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间一痛,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每一缕空气都钻过血肉模糊的伤口,每一次喘息都疼得司珏仿佛头颅被连根拔起。
他视野都染上血色,惊疑不定抬起头,剑尖几乎抵上他眼珠。
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温寒烟眼神一凛,看出司珏肉.身已尽灭,正欲顺势再刺出一剑彻底绞杀他神魂,斜地里陡然扫来一道袖风,不偏不倚挡住流云剑。
“没用的东西。”
司鹤引迎风转眸看了生死不知的司珏一眼,另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司珏身上。
这一掌丝毫没收力,属于炼虚境修士的淳厚灵力汹涌而来,司珏又呕出一大口血,登时被打得倒飞而出。
“把他带回临深阁,带到纪姑娘身边!”
声音蕴着真力,也似是染着愠意,在场东幽精锐心口气血翻涌,也纷纷克制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众人却丝毫不敢停留,强忍着剧痛低声道了声“是,家主”,转眼便化作一道灿金色流光,扛着司珏朝后飞掠逃走。
司鹤引一震袖摆,转回身来。
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如坠寒冰,“在我东幽取我少主性命,寒烟仙子,是否有些太过不把我东幽放在眼里了?”
温寒烟瞳孔一缩,见势不对,腰身一拧疾步后撤。司鹤引看出她意图,挥袖甩出一道灵风,璨然阵法结界冲天而起,符文明灭,瞬息间止住她退路。
“往哪走?”
他飞身上前,指尖向下一压,“给我回来!”
阵法之中重力仿佛受阵主肆意操控,温寒烟方听见司鹤引声音,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仿佛无处落脚,朝着深渊之中坠落般向下跌。
可她脚下实实在在踩着的便是地面,温寒烟晃神片刻,立即低下头以碎发掩住眉眼,确保司鹤引一眼难以分辨她状态神情,轻轻闭上眼睛。
若这是以幻象缔结的阵法,只要她不听不看,或许所受影响会减少许多。
可修士斗法之时,胜负生死只在一息之间,她如何能完全隔绝封闭五感?但听感的影响,总少过视觉。
她听音辨位即可。
周遭风声阵阵,呼啸而来,仿佛四面楚歌,风声鹤唳。
不对。
一阵风浮动而来,轻飘飘的,仿佛从天边落下一片云。
温寒烟猛然一剑刺出,睁开眼睛。
剑光在剑尖凝成一点刺目的白光,几乎撕裂虚空,扭动的空气被染上剑光,在虚空中汇聚成一柄参天巨剑,碾碎气流斩断空气,自司鹤引上空轰然斩下。
司鹤引眼眸微睁开了些,有点意外:“这一剑不错,倒是颇有几分云澜剑尊的真传。”
剑光将他的脸映得发白,一身莲纹浮光跃金,他云淡风轻看向温寒烟,“你方才并未受阵法所控制,是有意伪装,混淆视听,骗我上前?”
温寒烟没有回答,攥着剑柄的手腕一沉,更用力地按下剑刃。
【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闪烁,司鹤引没看错,这一招是潇湘剑宗剑招最后一式,也是云澜剑尊的成名剑技,云痕一剑。
司鹤引是炼虚境修士,且早已晋阶炼虚境几百年,眼下想必至少是炼虚境后期甚至大圆满。
修为晋阶到炼虚境这种境界,每一个小境界的跨越,都仿佛横亘着山海天堑。
她同司鹤引的修为差距,就像是引灵境同合道境的差距,不,甚至更多。
同他斗法,就算她已经晋阶炼虚境中期,也要小心应对。
但却也不必畏惧。
她并不是全无胜算。
罡风浩瀚无匹,东幽家仆满眼惊恐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巨剑,想也不想四散找地方逃命。
他们丝毫不怀疑,这一剑斩落,瞬息间便能将半个东幽夷为平地。
温寒烟不是几个月前还是个修为尽失的废人吗?
她现在怎么会这么强,强到竟能同家主你来我往地拆招,不仅不落下风,还隐隐有些游刃有余之势?
