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兆宜府家主叶凝阳在,温寒烟几人进入东幽一路畅通无阻,待遇几乎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源源不断的人马涌过来,却并非来阻拦他们,反倒毕恭毕敬地将他们众星捧月般拢在中间,一大群人浩浩汤汤往里走。
空青撇了下嘴,还是有点气不过:“势利眼。”
他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世家大族,也不过是捧高踩低的乌合之众。
倒也不只是这些,令空青更不爽的点在于,分明如今叶凝阳能够享受到的一切,对于曾经的寒烟师姐而言,也都算得上是家常便饭。
如今寒烟师姐却竟然沦落至此,连一个小小的守卫统领都敢蹬鼻子上脸,给她眼色看。
这是空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此刻和曾经是那么不一样。
仿佛隔着一条长长的深邃的鸿沟,只能遥遥对望着看见彼岸,却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原来这就是修仙界。”空青扯了下唇角,冷冷道,“就连杀了巫阳舟灭了浮屠塔,若无兆宜府相助,东幽也不会给我们任何尊重。”
叶凝阳瞥他一眼,话糙理不糙地直言道:“修仙界强者为尊,但仙门世家上千年基业,根本不缺一两个少年英才。炼虚境之下的修士同世家大族谈实力,是最愚蠢的事情。”
空青忿忿不平道:“可从前不是这样的,往日里寒烟师姐向来……”
“你也说了,那是往日。”叶凝阳看向温寒烟,叹口气道,“那时候,她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寒烟师姐’。”
不像如今,除了空青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愿意这样称呼一个潇湘剑宗的弃徒。
——这无疑是同宗主陆鸿雪过不去。
那守卫统领的确趾高气扬了些,但他未必当真认不出温寒烟来。
不过是不敢认。
空青显然也想到这一层。
他原本便只是发泄情绪,干脆扁扁嘴,不说话了。
心里却又忍不住涌上一股几乎称得上怨恨的情绪。
云澜剑尊和陆宗主为何要这样对寒烟师姐?
她在落云峰时,天资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潇湘剑宗名声也跟着远扬。
这五百年间,潇湘剑宗能稳坐仙门世家之首,也与寒烟师姐当年以身炼器脱不了干系。
——这样重要的弟子,苏醒之后竟然不仅没享受到半点拥戴补偿,反而像垃圾一样说扔便扔了,半点情面也不讲。
他们怎么能就这样把她抛弃了呢?
空青没读过多少书,但在他看来,这跟过河拆桥简直别无二致。
温寒烟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修仙界弱肉强食,实力和地位缺一不可。
即便是如今的纪宛晴,平日里受落云峰千娇百宠,在旁人眼中却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尊重。
披着糖衣的毒.药最是麻痹人心,比起精致的死局囚笼,她宁愿选择自由。
温寒烟轻抚流云剑柄。
有朝一日,她会用自己的剑,把她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在手心里。
司氏家仆很快将他们带到院落里安置好,几人端茶,几人布置雅座,几人准备点心,分工明确,动作迅速。
“叶家主,您看这里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叶凝阳一心向道,对衣食住行并不在意,随意道:“可以。”
叶含煜跟在叶凝阳和温寒烟身后,随手拿了一块蜜饯扔到嘴里,含混道:“姐姐如今还真有几分家主的派头。”
“那是自然!”叶凝阳还没说话,身后便探出一个脑袋。
绑着双髻的侍女高高地扬起脸,自豪道,“少主,虽然您没了,可是咱们家主还在呀!”
“……”叶含煜嘴角一抽,一低头,果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小侍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歧义,一本正经道,“您不在之后,东洛州可热闹得很呢。”
说到这里,她幽幽叹了口气,眼睛红红的,“只可惜,您看不到了。”
叶含煜:“……”
空青一脸同情地看着叶含煜,沉痛地一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男声从门边传来,伴随着一串平稳的脚步声。
“东洛州月前动荡,却也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如今兆宜府声誉不减反增,皆是拜她一人所赐。”
来人穿一身浅金色莲纹衣袍,长身玉立,俊脸含笑,“现在谁人遇上你姐姐,不真心佩服尊称一声‘叶家主’。”
叶含煜一愣,看清来人面容,惊喜道:“司召南?”
温寒烟若有所思转过头,不动声色打量着来人。
男子五官不算惊艳,但胜在气度清润,墨发披散,随意以一根绢带系起,衣服穿得不算规整,外衫松松垮垮披着。
若非身上衣摆处明晃晃绣着象征着司氏子弟的莲纹,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个随性的散修。
空青心直口快直接问:“你是?”
