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宛晴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向外跑。
她强忍着恐惧,将临深阁打扫了一遍,又忍着恶心把司珏摆在床上躺好,伪装成睡觉的样子。
虽然他这副骷髅架子一般的尊容,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睡觉,但还是希望能给自己多拖延一点时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做完这一切,纪宛晴便紧接着翻窗跑出去,迎面碰上几个东幽家仆,她心脏都快跳出来,结结巴巴说自己在外散步,没看见司珏,还当真把那群傻子蒙蔽了过去。
城门近在咫尺,纪宛晴长舒一口气,正要冲出去,整个人撞上一片金光,生生被弹了回来。
她倒在地上,生怕自己出了洋相引人注目,但好在今天怪事情多得很,她这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有人都昂着头盯着天上看,没人注意她。
纪宛晴揉了揉被摔疼的地方,也跟着抬起头,看见半空中大大的一个“司”字,简直像是无人机拼上去的,极其震撼壮观。
什么情况?
又暗戳戳尝试了几次,确定暂时出不去之后,纪宛晴转身便走。
她找了半天,不敢住酒店,生怕更多人见到她,头也不回往深山老林里跑。
好不容易找了个山洞,她反手给自己布置了一个简单的防御结界,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抑制不住地呕吐。
杀人了。
她竟然杀人了。
司珏最后的那个眼神在她脑海里萦绕不散,还有他血喷上来的热度,短剑刺入他心脏里的触感。
纪宛晴用力呕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直到什么也吐不出了,干呕几声缓缓停下来。
旁边有小溪水,她缓了一会去洗漱了一番,重新回到山洞里时,仰头一口将曜影珠吞进去。
好恶心,这是死人肚子里翻出来的。
不行,不能这样想。
纪宛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咕咚一声把曜影珠咽下去。
她不确定动用灵力吸收曜影珠会不会留下痕迹,只能用笨办法。
好在这办法在仙侠世界里也好使,就像是吃药一样,曜影珠刚入腹,她便感觉浑身舒服了很多,那种整日心悸,畏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姨妈痛的感觉都被抚平不少。
得救了。
纪宛晴缓缓顺着洞壁滑落跌坐下来,一声又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这个见鬼的地方。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鬼地方,杀人不犯法,这里原本就弱肉强食,如果她不杀司珏,她就没有命了。
司珏不是人,他只是个NPC。
她什么也没做错。
断断续续哭了很久,久到几乎背过气去,纪宛晴脱力般倒在冰冷的石块间。
好想回家。
想吃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了。
*
温寒烟醒时,身侧空无一人。
她动了动,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温寒烟低下头,腕间缠着一截断裂的千机丝,在罡风中缓缓摇曳。
她不知已经落入剑冢多久,此处剑风浩瀚,在她尚未清醒过来时,割断了纤薄坚韧、水火不侵的千机丝。
温寒烟艰难支身爬起,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裴烬并不在旁边,不知要去何处寻他。
只是她也得有命去寻。
周遭灵剑震颤,铺天盖地凝集成阵阵浓云,这里除了剑还是剑,甚至连一草一木都没有。
地面上插着些黯淡的灵剑,像是在睡觉,察觉到温寒烟的闯入,只不过轻轻震了震,便重新归于平静。