司鹤引衣袂猎猎狂舞,在巨剑掩映下显得格外渺小。
他不闪不避,立于剑刃之下,笑:“有点意思。”
话音才落,巨剑凶悍而至,他整个人被剑风吞噬,惊天动地的动静传来,大地震颤,房屋倾頽槐枝倒坠,飞沙走石之间,天崩地裂。
在剧烈的声响之后,便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尚清醒着的东幽精锐们纷纷从断壁残垣下爬出来,盯着不远处烟沙弥漫辨不清情形的地方,心底又惊又怕。
这么久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难道家主真的出事了?
尘烟逐渐向后退去,像是潮落,水面下深褐色的沙土浮现起来。
触目惊心的血痕不规则地蜿蜒。
东幽精锐提心吊胆地紧跟着向后看去,瞥见碎石间压着的一截断剑。
断剑?
家主是不用剑的。
反倒是温寒烟——
东幽精锐松了口气,视线继续向后掠去,烟沙逐渐被风吹散,显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他们眼神微微一凝。
温寒烟手握剑柄,支着一截断剑撑地,偏头吐出一口血。
她指尖用力攥紧了剑柄,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流云陪了她五百多年,是她本命剑。
本命剑断,她身受反噬,仿佛被重锤砸裂了脑壳直碾上脑仁,整个人都似乎不再属于自己。
全凭着一口气,她才坚持着站在原地。
温寒烟视线微顿,落在剑柄上。
那里应当有一朵潦草的小花,看不出什么品种,不过是人随手捡来路边野草编的,大言不惭说要送给她做剑穗。
那时在东洛州,她刚离开潇湘剑宗不久,触景生情,心绪不稳间,随随便便接了过来,系上了。
那个时候,温寒烟没想过这称不上剑穗的剑穗,她会留这么久,竟一用便是几个月。
就像她也没想过,她会和裴烬一路走到这里,直至如今,命运纠缠,再也分不清彼此。
但现在,那缕剑穗消失了。
被罡风震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烟尘彻底散去,司鹤引悠然落地,层层叠叠的衣袍缓缓坠落脚边,宛若金莲盛放。
“若非这把剑拖累了你,方才你也未必会输给我。”
他理了理袖摆,“你的确当得上‘天纵奇才’四个字,成长的速度甚至远超我的想象,是当之无愧如今年轻小辈之中的翘楚。”
话音微顿,司鹤引扯起唇角,话锋一转,“但你错在不该招惹东幽,我是惜才之人,若你此刻束手就擒,并且将身后那人交出来,看在你曾经寂烬渊一战微苍生几乎丧命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
温寒烟咳出一口血,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缓缓拭去唇畔血痕,撑着断剑站直身,吐出四个字,“恕难从命。”
她没有败。
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本命剑都没了,你凭什么和我打?”
温寒烟将半截流云剑收归剑鞘,抬腿一踢地面上不只是谁掉落的长剑,腕间挽了个剑花。
她浑身浴血,飒然而立,“司家主,请赐教。”
司鹤引拧眉看着她,脸上显出几分惊奇神色:“何必如此执拗?”
但他久居上位,虽然素来和煦待人,骨子里却不是什么温和的人,见她负隅顽抗,也少了耐心,声线沉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失去了本命剑的剑修,就像是没了獠牙的野兽,看着凶恶了些,其实根本不足为惧。
司鹤引压根没将此刻的温寒烟放在眼中,“温寒烟,今日下场,是你狂妄自大,咎由自取。”
他反手甩出一道灵光。
铛的一声,方方正正的阵法自上而下倒扣住她,虹光一闪,极速压缩,似是要瞬息间将她碾碎困死在阵中。
“入了幽都阵法,半只脚便已跨进酆都鬼界。”司鹤引淡淡一笑,“即便是你师尊云澜剑尊亲临,也未必能在我手中救得了你性命。不过,你与云澜剑尊师徒缘分已断,今日,恐怕不会有人来管你死活了。”
“陆宗主。”司鹤引甩袖收回手,仰首朝身后唤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顷刻间席卷整个东幽上空。
无数人听见不远处毁天灭地般的动静,忍不住开窗探出头来看,见漫天灵光波动,连忙又缩了回去。大能斗法,他们可不想被殃及池鱼。
几乎就在他尾音落地,一道雪白流光自天边飞掠而来。
陆鸿雪落在司鹤引身侧,眼神先是扫一眼满地狼藉,又在温寒烟身上微微一顿,才转向司鹤引,“司家主。”
“闹完了四象峰朱雀台,还要闹我东幽三危堂。”司鹤引示意温寒烟的方向,“将她交由你处置可否?”
