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廿月的第一天,宴席召开的日子,东幽正殿人声鼎沸,其余地方破天荒显得冷清许多。
[你已经有十三个时辰没见到白月光了。]
绿江虐文系统幽幽道,[你知道吗?在另一个世界里,只要超过一天不联系不见面,那就是默认分手。]
[你很快就要失去你的老婆了,她一个人孤零零面对东幽群狼环伺,一定非常的无助,绝望。你还不快点去帮她?]
裴烬懒散靠在树干上,树影婆娑映在他深邃立体的脸上,更显俊美。
无助?
绝望?
裴烬将手中石子扔入池中,水花溅起,他掀起眼皮,[在你看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绿江虐文系统理直气壮道,[无论是多么坚强的女孩子,内心也总有最柔软的一面。即便身上披着铜墙铁壁一般的铠甲,但她总归是会有累的时候的!]
裴烬又扔了一颗石子进去,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盯着摇曳的水花。
温寒烟现在早已不似他们初遇时那么狼狈的样子。
她修为不俗,容貌姣好,气度不凡,身边也自然而然吸引了一众愿意追随她的人。
他不是感觉不到她近日来刻意的疏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在无形的缩短之后,再次被她单方面冷漠地推回了原点。
裴烬抬起眼睫,没什么所谓地笑了下:[她可未必那么乐意见到我。]
[你终于——]绿江虐文系统难掩兴奋,小光团都憋得通红,[承认她是你老婆了!]
裴烬:[……]
他眼也不眨一把将光团捏爆,慢条斯理甩了下袖摆。
他今日心烦意乱。
不知是因为温寒烟日前的拒绝,还是因为此刻她被那个蠢货未婚夫退婚。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裴烬绕回花园之中,池景绿意千年如一日。
东幽仿佛在这一千年中,没有丝毫变化。
一尾红鲤翻腾出水花,淅沥沥的水流轻响。
“长嬴,快看,哈哈哈,这两条鱼的尾巴差点打起来!”
云风捏着折扇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却没听见回应,一只手捂着笑得发疼的肚子,一边转回身用手肘戳他一下,“你怎么不笑,是生性不爱笑吗?”
裴烬面无表情抱剑立在他身后,眼也不抬地避开他动作,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
“你这种状况多久了?”
裴烬皱眉道,“身为潇湘剑宗宗主嫡子,你却不是追在司星宫那个什么玉华流身后,就是荒废修炼,今日竟然在这里看几条鱼,看了几个时辰。”
云风面无表情打断他:“是流华——流华师妹。”
裴烬静了静。
“行吧。”他轻咳一声,“不管是流华还是流什么别的,你是想在下月的昇阳大比时,让她看你出的洋相?”
云风撇了下唇角,“当然不想。”
他转过头去,视线里正好是几块散落在池边的石块。
云风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下,倏地有了主意。
“长嬴,我今日教你一个其他的修炼之法。”他收了折扇,扇骨朝着裴烬肩膀上一点,神秘道,“而且这次,我包你能笑出声。”
裴烬挑了下眉梢。
半盏茶之后,一黑一白两个少年蹲在被刻得乱七八糟的石块旁边,陷入沉思。
“司槐序是长这个样子的吗?”云风盯着石块,有点不确定。
裴烬低下头,正对上一双眯眯眼——方才云风用扇骨刻上去的,他说他不太会刻眼睛,但如果把眼珠子刻上去,可能看上去会有点恐怖。
裴烬也不会。
他抿抿唇角,铿然拔剑,竖着在那两条代表着眼睛的横线上,刷刷刻了好几道。
云风一边看着他动作,一边心惊肉跳:“……这是什么?”
裴烬收剑归鞘,将石块拿到脸旁边,闭上一只眼睛,一只手指着石块,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睫毛。”
云风一脸便秘地看着石块上蜈蚣一般的痕迹:“……”
裴烬睁开眼睛,看一眼云风神色,又看一眼石块上的眼睛,狐疑道:“不像吗?”