天边狂舞的灵剑显然更活跃些,而且极其讲究道义,仿佛等了她许久,在她昏迷时并未出手,直到这个时候才一拥而上,自天幕席卷而下,将她严丝合缝地包围在内。
温寒烟面色不变,手指却慢慢按上剑柄。
她自记事起,在潇湘剑宗落云峰上便开始同灵剑打交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和灵剑之间的感应绝非寻常人能比。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她便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恶意。
它们并不欢迎她。
也对,此处是东幽剑冢,她并非东幽中人,属于私闯。
不知裴烬究竟带的什么路,他们二人如今重伤状态下入剑冢,无异于羊入虎口,简直是找死。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平静地扫过围在她身侧的灵剑。
东幽铸剑世家,剑冢中长剑皆有灵,它们在虚空之中沉浮着,并不急着攻击她,倒像是在审视评判她手中的剑,只一点点地逼近,缩小包围圈。
一柄稍带着些弧度,仿佛弯月般的长剑率先动了动,剑身摇晃了下,剑柄微微倾斜,戳了戳正中央的剑,然后又小幅度地颤了颤,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片刻重新飘回正中那柄剑旁边。
像是看出她色厉内荏,并非什么硬茬,一剑就能收拾。
温寒烟视线微微顿了下,戒备落在正中央那柄长剑上。
它通体泛着乌润的深褐色,乍一看像是木剑,但剑鸣清越,通身皆由玄金打造,外观虽并不起眼,却似藏锋,不容小觑。
长剑铮铮嗡鸣一声,温寒烟警惕后撤,它却并未上前,甚至未出鞘,只荡开一道凌厉的剑风,拍向温寒烟。
然后绕过她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打向她腰间剑鞘。
金鸣震颤声骤起,流云剑似乎感受到什么,颤了颤想要从剑鞘中钻出来,可如今它只剩下半截,不甘地震颤片刻后,还是失了声息。
但听动静,剑鞘中并无完整的剑。
仅余断剑。
温寒烟猛然抬眸。
剑林围绕在她身侧,没有动作。
远处传来悠扬剑鸣,一阵接一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动静,像是一滴雨落下。
叮——
温寒烟身形猛然拔地而起,拂袖甩出一道剑风,直打向对面不远处三三两两斜插入地面的灵剑。
轰的一声巨响,气浪朝着四周辐散开来,被打搅了的灵剑嗡鸣震荡,剑光此起彼伏闪跃,杀向温寒烟。
温寒烟运起踏云登仙步,转身便跑。
她原本想用鬼面罗刹郁将的毒雾,但在最后一瞬,她犹豫了。
温寒烟也是惜剑之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将这样多的灵剑以毒雾融尽,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她疾步向前行,瞬息间便闪出了数十丈,灵剑动作却丝毫不慢,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剑冢中四处看上去都几乎没有什么差异,两波灵剑一左一右飞掠而来,温寒烟在行在正中间,一道剑风自左侧袭来,几乎扑上面门,她旋身朝右侧躲,另一道逼人剑意紧随而来。
剑风掀起温寒烟脸侧碎发,她于半空之中垂眸,余光中掠过那柄深褐色的长剑,紧接着,另一把灵蛇般的软件纠缠上来。
温寒烟落在空地上,似是不敌,踉跄后退两步低下头,单手撑着膝头。
两把长剑不疑有他,紧接着争先恐后地追过来。
下一瞬,一根纤细透明,几乎辨不清的细丝划破空气,反射着莹润光晕。
温寒烟指尖微动,将两把长剑以千机丝紧紧缠绕在一起,迅速起身。虽然千机丝一断再断,但缠住两柄灵剑还是绰绰有余。
方才她便看出,东幽剑冢似乎和修仙界并没太大的分别,这些灵剑之间也有层级关系,弱一些的剑要听命于强一些的,正如那把弯月般的剑不敢轻举妄动,而要向这柄冥色长剑请示一般。
另一边追着她而来的软剑,应当是被她惊扰的灵剑之中做主的剑。
