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幽凌和阁。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动静传过来,东幽人心惶惶。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大的动静。”
“好在宴席结束,其余仙门世家大多都已经离开了,否则岂不是看了东幽的笑话?”
“笑话倒也不至于,有老祖坐镇,谁敢在东幽闹事?呵,自取其辱罢了。”
“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
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传来,低声议论的家仆猛然噤声,转身行礼,“召南少爷。”
“私下口舌若是被家主知道了,是要挨罚的。”司召南笑眯眯站在葱茏绿意间,“下不为例,这一次我便不罚了。”
“多谢召南少爷。”
“退下吧。”
“是。”
家仆们低着头退下,安安静静行至无人处,才翻个白眼瞥向身后,冷笑。
“不过是个旁系出来的,我们尊他一声‘召南少爷’,他还真将自己当大少爷了,可真威风。”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姓司的奴仆,跟我们有多大差别?”
“……”
几人咽不下那口气,忍不住啐了一口,说多了又觉得没意思,发泄一番便转身走了。
他们并未看见,司召南立在日光下,在灌木花圃旁又站了一会。
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一张柔和的脸被阳光映得发白,唇边带笑。
几名路过的侍女余光瞥见,脸颊羞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回过神来,才知道被盯着看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发现了,也看着她。
“召、召南少爷……抱歉。”
“无妨,何必道歉?”司召南微微笑道,“今日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分明是有些唐突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听起来极自然。
侍女红着脸低头,不着痕迹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香囊,声音细若蚊吟,“我今日戴了您前些日子送的香。”
司召南却听清了,他闷声笑了下,“你喜欢便好。”
回到房间里,司召南慢条斯理燃起熏香,拿起弯剪袖间窗边的绿藤。日光大片大片涌进来,照亮了桌面上还未做完的香囊。
“都下去吧,我不用你们伺候。”一边梳理新叶,司召南一边含笑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召南少爷,那我们先退下了。”
脚步声迅速退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鸟鸣,还有他轻轻的呼吸声。
司召南停下动作,一只手捏着弯剪,另一只手拢在袖中,微微一动。
传讯符虹光自袖间逸散出来,他垂下眼睫,“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催动无妄蛊。”
虚空之中传来回应,“不错。”
司召南轻抚绿藤,这是榕树,在东幽这样遍地都是槐树的环境下,并不容易生长,一来是水土不服,二来是人有心为之。
为了养大这棵榕树藤,他不知耗了多少心思。
柔嫩的叶片被日光照得通透,脉络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碾碎了。
司召南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知主上这件大礼,他是否喜欢。”
对面一声轻笑。
“不足够的话,也没关系。毕竟,这还是只开胃小菜,不是吗?”
司召南也笑。
“是。”
*
浓云翻涌,日色沉落,猩红刀光将天幕渲染上瑰靡色泽,如同泼洒的血色,坠入层叠云海之中。
一道金色流光飞掠而过,宛若凤凰金羽撕开血色。
司鹤引踏空疾行,神情里游刃有余的情绪消失殆尽,眼神深晦沉郁。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皆是东幽以一当百的精锐。
任何一个单放出去都能坐镇一城一镇的修士,此刻却像是落难逃窜的蝼蚁,仓皇地被追赶,被屠杀,一个一个从虚空之中栽倒下去。
惊呼声,惨叫声。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不同的声音穿破耳膜。
东幽供奉魂灯的祠堂里,无数道视线震惊看着魂灯,日月同辉般长明的魂灯就像是被吹灭的蜡烛,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整面墙的魂灯尽灭。
然而人们甚至来不及惊愕,另一面的魂灯已如风中枯叶般飘摇。
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亲眼见证这一幕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他们是东幽中人,是九州第一世家,过惯了安逸平静,高高在上的生活。
记不清多久了,这是他们久违地感受到惶惶不安。
究竟是什么人来了?
