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和阁林木蓊郁,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道绕了一圈,道路尽头正好通向温寒烟所住的房间。
空青回过神来时,看见地面上一片阴影不知何时落在身后。
他转过头,看清楚不远处立着的人,唇角一翘。
“寒烟师姐!”
空青大步跨进去,三两步凑到温寒烟身边。
“叶家主正四处寻你,要你早些去锦清阁,她有要事要同你说。”
温寒烟脊背笔直立在树荫下,正沉心静气调息,闻言略微抬起眼。
“叶家主回来了?”
方才她的芥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异动,更没有叶凝阳的传讯。
她不过是以灵力随意催动了其中不知道哪个法器,佯装成有要事需要离开的样子罢了。
莫名的,方才温寒烟并不想停留在原地。
她只远远在南和阁附近绕了一圈,返回之后,果然见裴烬早已经离开了。
却没想到竟然当真等来了叶凝阳的消息。
温寒烟好不容易才从一大串字眼中找到重点:“锦清阁?”
空青点点头,跟在温寒烟身后走到房间里,非常不客气地凑到窗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灌下去,余光顺着窗柩往外望。
一大片槐树的浓荫下,灌木叶片上反射着淡淡的日光。
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盯着那一处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便干脆不想了。
锦清阁距离南和阁并不远,空青和叶含煜被东幽司氏安排住在那里。
温寒烟和空青刚一踏入锦清阁,便看见叶凝阳和叶含煜正在院中切磋。
两道身影皆是一身如出一辙的朱红外衫,红衣猎猎,宛若初春空气里滚落的红枫叶。
空荡安静的院落中,无数透明的细线在某些角度反射着细碎的光晕,无声将整片空间笼罩在内。
叶凝阳“咦”了一声,小心地将衣摆从两根细线之中抽出来,指腹轻柔抚了抚脸侧的细丝。
“这一招真不错。”她有点惊奇地抬起眼睫,“你竟然当真有了点长进?”
叶含煜指尖微动,细丝宛若灵蛇般自发收拢,缠绕回他指尖,没入袖摆之中。
他头一次被叶凝阳这么直白地夸,稍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发顶:“这是前辈教的。”
叶凝阳恍然大悟:“难怪。”
一道声音这时候加进来。
“但修仙中人,入道者泛泛,得道者却凤毛麟角——如今一切归根到底,皆是叶少主夜以继日修炼所得。”
叶含煜猛然转过头,眼睛一亮:“前辈!”
温寒烟缓步靠近,空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经过叶含煜身边时环臂冷哼了一声。
寒烟师姐竟然夸他了。
不开心。
叶凝阳看见温寒烟,连忙收了窄刀示意她进房间里说:“你来得正好……”
话音微顿,她转头瞥见两双目光灼灼的眼睛,脸色一板,“你们两个,往哪走?”
空青原本想默默跟着温寒烟,浑水摸鱼进去光明正大地偷听,没想到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他失望停下脚步,叶含煜在一旁苦着脸抱怨:“究竟什么事情这么神秘,连我们都不能听?”
空青难得跟他站在统一战线,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叶凝阳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温寒烟,冷不丁想到什么。
“你们听当然无所谓。”她语气染上一种浮夸的森冷,“只不过,兹事体大,但凡不小心被旁人听见了,那你们的寒烟师姐——”
说着,叶凝阳伸出一根手指在脖颈上一划,笑意诡异加深。
“那还是……哇啊!”
叶含煜脸上刚浮现起坚定之色,便被空青一把拽走。
空青浑身散发着一种打鸡血一般的昂扬斗志,把叶含煜像麻布袋一般往旁边一扔。
“我守这边,那边交给你!”
叶含煜被甩了个眼冒金星,艰难落地,声音虽然虚弱了点,语气里的坚决却丝毫不弱于空青。
“呕……好!”
“就算是死,我也要将这锦南阁守到咽气!为了寒烟师姐,我必誓死捍卫锦南阁的安定!”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锦清阁?”
“都一样!若是放进来一个人,我就不姓空!”
“你……本来也不姓空吧?”
“……你废话为什么这么多?”