擒贼先擒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至于剩下的灵剑,自有它们自己替她解决。
几乎是同时,天色陡然暗下来。
剑冢中无日月,不过是万千灵剑紧追而来,剑影重重,几乎遮天蔽日,将这片方寸大小的天地笼罩下来。
但下一瞬,它们便察觉到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的剑林。这个时候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中,万千把灵剑撞在一起,剑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天幕都染上一阵斑斓的灵光,宛若霞色。
无数灵剑哗啦啦自高空坠落而下,似剑雨绵延,温寒烟反手将被绑的严严实实的两把长剑扔回去,手指飞快掐诀,轰然一声,雪色灵光自上而下笼罩下来,将密密麻麻的灵剑罩在其中。
软剑被扭成麻花一圈一圈缠在冥色长剑上,不断地挣扎,然而却被千机丝固定住,半天也没能将自己摘出来,两柄剑被迫缠在一起,在封印阵中狂乱翻来覆去。
又有灵剑围上来,像是想要帮忙,却一剑不小心斩在软剑上,剑鸣咆哮,围上来的灵剑怯怯退回去,却又不完全退远,进一步退一步地在封印阵里纠结。
温寒烟不再多看,趁着里面乱做一锅粥,再次运气踏云登仙步,朝着远方飞掠而去。
就像千机丝终会被剑气斩断,九宫封印阵也一样,在那么多东幽名剑的反复磋磨之下,坚持不了多久。
可她本命剑断,又受反噬重伤,体内灵力在方才一番折腾下近乎耗尽。
温寒烟咬牙尝试着催动体内魔气,从前向来傲慢不理会她的墨色气海,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此刻身陷囹圄,竟当真沸腾起来,紧接着,她灵台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方向。
温寒烟喘了口气,脚步不停一踩石块,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赶去。
如今的情形,已是她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情形。东幽剑冢之中的灵剑似乎彼此间有着心照不宣的规矩,落入其中的猎物,谁发现便是谁来享用。
故而这一路上,虽然温寒烟所过之处剑气阵阵,却并无灵剑真正攻击她。
但有资格攻击她的灵剑,很快就再次追了上来。
震耳欲聋的动静下,九宫封印阵在灵剑反复的戳刺中破碎,封印阵破,两波在里面打得难舍难分的灵剑反倒微微一愣,片刻之后,重新战作一团。
冥色长剑震断千机丝,腾入半空之中长鸣一声,乱作一团的灵剑猛然一震,从战况中挣脱出来。
温寒烟感受到身后逐渐逼近的剑气,唇角狠狠一抿,陡然转身。
死到临头,她顾不了那么多。
染上血污的雪白衣摆之中,墨色毒雾氤氲腾挪,就在几乎逸散而出的一瞬间,前赴后继扑过来的灵剑倏地一顿。
像是感受到什么,迟疑片刻,惊惧地向后退却。
温寒烟一愣,指尖克制地收拢了一下,并未立即将鬼面罗刹的毒雾释放。一道凌厉剑光撕裂虚空,紧接着,剑意以摧枯拉朽之势砸落下来,朝的并非温寒烟,而是围拢过来的灵剑。
一把小臂长的短剑自飞沙尘烟中显露出来,剑鸣长啸,震天动地。
被逼退数丈的灵剑们连犹豫都没有,半点要杀回来的意思都没有,顺着惯性“拔腿便跑”。
温寒烟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短剑,拢在袖间的手指谨慎地捏着毒雾,不动声色。
小短剑通体亮金色,剑柄并不似寻常长剑那般圆润平滑,尾端延伸出去,交错重叠,其中镶嵌着一枚鲜红色的宝珠,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在温寒烟的注视下,它收敛起通身剑意,无害地摇晃了一下,并没有攻击她,却也并未离开,只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飘在虚空之中。
这是在放她离开?