这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司鹤引也想知道。
他起先以为来人正是寂烬渊那个大魔头,但这么久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此人身上有魔头的气息。
即便近千年未出现在九州,可仙门世家的每一个人,对裴烬的气息都绝对不会陌生。
世家弟子记事起的第一件事,并非学习如何引气入体,而是学会如何辨认寂烬渊之下的那个杀神。
他的气息,他的招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他们此生中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只是距离裴烬血饮九州实在过去太久,见过他的人大多都死在昆吾刀下,再加上仙门世家凋敝,知道他长相的人便更少。
司鹤引也从未亲眼见过裴烬,只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他不敢妄加断言。
可若此人不是裴烬,那他会是谁?
司鹤引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几乎是同时,一抹凛冽劲风逼上他面门。
一片衣摆被整齐削落,飘扬而下。
司鹤引呼吸不稳,若非他方才条件反射侧了下身,此刻掉下去的就不是他的衣摆,而是他的一条手臂。
“反应倒是挺快,不错。”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那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似乎还满意地鼓了鼓掌,笑意盈盈。
话音微顿,他话锋微转,笑意中逸散出令人胆寒的恶意,“别分心,否则下一次,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司鹤引在口腔里尝到血腥气,他一言不发疾行遁走,并非是受了多重的伤,而是他几乎咬碎牙根。
他分明是炼虚境的修士,本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能同那人交手几个回合,却没想到自己全无还击之力,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动地抱头鼠窜。
甚至,司鹤引隐约觉得,这也是对方故意放水,有意为之。
若那人想要他的命,或许比杀陆鸿雪多少要多费点力气,却也多不了多少。
那人只是想要欣赏他此刻狼狈丑态。
就像是在替温寒烟出气一般。
司鹤引眸光浮现几分厉色。
他猛然俯冲而下,双手掐诀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金光冲天而起,一端笼罩自身护体,另一端如惊雷般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高声喝令:“抓住温寒烟!”
随着他话音,东幽精锐于虚空之中急停急转,如风中飘絮,狂云卷集,自苍穹倾轧而下。
温寒烟不慌不忙单手挽了个剑花,长袖一扫,冷冷嗤笑。
“找死。”
逼近的东幽精锐还未来得及近身,便在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轰然炸开,数十上百人一瞬间消弭殆尽。
血雨簌簌落下,血雾弥散开来,湮没金光,将整片天地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温寒烟如今究竟是什么修为?!
在那一瞬间,司鹤引下意识去想,若是换作是他,能不能做到温寒烟这样精准果断。
他竟然无法给自己答案。
他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同温寒烟交手,对方这一击他能不能拦得下。
这一次,他隐隐有了答案,却伴随着浓墨般的思绪不断往下沉。
不行,温寒烟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下!
司鹤引见势不妙,反手掐灭法阵撤退,一边跑一边捏碎传讯符,灵光四散,在他身前拼凑成一朵端方恢弘的九叶莲。
“老祖!”司鹤引边跑边道,“贼子自恃修为甚高,高调闯山,死伤弟子无数,欺我东幽无人——”
“恳请老祖出关,主持大局!”