“温寒烟毕竟曾是潇湘剑宗弟子,即便如今已被除名,今日冥顽不灵,不思悔改,反倒祸乱东幽,身为五大仙门之一,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陆鸿雪拱手行一礼,“此次温寒烟行事乖张任性,多半是婚约作废心有不甘所致,她性情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实非正道所为。我自当代司家主约束她,略施小惩,必不再让你烦心。”
说罢,他转头去看温寒烟,声线冷下来,“温寒烟,莫再做困兽之斗——”
话还未说完,他声音猛然一顿,尾音陡然变成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
血珠纷飞喷涌。
他的头颅直接被什么利刃凌空斩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向前滚了几圈,撞在司鹤引脚边,砰地一声停下来。
变故突如其来,司鹤引一怔,下意识低下头,正对上一双圆睁的眼睛,鲜血溅在眼尾,像是血泪。
“陆宗主?!”司鹤引愕然抬眸,顾不得其他,低眸对着头颅厉声道,“神魂未散,还算不得身陨道消,陆宗主,你——”
他话还未说完,“砰”的一声轻响,脚边头颅轰然炸成了一团血花,血水脑浆迸出来,迎面浇了司鹤引满头满脸。
在一片血色之中,哪里还有陆鸿雪的身体。
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他体内,自内向外膨胀啃噬,将他融成了一滩血水,更别提丹田灵台,在这种可怖的威压之下,神魂更是无处可逃。
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司鹤引眸光凝固片刻,猛然抬眸,去看温寒烟的方向。
灵光轰然破碎,四散的光点之中,温寒烟的身影显得更朦胧。
在她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玄衣宽袖的身影。
他手指屈起,松松垮垮提着一把断刀。
此刻那断刀上刀光缭绕,由外而内覆盖上阵法结界,与此同时,结界内侧铺开一抹大盛的剑光,剑光同刀光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此起彼伏地闪跃交映,将阵法寸寸捏碎。
温寒烟处于阵心之上,身周是破碎散去的阵法虹光,她右手平举,还未收回,并指正对着陆鸿雪方才还完好的尸首。
指尖上残存着淡淡的剑意。
“是你——”司鹤引眼睛放大,“温寒烟,是你杀了陆宗主!?你竟敢——你竟能杀他?!”
温寒烟扯了扯唇角没说话,在她身侧,黑衣男子手指轻轻一捻,便将陆鸿雪逃窜的神魂捻得连渣也不剩。
“聒噪。”
裴烬收回手揉了揉眉心,脸色苍白,似是当真被烦得不轻,“这么多老东西,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年轻小辈。看样子,你们的脸皮是当真不打算带着一同入土了。”
司鹤引瞳孔倏然放大,那可是东幽的幽都阵法。
所言入阵者如入幽都,根本无从可破,哪怕是归仙境修士受困,一时半会都难以逃出,反倒受阵法反噬被绞碎成血泥。
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破了?
不,不可能是温寒烟独自破的阵。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那黑衣男子慢悠悠上前几步,从袖摆中掏出一把看不清模样的断刀,仿佛玩笑般搭上了阵法结界。
在那一瞬间,被困阵中的白衣女子似有所感,干脆不再抵抗阵法的桎梏,盘膝凝神催动起全身灵力,汇集于指尖。
幽都阵法并不好破,多一分力便会将阵中人连同着阵法一同绞碎,少一分则两败俱伤,一同沦为鱼肉。
她却对他似乎信任至极,根本从未想过他会伤了她,也从未想过他做不到。
以至于,在阵法破碎的瞬间,在司鹤引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干脆利落地出手。
——一举将陆鸿雪的头颅斩了下来。
而那黑衣男子瞬间抹杀陆鸿雪仓皇逃窜的神魂。
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两息?