温寒烟与它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她又朝着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疾行数息,遇上转角正欲转身,亮金赤红在余光中一闪,温寒烟闷哼一声,左臂被刺出一道一指长的伤口。
鲜血淋漓汩汩流出,染红了雪衣,温寒烟勉强平复下呼吸,抬头看见方才那把小短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剑刃还在滴血。
它只刺了她一剑,便乖乖地退开,却又没急着走,片刻,重新逼近过来。
温寒烟浑身紧绷,这一次短剑并未伤她,相反在她身侧绕了一圈,又转回去看看她来的方向,像是在丈量她逃出的距离。
过了一会,它逸出一声剑鸣,似是失望,飘飘悠悠走了。
温寒烟拧眉盯着它的背影,这把短剑同她先前见到的截然不同,不仅是质感做工,就连威压也更重,仅观先前那些灵剑的反应,显然它在这剑冢之中,几乎是一宗长老般的地位。
她摸不透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分明在放她走,却突然出现攻击她,攻击还只是一下,不伤及要害,矛盾到古怪。
但至少,她看得出,它不那么急着要她的命。
想通这一层,温寒烟也不急了。她干脆就地盘膝而坐,从芥子里取出丹药服下,又以伤药替浑身伤口之血,做完这一切,便直接阖眸调息。
刚恢复了几分气力,方才一瞬间笼罩下的威压再次席卷而来,温寒烟睁开眼睛,眸底倒映出短剑霜寒剑光。
噗嗤一声,剑身入肉,短剑速度太快,温寒烟只来得及稍微侧身,这一次伤口不至于一指长,大概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刺在她右肩。
短剑刷地抽出来,慢悠悠退后几步,剑尖落血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长串血痕。
它发出更低沉的剑鸣,像是不悦,埋怨她为何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在这里。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笑。
这一来二去,她明白过来了,这柄短剑是在东幽剑冢里被关得实在无趣,要她陪它玩类似你逃我追,捉迷藏一类的游戏。
它给她时间去逃去躲,时间一到,若是她被它找到了,它便要刺她一剑,以作惩罚。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笑了声:“好,我陪你玩。”
小短剑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萎靡不振的剑身陡然一亮,兴冲冲地晃了晃,又走了。
温寒烟感受了一□□内灵力,虽然内伤未愈,但比起方才刚落入剑冢时,状态已经好上不少。
她看向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眸光微顿,四下环顾一圈,反倒找了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小短剑回到起始的位置,它看上去十分兴奋,薄薄的剑刃重新收入剑鞘之中,却忍不住震颤着出鞘半寸,发出金属相接的清脆声。
一炷香时间到,它极速从原地冲出去,顺着温寒烟的气息追过去。
这一次它追得距离变得远了些,但整片剑冢于它而言,绕上一圈也不过瞬息之间,短剑很快便找到那道气息,剑意铺陈开来,它感受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赶路。
它跃跃欲试俯冲而下,朝着温寒烟后心刺去!
本应当惊慌失措,片刻不得喘息逃命的人,却在这个时候转回脸来,染着血痕的五官在格外平静的眼神掩映下,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下一刻,一道剑诀便不知道从何处打出来,宛若一道惊雷般重重砸在它剑身上。
短剑被这突如其来的还击打得一颤,再次飘起来的时候,简直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情绪。
不应该是这样的,先前陪它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从来不会这样对它。
他们起初狂喜,后来茫然,猜到真相之后怒不可遏,然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它的掌控,随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惊恐。
她不该……
几乎是同一瞬间,短剑猛然一震。
天幕之上灵云阵阵翻滚,无限低垂地轻压下来,呼啸的罡风之间,灵光在天幕之上凝集成一朵灿金色的莲花,剑雨自花叶之间如倾盆骤雨般倾泻而下。
短剑见势不妙,化作一道流光转身便跑,可莲云却紧随其后,仿佛能够无限涨大,无论它逃去哪里,莲叶总笼罩在上空,数以万计的细剑纷扬而落,噼里啪啦打在它身上。
温寒烟看着小短剑四处奔逃,剑鸣一声接一声,哀哀的,像是被打得不行了,可怜兮兮地哭起来。
东幽老祖的莲花归元阵,果然好用。
只不过,她如今灵力虚空,莫辨楮叶并不能支撑太久。
温寒烟收回视线,朝着指引的方向片刻不停地赶过去。
在她身后,灵光散去,剑雨收歇,小短剑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飞不动立不稳了。
它晕头转向在原地缓了一会,陡然爆发出一声长啸,恼羞成怒追了上来。
这动静如此大,仿佛唤醒了整个剑冢里沉睡的灵剑。阵阵剑意汹涌翻滚,每一道都不偏不倚锁定在温寒烟身上,仿佛要将她血肉一片片剜下来。
即便是炼虚境的修士,也难以承受剑冢之中如此数量的灵剑,同时震荡剑气,更何况一个本命剑刚断,身受重伤之人。
温寒烟偏头吐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她咬牙又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却实在没了力气,终究像风中落下的一片枯叶,坠落下来。
“还真是玩不起。”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得模糊。
温寒烟手指陷入地面。
无妄蛊,昆吾刀,一切的一切,密布的阴云笼罩在她头顶,阴云还未散去,她怎么能死?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意念太过强烈,预想之中的疼痛和麻木并未降临。
光线被轻阖的眼睑压成薄薄的一条线,视野愈发朦胧,她依稀看见一把熟悉的剑。
剑身通体狭长,玄色镂空剑鞘剑柄浑然一体,仿若龙鳞般光滑流转。
在哪里见过?
