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盅见了底,残存的温度瞬间被空气掠夺一空。
温寒烟刚将茶杯放下,便听不远处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家主有请,请叶家主随我来。”
内间装潢奢华,虽然不比兆宜府那样穷奢极侈、金碧辉煌,却也极其讲究。
室内一湾清渠环绕正中的雅席,水面之上垂下几条槐树细枝,水面上漂浮着托盘中盛着点心茶水,香鼎之中烟雾迷蒙。
温寒烟不着痕迹打量一圈,跟着家仆走过一座小拱桥,在雅席之中入座。
“请您稍待,家主随后就来。”
家仆斟了两杯茶,安静退了下去。
桌上摆着几卷玉简,温寒烟垂眼一扫,看出是类似大事纪年一类的记载。
不知是不是巧合,正摊开在最上方的玉简明晃晃写着“潇湘剑宗”“云风”等字样。
云风?
温寒烟眼皮一跳,正欲多看几眼,身侧掀起一阵气流。
一只手端起空位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叶家主也对这些枯燥的陈年往事感兴趣?”
温寒烟抬眸看去,便对上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来人身着浅金色宽袖长袍,衣衫款式繁复,莲纹在日光掩映下反射着温润的色泽。
他相貌不算过分英俊,五官组合起来却令人赏心悦目。
整个人攻击性并不强,却莫名带着几分久居高位染上的气度,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下深掩着不远不近的疏离。
毕竟与东幽少主缔下过婚约,温寒烟曾与东幽家主有过一面之缘。
五百年岁月呼啸而过,却似乎在这人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司鹤引微笑坐在了温寒烟对面,指尖微微一动,状似无意收了玉简。
“上次见面时,你还是个只到我腰间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有独当一面、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他驾轻就熟地拉近距离,“想必叶兄泉下有知,定然为你骄傲不已。”
温寒烟学着叶凝阳大大咧咧向后一靠,单刀直入道:“司家主谬赞了,不过客套话,我实在没那么会说。司珏少主宴席在即,想必您也忙碌得很,我们不如将谈话进行得简单些。”
司鹤引笑意不变:“如此也好。凝阳,我虚长你些岁数,这么叫你不会介意吧?”
温寒烟一扯唇角:“自然。既如此,那此刻坐在这里的便不是东幽和兆宜府家主,您既然叫我一声‘凝阳’,我便将您当作世伯看待。”
司鹤引眼眸微眯,片刻,缓缓笑了下。
“你接手兆宜府家主之位不过月余,却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比起当年的我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俗话诚不欺我,自古英才出少年,我如今年岁已高,也不过是仗着些经验旧识,才勉强当得起你一句‘世伯’。”
顿了顿,司鹤引道,“只是不知,你此番特意私下来寻我,所为何事?”
温寒烟故意露出一抹羞于启齿的表情,像极了心高气傲、正忙着大展宏图的年轻晚辈。
“此事……”她停顿许久,才接着赧然道,“与昆吾刀有关。”
司鹤引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抬头看向她。
“昆吾刀?”
他似乎不经意地开口,“兆宜府的昆吾残刀,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东幽果然知情。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沉,面上佯装讶然道:“您是如何得知的?”
司鹤引笑了笑,动作平稳地斟了一杯茶:“能让你此刻来寻我,那你要说的,多半并非什么好事。”
温寒烟顺势道:“实不相瞒,先前东洛州动荡,便是因为这昆吾刀。”
司鹤引滴水不漏道:“如今动荡已平,问题可是已经解决了?”
温寒烟叹口气:“未曾,那块昆吾刀如今已不在东洛州。”
司鹤引动作一顿。
他掀起眼皮:“是何人带走的?”
落在身上的视线漾着几分冷冽的审视,温寒烟面不改色道:“便是潇湘剑宗那位弃徒,东幽少主的未婚妻,温寒烟。”
司鹤引目光中的温度稍微缓和了几分。
他轻笑一声:“凝阳,莫非你是想从我这里要东西吗?即便温寒烟与东幽有旧,可此事是她一人所做,与东幽又有何关?”
“我自然不是来要东西的。兆宜府的家事,自有兆宜府自行解决。”温寒烟道,“不过,温寒烟得了昆吾刀,我自然要小心应对。”
司鹤引:“你的意思是?”