叶含煜上前一步介绍道:“这位是我先前在浮岚时的同窗。”
顿了顿,似乎顾及什么,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几道视线落在身上,来人倒也不怯场,大大方方拱手行了一礼,主动将叶含煜没说完的话接下去。
“在下东幽旁系子弟,胸无大志,闲云野鹤惯了,在修仙界里没什么名气。”他笑了笑,坦然道,“诸位没听说过在下,也实属正常。”
温寒烟重复一遍:“浮岚?”
浮岚兴起的年岁已经很久远,但盛行大约是在千年前。
它并非是个特定的地方,更像是九州仙门世家的一种联盟。
各大仙门世家的大能会轮流入浮岚进行讲学,而这些大宗大家的嫡系子弟,则都要进入浮岚接受传道,集百家之长。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利益共享,更是一种贵族子弟笼络人心的场合。
以至于千年前宗门世家之间关系紧密,虽然并无成文的约束,联系却坚不可摧。
直到裴烬横空出世,一人一刀血饮九州,杀伐狠辣,肆意妄为,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温寒烟对于浮岚的印象并不多,在她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概不知。
“浮岚?这个我知道!”
空青猛地抬起眼,总算说到他领域之内的话题,他连忙加进来,“但是……浮岚不是早已解散,不再举召了吗?”
这话无意间戳到叶含煜痛处,他尴尬笑了下:“实不相瞒,我入浮岚时正巧赶上最后一批嫡子入学。”
“刚入学浮岚便没了。”叶含煜轻咳一声示意叶凝阳道,“她还专门因为这件事,千里迢迢从游历的地方赶回来,特地嘲笑我是个扫把星。”
叶凝阳肩膀耸动一下,又是一声明目张胆的嘲笑。
司召南温和打了个圆场:“说来也是幸运,浮岚原本只有嫡系子弟才有资格入内。”
“不过这千年来,因为裴烬那个横行霸道的魔头,仙门世家凋敝,我这才凑巧能够与叶少主相识。”
靠坐在一旁的魔头本人:“……”
裴烬无声笑了下,懒洋洋剥开糖纸扔了一颗糖入口,惬意地眯起眼睛。
叶含煜没注意,点头应和道:“的确,若非有那个魔头将修仙界搅得腥风血雨,浮岚也未必那么早便销声匿迹。”
“潇湘剑宗和即云寺两大仙门声明不再参与之后,入浮岚讲学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
司召南道,“没有潇湘剑宗和即云寺的功法,也结识不到这两大仙门的弟子,其他宗门来往的兴趣都淡了,远远没有千年前那么辉煌。”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声冷笑倏地从一边飘过来。
“这跟裴烬有什么关系。”
几人一顿,顺着声音望过去,裴烬咬着糖果的动作也略微一滞,掀起眼皮看过去。
正看见白衣女子沐浴在晨光之中,清淡的侧脸。
温寒烟轻笑一声,“是他将昆吾刀架在潇湘剑宗宗主和即云寺住持脖子上,逼着他们与浮岚割席的?”
她真的倦了,以至于听到这种论调就直犯恶心。
“裴烬或许的确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但我着实听不惯,仿佛只要他犯下了错,就变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
温寒烟语调冷淡,“任何事情,任何罪行,但凡是旁人不想担责的,便能一股脑往他身上扔。”
她抬起眼睫,凉凉掀了掀唇角,“莫非这样能够更清晰地证明,他是个罪大恶极的恶人,不值得怜悯,更不值得可惜,非得集天下之力讨伐他,将他狠狠碾到尘泥里不可?”
没骨头一般瘫在椅子上的裴烬手指轻搭在桌沿,微微一愣。
院落四周栽满槐树,万籁俱寂之间,唯闻风声阵阵。
槐花的清香氤氲而来,微甜,仿佛和他口中的糖一同融化。
裴烬突然在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温寒烟在想什么呢。
太久了,太多流言缠绕住他,辨不清甩不脱。
他早就不想再白费这个力气,干脆放任,乐得自在。
从未有人替他说话。
除了温寒烟。
浮屠塔中裴烬觉得新鲜,但他也没什么期许,只当她是心血来潮。
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裴烬喉结微动,盯着温寒烟面无波澜的侧脸,少顷,错开视线。
窗外的光线太耀眼,刺得他稍微眯起眼睛。
耳边传来司召南的声音。
“这位是……寒烟仙子?”