“……”
两人干劲十足,你一言我一语拌着嘴,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温寒烟看着叶凝阳唇角得逞的笑意,对她肃然起敬。
简直是兵不血刃。
“好了,现在没有旁人打扰,而且还白得了两个不要灵石的打手。”叶凝阳笑眯眯转回身,反手将房门关紧,又从芥子里掏出一枚防御法器扔出去。
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房围得密不透风之后,她才拉着温寒烟坐到桌边。
“你身上中了蛊?”叶凝阳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眼,“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对你身体影响大吗?”
温寒烟抿抿唇,这蛊与其说对她影响大,倒不如说是裴烬的克星。
她斟酌了片刻,将有关裴烬的信息隐藏下来:“除了背后牵连之人,只有我一人知晓。”
顿了顿,温寒烟视线落在叶凝阳指腹上的伤处,“司鹤引可有为难你?”
“他?为难我?”叶凝阳嗤笑一声,“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实际上也不过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司鹤引不敢杀我,试探来试探去,反倒被我耍了一通。”
说到这里,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正色,“长话短说,你体内的蛊名为无妄蛊。关于无妄蛊的细节,司鹤引并未与我言明,但他话里话外都暗示我,无妄蛊之中的细节精妙,并非他能做得到。”
温寒烟指尖微捻:“你是说……老祖?”
叶凝阳耸了下肩:“我不敢妄加推断,只能你自行判断。”
温寒烟也没多失望,此事事关重大,叶凝阳能够帮她这么多已经是意外之喜。
叶凝阳看着她垂睫凝思,想了想,冷不丁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只有仙门世家之内才能知道的隐秘——”
她凑近温寒烟耳边,“东幽老祖当年与魔头裴烬有旧,他们是同年入浮岚的同窗,听说当年关系便势同水火。”
温寒烟心头微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裴烬?”
“是啊。”叶凝阳推开半步,理所应当道,“你当年以身炼器,加固寂烬渊封印,那时我没想太多,但如今得知无妄蛊的事情之后,我才觉得奇怪——为何当时那么多人,偏偏唯独只有你能够以命换命,拯救天下苍生呢?”
她挑了下眉,“我觉得,这多半同无妄蛊有关,而无妄蛊一定同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温寒烟沉默,叶凝阳的确足够聪明,如今看来,她能够短时间内将兆宜府发展至此,并不让人意外。
或许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字字句句切入关键,几乎把真相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叶凝阳告知的信息,于她而言的确大有用处。
心思百转,温寒烟抬起眼,郑重道:“多谢。日后若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但凡我能做的,绝不推脱。”
叶凝阳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未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脸色古怪道:“寒烟仙子,你一向这样?”
温寒烟:“嗯?”
“这样有恩必报,这样丝毫不愿欠人人情,这样——”叶凝阳笑眯眯吐出两个字,“见外。”
温寒烟愣了愣:“叶家主,我……”
叶凝阳拍了拍她肩膀,“你不介意将身中无妄蛊之事透露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信任我,将我当作朋友?”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一时间,竟然当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无论你是如何想的,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交你这个朋友。”
叶凝阳下颌微抬,姿态张扬,却又令人生不出恶感,“为朋友两肋插刀,患难相助,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温寒烟心头涌起一阵说不上的情绪来。
她许久没有感受到一个人如此直白热烈的好意。
无所求,无所图。
她已经习惯了算计利用,也能够自然地融入这种心照不宣的规则里。
于是也在接受旁人好意的时候,不自觉地计算起日后如何千百倍相还。
眼下叶凝阳开口提点她,她才猛然察觉,原来她从未将任何人真正当作能够托付之人。
温寒烟睫羽轻颤,少顷,低声道:“好。”
或许这世上纷扰俗事,并非她曾经认定想象的那般冷漠。
得了温寒烟这句话,叶凝阳心满意足收回手,正欲甩袖召回法器,冷不丁想起另一件事。
“还有,关于你身边那个男人的细节,我并未告知司鹤引。”
叶凝阳盯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过,能够令司鹤引如此忌惮,想来那人身份不一般。你确定他不会伤害你?”