温寒烟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扯回她心底最重的位置,“我听说她身上有蛊牵制,关于此事,我需要向您讨教一二。若顺利的话,定能制衡她几分。”
司鹤引指尖轻击杯壁,沉默片刻,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温寒烟并无拜帖,是你亲自带入东幽的。”他抬起眉梢,“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若有您助我一臂之力,将她带入东幽瓮中捉鳖岂不是上策?”温寒烟面不改色道,“所以我此刻来找您。”
司鹤引:“昆吾刀,是温寒烟一人带走的?”
温寒烟没有立即回答,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司鹤引语气缓和了几分,收敛起些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
“凝阳,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笑道,“只是,你父亲母亲生前少说也是接近炼虚境的修士。温寒烟如何天纵奇才,却到底年轻气盛,又刚大伤元气,是如何单枪匹马要了他们的命呢?”
司鹤引话里话外皆是试探,温寒烟并非听不出来。
正巧,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反过来试探一下,司鹤引对裴烬的身份是否早已知晓。
东幽地宫之中的那一出皮影戏,他究竟知道多少。
温寒烟手臂搭在桌面上,大方坦然道:“不是。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跟着她一同叛出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
司鹤引不以为然道:“只是这样?”
温寒烟扯起唇角,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还有一个男人。”
司鹤引脸上平静的神情总算打破了一瞬。
他盯着温寒烟的表情古怪,静默片刻之后,语速稍微快了几分:“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便是知道了。
至少,司鹤引清楚裴烬此刻不在寂烬渊。
温寒烟靠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指尖轻点刀鞘:“这似乎和我想问的问题没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司鹤引的脸,不想放过他丝毫微小的表情变化,“司世伯,如今是我有求在先。您若先将我感兴趣的事告知一二,我自然对您不会有什么隐瞒。”
司鹤引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难辨。
须臾,他朗然一笑:“你瞧我这个记性,真是年岁大了,聊得太过投机,险些忘了正事。”
“只不过,此事稍微有些难做。”司鹤引面露难色,“不瞒你说,凝阳,与昆吾刀或者蛊有关之事,我无权做主,向来是老祖在管。”
温寒烟眸光微顿,学着叶凝阳的样子轻轻一哼:“也罢,看来此事我只能另寻他法。我便不为难您了。”
说罢,她作势起身。
“这话还言之过早。”司鹤引微笑着抬手拦住她,“凝阳,若你对此事如此看重,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不急着走的话,我此刻便能将此事传明给老祖,由他亲自决断。”
他一只手按在温寒烟肩膀上,半是温和半是强硬地将她重新摁回了雅席间。
“稍待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司鹤引起身离开,守在不远处的家仆自觉替他拨开珠帘。
珠玉摇曳,影影绰绰,掩住他的背影。
温寒烟被一个人留在雅席间。
她看着身侧潺潺流淌的清水,眼睫低垂,慢慢抿了一口茶。
司鹤引越过门帘转身穿过门廊,快步拐进一间房。
“都出去。”
他坐在桌边,脸上的笑意尽褪,冷淡地屏退所有人。
待房门紧闭,他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双手掐诀,几乎快成两道残影,反手布下一道阵法结界。
确定这间房里一只虫子都飞不进,一丝风声都钻不出,司鹤引才飞快捏碎传讯符。
很快,四散的灵光在虚空之中拼凑出精细莲纹,纹路明灭闪烁,显然对面已经有人在听。
“老祖。”尽管对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司鹤引还是条件反射恭敬行了一礼。
“叶凝阳看上去有点不对劲。”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
空气中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在传讯符闪烁的灵光笼罩下,更显诡谲。
不知过了多久,虚空之中才传来一道冰冷倨傲的男声。
“试试她。”
简洁的三个字落地,司鹤引却不自觉更恭顺地倾身低首。
“若是试出不对呢?”
莲纹在半空中闪烁着蒙昧的光晕,少顷,对面淡淡落下一个字。
“杀。”
司鹤引脸色凝固了几分,有些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叶凝阳毕竟现在也是兆宜府家主,莫名其妙此行死在东幽,恐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虚空之中逸出一道冷笑。
“不堵又如何?”