云风“呵呵”笑了下,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要我说,另一只眼睛便不要刻了吧。对称显得太古板,此刻呈现出的样子,不失为一种凌乱野性的美。”
裴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行。”
云风生怕他反悔,又折腾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来,趁机赶紧把石块拿到自己手里来。
他们现在还只刻了五官,衣着打扮还没有刻上去——他们都不会,而且根本想不起来司槐序平时打扮成什么样。
一个脾气比石头还臭的孔雀男,他们根本不会花心思观察他的打扮。
云风又观察了这被雕了一半的石像片刻,严肃道:“长嬴,你说若是司槐序知道了,会不会杀了我们?”
裴烬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就凭他?”
“……所以你也觉得我们的作品真的很丑?”
“……”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率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紧接着笑闹作一团。
“那咱们接着刻?”
“舍命陪君子。”
但终究这石像还是没能刻完,就在云风扇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瞬间,不远处传来一声暴怒的冷喝:“你们在干什么!”
云风手一抖,尚未收敛的剑气转了个弯,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眯眯眼上留下深刻的一道痕迹。
“完了,毁容了。”
云风扶额,艰难地转头去看,“司槐序?”
一身华服锦衣的少年站在阴翳之中,身着浅金色莲纹长袍,白玉束发,几缕发丝辫起缀以宝珠拢入发冠之中,在树影下熠熠生辉。
他眉眼秾丽,却并不显得女气,一双微上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
“云、风。”从牙关里挤出来两个字。
一道残影闪过,裴烬下意识伸手去接,把石像稳稳接了个满怀。
他额角一跳,再回过头去时,身边哪还有云风的影子。
“司少主,此事与我无关。”远远飘来他的声音,“你若是要找麻烦,便去找裴烬吧!”
裴烬唇角一抽,和司槐序阴沉的视线对上。
两人被恼羞成怒的司槐序追着,在东幽里漫山地跑。
裴烬一边矮身踏在剑身上疾行,一边把石像扔回去。
他现在也回过味来:“说实话,你到底为何要刻这个丑东西?”
云风手忙脚乱地接住,宝贝至极地将丑到令人发笑的石像放在怀里。
“流华师妹说了,只要我敢在东幽干这事,她便答应跟我出游踏歌一次。”
他讪讪笑了下,速度却不慢,扇骨化作数把短剑将他身周严丝合缝地护住。
裴烬毫不意外,他早该猜到,以云风的性格,能做出这种事只有可能是为了玉流华。
“她那是耍着你玩。”他简直气笑了,“司槐序和我们不对付,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啊,流华师妹可不是瞎子——但是万一呢?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会追悔莫及的。”
云风轻轻抚着怀中的石像,唇角微扬,“流华师妹是我在这世上,除了长命百岁之外,唯一的追求了。”
裴烬听得险些吐了,真恶心,怎么会有人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
他眉心一皱,霍然停下脚步。
云风被他晃了一下,又向前疾行数丈才绕了回来:“怎么了?”
“我们跑什么?”裴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慢悠悠颠了一下掌心长剑。
“又不是打不过。再说,我们有两个人。”
云风神情空白一瞬,也是一脸茫然:“是哦,跑什么呢?”
两人这一打岔的时间,密林深处摩挲沙沙作响,有什么人踩着枝叶紧随而来。
片刻后,司槐序追上来,咬牙切齿:“裴烬!”
下一瞬,一条湿湿滑滑的东西直扑面门,漾着点淡淡的腥气。
被扔了一脸的红鲤。
……
裴烬看着空荡的池中。
分明前日他还见此处鲤鱼成群,如今池水里竟然空落落的,零星一两条瘦弱的红鲤漫无目的地乱逛,清水几乎倒映出池底。
他脸色微沉,转身疾步便走。
没走出几步,远远便碰上三五名东幽家仆,人人手中都捧着个大桶,看他们紧绷的手臂便知道分量不轻。
视野里出现一双玄色靴面。
家仆懵逼地抬起头,看向拦住他们的不速之客:“您这是——”
裴烬垂眸瞥一眼他们怀中的大桶,桶中清水涟涟,几条小鱼苗欢快地扑腾着。
他瞳眸微转,示意池中:“鱼呢?”
“鱼……”
家仆们两两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幽的生面孔,应当是来参加少主宴席的来客。
但这人此刻却出现在此,看不出究竟身份来历,气场却极盛,令人下意识臣服,不敢拒绝。
可是他拦住他们,竟然只是为了问观赏鱼的事。
家仆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那池中是老祖亲手养的灵鱼红鲤,已经有将近上千年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竟然几乎全都死了。”
裴烬剑眉微皱:“死了?”