温寒烟猛然抬眸,虚空震动,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颠倒,一股强横的力量和威压瞬息之间铺陈开来。
一道金光洞穿天幕,从内探出一只手,仿佛将苍穹撕裂一道缝隙。
虚空破碎,紧接着,一道身影缓步自内向外走出。
就在这道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东幽众人整齐划一跪拜下去,以头抢地,不顾战况恭敬行大礼。
似乎对此人的崇敬远高过自身性命之忧,又或者,他们无比坚信,此人出现之后,再也无人能伤他们分毫。
司鹤引也紧跟着行礼,身为东幽家主,他并未跪拜,只倾身弯腰:“槐序老祖。”
他压下眼睫,在无人瞥见的角度,唇角浮现起一抹凉意。
无论来人究竟是谁,老祖既已被惊动出关,他们绝对难逃一死。
然而等待良久,也并未等到老祖出手,更未等到什么惊惶求饶的动静。
司鹤引心头一跳,一点点抬起头。
温寒烟也在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并非东幽中人,没什么“不得看的大不敬”,盯着浮空而立的那道身影。
这被称作“老祖”之人面容极其年轻,丹唇凤眸,肤色莹白,眉心一点朱砂,着一身反复浅金色锦袍,青丝并未束起,顺着滑软衣料披散而下,衬得五官愈发精致,简直面若好女。
东幽嫡子五官大多染着几分艳,温寒烟先前只知道司珏如是,如今见到这位东幽老祖,才知何谓真正的惊艳。
许是许久无人胆敢直视,而她的目光又太过不加掩饰,东幽老祖垂下的睫羽微微一动。
温寒烟登时感觉像是被什么锁定住,铺天盖地的威压顺着这一眼呼啸而来。
周遭甚至是安静的,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她在一片死寂安宁之中,像是一片飘落的枯叶,瞬息便要被无声地碾碎。
即将陷入尘泥之中时,一阵温和的风将她托举而起,吹散了压迫在她身体上的力道。
“呼吸。”熟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有点无奈,“你想憋死自己么?”
温寒烟蓦地睁开眼睛,吸入一大口空气。
她晕晕乎乎地抬起眼,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瘫软在地,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打着颤,脚下地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纹路。
温寒烟丝毫不怀疑,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只需要一个呼吸,甚至比这更短,她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一只手托在她手肘处,力道不轻不重,将她从里面拽了回来。
“许久未见,脾气倒真是丝毫不见好。”
裴烬负手立在温寒烟身前,语调闲散,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从前不过是脾气不好,如今眼神也不好,心眼更小。”
他笑一声,“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倒不愧为东幽祖训。不稀奇。”
司鹤引瞳色骤深,刚踏前一步,身前一只手轻抬了下。
幅度不算大,却像是在他身前立了一道无形屏障,令他寸步难行。
“真令人惊讶,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你活着站在我面前。”
司槐序浮空而立,居高临下压着眼睫,“也对,前日冷泉归墟阵法尽破,我早该猜到是你。”
冷泉?归墟阵法?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原来那日在冷泉,她察觉到异样,根本并非错觉。
是裴烬帮了她?
温寒烟脸色微变。
冷泉本应是东幽禁地,又有东幽老祖亲设阵法。
为何有人告知空青和叶少主,邀请他们前去休整?
扶着她那只手指节微动,轻轻捏了捏她手腕,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温寒烟收敛起情绪,听见裴烬笑了一声。
“我也很惊讶。”他语气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原来你还没死。”
这话一出,四周皆静。
司槐序自出现起便轻阖的眼眸总算睁开。
他意味不明上下扫裴烬一眼,低声笑了下:“大言不惭。重伤之躯,苟延残喘之人,也配跟我提‘死’字?”
裴烬黑眸微眯,倒是并未动怒:“我这苟延残喘之人,故地重游,几日前大发善心替你喂了几条鱼。”
说着,他大大方方咳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良久才平复下来,接着道,“或许我身上杀孽太重,任何东西经了我的手,都得沾染上死气,就连你这些养了千年的宝贝也躲不过。”
司槐序皱眉:“梦兰,谷菱,觅露,它们都是你杀的?”
裴烬一愣:“梦露?”
“是梦兰和觅露。”
司槐序一言不发盯着他,片刻吐出一个字:“鱼。”
裴烬停顿片刻,按捺不住笑出来,一脸新奇:“你给鱼起名字?”
司鹤引冷不丁插话进来:“槐序老祖,此人是您的旧识?”