眉间落下印痕的位置仿佛在这句话中微微发烫。
温寒烟抿抿唇,静默良久,才道:“他不会害我。”
她语气笃定,叶凝阳虽然担忧,但也相信她的判断。
“那好吧。如今身在东幽,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说罢,叶凝阳不再多说,最后嘱咐几句便收了法器,转身离开。
法器虹光刚一收敛,叶含煜和空青便赶了回来。
尽管两人都住在锦清阁,但天色还早,两人非要缠着温寒烟跟在她身边。
“前辈,听说附近有一处冷泉,其中泉水是每日自涉川上游最极点处取来的,日日更换,专门用来铸剑炼剑灵使用,泡久了对经脉丹田都有温养之效。”
叶含煜刚行出几步,路过一处转角时倏地想起什么,提议道,“前辈,你一路自无相秘境行至东幽,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休息,要不要去泡一泡放松一番?”
空青从温寒烟身侧探出脑袋来:“你怎么知道的?”
叶含煜一偏头:“方才我守在院门附近,正好碰上司召南,他专程特地来告诉我的,说完便离开了。他没跟你说吗?”
“啊……说了啊……当然说了!”空青不甘示弱道,“方才我就在南和阁外面遇上他呢。”
说完这些,他稍微有点心虚地转移话题,看向温寒烟跃跃欲试道,“寒烟师姐,不如你去试一试吧?”
温寒烟脑海里还在想方才叶凝阳的提示,心不在焉地随意点点头。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整个人已经一左一右被簇拥着站在了冷泉边。
冷泉露天而建,但周遭林木密布,槐树巨隐遮天蔽日,绿潮溶溶。
过分浓郁的隐蔽将周遭笼罩成一片沉沉的空间,唯有正中一汪冷泉水波粼粼,掩映着细碎日光,浮光跃金,泛着澄莹的光泽。
“前辈,你去安心放松一番。”叶含煜一拍胸口,另一只手将空青拽过来,“我们俩在旁边守着,绝对不让外人打搅你。”
空青低着头,细碎的墨发垂落下来,在阴翳之中依稀透出几抹薄红。
他似乎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落叶,仿佛不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就誓不罢休,声音细若蚊吟,磕磕巴巴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是、是的,寒烟师姐,你放心吧,若有旁人敢来,我定会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温寒烟望着身前一汪清泉。
横竖已经到了这,何必再调头走回去?
此处清幽无人,倒更适合她梳理思绪。
“也好。”她干脆应下来。
两人很快红着脸离开,周遭水雾迷蒙,漫若仙境。
温寒烟想了想,并未将衣物全部除去,留了一件里衣在身,缓缓放任身体沉入水中。
无妄蛊。
她眼睫轻阖,脑海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无妄蛊中取有裴烬心头血,经巫阳舟以裴氏手法制蛊,又有东幽老祖在其中绘制精妙阵法。
修仙界大能大多清高倨傲,自命不凡。
幕后之人却竟能将九州四处大能尽数控制于股掌之中,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
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温寒烟微微睁开眼,摇曳晃荡的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许是被水汽熏染,青丝沾染了湿意,色泽愈发浓郁,贴在脸侧,柔和了几分冷色,五官中蕴着的妩媚之意无从压抑,无声地逸散出来。
身处此间,一个避不开的身影又不自觉从心底里冒出来。
“寒烟,你伤势不轻,不如随我回东幽——”
少年时的司珏语气轻快,“父亲刚允许我进东幽冷泉,你跟我同去,只要入内调息,不出一日定然痊愈。”
温寒烟艰难喘口气道:“辰州南州天南海北,我此刻伤重,不方便赶路。”
顿了顿,她轻声问,“而且你忘记了吗?我身负法印,不得随意下山。”
司珏一愣。
“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片刻,他若无其事笑道,“寒烟,别生气,我不过是关心则乱,一时间说错了话。”
温寒烟浑身疼痛难忍,含混应了声便闭上眼睛休息。
司珏又在她床边守了片刻,房中一片死寂,他似是实在无聊得坐不住。
“既如此,你好生休养,我改日再来看你。”
“……好。”
后来,这个“改日”便真的改得遥遥无期。
或许是东幽事务繁忙,温寒烟直到伤势恢复都再未见到司珏。
他们再见面已是半年之后。
半年未见,甫一见面,温寒烟不仅没感觉亲切,反倒觉得有点生分的尴尬。
她和司珏并肩而立,想要找个话题打破沉默,片刻后回想起当日他提到的冷泉。
司珏听后顿了顿,随意抬腿踢了一下树干。
树冠颤抖着,吐出几朵梨花,柔软的花瓣落下来。
“月前有个朋友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实在推脱不得,已经带他一同去试过了。”
说完,他特意强调,“别误会,我对天发誓,是个男修。”
温寒烟点点头,应了一声。
她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了然地意识到,她似乎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别。
司珏的每一个第一次,都不一定要与她分享。
“真期待你能解除法印,离开落云峰的那一天。”
司珏见她兴致不高,笑着揽住她肩膀,“我绝对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么长时间来亏欠你的事情,一口气全都补上。”
“东幽的冷泉,青阳的凤凰花,东洛州的金钗宝钿,宁江州的仁沧山和九玄河也极适合看日出日落……要去的地方着实太多,一日恐怕看不完。寒烟,你想先去哪里?”