家仆点点头,说到这个话题,他很难避免回忆起当时那个场景,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是专门负责照料看顾这些灵鱼的,差事并不繁琐,只需要定期来喂一喂食。
结果没想到,前两日竟然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家仆抖了一下:“死状极其诡异恐怖,像是被什么撑烂了肚子,爆开了来,可肚子里什么都没了,连骨肉都仿佛被抽干了。”
裴烬乌沉沉的眼睫压下去,掩住眸底的情绪。
片刻后,他猛然抬起眼,赶回东幽正殿。
就在红鲤死前,他将香囊碾碎,掷入池中。
香囊。
司召南果然有问题。
裴烬已经走出几步,识海中系统音才姗姗来迟。
[叮!白月光被当众退婚,昔日未婚夫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新欢搂入怀中,给她的赔礼,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请冲冠一怒为红颜,怀着三分愠怒三分心疼四分终于轮到我了的复杂心情,手刃渣男,抱得美人归,扣住她细白的手腕,阴鸷着脸:“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
裴烬眼底微凛:[退婚?]
片刻后,脚步变得更快。
绿江虐文系统故意暗戳戳点他:[听到白月光退婚的消息,你好像很开心?]
裴烬嗤笑一声,薄唇却稍扬。
怎么可——
裴烬脸色骤然一变。
他眼尾肉眼可见地蔓延上一种说不上的红意,那抹不祥的丹红宛若血色般,迅速在他眼尾连成一串古朴繁复的印迹,紧接着,血色逐渐变淡,无声没入他皮肤里。
裴烬身形一晃,他猛然抬手扶住一旁树干,手指用力嵌进树干中,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被灰褐色的树干衬得更显苍白。
一抹血痕缓缓自他唇畔滑落下来,秾艳的血色衬得裴烬唇色脸色都更淡。
绿江虐文系统一怔,紧接着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了?!]
裴烬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他心脏鼓噪得仿佛要炸裂开来,能够令他产生这种感觉的——
“她在哪。”他喘.息一声抬起眼。
“蛊被人催动了。”
*
热茶清香袅袅,白雾氤氲,茶水注入杯中,碰撞出叮当作响的清脆声。
司珏脸色惨白勉强坐在位置上,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是瘫。
方才退婚宴上同温寒烟过招,他伤了根本,此刻右手根本动弹不得。
方才东幽的大夫来看过,临走时脸色凝重,直言若他寻不到续骨之物,恐怕这只手今生都未必能用了。
续骨之物啊。
司珏艰难地抬起身,以还尚且能动弹的左手指尖按着杯底,将茶杯推到对面。
“这是东幽特有的桑叶茶,寒烟,尝尝。”
温寒烟坐在对面,垂眼看着茶盏上腾挪缭绕的轻烟,没有动作。
司珏待她态度如此和煦,在方才发生的一切衬托下,更显得反常。
方才还在大打出手、碎婚书退婚约的两个人,竟然坐在一个房间里如此平静地喝茶。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离奇。
温寒烟没喝,也少了虚与委蛇的心,撩起眼睫直言道:“你想说什么。”
司珏指尖搭在桌案上,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在天花板上悬垂下的镂空灯盏掩映下,那张面如白玉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眉眼色泽更深,显出几分深晦的情绪。
此地毕竟是东幽,是他的地盘,更是司鹤引的地盘。
更何况温寒烟大庭广众下近乎废了东幽少主右臂,方才变故没过多久,直属东幽家主的精锐便鱼贯而入,将温寒烟和兆宜府众人团团围住。
在场大多都是人精,此次说白了也不过是温寒烟和司珏二人之间的纷争,说得最大,也最多牵扯进东幽和潇湘剑宗。
大多仙门世家都只护住门下弟子,作壁上观,并未像叶凝阳那样脑子一热便插手进来。
但他们却亲眼见着上首剑光翻涌,天尊像在剑网中被绞得破碎。
那是司珏少时成名的绝技,碎刹阵法,就凭这一手,司珏几乎稳坐同辈翘楚,就连潇湘剑宗季青林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这样的司珏,竟败给了一个昏迷了五百年的温寒烟。
而且看上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陆鸿雪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温寒烟此刻灵力虚空,大势已去,快拿下她!虽然她如今已是潇湘剑宗弃徒,但毕竟方才出手皆用潇湘剑宗剑法,我愿将这弃徒带回处置。”
就在东幽精锐一拥而上之际,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司珏冷不丁动了动。
“退下。”
司珏脸色稍有点苍白,碎刹阵法被破,他也受了反噬,此刻浑身气血翻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更令他恐慌的是,在一阵剧烈到几乎绞碎他神智的痛楚后,他开始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右手。
若他失去了右手……他对于东幽,对于家主,对于老祖,还有什么用处?