传讯符对面口吻平淡,字字句句却极为狂妄。
“自从千年前裴烬杀了叶绍辉,兆宜府便已经名存实亡。”
“区区一个如今不成气候的兆宜府,还不够我放在眼里。”
*
司珏大步流星走出临深阁,迎面正撞上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如今见到白色便条件反射心脏狂跳,抬起眼却发现来人并非身着白衣,而是在外面披了一件不太合身的雪色罩衫。
行走间,缝隙里依稀露出几抹熟悉的浅金色。
“小姐,您走慢一点啊!”后面远远飘来香茗的声音。
这道白色的身影置若罔闻,自顾自昂首挺胸向前走。
她举手投足间似是在模仿什么人,故作清冷,端着架子,看上去反倒稍有些滑稽。
香叶抓狂的声音缀在后面:“那个不能穿,小姐!那是刚换下的纱帘,已经用过好久了,还没清洗过呢!”
白色的身影猛然一顿,炸毛一般跳起来转过身:“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呀。”
“谁知道您突然抓着它们转身就跑?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说。”
“……”
司珏眉梢一跳,皱眉立在一边道:“阿栀,你这是闹哪出?”
“咦,这不是哥哥吗?”司予栀披着白纱转回身,微微一歪头看向他身侧。
见他身后空空如也,她脸上露出一个浮夸的惊讶表情,“真稀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那个娇滴滴的纪师妹呢?”
司珏声线微冷:“阿栀,宛晴是潇湘剑宗来的客人。”
“客人?”司予栀丝毫不示弱,环臂冷嗤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客人能住进你的临深阁。”
她语气不假辞色,“敢做就要敢当,可别偷偷摸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表面上还非要装成冰清玉洁的好人,本小姐可不吃这一套。”
司珏眼睫压下来:“不管你心里对她有什么误解,我都希望日后你见到她时能尊重些。”
“我对她没有误解。”司予栀冷哼一声。
她捏着白色薄纱抖了抖,煞有介事道,“倒是你,若那么喜欢白衣的漂亮剑修,我穿成这样你喜不喜欢?”
司珏闻言彻底沉下脸色,声线又低又冷:“司予栀。”
他平日里并不显露锋芒,如今当真拿出东幽少主的气势来,司予栀也有点怵他。
“好好好,不说咯。”司予栀翻了个白眼,摊手道,“这就是一个只有温寒烟受伤的世界。”
司珏神情阴晴难辨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冷不丁笑道:“你同寒烟是如何认识的?”
“你猜。”
司予栀懒得再和他多说,转身带着香茗香叶走了。
司珏站在槐树下,望着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他冷着脸抬手,几名家仆登时围上来:“少主,您有何吩咐?”
“在宴席开始之前,任何人不许向阿栀透露有关寒烟的消息。”
话音微顿,司珏又缓缓吐出几个字,“她也不得进入南和阁。”
“是,少主。”
家仆散去,司珏垂睫碾了下指腹上的伤口。
微微的刺痛传来,他眼下被拖拽出一小片鸦青色的阴翳,辨不清情绪。
烫金牌匾高悬,南和阁三个字在日光下闪跃着光晕。
亭台楼阁掩在树荫之下,辨不真切。
其中某一间房中,住着一个他五百年未曾见过的人。
司珏已经许久没有预想过,他和温寒烟有朝一日还可以离得这么近。
近到他仿佛能够闻到空气中氤氲着的熟悉气息。
那是独属于她身上发间,淡雅的梨花香。
司珏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一片深幽莫测。
他伸手推开门。
*
温寒烟端着茶杯。
杯中茶水已见底,几片薄薄的茶叶浮在浅浅的水面上,无声地舒展。
这已经是她饮下的第三杯茶,司鹤引却迟迟未归。
她抬头去看窗外。
绿意深浓,日光熹微。
这里太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弭殆尽。
家仆的脚步声,斟茶声,呼吸声。
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放下茶杯,起身向外走。
虽然摸不清缘由,但她心底却蔓延起一种冰冷的直觉。
不对劲。
司鹤引在怀疑她。
温寒烟很清楚自己暴露的下场,选择将【形神和】用在叶凝阳身上,对于她来说是一场豪赌。
司鹤引在东幽家主的位置上坐了几百年,而东幽自乾元裴氏尽灭之后,便稳居世家之首已近千年,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如何温和如何体恤,他也绝非善茬。
东幽在她体内的蛊动过手脚,对她的恶意几乎未加掩饰。
若是司鹤引察觉她的真实身份,他会杀了她。
司鹤引已是炼虚境的高手,他若是动手,自己又能有几分胜算?