司召南微微勾唇笑了下,语气和善,“有件事我也是偶然听说,想来你或许并不知晓。”
“千年前寂烬渊一战,当时的潇湘剑宗宗主嫡子险些被裴烬泄愤虐杀至死,终此一生不良于行,修为再难得寸进。之后没多久,宗主便忧思过度,走火入魔,浑身灵力经脉逆行,爆体而亡。”
他稍微顿了顿,平和道,“听了这个故事,你还觉得此时与裴烬无关吗?”
温寒烟目不斜视,沉默片刻后,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故事,又是偶然听说,我又如何能辨真假。”
她没什么所谓一笑,“更何况,我如何看待此事又如何?一切既然已经发生,那便无从改变,裴烬如今身在寂烬渊下,你以为他当真会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他么?”
温寒烟声线清冷,语速不疾不徐,虽然并未明示,字字句句却蕴着几分对裴烬的回护之意。
空青一脸便秘地看着她,唇瓣动了动,还是忍着没说话。
叶含煜和叶凝阳脸上流露出几分讶然来,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帮着裴烬说话。
兆宜府与裴烬之间恩怨颇深,但毕竟相隔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尽管从小耳濡目染,他们却并无多少实感。
如今虽然意外,但他们自然还是选择站在温寒烟这一边,并未开口反驳。
司召南直视着温寒烟,良久,才缓缓扬起眉梢,似是惊奇。
“寒烟仙子五百年前不惜以命换命,也要将裴烬困于寂烬渊之下。”他眨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很恨他。”
温寒烟不置可否地翘起唇角,并未回应。
她的爱恨,向来不该被世俗界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寒烟感觉到司召南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又随着她的话缓缓挪动,飘向桌旁的裴烬。
那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比旁人更久。
温寒烟没开口,司召南也识趣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掌心灵光一闪,拿出几枚香囊,一一分给在场众人。
他气质不争不抢,没有什么侵略性,为人也友善周到,待人接物毫无压迫感,赠香囊时体贴地没有漏掉空青。
“这是在下闲来无事时亲手所做,里面添了些槐花,还有些清心凝神的草药,不算贵重。”
司召南分完了香囊便自发退后一步,回到令人舒适的距离,微笑道,“小小心意,算作见面礼。”
空青自小漂泊,入潇湘剑宗后又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不过是听着悦耳,实际上也不过是打杂干活的。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边,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这一屋子的修士非富即贵,他能够有资格站在这里已经是荣幸。
空青根本没有预想会收到见面礼,即便这礼物并不贵重。
他习以为常地垂下眼睫,却没想到掌心一重,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安静躺在上面。
空青下意识将香囊举到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馥郁的槐花清香登时盈满了鼻尖。
他眉眼间克制不住流露出几分喜色:“这味道真好闻。”
顺势直接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叶含煜也跟着嗅了嗅,果然闻到一阵扑鼻清香。
但他自小对于各类天材地宝都司空见惯了,没将这枚香囊当回事。
“多谢。”
空青眼睛四下一扫,目光在温寒烟手中的香囊上微微一顿。
“寒烟师姐。”他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香囊,新奇道,“只有你的香囊不一样。”
众人手中的香囊皆绣莲纹,唯独温寒烟那枚绣着一朵梨花。
梨花并未盛放,叶片花蕊蜷缩着,稍稍低垂,像是快凋落了。
但怎么会有人绣凋零的梨花?
空青狐疑。
应当是含苞待放吧?
看上去差不了多少。
他心底陡然一凛,司召南为何唯独给寒烟师姐赠特别的香囊。
难不成他对寒烟师姐有非分之想?
方才多出来的那点好感还没捂热,瞬间就散了。
空青脸色不善地盯着司召南,像是条护食的小狗一般,虎视眈眈立在温寒烟身侧。
司召南笑了笑,道:“诸位别误会,这些香囊并非在下同时所做。虽然看上去不尽相同,但里面装着的东西是一样的,效用也别无二致。”
说罢,他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温寒烟捏着掌心的香囊,梨花花瓣在她指尖下凹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
她将神识探入香囊,查探片刻。
司召南并未说谎,里面除了大把晒干的槐花,便只有一些并不难寻的草药。
温寒烟收回神识,并未将香囊戴在身上,扔回了芥子里。
“叶家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走到叶凝阳身边,“我有些要事与你商量。”
自从兆宜府出事,叶凝阳对温寒烟印象便极好,闻言不疑有他,大方摆手挥退了随行众人。
叶凝阳豪迈往桌边一坐:“先前你对兆宜府有恩,如今若有难处,但凡是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屏退了众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一片寂静之间,温寒烟反倒有点难以启齿。
她指尖握紧了剑柄,紧了松松了紧,半天也没开口。
见温寒烟这个反应,叶凝阳脸上神情凝固了几分。
她直起脊背坐正,上半身不自觉前倾,眉间微皱,语气多了几分沉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寒烟在她印象里向来果决利落,如今竟然如此犹豫。
这得是多大多严重的事?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我想,借你的身体一用。”
叶凝阳通身张扬气息倏地一散,脸上表情碎裂。
她静了静,耳根肉眼可见地爬上一缕薄红,语气也不复往日那般跋扈,有点磕巴道:“……啊?”