在东幽,无用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司珏勉强克制住心底纷乱的思绪,在求死不得的剧痛和令人胆寒的麻木中,一点点地抬起眼。
他长这么大起,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羞辱。
不仅拿手的招式被几剑斩碎,贻笑大方,此刻身上也都是实打实的内伤,就连睁一下眼睛都费劲。
司珏看着温寒烟的眼神繁杂,说不上什么情绪,却似是蕴着沉甸甸的分量,只一眼就收回。
“看住她。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她。”
司珏话音落地,围拢上来的东幽精锐却并未立即退去。
几人略微犹豫地看了眼温寒烟,又看一眼司珏,为难道,“可家主说……”
司珏冷笑一声:“怎么,我这个东幽少主,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吗?”
“……自然不是。”
司珏缓了口气,冷淡道,“我自会亲自去面见父亲。”他抬起眼,“现在,退下。”
东幽精锐顿了顿,不再犹豫,转身退让开。
司珏最后看了一眼温寒烟,整个人便被一抹灵光包裹住,在无数东幽精锐的簇拥下被抬走了。
来时有多意气风发,离开时就有多狼狈不堪。
纪宛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想破头都没想到,温寒烟竟然能打得赢司珏,这也太逆天了。
如果温寒烟要杀她,谁能护她?这些臭男人?
季青林早就指望不上了,连御剑都能昏头自己摔下来,现在来看,司珏也没戏了。
只剩下云澜剑尊了,作为原著男主,他肯定能护得住她。只是他待她冷漠,不太好接近,纪宛晴条件反射不太想靠近他。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云澜剑尊此刻根本不在东幽。
纪宛晴将身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离温寒烟的方向更远了一点。
温寒烟却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在周遭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下,安安静静坐回原位闭目养神。
那眼神说不上喜欢,却也没有憎恶。
难不成温寒烟身上的剧情真的已经崩得面目全非,她根本就没有黑化?
纪宛晴盯着她的侧脸,惊疑不定。
温寒烟坐在兆宜府众人之中,仿佛一朵盛放红莲中央一点雪白的花蕊。
日光透过窗柩菱窗映在她脸上,纪宛晴眼神恍惚,突然间明白为何即便她们二人长相再过相似,也向来没有人认错她们。
七八分相似的五官放在那一张脸上,少了几分掩在甜蜜之下的用力,不争不抢,显露出一种超脱于俗世之外的淡漠平静。
纪宛晴就这么看着她,心底微微一动。
如果。
她是说如果。
如果她也能像温寒烟一样的话,她的日子是不是会有一点不一样?
司珏离开宴席,便直接被抬去了司鹤引所住的涧孝阁。
但同温寒烟伪装成的叶凝阳不同,他刚被抬到院外便被拦住。
“少主,请您在外稍待。”一人脸上挂着挑不出错处的笑意,另一人自觉转身入内通传。
司珏他向来讲究衣冠外形,此刻却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唇色泛白,右手更是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方才来时一路上,司珏已经试过无数种方法,甚至拔剑对准右手斩落下来,被东幽精锐手忙脚乱地拦了下来。
没有用。
即便剑风在右臂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势,此刻鲜血还汩汩往外流,司珏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惶恐不安至极,一路被以这副模样抬过来,又不知道让多少人见了他狼狈的样子,此刻恐怕都在暗中取笑他,这不可一世的东幽少主,竟然也会有今天。
司珏原本便一肚子火,此刻被拦下,心头火更盛。
但他还是忍了忍,东幽精锐小心翼翼扶着他在座位上坐下,司珏面沉如水:“快点。”
他条件反射想用右手端起茶杯,血呼啦差的手臂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司珏脸色更差,“一盏茶的时间,我要见司鹤引。”
上次见到司鹤引,司珏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之间不似父子,更似主仆,司鹤引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不,或许连主仆都不如,感情好的主仆至少会有些信任,但他们之间没有。
司鹤引次次都会派人带来玉简,上面写明了他要做的事,只有末尾落款处空着——简单的事要他的指尖血立誓,重要些的,修仙中人一滴抵数十年修为的心头血,他眼也不眨地给。
这一次破天荒的,或许是听说了宴席上的事,司鹤引接见了他。
但没真见到人,司珏刚走到内间外便停下来,坐在温寒烟曾坐过的位置。
远远隔着一道珠帘,司鹤引的声音传出来:“输了?”
