,“但你们也看见了,此处人多,灵剑更多,灵力比我们只多不少,甚至还能多出好几倍来。”
她静默片刻,绝望总结,“眼下,除了自阵外破阵,它恐怕没什么弱点。”
叶含煜不可思议道:“司鹤引当真疯到这种程度,连你都不顾了?”
空青立在温寒烟身侧,抱剑冷笑一声:“伤寒烟师姐的,能是什么好人。”
叶凝阳皱眉制止他:“乱说什么。”一边说,她一边垂眸去瞥司予栀的表情。
司予栀唇瓣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终究没有说什么。
她先前觉得父亲温文尔雅,待她虽说不似司珏那般看重,但也极尽宠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他方才差点杀了她。
东幽精锐分散又聚拢,虚空之中虹光耀目,司鹤引立在阵前。
“予栀,既然你选择了站在那一边,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死死盯着司予栀苍白的脸,“但你放心,为父会杀了他们,但不会要你的命。接下来你要吃的苦头,便是为父对你今日肆意妄为的惩罚。今日过后,你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话音落下,剑冢内万千灵剑盘旋而起,在此起彼伏的剑光灵风之中,朝着阵中刺去。
没有灵力傍身的情况下,寻常招式如何能拦得住这么多的灵剑和攻势。
只一个呼吸,飞舟之上血色弥漫,立在正前方的兆宜府护卫倒了一大半,肩头手臂腰腹后心插着数把灵剑。
剑冢里的剑皆有灵,刺了一下还嫌不够,又抽出反复戳刺、碾转,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温寒烟这边状况要好得多,尘光剑气荡开,其余灵剑受它震慑根本不敢近身。
她咬牙又刺出一剑,将司予栀拽到身后。
不得动用灵力,往常她也并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绝境。
温寒烟目光落在尘光剑刃上。
用不得灵力,那便用精血为祭,结血阵。
那一日潇湘剑宗拦不住她。
今日东幽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