从前温寒烟并未在意,可此刻回首去看,她才恍然发现,事情走到如今地步,原来早有端倪。
在她真的奋力挣扎着想活下去的时候,身边都没有司珏。
曾经她便觉得他的感情似有若无,她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可有可无。
她喜怒不形于色,不懂示弱,更不懂服软,冷硬得像是块石头。
司珏是东幽少主,身边自有大把的人能够不断代替她。
原来这并不是一种错觉。
温寒烟沉浸在思绪之中,并未留意到,周遭槐树枝叶仿佛变得愈发浓郁,在天幕之下伸展绵延,羽毛般细长的叶片弥生,将此处彻底隔绝成一片绝地。
槐花的清香变得愈发清晰,在漫漫水汽间悄然氤氲开来,飞快地闪跃起一抹不祥的虹光,稍纵即逝,仿若错觉。
深沉得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黑暗之中探出一只硕大的骨蛛。
它大约有一个三四岁幼童那么大,浑身只剩下森白的骨骼,骨骼上却又长着浓密的长毛,根根毛发间黏连着细碎腐肉,不知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某个不知名的冤魂。
骨蛛爬行时,细溜溜的骨头在地面落叶上摩擦,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只发出风吹树叶般沙沙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骨蛛贴地爬行,口器大张着,锋利的尖牙泛着冰冷的寒芒,可以轻而易举地贯穿人的头颅。
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簌簌声中,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水声撩动,冷泉之中的人毫无察觉。
骨蛛隐于地面,整个地面都几乎被占满,远远望去仿佛遍地翻滚蠕动的雪白蛆虫。
就在即将扑向温寒烟后颈之时,几只骨蛛浑身猛然一僵,动作猛然停顿下来。
它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恐怖的气息,骨节颤抖着发出“喀拉喀拉”的细响。
片刻后,想也不想地调头便跑,疯狂四处逃窜,瞬息间便跑得没了影子。
骨蛛跑得太急,骨节压碎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发出喀嚓的碎裂声。
温寒烟猛然回眸。
槐树林间一片寂静,地面上落叶铺陈开来,并无任何异常。
温寒烟死死盯着地面上的碎叶,片刻之后,缓缓抬手扣住流云剑。
她进入冷泉之前,便已经将流云剑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以免遇上什么变故。
不仅如此,她还散出神识笼罩了这片空间,但方才她并未察觉到异样。
温寒烟皱眉,正欲起身查探,一片槐花瓣倏地飘扬而下,落在她肩膀。
她眼皮一跳,当机立断屈膝重新往水下一沉,右手铿然拔剑。
流云剑光大盛,轰然朝着上方挥出一道剑风。
“什么人?!”
一朵花瓣落在剑尖,温寒烟听见一道懒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没想到一觉睡醒,竟能看到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
裴烬不知何时倚在树梢上,两条长腿慵懒交叠,指尖捏着一片花瓣,侧脸被树影笼罩,更显俊美。
看见是他,温寒烟莫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身体又是一僵。
她迅速收剑沉入水底,只露出半张脸在水面上,拧眉道:“东幽虽然不比寂烬渊广辽,却也不至于逼仄到让你找不到地方小憩。既然见到我在此,你为何还要刻意来这里睡觉?”