不,是一瞬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默契。
司鹤引的视线缓缓挪向废墟中懒散立着的黑衣男子,对方脸色很白,尽管面容俊美无俦,通身却漾着一种病入膏肓般的虚弱感。
但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的。
自始至终,甚至是现在,司鹤引都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半分惊慌,黑衣男子从头到尾都是懒淡的,仿佛下一秒便能随便寻个地方睡了。
这样的状态,在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显得极为诡异。
——若非对方当真是个傻的,那就只能说明,对方修为远在他之上。
黑衣,断刀,瞬息间绞灭神魂——
此人……莫非是……
裴烬对上他惊疑不定的视线,慢悠悠扯起唇角,“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别着急,下一个便是你。”
“至于再下一个——”
他指腹按上额角,似是头疼,片刻想到什么,唇角笑意加深,眉目间的彻寒杀意愈发浓重,“唔,想杀的人太多,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头一个轮到谁。”
裴烬看向温寒烟,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唇色反而显出一种不正常的丹红。
他勾起唇角,“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们说你胡作非为,美人,咱们今日便成全他们,让他们好好看一看,究竟什么叫做真正的‘肆无忌惮’,怎么样?”
“我正有此意。”
温寒烟自阵法中走出来,方才那阵法里空气不断减少,她意识恍惚间看见裴烬靠近,便心下一狠,干脆赌了一把。
她赌裴烬能破了这阵法,而这阵法破碎的一瞬间,便是陆鸿雪毙命之时。
他给她头上扣的那么多屎盆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不仅从未忘记,反而记得越发深刻。
她本无意同陆鸿雪为敌,但陆鸿雪选择站在云澜剑尊那一边混淆视听,搬弄是非,那么这条路,便不是她选的,而是他亲手选择的。
陆鸿雪的命,她早晚要取来。
只是没想到,苍天眷顾,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巧,也这么快。
为了确保一击毙命,温寒烟方才分毫没有留手,几乎抽干了经脉中大半灵力,眼下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内伤未愈,刚走出几步便重心不稳,一头往地上栽去。
小臂一紧,紧接着她被稳稳地扶起来。
温寒烟感觉到那只手细微的颤意,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垂眸一瞥,是裴烬的右手。
是他有旧伤的位置。
温寒烟挣扎着用力站起来,视线又向上移动,望见玄色宽袖上一抹暗色的血痕。
只是这衣服色泽深,血迹染在上面,远远看去便不那么明显,周遭浓重的血腥气能更好地掩藏他身上的血气。
方才裴烬出手,身侧三丈之内除她之外并无旁人。
那不是她的血。
所以,便只能是他自己的。
温寒烟蹙眉抬起眼,她果然没有猜错,裴烬的状态不对。
因为她?
她浑身一凛,条件反射要抽回手,重新挡在他前面。
握在她手臂间的力道一重,她被裴烬扯到身后。
他原本目视前方,这时低头打断她,漆黑眼底破天荒没有多少笑意:“伤成这样还想去哪?短短一日间,你两杀司珏,一杀陆鸿雪,刚断了本命剑,又逞强同司鹤引斗阵。”
裴烬缓缓道,“我知道你修为晋阶,但即便是个神仙,也是会累的。”
温寒烟一愣:“我——”
裴烬似笑非笑:“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没事。”说完,他故意垂下眼,在她身上扫一圈。
修士斗法其实时间并不长,不像小孩子打架那样厮打纠缠良久分不出胜负,尤其是高阶修士,胜败往往在一瞬间。
饶是接连同好几拨人斗法,实际上距离温寒烟现身以来,也只不过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时间。
但她一身整齐洁白的法衣,却已经染上血痕,不知道是属于她的,还是属于别人的。
温寒烟抿抿唇,她的确说不出“没事”两个字,本命剑断,于她而言几乎称得上致命的打击。
“那我和你一起。”她不再拒绝他出手,但也没想着退后。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倏地笑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温寒烟:“嗯?”