温寒烟眼皮一跳,不动声色观察着司槐序反应。
自这位东幽老祖现身,从开口到交手不过瞬息之间,虽说他同裴烬姿态并不熟稔,但不难看出,他们彼此至少早已明晰对方身份。
温寒烟掌心不自觉渗透冷汗,攥紧了袖摆。
若东幽老祖将裴烬身份公之于众,日后恐怕永无宁日。
或许浮屠塔中的戏台皮影,也是他的安排。
若东幽老祖便是幕后之人——
“的确是旧识。”司槐序语气淡淡,鼻腔里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一个老朋友罢了。”
温寒烟愣了愣,司槐序竟并未言明裴烬身份,选择了替他遮掩。
裴烬却是一笑,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笑话,“朋友?”
他没再多说什么。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似乎在那棵槐树下昏暗却宏大的东幽簋宫之中,裴烬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故人相赠。”
“是朋友?”
“是仇家。”
那句将他们带入簋宫之中的引言。
遥夜新霜凋碧槐,谁遣惊风吹雁序。
当日温寒烟并未听出多少深意,如今细细品味一番,才意识到其中暗藏玄机。
正是“槐序”。
司鹤引也并未预料到,他原本只当老祖出关之后,这一场混乱便能了结,却没想到来人竟和老祖也有渊源。
说起来,寂烬渊那魔头同老祖也是旧识。
莫非此人真的是裴烬?
“槐序老祖,无论此人同您是否有旧,今日他于东幽犯下血海杀孽已是事实。”
司鹤引躬身行一大礼,悠悠一拜,“还请您秉公明鉴,给东幽上下一个交代。否则传出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徇私枉法,难以安定人心。”
司槐序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垂眸睨他一眼。
“司引鹤?”
司鹤引静默片刻,“禀槐序老祖,晚辈司鹤引。”
“司鹤引,你在教我做事?”
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倾轧而来,司鹤引身体猛然一震。
他连忙压低身形,“晚辈怎敢。”
裴烬很不给面子地大笑一声。
司鹤引眼眸渐深,听他旁若无人嘲笑了良久,才止住笑意。
“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裴烬散漫拈了拈被罡风摧折的槐枝,似笑非笑,“今日你我之间定胜负,无论胜败如何,不要牵扯到旁人。”
“你不想我杀她。”司槐序再次将视线挪到温寒烟身上。
这一次,没有如岳般的威压侵袭而来,只是平淡的一瞥,“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死了都得护着的人。”裴烬轻轻扯了下唇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迟疑这么久,莫非你不敢?”
“有何不敢。”
司槐序甩袖一扫,连同司槐序在内,东幽家仆精锐尽数被一道劲风掀飞,退后到数丈之外。
温寒烟眉间轻蹙看向裴烬,腕间微紧,他慢悠悠的声音落下来,“走,我带你去个更适合安顿的地方。”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冷不丁感觉搭在她腕间的手指轻轻点了三下。
温寒烟一怔。
两下。
温寒烟对上裴烬的视线。
一下。
两人身形陡然暴起,却并非是朝着司槐序,相反朝着另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司鹤引远远看见,神情险些绷不住,脸部肌肉抽搐几下,“槐序老祖,他们要逃!”
转瞬之间,两道身影已掠出数十丈,化作两枚小点钻入飞檐斗拱之间。
【踏云登仙步】闪烁着,温寒烟紧随在裴烬身侧:“你知道该去哪里?”
“他们不敢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地方。”裴烬一挑眉,“正好,我不是说过要送你一把新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见他并未当真要同东幽老祖斗法,温寒烟提着的心落回实处。
她鼻腔里哼出一道气声,故意问他:“不是说要同他一决胜负么?”
“那不叫‘一决胜负’,叫‘他胜我负’。”裴烬漫不经心道,“一个闭关天材地宝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全盛状态下同我交手。”他嘲笑,“也亏他好意思应下来。”
温寒烟觉得好笑:“不战而退,你就不怕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有损你名声?”