裴烬把玩着花瓣,“你怎么知道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话音微顿,他漫不经心一笑,“正像你说的,偌大的东幽,短短半天,你已经两次扰了我清梦。你觉得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温寒烟没说话,无声转过头。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挖掉人眼珠子”的空青正和叶含煜排排倒在地上,面容安详。
始作俑者是何人,不必多想。
她盯着那个方向看了片刻,重新扭过脸来,唇角扯起一抹冷笑。
糊弄不成,裴烬挑起单边眉梢,将掌心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花瓣随意扬了。
“见你扔着五百年未见的未婚夫不管,却难得有闲情逸致。”
他掸了掸袖摆,笑意故作轻佻,“我自然要见缝插针,陪在你身边了。”
“强词夺理。”温寒烟又是一声冷笑,“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女子宽衣沐浴时,男子要见缝插针相陪的道理。”
她话声落地,裴烬视线下意识落在水面上。
温寒烟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雪白的衣料被水汽濡湿,在水中泛着一种澄莹剔透的光泽感。
她向来高束的青丝散落下来,水蛇般蜿蜒在水面上,那张清冷的脸被水意蒸腾,眼尾略微泛起红霞般的色泽,无端少了几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平添几分山中精怪般的魅。
这种湿润的模样,裴烬并非从未见过。
那些迷乱的记忆,在眼前这一幕的冲击之下,再次攫住他的所有意识。
裴烬倏然挪开视线。
“那好,我说实话。”他向后又靠了靠,几乎半个身体都隐入阴翳之中。
裴烬微笑面不改色道,“其实是我需要你陪。”
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又在闹什么?”
裴烬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身后。
“你难道不觉得,此地的天色格外黑?”
温寒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抬起头,看见大片穿透枝木涌下来的日光。
温寒烟:“……”
与此同时,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
逃回巢穴的骨蛛翻滚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狰狞而痛苦地挣扎着。
但无论它们如何扭动逃窜都于事无补,猩红的刀光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在阵阵痛苦的尖啸声中,它们浑身的骨骼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像清脆的鸡蛋壳一般,被一节一节生生捏碎,炸成一团骨粉。
遮天蔽日的槐树叶缓缓缩回,露出一小片澄湛的苍穹。
槐花颤抖了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落。
东幽武华君府。
昏暗的洞府之内,层层叠叠的纱幔自天花板悬垂而下,纱帘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字迹,角落中的鹤形灯散发着莹莹火光。
端坐于正中央蒲团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身锦衣薄如蝉翼,似坐莲般于身周散开,青丝如瀑垂落而下,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五官掩在发丝后辨不清。
竟有人私闯东幽禁地,还破了他的阵法。
他眼眸微眯。
腕间太清环碰撞,叮当作响。
……
温寒烟又向下沉了几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
她一阵无言:“千万别告诉我,你的下一句话是‘你怕黑’。”
眼下实在不是什么适合谈话的场合,她静默片刻,稍微抬起身露出下半张脸,放冷了声线,“还不快离开?”
说完这句话,她便立刻缩了回去。
许是水雾氤氲的缘故,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耳根眼尾的红意越发清晰。
裴烬视线不自觉落在上面。
温寒烟平日里素来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分明年岁没有多大,却一向冷着脸,看上去令人难以接近。
除却寂烬渊下那一场春意,他还从未见她流露出这种神情。
——一个真正属于这个年岁的神情。
裴烬干脆利落一跃而下。
单腿踩着冷泉旁的巨石,稍倾身,注视着温寒烟的眼睛,微微一笑。
“那既然看都看了,不如干脆共浴?”
他盯着她眉眼间闪动的情绪,故意伸出一根修如梅骨的手指,指尖搭在腰间系带上,作势要解,“公平一点,我也让你看个够。”
温寒烟心头一跳,本能地想向水下沉。
想了想,她动作一顿,不仅没有后退,反倒主动伸出一只手:“好啊。”
裴烬眸底浮出几分讶然:“嗯?”