这……
多、多冒昧啊。
……
裴烬慢悠悠往外走,鼻腔里哼着辨不清的小调。
[哦豁,心情不错嘛。]绿江虐文系统仿佛看破了一切。
[老婆替你说话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暗爽吧?咱们相处这么久,我就没见你心情这么好过,瞧瞧,都哼起歌来了。]
裴烬眉梢微扬,没说话。
许是阳光太温柔,映得他整个人都少了几分冰冷戾气,眼眸微阖。
徐徐的清风浮动他眉目间的碎发,发梢不规则地卷曲,微痒。
绿江虐文系统:[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裴烬不置可否。
他缓缓扯扯唇角:[你既然只想要这个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院落里彩金闪跃,几渠清泉泠泠流淌。
水流穿过飞檐亭台,水面上浮光跃金,粼粼荡漾,水中几尾红鲤游弋,掀起缕缕涟漪。
裴烬立在水边,漫不经心垂眸看红鲤游动,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目不转睛。
冷白指尖松松勾着香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故地重游,或许是心情的确不错的缘故,再见到这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裴烬破天荒觉得几分有趣。
“不愧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东幽的鱼,都比寻常的鱼更长寿。”
他笑意懒散,稍俯身。
香囊被扣在掌心,裴烬五指收拢,只听微不可闻的碎裂声,香囊被碾碎化作齑粉。
裴烬随手将掌心里的碎屑一把扬了,水面上像是下了一场雨,倏地惊起细细密密的浪花。
池中红鲤像是被什么独特的气息吸引了,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张大了嘴巴去抢落入水中的东西。
裴烬懒洋洋收回手,却没急着走,倒像是悠闲看风景一般,负手立在一边,垂眼看着它们争抢。
日光穿不透斗拱飞檐,拖拽出一片深冷的阴翳,坠在他肩头身前。
垂落在眉间的碎发之下,那双狭长的黑眸底也似乎染上沉郁不明的暗色。
*
“叶家主,您请这边走。”
两名家仆恭敬迎上来,一人摊手微侧身在旁带路,另一人自觉跟在叶凝阳身后,随时等待着传唤。
三人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一处宽阔的会客大厅。
家仆替叶凝阳斟上茶水,行了一礼退到她身后。
另一人已步入内院通传。
“不必在这里守着我。”
叶凝阳环刀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道,“我不喜欢身边有旁人盯着。”
“您误会了,家主吩咐我等照拂好您,并非有意窥探您的隐私。”
“离我远点便是好好照拂我。”
“……那好吧。”家仆拗不过她,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他语气却不显,“若您有需要,随时传唤即可。”说罢便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空间里只剩下一人,再次恢复沉寂。
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之外,静得落针可闻。
“潇湘剑宗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还没到呢。”
“可我方才分明在少主院中见到一位潇湘剑宗的师姐。”
“……”
窗外气氛一滞,片刻后才有人压低声音道,“嘘,你可注意点吧,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我说什么了?”起先那人一脸懵逼,“我确定我没有看错!”