他没问退婚的事,更没有关心司珏一身伤势如何,只问司珏是不是败给了温寒烟。
司珏脸色变幻一阵,低下头应了声:“是”。
“废物!”一道袖风呼啸而来,司珏原本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哪里避得开这一击,当即被打得身体歪斜,克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
司珏近乎昏厥,却还是强撑着在搀扶下起身,朝着司鹤引的方向跪地行礼。
司鹤引:“输了就输了,事情既然已经办成,你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
“父亲。”司珏吐出一口浊气,“既然我和温寒烟婚约已废,您当年要我给她的那枚先天道骨,不该拿回来供我们东幽使用吗?”
先天道骨。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的续骨之物?
珠帘影壁之后人影戳戳,对面安静了一会,又隐隐传来辨不真切的低絮声,似乎司鹤引在同什么人说话。
片刻后,司鹤引淡淡道:“不必。当年我让你将这块先天道骨给她,自然有我的考量。至于现在,那块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还有别的用处。”
温寒烟已与东幽再无瓜葛,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能有什么用?
司珏思绪被重新回到现实。
他见温寒烟戒备警惕,并未品茶,倒也没什么所谓。
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华服,面容在灯火掩映下更似美玉,双臂都软软垂落在身侧,被宽大的袖摆遮掩起来,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方才看见了,你的流云剑已有裂纹,继续用下去也难以长久。”
他抬眼,“我给你的赔礼,你既看不上,大可以不要。但司氏铸剑世家,我可以给你一把更好的本命剑。”
乌素已负盛名,东幽哪里还有比乌素剑更好的剑?
温寒烟一时间摸不透司珏心思,却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狐疑试探道:“剑在何处?”
“东幽剑冢。”
司珏向后一靠,面不改色直言道,“我不想退婚。”
温寒烟简直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半晌笑了:“你不会是伤了脑子,记不清事了?”
她语气冷淡,“一炷香之前婚约刚废,你亲口提的,我亲手碎的。”
司珏黑眸沉郁,紧盯着她。
被一个女人打败,这个女人还是上一秒被他弃若敝履的未婚妻,他心底自然不会爽快。
但除了这种不悦之外,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司珏也没有想过,温寒烟的实力可以这么强,背景还这么硬。
兆宜府不惜冒着同东幽决裂的风险,也要在这种时候帮她。
甚至他刚到时还听见了,久不问俗世的司星宫,也在替她说话。
某种分量似乎一下子沉了起来。
不仅如此——
司珏看着温寒烟,她也换下了那身血衣,受伤失血令她的皮肤显得更莹白,低垂着眼睛安静坐在那的时候,显出一种恬淡感。
但她仗剑而立时,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姿态。
很耀眼,司珏不得不承认。
她让他真的很动心。
但是玉简契约已落,心头血也给了出去,这桩婚约他不退也得退。
司珏倏地抬手,宽袖甩出一道灵光,阵法符文明明灭灭,光晕如水波般自顶部缓慢蔓延而下,像是放缓了速度的飞瀑,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警惕起身,抬手便要拔剑。
一只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按在她手腕间。
“寒烟,今日你和你的朋友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九寿殿,都是因为我开口替你做主。”
司珏指尖微微收紧,语调带笑,脸上却全无笑意,“你现在是要恩将仇报吗?”