“如此逞强。”裴烬道,“也如此拼命。”
温寒烟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疏淡冷漠,更不像她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与世无争。
相反,她永远那么用力,仿佛每一分都要去争去抢,丝毫不懂得什么叫怜惜自己。
就像是——从未有人疼过她爱过她,保护过她。
也从未有人替她遮风挡雨。
明明有一个他在她身边,她也明明知道他底牌手段层出不穷,即便她看得出他身负重伤,但也该知道,借他的手杀了门口这几个人也不在话下。
她却没想过依靠他,反过来义正辞严要保护他。
裴烬故意拖长声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我反而更忍不住想要出手。”
温寒烟闻言,怒极反笑:“我还不是担心你莫名其妙哪天死在路边也无人问津?既然你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日后我不再多管闲事就是。”
话还没说完,一只宽大染着血气的手落下来。
裴烬伸手揉乱她原本便不算齐整的发顶,收回手时,却替她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领。
“也更忍不住心疼你。”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视野里是裴烬的背影,她先前没有留意,又或许是他向来喜欢往她身后藏。直到这一刻温寒烟才意识到,原来他身材如此优越,只不咸不淡往她身前一站,还什么都没有做,便像是要将一切风浪尽数挡下。
温寒烟指尖微蜷,攥紧了袖摆。
她没见过这样的风景。
向来都是她挡在别人前面。
“那把剑,算是你为我而断。待今日这件事毕,送你一把更好的。”裴烬的声音落在耳畔,温寒烟感觉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微烫,是他的目光。
“还有剑穗。”
随即,她听见他的声音。
温寒烟抬眸。
东洛州那一日街道空旷,凄冷的风中,他给了她一朵野草编织成的小野花。
——“你看这配吗?”
——“看不上?”
——“以后送你条更好的。”
今日东幽的风也很大,吹得她衣袂翻飞,像是染血的蝶翼。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这一次,没有再拒绝:“好。”
她轻咳一声撇过脸,冷冷补充了一句,“不过,不准让我等太久。”
裴烬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他再转过脸时,司鹤引一脸如临大敌,神情阴郁深晦地盯着他。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裴烬慢条斯理转了转手腕。
“你应当也听见了,我们稍微有点赶时间。”
*
纪宛晴醒过来的时候,司珏已经不在房中。
她浑身都像是散架了,司珏的确不愧为男配之一,只不过只当她是玩具一样用,完全不顾她的意愿。
最后一回,她边喘边哭,几乎呼吸不过来,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哀哀地吸气。
纪宛晴险些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但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她只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对等的回报。
纪宛晴软软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白狐裘绒斗篷法衣,听着窗外此一阵彼一阵的轰鸣声,指尖不安地绞紧了衣袖。
司珏还没回来。
他说要给她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剧烈的灵力波动震荡开来,纪宛晴承受不住地掩面轻咳了两声。
再拿不到曜影珠,她就能直接嗝屁了。
哐——
她正这么想着,门猛然被推开,一道血红色的身影被跌跌撞撞抬着走进来,沿路丁零当啷撞翻了一地的摆设。
然后“哐当”一声,直接扔到床上,扔到她身边。
纪宛晴鲜血被铺天盖地的血糊了一脸,她浑身都不舒坦,此刻心情更差。
正忍不住要发作,看清那张血呼啦差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顾不得某处疼痛难忍,双月退发软:“阿珏?!”
怎么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纪、纪姑娘,家主要属下将少主带到您身边,既然已经带到,属下便告退了。”
几名东幽精锐浑身染血,二话不说就往外跑,似乎片刻都不想多留。
纪宛晴满头问号,究竟发生甚么事了?