“我是魔头,又不是什么英雄,怎么可能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再说了——”
裴烬转过脸来看温寒烟,染着血的手指微屈,擦过温寒烟脸侧血渍,那片早已干涸的痕迹擦不去,又有血痕印上去,不知究竟属于谁。
“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要孤苦伶仃留在这世上守寡?”他轻轻一笑,半真半假,“我怎么舍得。”
他的指腹微凉,随着靠近,温寒烟嗅到一股很淡的血腥气,她也有点冷,或许是受了内伤,又失了不少血,从骨髓里渗出冷意来。
破天荒的,她并没有那么想推开。
像是两个冰冷的人在雪地里互相取暖。
她听得出来,裴烬若是当真败了,很难保证其他人能够信守承诺,放过她。
所以他选择亲自陪在她身边。
两人不再开口,速度愈发加快,瞬息间便几乎掠到东幽边缘。
凭借寻常修士的目力,已经难以捕捉到他们的踪迹,然而这样的距离于归仙境大能眼中,不过是咫尺之间。
“故弄玄虚。”司槐序声线微冷,“往哪走?”
简简单单三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穿透整片苍穹大地,在偌大的东幽寸寸回荡。
司槐序指尖微动掐诀,掌心反手向下一压,莲纹金光自他掌心蔓延涨大,悬垂而下的千万把细剑,宛若空气中摇曳的流苏。
自天边覆盖而下的灵阵震颤,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司槐序并未亲临,只一招,温寒烟便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咬牙勉力回身,这不知是什么阵法,浩瀚威压几乎笼罩了整个东幽。
归仙境修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缩地成寸,若司槐序想,这阵法还可以更广辽,甚至能够笼罩整个辰州,整个九州。
无处可逃。
不知云澜剑尊的那一剑,能挡住几分。
温寒烟指尖刚按上剑柄,便被一只手拂开。
“拿着一把断剑,逞什么强。东幽有老祖坐镇,司鹤引将司槐序唤出来,是欺你形单影只,一人一剑成不了气候,有恃无恐。”裴烬挑眉一笑,“他脑子蠢看不明白,但你别忘了,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哪有当真被他仗势欺人的道理?”
“我虽被封印了一千年,但到底也还是归仙境。”裴烬一边笑一边闷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她去身后站着,“一朵莲花罢了,我帮你摘了它就是。”
温寒烟皱了皱眉头,却也知道对手是归仙境修士,她此刻的确不该硬撑拼命。
她脚步向后错了错,视野里是裴烬几无血色的侧脸,她忍不住又从他身后半步走出来,“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替我逞强。你知道这阵法该如何破?”
罡风呼啸,浮动他眉间墨发,裴烬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莲华归元阵。”
他脸色虽然苍白,眉目却染着睥睨狂气,“上一次司槐序用这一招的时候,还是一千年前。”
“故技重施,不过是再做一次手下败将。”
下一刻,裴烬不偏不倚抬手托住莲纹剑雨。
轰一声巨响,气浪辐射开来,将周遭瞬息间夷为平地,修为稍弱些的东幽家仆登时被巨大的威压震晕在地,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万千细剑纷然落下,却丝毫近不了他身,仿佛坠在一面无形的墙上,碰撞出千千万万猩红色的涟漪,宛若一场绵延春雨。裴烬立在阵心之下,指尖一点点收拢用力,手背上经络暴起。
喀——
碎裂的轻响在倾頽坍塌的轰鸣声中,显得极其朦胧,却又在这一瞬如此清晰地印刻上每个人耳膜。
猩红的涟漪愈发密集,以裴烬指尖微中心,细密的裂痕四散蔓延,只一息之间,圈圈点点的涟漪连同剑雨莲纹一并碎裂。
澎湃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周围家仆直接被掀得倒飞而出,司鹤引也克制不住被逼退两步。
裴烬并不恋战,一只手当机立断拽起温寒烟,片刻不停地掠走。
他留下一道意味深长嗤笑,“司槐序,我倒是很好奇,东幽是何时开始改种万年青的?”