余光里,那柄小短剑也在,但却一改先前乖张任性,乖乖巧巧地沉浮在虚空之中,像是调皮的孩子遇上了家长,瞬间偃旗息鼓了。
温寒烟用力地想要撑起眼皮,然而力气流逝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太累了。
昏昏沉沉间,在意识最后消失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剑后有人逆光缓步走来,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随即,她身体一轻,被人打横抱起来,深沉的乌木香无声包裹住她,将她浑身刺痛的伤势都抚平。
光线被无限挤压,在彻底黯淡下去的那一个瞬间,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
“乾元裴氏虽以制蛊名天下,但以剑立身。”
“这把剑日后便是你本命剑,人在剑在,非死不灭。”
人影晃动,方才似乎在一片肃穆恢弘的正堂之中,这时候又像是去到了一片碧海竹影,假山池景间。
“若我拿了浮岚魁首,我定要在这剑上刻下四个字。”
有人屈指一弹剑身,清越剑鸣叮当作响,那人慢悠悠吐出四个字,简简单单,却掷地有声,字里行间解释睥睨狂傲之气。
——“就刻一个‘天下第一’。”
另一个少年一身白衣,仅看背影,温寒烟险些以为看见了云澜剑尊。
但那少年却不似云澜剑尊那般淡漠出尘,不苟言笑,这张被光影模糊的脸,温寒烟看上去几分似曾相识。
他手里把玩着折扇,哼笑一声以示嘲弄,“噗,需不需要这么直接?你干脆刻脑门上得了,尽嘚瑟。”
“我额前有碎发,刻了旁人也看不见。”
“……行,你还真信。那要我说,只刻一个‘天下第一’怎么能够?依我看,不如正面‘天下第一’,反面‘舍我其谁’。”
起先开口那人抱剑轻笑一声,张扬一抬眉梢。
“有何不可?”
光线愈发刺目了,像是日光直落入眼中,刺得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
剑尖挑灭灵光,阵中莲纹破碎,剑雨湮灭,锦衣华服的少年跌坐在地,按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抬起头来时,露出一张方才见过不久,却更显青涩的脸。
“东幽,司槐序,败。”
随着一道公式化的声音落下,一人挽了个剑花潇洒收剑归鞘,轻松一跃而上高台,青丝玄衣飞扬,和剑柄上垂下的红绳墨玉交融在一起。
“按照你我战前的约定,从今日起,我乾元裴氏便是天下第一世家。”他话音微顿,眉间碎发浮动,露出那双写满了轻狂野心的黑眸。
“至于我,就将就着当一当这‘天下第一’。”
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混沌,纷杂的画面声响似流云,浮动来又散去。
她勉强皱眉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地面一阵晃动。
她被一人背在身上,一把墨色长剑沉默地跟着,在温寒烟的视角,正好能望见那剑身上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四个字。
【舍我其谁】。
温寒烟盯着那把剑,一时辨不清梦中梦醒,片刻,冷不丁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她和裴烬一同落入东幽剑冢却失散,她被一柄短剑缠住,耗尽了灵力,随后昏厥过去之前,仿佛看到一把熟悉的剑。
和熟悉的人。
原来不是错觉。
背着她的人步子不急又不徐,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跟在他们身边的剑虽然安静,温寒烟却察觉到,自从它跟在他们身侧起,整个东幽剑冢都仿佛一瞬间陷入死寂。
先前那些张狂肆意的灵剑们,此刻连影子都找不到,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去。
温寒烟开了口,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哑的不成样子:“这是?”