下一瞬,他便被一把扯住前襟,拽入冷泉之中。
泉水清澈见底,水下白色衣摆飞扬而起,在水光掩映下仿若沉睡的莲花。
水中飘扬的衣袂之下,裴烬看见两条纤细笔直的长月退,在衣料勾勒下若隐若现。
他仿佛闻见水中都漾开梨花的味道,一只手自他前襟处收回,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一触即离。
裴烬重新回到水面,温寒烟已经披上外衫站在池边整理衣服。
听见水声,她回过头。
裴烬靠在冷泉边,墨发披散在肩头,在愈发浓重的色泽掩映下,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玉,肩宽颈长。
冷雾升腾缭绕宛若云海,他靠坐其中,狭长眼尾染上湿意,少了几分冷戾,更显风流。
温寒烟眸光微顿,从裴烬身上挪开。
“既然你喜欢这里。”
她将腰带系紧,以灵力蒸干长发,又恢复成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慢慢享受。”
说罢,温寒烟转身欲走。
裴烬不慌不忙,既然已经入了水,他便干脆坐在水中,慵懒支着额角看她紧绷的唇线:“闷闷不乐的,还在为司珏伤神?”
温寒烟脚步一停。
她摇头:“你看错了。”
裴烬不置可否。
一阵摇曳的水波之中,水声淅淅沥沥,辨不清的好闻味道逸散开来。
裴烬起身,单手按在池边,俯身欺近她,“那你凑近点让我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温寒烟眉间一皱,想也不想抬手拔剑。
但这一瞬间,她脑海中莫名闪过裴烬那一句“你对我拔剑相向时,何曾有过手下留情”。
温寒烟动作微滞,流云剑略微滞空半晌,并未出鞘。
长剑被剑鞘包裹着,不偏不倚横向裴烬颈间。
裴烬还是头一次被她连着剑鞘指着,冰凉的剑鞘若有若无触上他颈侧,这画面并不陌生,更谈不上任何美好的寓意,但他这一次眉眼却不自觉染上笑意。
他双指并拢夹紧剑身,往外稍微挪了挪,撩起眼睫。
“这算不算是你对我的特别?”
温寒烟手腕微动,将剑鞘用力抵上去:“老实点,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收回。”
“那就是了。”裴烬忍不住笑出声,像是一早便预料到温寒烟剑尖走势,举起双手慢悠悠倒退一步。
温寒烟冷冰冰地看着他。
她如今心绪烦乱,只想一个人待着。
裴烬这样突然而强势地入侵她的范围,令她感觉到不安。
这种不安不同于不安全感,更像是一种生怕某种平衡被打破的焦躁。
她时而觉得他在无声地入侵她的范围,时而又觉得他不过是随性而为之。
但无论怎么说,她的确有些迁怒了。
温寒烟反手收剑,像是身边没有这个人,转身抬步便走,不知是在向他强调,还是在对自己说,“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烬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实不相瞒,就在你闯进来之前,我正在做一个极美的梦。”
温寒烟目不斜视,置若罔闻向前走。
裴烬不生气,语气不疾不徐,“梦中我见到一名白衣女修,手中一招剑法翩若游龙,状若惊鸿,模样也长得极为眼熟。”
温寒烟瞥他一眼:“你莫非想说,我便是你梦中这名女修?”
裴烬悠然翘起唇角,“没想到夜有所梦日有所见,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你。”
温寒烟敷衍笑了下,懒得理会他这过分拙劣的谎言。
这冷泉所在之处幽深僻静,本应是极适合静心沉思之处,但此刻裴烬跟在她身边,不紧不慢随意调笑极具,竟当真将她心头萦绕不散的思绪打散了。
温寒烟抬起头。
裴烬立在她身侧,分明是从冷泉中直接走出来,浑身却分毫未湿。
一身法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而成,水珠顺着衣摆滚落下来,却不留半分水痕。
他低头看着她,挑起单边眉梢:“那剑法,你要不要看?”
几乎是同时,绿江虐文系统险些两眼一翻昏迷过去。
[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这一次把任务完成吗?!]它掐人中,[哪有靠比剑来哄人开心的?这和约会的时候一起做五三有什么区别?]