司槐序眸光一顿,手中结了一半的印猛然停下来。
“槐序老祖。”司鹤引急得几乎待不住,却又不敢忤逆老祖,“我们不追吗?”
司槐序置若罔闻。
万年青便是榕木,是九玄城的东西。
东幽向来种槐木,哪里来的榕木?
司鹤引见他不紧不慢立在风浪中出神,急得快吐血。
“槐序老祖!”
温寒烟一阵天旋地转,她本便受了内伤,方才那阵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简直让她伤上加伤。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受这么重的伤,一阵昏沉之间,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揽着,脸颊上扑着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刺痛,裴烬在带着她极速向前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倏然一静。
温寒烟勉强睁开眼睛,视野刚恢复清晰,便看见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大口血落在地上,不是她的血。
温寒烟瞬间回过神来,她忌惮着东幽中人,不敢喊他的名字:“卫长嬴?!”
裴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唇色比方才还要白,近乎没有丝毫血色。
方才他不顾反噬强行催动修为,破了司槐序的莲花归元阵,又破了剑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结界,眼下心口血气翻涌,几乎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甚在意以长袖抹去唇畔逸出的血痕,咳了几声,声线却很稳:“美人,敢不敢跟我下去?”
温寒烟抿抿唇角,没有拒绝,也没有质疑,只是突然有点想笑。
“为何每次同你在一起,总是在向下跳。”
“恐怕是天意,看在你我情比金坚的份上,天道总是在创造机会,让你我为爱殉情。”裴烬也笑,他咽下一口血,还有闲心开玩笑,“但现在我可没有千机丝,没办法再像先前那样缠着你。”
他话音刚落,左手便被托起,纤细微凉的触感绕上来。
温寒烟将最后一截千机丝在他们两人腕间缠好,这一段千机丝实在太短,没办法支撑她固定在彼此腰间,每人只够在腕间缠一圈,缠上之后,能够允许他们两人的手活动的空间愈发小,连抬一抬手都做不到。
温寒烟指尖微蜷,袖摆垂落下来,掩住她腕间的千机丝:“这次,换我陪你。”
裴烬垂眼盯着她,分明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一眼下的她仿佛发着光,令他忍不住一看再看,不想挪开视线。
他修长五指伸展,一把将温寒烟的手裹在掌心,又嫌不够,五指顺着她指缝滑进去,用力扣紧。
“美人,待会可不要走丢了。”
温寒烟手腕一僵,裴烬的一片衣料划过她手腕内侧,冰冷的触感染上她的体温,像水波一般覆盖上来。
她顿了顿,指尖一点点用力,也扣紧了他。
“是你不要睡得太熟,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会等你。”
裴烬黑眸浮出几分讶然,他薄唇翘起,“不等我也没关系。”
“我会找到你。”
……
东幽剑冢传来一阵轰鸣,饶是今天接二连三的动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愕然一声惊叹。
“有人私闯东幽剑冢!”
“非东幽血脉之人竟敢进剑冢?简直是找死。”
“没有东幽传承印迹之人,剑冢内的无主之剑皆会将他认作死敌,片刻不停地攻击,不死不休。剑冢里头除了剑还有什么,根本就无处落脚,恐怕刚进去就得死了。”
“……”
司鹤引也看见天边拔地而起的虹光,那是有人擅闯东幽剑冢的讯号。
他紧绷的下颌放松了些许,对司槐序躬身一拜:“槐序老祖,我们应当不用再追了。他们进了东幽剑冢,剑冢中有那把剑在,他们绝无可能活下来。”
“剑冢”二字落地,司槐序回过神,脸色大变。
“追。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剑冢,尤其是剑冢中的禁地。”
司槐序双手结印,一道巨大的光墙自东幽边缘攀升,只一个呼吸间,便将整座东幽笼罩在内,正中心上空九叶莲纹虹光大盛,映出一个“司”字。
“道泽印?!”