温寒烟刚走出几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仆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叶家主,还请留步。”
几人客气地拦下她,动作却强势,“家主吩咐了,请您在此稍候,还希望您别让我等为难。”
温寒烟指节搭在赤影刀鞘上,微微一蜷。
果然。
这种时候再想走,难免显得刻意,温寒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
她无声捏紧了袖摆,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重新坐回去,语气不太愉悦。
“兆宜府虽不比东幽事务繁多,但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喝茶。”
温寒烟学着叶凝阳的语气抱怨一句,心底问龙傲天系统:【还有多久?】
【形神和】一旦使用,便是一炷香的时间。
她无法在叶凝阳的身体里停留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一炷香之内,她也没有办法抽离神魂,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龙傲天系统算了算:【大约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她需要拖住一盏茶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从内间传来。
“凝阳,你果然还是老样子,性子急得很。”
司鹤引去而复返,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坐回原位,“久等了。老祖已经知晓此事,特地命我鼎力相助。”
温寒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神情,脸上却没显出多少情绪,佯装惊喜道:“此话当真?”
司鹤引和缓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只不过,除了将方才没说完的话尽数告知我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温寒烟似是有点兴趣地抬起眼。
窗外起了一阵风,枝头一片槐叶颤巍巍飘落而下,轻飘飘落向她肩头。
几乎只是一瞬间,隐在暗处的家仆,甚至没有看清红衣女子是如何出手的。
只见一道赤红刀光撕裂空气,坠落的槐叶猛然一颤,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举着生生截停了落势。
锋锐的刀风扫荡而过,一只小飞虫被震下来,柔软的叶片却分毫未损,片刻后才重新向下落去。
落入一只白皙的手心。
温寒烟将槐叶捏在指尖,示意了一下方才飞虫停留过的位置。
“抱歉,我不太喜欢被这种东西落在身上。”她把槐叶轻轻放回桌面,“请您恕罪。”
司鹤引盯着她,静默了半晌,神情辨不清喜怒。
片刻,他才缓缓一笑:“怎么会怪罪?凝阳的刀法,倒是日渐精进了。”
这的的确确就是叶凝阳两百年前悟道,自创的红叶刀法。
司鹤引表情有点怪异。
他起先以为面前的这个“叶凝阳”,是旁人易容假扮而成。
但如今看来,他或许想错了。
温寒烟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看着他:“多谢世伯盛赞。不知您想要我帮什么忙?”
在司鹤引看不见的虚空之中,技能栏中【莫辨楮叶】悄无声息地闪烁着。
半炷香之前,南和阁。
叶凝阳看着温寒烟慢条斯理收刀,直到刀柄重新落入掌心,才回过神来。
“简直一模一样。”她难以置信道,“我只演示了一次,你竟然就这样学会了,就连刀意也半分不差——这可是我悟了两百多年的刀法。”
叶凝阳从来没觉得自己输给谁,甚至在第一次见到温寒烟时,她还跃跃欲试与对方切磋一番,看看究竟谁的天资更胜一筹。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间就觉得,这切磋还是不切为好。
她简直对温寒烟的悟性佩服得五体投地。
温寒烟稍有点不自在,叶凝阳一心向道,心思磊落。
她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占叶凝阳的便宜。
只是,她又不能直说自己身负系统,只好抿抿唇转移话题。
“待会你的神魂会短暂离体,顺利的话,一炷香后便能归位。但若我遇上麻烦,导致你的肉.身惹上祸事,令你神魂无法归位,你的境地会十分危险。”
温寒烟正色提醒她,确认道,“你确定要帮我?”
叶凝阳看着她:“当时你在兆宜府奋不顾身救我一命时,难道就没有危险吗?”