东幽剑冢里任何一把剑拿出去,都能引得天下剑修争抢得头破血流,而这把跟在他们身边的剑,却能令整个剑冢中的灵剑都毕恭毕敬地臣服,无疑是名剑中的名剑。
温寒烟问话没头没尾,背着她的人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却听懂了:“总算醒了?你心宽在我身上睡大觉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没闲着。”
他一偏头示意,“喏,看看喜不喜欢。”
温寒烟只看一眼就收回:“方才你不在,便是去寻这把剑了?”
“怎么会?一把剑而已,哪里能比你更重要。”裴烬眉眼间笑意淡了点,“东幽剑冢内有阵法护佑,找你花了些时间。”
话音未顿,他故作戏谑撩起眼睫,“没想到,正看了一幕美人小憩图。怎么,口口声声要我别睡得太熟,你本人却睡得这么心安理得?”
温寒烟下颌搭在裴烬肩头,鼻尖还能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这一路来找她,怕也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既然选择与你一起入东幽剑冢,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该由我自己承担。”她缓缓道,“多谢你,救了我。”
裴烬没再说话,他双手并未触碰她,只以手臂绕过她双月退扣在月要间。
“谢我?”片刻,他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还真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他更用力地收紧了手臂,将她背的更稳。
“先前对你说过,下次换我背着你走。”裴烬转头看温寒烟,勾起唇角,“够不够稳,是不是比你对我温柔得多?”
闻言,温寒烟回想起他们初入东幽时,她赌气故意将他险些自飞剑上甩下去。
她轻轻一笑:“马马虎虎。”
温寒烟垂下眼睫,目光掠过乌沉长剑,落在裴烬侧脸。
她此刻被背在他身后,垂下眼的角度,就像是在共享一把剑的视野。
她看见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看着多情,不笑的时候则显得极为桀骜。
和她方才半梦半醒间,看见的那张俊美却更显意气风发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她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冷泉旁那一招剑式,根本不是什么梦中仙子所用。
“这是无主之剑。”温寒烟慢慢出声。
无主之剑,顾名思义,大多都是灵剑之主身陨道消,神魂印迹自然不复存在。
但若一把剑的主人分明还活着,却成了无主之剑,只有一种可能。
——放干了血,散尽了魂,活着也像是死了。运气好的,能捡回一条命来,运气不好的话,便真的没命了。
灵剑感受不到主人,即便不从不甘,天道也终究会抹去那一抹神魂印迹,将它沦作无主之剑。
只是剑之一道,修心为上。
剑修的剑无异于性命,除非身死,绝无遗弃本命剑的可能。
只有可能是旁人这么做,是旁人几乎要了他的命,夺走了这把剑。
如今剑出现在东幽,当年动手之人几乎不需要温寒烟思索,就直接呼之欲出。
她突然感觉浑身都很冷。
身前那个人的声音传过来,依旧漫不经心的,“不然呢?”
他笑,“东幽剑冢,哪里去找有主之剑。”
温寒烟静默须臾,轻声道:“我不想要这把剑。”
“嗯?”
裴烬脚步猛然一顿,回过头来拧着眉头看她。
“美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他故作惆怅,半真半假道,“我废了那么多心思才把它找过来,你这样说,可真让人伤心得很。”
温寒烟直视着他的眉眼,“退婚那日,司珏本愿将乌素当作赔礼赠予我,我却拒绝了。”她垂下眼,“如今想来,那是东幽老祖亲手所铸之剑,天下闻名,我觉得后悔,待我们离开此地,我再去拿回来。”
“乌素?”
身前人不屑嗤笑,“如今东幽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乌素这种西贝货也被拿来当宝贝。司珏便只拿这种烂剑敷衍你?简直一点诚意都看不到。”
他语调散漫,“既然来了,你便要把最好的带回去。”
剑身上“舍我其谁”四个大字反照着寒芒,温寒烟冷不丁觉得裴烬这些年,仿佛变了,又仿佛从来没变过。
她静了静,不欲多问,只是道:“你真的要将它给我?”