裴烬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目光落在温寒烟脸上。
温寒烟狐疑。
裴烬分明知晓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刻还主动送剑招来。
但他的确足够了解她。
无论他是何居心,遇上这样的机会,她都很难拒绝。
温寒烟:“来吧。”
裴烬撩起眼睫扫一眼,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截小臂长的槐枝。
他右手轻抛了下枯枝,手腕微转,似是在感受重量。
片刻后,又将槐枝扔到左手掌心,随性一笑:“将就一下。”
尾音刚落地,温寒烟边感觉身后袭来一道阴风。
她一转头,正对上一张狰狞鬼面,通体红光闪跃,竟是一抹昆吾鬼影。
温寒烟微微一怔。
下一瞬,一截枯枝沿着她侧脸擦过,以一种极其诡谲刁钻的角度呼啸而去。
槐枝头染着几滴泉水,水滴漾着微微的寒意,顺着温寒烟脸侧的空气氤氲开。
滴答。
她仿佛听见水滴坠落的声音。
几乎只是一瞬间,鬼影消散。
没有温寒烟预想中天崩地裂的动静,鬼影消散得像是一阵风。
虚空中一片死寂,槐木安静地陷落在阴翳里。
裴烬将槐枝往地上一扔,笑眯眯:“献丑了。”
温寒烟盯着鬼影消散的方向没有动。
枯枝藏锋,但裴烬这一手剑法却堪称精妙。
剑势飘逸灵动,剑意却霸道睥睨,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招,却不妨碍她辨认出其中玄妙。
说得更夸张写,这简直比当世最为出名的剑法,比“天下第一剑”云澜剑尊都要更耀眼。
左手剑。
良久,温寒烟才自那片虚空挪开视线。
她看向裴烬,语气辨不清意味:“你竟然是会剑法的。”
世人皆知裴烬一人一刀血饮九州,却从未有传言说过他同样会剑。
裴烬偏头轻笑,不答反道:“我也从未说过,我不会。”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浮屠塔第二重天里,那个种满了白玉姜花的府邸。
当时她还有些怀疑,但如今她几乎能够笃定,那便是巫阳舟用来睹物思人、专门建造的“裴氏宅邸”。
那日她休息的房中,便有一把极好的剑。
裴氏以制蛊闻名,但千年前正是浮岚盛行之时,裴烬能习得剑法并不是难事。
温寒烟心底蓦地攀爬起一抹莫名的预感,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曾经也是剑修?”
裴烬:“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像吗?”
温寒烟沉默须臾,转移了话题。
“将这剑招送给我,你怎么会这么好心。”话音微顿,她回想起什么,“就算你送了我这一招,我也是不会做魔修的。”
裴烬笑出声来,“没让你做。”他缓慢道,“这次,换个别的报酬。”
温寒烟一愣,下一瞬便视野一花。
裴烬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唇角,稍用力向上撑。
唇角触感干燥温热,温寒烟神情凝固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偏头想要甩开他的手。
然而裴烬的动作更快,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手腕随意一翻便扣住她后脑,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她的退路。
“‘举口之劳’而已。”他声音含笑,“这么小气做什么?”
温寒烟一愣,随即扭头想要甩开他:“放开。”
裴烬非但不放,反而倾身欺近。
他视线与她平齐,目光丝毫不带谷欠念地落在她唇角。
半晌,他慢悠悠拖长音,“嗯,还是这样更美。”
在温寒烟反手一掌拍过来之前,裴烬已收回手退后半步。
“开心点。”
他用那根方才触碰过她的手指点了点唇畔,“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比起逞强故作冷漠,你其实更适合笑一笑。”
温寒烟眸光微动,冷不丁撇开视线。
“道心誓原来这么霸道。”
她扯起唇角,“连我要不要笑,都要管?”
裴烬环臂倚在树边,“和道心誓无关。”
他垂眼看向她。
“是我想。”
……
东幽城外,两队人马恭敬立于两侧,将逐渐靠近的队伍拢在中央,众星捧月般拥入城门。
万里雪色间透出一抹碧竹般的青翠。
季青林缓步向前,所过之处,弟子皆自发避让一步,为他腾出一条前路。
他走到队首,朝着敛眸的白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
“宗主,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