司鹤引愕然抬眸,老祖竟然用上了道泽印?!
道泽印只有东幽嫡系长子才有资格持有,拥有此印者,可号令整个东幽。凡身负修为者,见之皆听令,莫敢不从。
司槐序无妻无子,司鹤引并非他亲子,而是来自于他亲自从众多东幽旁系中,挑选出的血统最纯的一脉。
司鹤引只从典籍记载之中听闻过道泽印,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
道泽印一出,整个东幽都会被封锁在内,只进不出,所以非异常时刻,轻易不得擅用。
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分明无人能逃得出东幽剑冢,不是吗?
虽心下狐疑,司鹤引面上不显,恭声应下:“晚辈这便去追。”
“你动作太慢。”司槐序冷淡扫他一眼,“给你一炷香时间,带着人来一齐来剑冢寻人。”
说罢,他直接破碎虚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虚影消散在原地。
司鹤引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是。”
片刻后,他才站直身,却并未立即去追,反倒飞掠回到临深阁。
他还放心不下司珏。
院中清幽寂静,日光热烈,槐木葱郁,一切都十分静谧美好。
司鹤引神情却缓缓沉下来。
刚进院落,还未推开门,他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司鹤引一掌拍碎门板,看清房间景致之后,脚步瞬间停下。
他盯着那个方向,眼神直勾勾的,眼白肉眼可见地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片刻,眼眶都变得猩红,全无平日高深莫测的气度,虽然一言未发,神情却状若癫狂。
“家主?”几名家仆闻声而来,刚站到司鹤引身侧,余光瞥见房间内场景,尾声陡然上扬,“少主?!啊啊啊——”
鲜血喷溅上司鹤引面无表情的脸,他眼也不眨地将软倒的尸体扔到一边,抬脚踹飞。
连自家少主死了都不知道,那就更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他。
废物。
少主都死了,这样的废物,凭什么活着?
司鹤引抬步走入房中,这里显然被人精心打扫过,四处都没有血迹,更没有交手过的痕迹,只有一个本该活着的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到现在都没起来跟他见礼。
越发没规矩了。
司鹤引眼神阴沉得可怕,他缓缓闭上眼睛,司珏的死不超过一个时辰,若非有特殊法器遮掩,此处一定还残存着别的气息。
但凡是有人出手,那人用的兵刃,灵力,招式,皆会留下痕迹。
片刻,司鹤引睁开眼睛。
“云澜剑尊?”
他感受到法器的波动,是属于云澜剑尊的法器。
会是谁呢,谁会拥有云澜剑尊的法器?温寒烟?
不会,她早已被潇湘剑宗遗弃,方才又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哪里抽出时间来杀人。
那就是那个女人——
司鹤引神情瞬间扭曲,心底恨怒翻涌,却又无处释放,瞬息间便憋得脸色涨红。
袖中传讯符猛然一震,司鹤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道平和的声音打破诡异的沉寂。
“做好了?”
司鹤引指节捏得嘎嘣作响,“嗯。”
“他们去哪了?”
“东幽剑冢。”
对面静了片刻,过了一会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尘光’如今便在东幽剑冢吧。”
问话,用的却是陈述句。
“是。”司鹤引吐出一口浊气,“老祖亲自追去,他们活不了。”
话音微顿,他接着开口,语速急促了点,“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您要我关照的那个女人却杀了我的儿子。如今事已办成,我却搭进去一个东幽少主——此前您可没提过这个。”
对面悠悠一笑,不骄不躁,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此事我已知晓。司家主,你大可放心,你该得到的一点都不会少,甚至更多。我已遣心腹去寻你,日后若有什么事,你直接同他讲即可。”
话音微顿,那人气定神闲抿了一口茶,“算时间,他应当该到了。”
尾音刚落,三声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传讯符虹光散去,司鹤引打开门,神情猝然一顿。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