她连鞋都顾不上穿,追着下地往外赶,“等等,你们——”你们有话倒是说明白啊!往她旁边扔一具尸体算怎么回事?
可东幽精锐已经走得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纪宛晴只好重新回到床上来,她也并不在乎司珏到底是死是活,只是打量他双手、怀中和芥子。
说好给她带的礼物呢?
司珏倒在床上,血色瞬间蔓延浸透下去,司珏阖眸烦躁挥开纪宛晴的手,眼也不抬淡淡道:“愣着干什么?伺候我更衣。”
“……”原来还活着。
纪宛晴低下头,纤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情绪。
她凑近司珏,熟稔地去解他的衣服。
这个世界的衣服款式太复杂,她一开始根本不会穿,却不敢让别人知道她连衣服都不会穿,生怕被当成夺舍的妖怪折磨死。
刚穿来的那天,纪宛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出门的时候穿戴整齐,也多了这一项基础技能。
“去准备一桶热水,我要药浴。伺候我药浴之后,我们继续昨天晚上没做完的事。”
褪去一身血衣,仿佛距离方才那阵死亡笼罩的阴影更远,也距离令他颜面尽失的狼狈更远。
司珏眉间折痕稍松,片刻又皱得更紧,抬腿便是一脚,“我说的话不管用了吗?”
纪宛晴猝不及防被他踢得倒在地上,下半身被摔得疼到麻木,原本便受伤的地方更是感受到一种撕裂的刺痛。
她颤抖着起身,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忍耐,有什么不能忍的?她要活下去,她要司珏的曜影珠,在这一段剧情里,她只能指望他了。
纪宛晴缓了缓,正欲按照司珏的话替他去安排药浴,抬眼便望见一道灵光闪过,一枚指节大的珠子被虹光包裹着逐渐虚化,没入司珏体内。
她睁大眼睛,猛然扑过去:“那是什么?!”
纪宛晴没见过曜影珠,但是她看过小说,知道曜影珠的作用。
司珏如今身受重伤,刚才那虚影又圆溜溜的,哪有这么多巧合?
她一下子扑上来,语气全无曾经温柔解意,司珏不由得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没猜错,是曜影珠。”他唇角扯起一抹凉意,“怎么了,你有话说?”
纪宛晴心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一下子软下来,眼睛却直直盯着他,“阿珏,你先前不是答应过我,会将它送给我的吗?”
“你也说了,那是先前。”
司珏似笑非笑看着她,嗤笑,“如今我为了你的先天道骨才变成这副模样,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拿那枚曜影珠?”
纪宛晴唇角颤了颤,“那我呢?我怎么办?”
司珏眼神流露出几分嘲弄,“司鹤引不会让你死的。”
纪宛晴听不进去,司鹤引?司珏不说她都快忘记这个人,原著里的背景板罢了,她可是女主,一个背景板怎么救她?
顾不得激怒司珏,她又伸手去摇他手臂,“阿珏,阿珏……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它。”
司珏懒得再理她,更不想听她在此处发疯撒泼,重新闭上眼睛,“出去。”
纪宛晴动作猛然一顿,难以置信,“你让我走?阿珏,我能去哪里,你说我该去哪?”
“随便你,想去哪去哪。待我要你的时候,你再回来。”司珏冷淡道,“这里是我的临深阁。”
纪宛晴看着他,眼睛里情绪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一瞬间安静下来,片刻后,轻轻低下头,乖巧道,“好。”
司珏鼻腔里逸出一道讥诮的气声,“对了,出去以后记得将房门关好,检查结界——”
他尾音陡然一变,克制不住一声闷哼,唇角血迹蜿蜒而下。
一枚发簪深深自他身后刺入,发钗上梨花流速摇曳。
纪宛晴双手不住地发着抖,冷汗瞬间浸满了掌心,滑得她几乎握不住。
但她不敢松手,生怕这一松手就失了先机。
司珏还没死,若他有心要还手,她根本没办法抵抗。
纪宛晴再次用力攥紧了发钗。
这是云澜剑尊给她的法器,平日里戴在头上不起眼,好像不过是个寻常发饰,实际上可以灵力催动,化作一柄掌心那么长的短剑。
司珏冷汗涔涔抬起眼,染血的牙关里一字一顿挤出几个字:“你也想杀我?”