温寒烟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她冷冷抬起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同我一起杀了司鹤引。”司珏唇角带笑地吐出毒蛇般的字眼。
他看着他,语气放得很轻,像是一种引诱,“我做司家主,我让你做东幽夫人,如何?”
温寒烟对做什么东幽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对司珏为何要杀司鹤引很有兴趣。
她静了静,耐着性子问他:“你让我做东幽夫人,纪宛晴呢,你又待如何?”
“她?”司珏轻轻扯了下唇角,分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却莫名流露出一种轻蔑。
“我不喜欢纪宛晴,寒烟,她只是你低劣的替代品。”
他的脸一般陷在阴影里,一般玉面君子,一般鬼面煞神,“我是被逼迫的,杀了司鹤引,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寒烟,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给你画饼呢,简直令人作呕。】龙傲天系统忿忿不平。
【你可千万别信他,这种角色我见得多了,龙傲天一朝归位,他心里的小算盘就立刻动了起来。他一定是对你图谋不轨!】
温寒烟应了声,她自然不会信司珏的鬼话,无论他口中被迫是真是假,都与他无关。
她更没必要为了他趟这趟浑水。
只是,司珏在东幽已有五百年,既然此事牵扯到司鹤引,或许与她体内无妄蛊也有关联。
温寒烟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便是为了听一听,他嘴里是不是真的能说出什么她想听的话来。
温寒烟:“为什么是我?”
司珏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温寒烟问的是为何选她联手。
“你能恢复丹田经脉,定是得了机缘。”司珏撑着头,缓缓道,“你现在的修为,应当是伪装吧?”
原来司珏将她当成了压制修为的大能。
也对,在他眼中,一个合道境的剑修,怎么可能破得了他的碎刹阵法。
【果然是想利用你。】龙傲天系统指指点点。
温寒烟有意隐瞒探听更多信息,干脆应下,不置可否:“所以呢?”
“你同兆宜府和司星宫交好,我妹妹又对你极其喜欢。九州现存五大仙门两大世家之中,与我疏远的,恰巧都与你亲近。”
司珏笑,“你我联手,又有何人能阻拦?”
温寒烟撕碎他的粉饰,将赤.裸的算计点明:“你是想借我的口,劝说兆宜府和司星宫助你一臂之力。”
司珏面不改色,稠密眼睫在他眼下拓下一片阴影,他倾身:“但我最重要的,还是你。”
“什么意思。”
“我父亲看重你。若你求见,他绝不会避而不见。”
温寒烟眉梢一跳,司鹤引看重她?
与此同时,她听出他言外之意。
“你想要我代你出手?”
“司鹤引是炼虚境修士,若是一击不成,他还有余力还手,还不是只有你才能接的下?况且——”
司珏指尖落在杯壁上,他唇角一扯,似是自嘲,另一只手捻了捻心口处的衣料。
“我有不能出手的理由。”
和温寒烟定下婚约,是被迫的。但少年时的相处,虚情假意之余,也有几分真心。
直到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司珏才看出,原来温寒烟也是被利用的。
她是弃子,而他是棋子。
如今,司鹤引要他退婚,又要他同纪宛晴相处。
司珏不想被控制至此,与一枚新的棋子相比,他更喜欢有点感情的弃子。
所以他去见了她一面。
但温寒烟并不配合,仿佛浑身带刺的白玫瑰。
他没那个心思去抚平她的倒刺。
他只想换人。
司珏原本打算先退一步,佯装答应司鹤引,和纪宛晴虚与委蛇一番。
纪宛晴性格和温寒烟截然不同,绵软又顺从,像是离了他活不下去的菟丝花。
他不怀疑自己能控制住她。
但现在,他又改主意了。
司珏手指去碰温寒烟的侧脸,像是对纪宛晴那样,“你意下如何?”
温寒烟眼也不眨,反手便将他的手拍开。
太可笑了。
他动动嘴皮子,她便要替他奔走游说,替他以身犯险,他却一句话都不提他能给她什么。
哦,他也算提了,提了那把不知道什么样的剑。
但不过一把剑,他要她替他卖命。
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温寒烟唇角逸出几分讥诮,她低下头平复片刻,她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问他。
半晌她才重新扬起脸:“你确定你想杀的人是司鹤引,而不是司氏老祖?”