温寒烟愣了愣。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舍弃安危生死去救旁人,几乎贯穿了她的前半生。
从前那么多年,也从未有人意识到,她实际上次次将生死悬于断崖边,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仿佛这并非什么牺牲付出,不过是她的本分。
“没有办法反驳吧?要知道,你当时也并无半分犹豫。”
叶凝阳挑眉道,“虽然你寒烟仙子名声响亮,但我叶凝阳也不是怕事之辈,自认胆色义气都不输你。”
她大大方方一拍温寒烟肩膀,“再说了,有我的身份摆在这里。你相信我,哪怕是东幽家主,也绝对不敢随随便便杀我。”
“我这副身体,你随意拿去用。”
似是回想起一开始听见这句话时的乌龙,叶凝阳眨眨眼睛,暧昧道:
“不必怜惜我。”
……
司鹤引望着近在咫尺这张俏丽瑰艳的脸,没有在上面发现丝毫心虚的情绪。
他心里有点犹豫。
司鹤引并不想出手杀叶凝阳。
虽然老祖性情高傲,目中无人,并不在意后果。
但毕竟,如今的东幽,他才是家主。
身为家主,便意味着不仅是声誉,责任他也比旁人承担的多得多。
——至少,若是兆宜府家主死在东幽,前来问责的人都会冲着他来,而不是闭关隐世多年的老祖。
司鹤引已经几乎记不起,老祖上一次出关是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还是更早?
虽然碍于老祖的威慑,其他仙门世家并不能奈何东幽。
但这不妨碍日后他肆意打破平衡之后,面见旁人时束手束脚地难做。
不过,他也不能当真放走漏网之鱼。
蛊和昆吾刀的事情,若当真是叶凝阳无意间打探得知,倒还好办。
可旁人是万万不可知晓的。
还是再试一试的好。
司鹤引指尖微抬,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几名家仆瞥见他手势,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时,脚步稍稍加快,吩咐周遭候着的众人:“快些,家主要结逐阴阵。”
“逐阴阵?”一名家仆讶然道,“那不是辨析肉.身神魂是否合一才会用到的阵法吗?”
逐阴阵霸道至极,但凡察觉到生魂与肉.身离析,便会立即入侵肉.身,将异位入侵的生魂挤出去。
生魂无肉.身保护,落入阵中,连弹指间的时间都不需要,便会立即被绞碎,飞灰湮灭,永不入轮回。
家仆惊疑不定地扭头看内间的方向。
方才进去的分明是兆宜府的家主,莫非她被人夺舍了?
“多嘴。”起先那名家仆冷声道,“家主这样安排,自有家主的道理在。我等只需要听命行事便是。”
话音落地,家仆们不再开口,训练有素地走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咬破指腹于墙角各处绘上阵法符文,低头安静布阵。
一墙之隔的房中,司鹤引笑意挑不出半点错漏。
他注视着温寒烟,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一根金针。
温寒烟抬起眼,没有接。
“可否借给我一滴指尖血?”
【还有十息,坚持住!】龙傲天系统语气染上焦急。
见温寒烟只看着他不动作,司鹤引又将金针向前递了递,微笑道,“别紧张,我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不过是此事隐秘,我需要确保你不会把辛秘说出去。”
【八,七……】
“好啊。”
温寒烟伸手将金针拿过来。
司鹤引轻描淡写收回手,垂眼看着她的动作。
“只需要一滴。”他笑着催促,“请。”
【五,四……】
温寒烟没有丝毫犹豫,捏起金针对准左手食指,眼也不眨地扎下去。
金针没入指腹,殷红的血珠登时滚出来。
血珠沿着指尖向下滑落,欲坠不坠地挂在上面。
司鹤引体贴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罗盘,递到温寒烟手边。
“滴在这里便好。”
【二,一……】
啪嗒。
血珠滴落罗盘中央。
霎时间,灵光冲天而起,以罗盘为中央朝着四周极速弥散开来,在空气中勾勒出繁复古朴的阵法纹路。
法阵轰然亮起,大盛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
温寒烟闭上眼睛。
法阵的光晕映在司鹤引脸上,他眯起眼睛盯着阵心。
没有丝毫异样。
下一瞬,灵光黯淡四散而去,一阵微弱的气流朝着四面八方荡开,拂动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叶凝阳在此起彼伏的脆响中睁开眼睛。
她的魂魄方才就在旁边转悠,百无聊赖的时候,什么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都听见了。
所以现在接上温寒烟没问完的问题,也丝毫不含糊。
叶凝阳收回手,一边揉着指尖一边往后一靠。
“世伯,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了吧?”
*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中是大敞着的窗柩,窗外树影摇晃,日光清润,叶片被映得发白。
她坐在椅子上,身体传来一种麻木的钝痛,似乎在这里已经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坐了很久。
她回来了。
对叶凝阳使用【形神和】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温寒烟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特意坐在窗边,在任何有心观察她的人能够看到的位置,佯装阖眸调息。
温寒烟缓缓活动了一下关节。
不知道司鹤引结成的到底是什么阵法,但是多半和试探她的身份有关。
叶凝阳应当应付得来。
只是,司鹤引又是因为什么怀疑她的身份的?