不,她不想杀人。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下来。
纪宛晴没杀过人,她是现代人,根正苗红大好青年,怎么会想杀人?
她只想少写点作业,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别点她回答问题,暗恋的同班男生多跟她说说话,最多也就是偷偷藏手机看小说,偶尔憧憬一下跳过高考直接上大学该多爽。
穿越到这该死的小说里,纪宛晴就开始忍,忍,忍。
她忍不了了。
什么她的先天道骨,司珏分明就是为了他自己,把她推出去做个挡箭牌,心安理得躲在后面占尽了名声和便宜。
她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当牛做马,还背负着小三骂名这么久,他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全白干。
就这他竟然还好意思继续心安理得地使唤她,凭什么?
她只是想活着。
“这是你逼我的。”纪宛晴声线颤抖。
曜影珠滴血认主,已经无可挽回了。
只有司珏死了,她才能重新得到它。
苍天保佑,今天司珏正好受了重伤,是谁做的?温寒烟?或许是吧,她真是太感谢温寒烟了。
否则,她怎么能偷袭得了他,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他就算不受伤,这曜影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给她。
纪宛晴攥紧梨花短剑,用力闭上眼睛,手腕狠狠拧了一下。
“噗嗤”一声兵刃入肉声,剑刃在心脏里翻搅,司珏命门受制,先前又受温寒烟重创几乎丢了性命,此刻想要还手,浑身却使不上力气。
他眼眶猩红,目眦欲裂,心脉被一剑绞断,呕出一口血。
“纪、宛、晴。”
三个字从他口中挤出来,咬牙切齿,和着他此刻狰狞神情,被血染得几乎看不清的五官,仿佛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纪宛晴呼吸一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慌乱之中不知道踩到什么,绊倒在地。
她用力闭上眼睛,等待着司珏的反击。
良久之后,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整片空间仅余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困兽在囚笼之中不甘的徘徊。
片刻,“咚”的一声闷响,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纪宛晴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心惊肉跳地抬起头。
司珏面朝内测倒在床上,不知死活,大片大片的血迹蔓延下来。
一枚指节大的珠子自他心口处逐渐凝集,“啪”一下落在床上,顺着惯性向前滚动,从床上落下来。
纪宛晴一愣,连忙手脚并用爬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珠子接在掌心。
曜影珠。
她有救了。
将珠子往芥子里一扔,纪宛晴爬起来便要往外跑。
行至门口,她按着门板猛然停住动作,心口陡然一阵绞痛。
纪宛晴转身往回看。
房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是真真正正的凶杀现场。
司珏的尸体倒在床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而此刻,无数条纤细的金线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尸体。
那些金线剔透晶莹,凭空而生,不像是实物,更像是灵力凝集而成。
而那些金线,仿佛是从她身上牵引过去的。
纪宛晴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开始感觉到身上的力气缓缓流逝。
是司珏,司珏昨夜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根本从未想过给她什么,他只想着要从她身上榨干最后一分利用价值!
纪宛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她重新攥着染血的发簪,挪回了司珏的尸体旁。
一刀。
又一刀。
她亲手将金线一根根斩断,每一次动作,她都感觉心脏仿佛被紧攥住一般抽痛,但她没有停下动作。
这种痛,甚至比这更难捱的痛苦,在落云峰上的时候,她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现在算得了什么?
她要活,既然司珏没想过让她活,那她就要让他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宛晴缓缓停下动作。
她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上上下下都是混着血迹的冷汗,她自从穿越起,除了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磋磨的那段时间,还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所有的金线都已绷断,那种连灵魂都要被抽走的痛楚也渐渐平息下来。
纪宛晴缓缓滑坐在地。
在她身后,司珏的尸体逐渐干瘪下来,染血的锦衣之下,显出一个嶙峋的骷髅骨架。
早已死得不能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