若司珏当真受迫,他与她之间的婚约也多半来源于此。
究竟是谁要他接近她,这于她而言很重要。
司珏脸色微变,神情阴晴不定。
他沉默一会:“嗯。”
既如此,司鹤引便不像他对叶凝阳所说那样,对无妄蛊之事一无所知。
温寒烟默默想。
“即便我隐藏了修为,但司鹤引毕竟是炼虚境的修士。”温寒烟将茶杯推回去,“与他斗法,我得不到什么好处。”
茶杯推到一半,便被一只手挡住。
两人各持半边,隔着薄薄的茶杯,司珏修长手指虚拢住温寒烟的手。
“我自然心疼你,不会要你像现在这样空手去。”
温寒烟看着桌面上莹莹发光的短匕。
“这是梁尘缕所制,和司鹤引所修功法相克。”
司珏将短匕连同茶杯一起推回温寒烟身前,“只要你将它扎在司鹤引身上,他立即便会受梁尘缕影响,变得虚弱不堪。”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或许之后用得到。
温寒烟没管那杯已经彻底冷却的茶,将短匕收入芥子。
她心底冷不丁感受到一种不安,没有预料,更像是一种直觉。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同意?”
“我不确定。”
司珏坐在对面,半明半昧的光线将他的身体笼罩在内。
房中光线昏暗,只一鼎镂空香鼎中燃着烛火,微弱的光线映在他半张脸,暖融的色泽反倒衬出几分森然。
他微微笑起来,弧度几分诡谲,“但是你拒绝不了,不是吗?”
温寒烟猛然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
阵阵热意涌动,天旋地转间,视野都逐渐变得朦胧。
她仿佛看见司珏分裂成两个影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两只眼睛注视着她,逐渐重合。
“寒烟,你真的很警觉。”
她听见司珏叹息一般的声音,“但是我们相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我一早便猜到了,所以除了茶水,熏香,你所触碰到的一切,都是我提早准备好的。”
“还有那枚香囊。”司珏微微笑了笑,“漂亮吗?那是家主命司召南为你准备的。”
温寒烟勉强稳住心神,惊怒抬眸。
那枚香囊……那枚香囊?!
她分明已用神识探入其中,却并未察觉到分毫异样。
司鹤引和司召南究竟做了什么,竟能令那香囊里的东西逃脱神识的探知?!
温寒烟心念转动,却不知自己此刻眼尾泛红,白皙皮肤上也染上霞色般的潮红,这样一眼看过来,威慑力大打折扣,反倒多了点令人心痒的征服欲。
迎上这样的眼神,司珏只觉得某处一紧。
“别这样看着我。”
他喉结上下滑动,皱眉挪开视线,几息后又重新将目光转回来,黑沉的眼底泛着热烈。
“这是桃花蛊。”他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瞳孔陡然一缩。
桃花蛊。
这是连羽化境归仙境修士都躲不过的烈性药。
若不加以纾解,不仅全身灵力经脉逆流,最终爆体而亡。
由于桃花蛊能够放大身体的一切感知,平日里一阵风拂过毫无知觉,中蛊之后却会清楚地感受到风一寸寸拂过的痒意。
在死前,中蛊却又不纾解之人,甚至还要清醒地感受到身体里经脉炸裂,血肉消融的痛苦。
温寒烟浑身发烫,她微微动了一下,衣料摩挲在身体上,她竟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听见司珏的脚步声,还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的性格。”
他的身影在温寒烟眼睛里泛起重影,“如果你我有了夫妻之实,你一定会帮我。”
温寒烟感觉他靠近时掀起的一阵气流,浮动她脸侧的碎发,发尾掠过的皮肤传来一阵颤栗的痒意。
她想拔剑,指尖触碰到剑柄,又被扣住。
紧接着,落在她指尖的手缓缓向上,抚过手臂,搭在她领口,轻轻扯动。
“寒烟,我定不会负你。”
温寒烟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司珏也似是忌惮着她,并未立刻动作,指尖若有似无地试探。
直到见她似乎彻底沉浸在桃花蛊的作用下,才伸手揽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探向下。
下一瞬,他心口一痛。
司珏缓缓低下头,看着没入心口的剑尖。
剑身雪亮,寒芒反照在温寒烟脸上。
映着那双凤眸和泛红的眼尾,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