脑海中自发转动着,温寒烟靠在桌沿,冷不丁听见身后房门被人推开。
一股清浅的槐花香顺着风送进来,隐隐还漾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气息。
温寒烟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朝着门外看去。
日光穿透门缝,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玉冠束发,勾勒出一道高大挺拔的剪影。
风过,来人衣袂翻飞,青丝浮动。
依稀间,仿佛和温寒烟最后一次见到司珏时他的样子,严丝合缝地重叠。
“寒烟,为何你一直不愿来东幽找我,次次都是我来寻你。”
锦衣墨发的青年斜倚在树下,唇角微微下撇,“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回头去看司珏。
“师尊不让我下山。”
司珏眉梢一扬,他似乎很好哄,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脸上的阴霾就散了不少。
“所以,不是你不如我在意你那样的在意我,对不对?”
这一长串太饶人,温寒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还在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去领会,手腕便被一只手拽过去,掌心一沉,多了块冰凉圆润的白玉。
司珏把传讯符塞到温寒烟手中,却并未松开手,顺势拢住她的手指,连着她的手和传讯符一同包在手心里。
“若你日后想来,或者想我来找你,就随时用它联系我。”司珏唇角上扬,弧度恣意,“我随叫随到。”
温寒烟本能地顺着他的力道,将掌心的传讯符攥紧了。
没有温度的传讯符染上她的体温,渐渐开始发烫。
“若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同时叫你。”她抬起头,“那你该怎么办?”
司珏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你在想什么?”他指尖穿过她的指缝,轻轻点了点白玉。
“这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传讯符,根本不会有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联系我,而你用它也只能找到我一个人。”
温寒烟眨眨眼睛,这时候回味自己方才说的话,突然觉得有点难为情。
她低下头,“哦。”
司珏却不愿意放过她,伸手揉了揉她发顶。
“我要你答应我,在你任何需要我的时候,都要想到我。”
“而且只能想到我。”
温寒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答应了。
如果她答应了的话,那她就是食了言。
这枚特别的传讯符,她从来没有用过。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温寒烟用过一次,在五百年前,寂烬渊那个血色弥漫的夜里。
在那一天之前,她也从未尝试过以身炼器。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孤独地承受那一切的时候,她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么疼。
她好疼,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眼泪像是被抽干了,只能动弹不得地任凭自己一点点被痛苦蚕食。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灯,那时候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有意义的,没意义的,乱七八糟一股脑涌上来。
什么救命稻草,她都拼了命地抓住。
“司珏。”
“你在吗。”
“我……好疼……”
“你在听吗?”
“这里有点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嗯……我其实,有点怕。不过只是一点点。”
“你是不是在忙,我其实没有想打扰你。”
“只是……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话。”
“阿珏,你说句话……”
那天温寒烟记不清自己捏着这枚传讯符,到底呼唤了多少次。
可能她记错了,一切只是她煎熬痛苦之下绮丽的幻想。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呼唤过。
因为那个随叫随到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她没有等到他来。
这个传讯符是坏掉了吗?
在最后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温寒烟心里默默地想。
坏掉的东西,还是扔掉吧。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所以松开手。
那枚被她的体温和热血捂得滚烫的白玉,自掌心坠落入无尽的深渊。
所以一个已经被扔掉的东西,温寒烟后来在芥子里发现的时候,还是挺惊讶的。
原来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也会被找到,还会被同她一起救回来。
可能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出来这枚传讯符上象征着东幽的莲纹。
他们知道这是司珏的东西,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它对她来说很重要。
没有人问过她。
其实不重要,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不能用的传讯符,充其量就是一个漂亮精致的摆设。
可是又拿起来硌手,摆起来不起眼。
她不需要这种东西。
温寒烟坐在原处没有动。
她能够用在司珏身上的力气,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用完了。
现在看见他,她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来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高大的身影缓步而来,逐渐同记忆中那个英俊的少年严丝合缝的重合。
“寒烟。”
司珏站在她身前,秾艳而冷锐的五官陷在阴影里,声音很轻。
“你来东幽,怎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