许是这问话中染着太多郑重,又或许一个早已不做剑修的人置身剑冢,心底那点几乎被彻底湮没的、属于剑修的刚直清正,被轻而易举地勾动出来。
裴烬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再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指尖轻点,悬浮于虚空的墨剑便自发转了一圈。
【天下第一】四字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反射着锋锐的金属光泽。
“你看。”裴烬屈指弹了下剑身,“这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温寒烟盯着那四个字,脑海中虚实画面交叠,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良久,她只是道:“你信我,会成为‘天下第一’?”
“你不信么?”裴烬掀起眼皮,语调散漫,“我这人看人一向很准,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便知道——”
他笑了笑,“总会有那一日,而你也总会走到那里。”
温寒烟看着这把剑,巫阳舟的确用了心思,面前这把霜寒墨剑,同她在浮屠塔那座裴氏宅邸之中见到的那一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缓声道:“像曾经的你一样么?”
裴烬一怔,旋即笑了。
“我?我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魔头。”他看向远处,“你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裴烬手臂用力,又将温寒烟向上扶了扶,语气再次恢复闲散,“不过,你学来的潇湘剑宗剑法实在平平,名剑大多心高气傲,它倒未必看得上这套剑法。”
温寒烟听着不觉得有多少不悦,她实在有些累了,放松了身体,鼻腔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笑着说,“我的剑是云澜剑尊教的,他是如今九州第一剑尊,再怎么说,也不能算作‘平平’。”
裴烬没说什么,只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嘲笑。
温寒烟还是没什么力气,她许久没有伤得这么重,五脏六腑都在疼。一定是太累了,所以她不再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放任全部重量都压在另一个人的肩头。
她还是不想要那把剑。
她不敢去想,失去那把剑的时候,他该有多痛。
“卫长嬴。”温寒烟依旧不叫他的本名,她不再谈论本命剑的话题,“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法子,将我体内的魔气收回去。”
顿了顿,她轻声道,“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想知道。”
视野中的景致突然停下来,背着她的人脚步一顿。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裴烬挑起单边眉梢,“因为我方才说你那师尊剑术奇差?”
他转眸睨她一眼,扯唇道,“你竟为了我说他一句不好,不惜想用道心誓杀我?”
温寒烟不明白,为何每一次她开口说什么,裴烬总有办法理解到其他的地方去,尤其是和她身边故人有关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说要为了云澜剑尊杀他了。
但此刻她没力气反驳,只是道:“若真到那一刻,万不得已,我自己动手,不连累你。”
他们落入剑冢,东幽中人恐怕早已知晓,要不了多久便会追过来。逃得开灵剑,终究还是逃不开追兵,接下来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同司槐序这样归仙境的对手交手,少不了需要裴烬出手。
裴烬需要更多的魔气。
温寒烟头脑又昏又重,或许是伤势过重,此刻又并无云澜剑尊约束她要做什么,不得做什么。
思绪落在这个方向,她忍不住朝着更坏的地方去想,“若我死在这里,你一定要找齐昆吾残刀,找到那个人,杀了他。”
没有人回应她,可她腰间却是一轻,流云断剑轻轻震颤了一下,温寒烟稍微清醒了点,正抬起头,指尖便是一痛。
“自己的仇,自然还是亲自动手更好。”
裴烬一只手捏着她指腹伤口,血珠涌出,他抬起眼看向一旁沉默的墨剑,终于吐出重逢之后第一句话,“尘光,好好待她。”
尘光剑安静地靠近过来,搭在温寒烟掌心,剑光主动钻了进去。
血珠滴落在剑柄上,沿着雕花四散,片刻渗入其中,与墨玉般的剑柄融为一体。
紧接着,一道虹光骤起,将一人一剑包拢在内,虚空之中逐渐浮现起咒文,剑契已成。
顷刻间,属于尘光剑的浩瀚剑意包裹住温寒烟,剑气奔涌入经脉丹田,声势浩大,却极为温柔无害,瞬息之间便将她反噬内伤修复了七成。
即便是云澜剑尊亲手为她准备的流云剑,换在同样的境地,恐怕也难以修复三成。
而流云已是九州出了名的剑。
饶是一早便猜到这是把极好的剑,温寒烟还是克制不住愕然抬眸。
这一眼,便望见裴烬微蹙的眉宇。
滴血认主,他不得已割破了她指腹取血,此刻定是受道心誓反噬。
然而眼下却稳稳背着她,一步都没有晃动。
温寒烟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一只手重新按了回去。
裴烬闷咳几声,“不知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磨磨蹭蹭,却有力气说话。既如此,少说点废话,给你种下无妄蛊的人,还等着你去杀。”他没什么所谓地笑,“美人,我如今可算是将宝全都押在了你一人身上,现在安心休息养伤,待会自有要你使力气的时候。”
尘光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腼腆,主动凑上来,先是蹭了蹭那半截流云剑,才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剑气,托住温寒烟的身体。
温寒烟看着裴烬。
剑对剑修来说,是特殊的。
她还记得很清楚,刚入潇湘剑宗时,她听闻一位师姐在外游历时,被贼人恶意摸了一把本命剑,她气到追杀那人十天十夜,直到将那人追得筋疲力竭,跪地认错,才肯罢休。
一把这样好的剑摆在眼前,温寒烟怎么会不想要。
可那是裴烬的剑。
她若是拿了,从今往后,她和裴烬之间那么多繁杂,便再也算不清了。
“卫长嬴。”温寒烟说。
裴烬:“嗯?”
“若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起初厌恶得很,却又不得不常常去。”温寒烟轻缓道,“越是去,便越是发现曾经没留意到的风景,越是察觉,便越是惊讶。”
“惊讶之余,她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大变了模样。而她似乎也变了,渐渐地没有那么厌恶,也越来越没那么想离开,可这个地方,倒也未必当真那么乐意容她——”她慢慢地问,“你说,这个人该怎么做?”
裴烬停住脚步。
“你问的是‘这个人该怎么做’。”他薄唇微翘,“你就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温寒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那你会怎么做?”
“顺其自然。”
“既然走不开,便不走了。为何要走?”裴烬笑了声,“我偏要守在这里,胆敢私闯之人杀,阻挠我留在此地之人也要杀。我还要将一切最好的都搬来,只要是她需要的。”
温寒烟安静了须臾:“如此地原本也不想容你呢?”
剑冢中的罡风浮动裴烬的额发,露出那双狭长而黑深的眼眸。
他看着她,“你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所向?”
温寒烟下意识错开视线。
“不提这个。那么你呢,你就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失了兴致?”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他语调懒散,眼神却正色,“我像这样的人么?”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有说话。
裴烬也收回视线。
他重新将她的身体向上托了托,再次迈步向前走。
“既然你喜欢‘卫长嬴’这个名字,叫的何必那么生分。”
风中传来裴烬模糊不清的声音,辨不清情绪,“不如直接叫我‘长嬴’。”
许是罡风太急,温寒烟低下头,半张脸都埋在裴烬颈窝里。
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盖过了那缕清淡的血腥气,直顺着鼻腔涌入她心里。
“好。”温寒烟眼睫低垂,“……长嬴。”
就在这时,尘光剑倏地嗡鸣震颤,像是感受到什么,自发出鞘半寸。
裴烬若有所感,缓缓抬起眼。
“既然来了,何故不出声。”他懒洋洋笑了下,“从前也没见你有这种爱听旁人闲聊的癖好。”
不远处剑林横斜,司槐序孑然而立。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闻言,视线先是落在温寒烟身侧那把剑上,久久未曾挪动。
那双自现身起都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底,浮现起几分复杂。
片刻,他挪开视线,看向裴烬。
“‘尘光’入东幽千年,剑冢内来过无数人,自始至终,却无一人能让其出鞘,其中也包括我。”
司槐序语气淡淡,“你被封印在寂烬渊之下前,玉流华曾说过,除你之外,尘光只会认一人为主,而那个人有朝一日,终将随你一同回来,取回此剑。”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你们果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