“你当然没看错了。”另一人被缠得无奈,只好解释道,“但那位可不只是潇湘剑宗的贵客,更是少主私人的贵客。你懂我意思吧?”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先前那人才惊奇道:“莫非少主和她……”
“接下来的话不必说了。听说那位贵客娇气得很,偏偏少主宠爱她,若是被她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咱们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窗外静了静,似乎是两人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片刻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交谈声也变得更轻,仿佛轻而易举便要散在风里。
“我可见着了,那位生得好看得很。”
“少主真是好福气啊……”
“……”
一阵压抑的哄笑声结束了这个染着桃色的话题。
这不过是东幽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出现在窗外的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家仆。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上演过多少次。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温寒烟。
仿佛她与司珏的婚约不存在。
一身红衣的女子抿了一口茶,神情平静地抬起眼,望着窗柩一角垂落而下的槐树叶。
叶凝阳,不,或许应该称呼她温寒烟。
听见这段对话是她预料之外。
温寒烟看着技能栏中闪烁的【形神和】。
她能够在叶凝阳知情且自愿的前提下,短暂地掌控她身体一炷香的时间。
与蛊有关的信息极度隐秘,只会掌握在东幽极少数人手中。
若想探听有关的消息,用叶凝阳的身份最合适不过。
【你不会难过吗?】识海中传来龙傲天系统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有些心疼担忧。
【难过?】温寒烟回过神来,辨不清情绪地笑了下,【不。】
这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讶然之后绵长的了然。
原来真的是这样。
虽然有些事情,早在离开潇湘剑宗的时候,温寒烟就早已有预料,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亲耳听见,那种直观的冲击力将事实血淋淋地撕裂,明晃晃摆在她眼前。
这种感觉,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
东幽建筑色泽鲜艳,反射的日光映在槐树叶上,显出一种近似血色的色泽。
温寒烟仿佛看见漫天的血色,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她在历练之中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休养。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落云峰上潮湿的雾气钻进来,一团灼热的暖意紧随而来。
“寒烟,你怎么样?”
温寒烟有点头痛,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有点虚弱:“我没事。”
她长大了,这种程度的伤势,从前能吓得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现在却早已习惯。
除了熟悉的疼痛,只剩下麻木。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便想重新闭上眼睛。
她现在很累,需要休息。
只要好好地保存体力,她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然而来人却半点迟疑都没有,强势地破开她冷淡的自我防御,像一束烈阳般不容置喙地映亮她的世界。
温寒烟感觉口中一热,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她反应过来想吐出去的时候,它早已融化在唇齿间。
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暖意呼啸而来,裹挟着更霸道的灵力瞬息间包裹住她浑身伤势,细细地安抚。
温寒烟浑身一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仿佛一瞬间便多了不少力气。
她睁开眼睛,视线却还没有恢复,只能看见一片朦胧。
“你给我吃了什么?”
“没什么。”司珏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不过是一块先天道骨。”
“先天道骨?”温寒烟愕然睁大眼睛。
先天道骨顾名思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靠后天修炼而成,是一些身负天道气运的修士,自降生时便拥有的。
这些修士有些飞升,有些陨落。
陨落之后的修士尸骸会留下先天道骨,但道骨并非随随便便就能拿到。
后人想要获得道骨,必然要通过试炼传承,九死一生。
因此,先天道骨数量稀少,更得之不易,可以称得上有价无市。
拥有先天道骨的修士,修为精进一日千里不说,但凡能够冲击晋阶,便绝无可能失败。
甚至就连飞升时,九天雷劫都可挡下三道。
渺渺修仙大道,无疑一片坦途。
司珏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块,即便他身为东幽少主,此生说不定也唯独只能得到这么一块。
可他却竟然想也不想地给了她。
温寒烟几乎看不清司珏的脸,模糊的视线之中,只依稀分辨出他的轮廓。
先天道骨已融于她骨髓之中,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此刻就算想还,除了生生挖骨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温寒烟张了张口,却半晌发不出声音。
她似乎太虚弱了,又似乎被什么浓郁的情绪哽住了喉咙,良久才小声问:“你只有一块,为什么不自己用?”
司珏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想留给你。”
温寒烟困惑道:“你不会后悔吗?”
这样珍贵的东西,放眼九州没有一个修士不想要。
司珏与她虽然是齐名的天才,但如今她有了先天道骨,结丹结元婴都永远不会失败。
司珏却不同,但凡一步出了差错,他便要再蹉跎数百年。
甚至耗尽寿元,身陨道消。
“寒烟,我爱你胜过我自己。”
她的手被用力攥紧,温寒烟听见司珏磁性沉缓的声音,虔诚得像是在发一种永远不会违背的誓言。
“我永远不会后悔。”
在那一个瞬间,温寒烟心脏冷不丁漏掉了一拍。
或许这是心动,或许不是,她辨不清。
总之,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笃定地拥有过什么,也从未被什么人坚定地选择过。
不努力修炼,师尊便会对她失望。
不做好大师姐应该做的一切,宗门里的师弟师妹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敬重她。
但这一份看起来永远不会改变的坚决,司珏给了她。
像是一把金沙洒落进掌心,温寒烟下意识攥紧了手指,想要留住它。
她本能地反复确认:“可修仙界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日后……我们并未在一起,你也不会后悔?”
回应她的是手中传来更重的力道,仿佛要死死扣着她,将她和他融到一起去,不分你我,再也分不开。
“不可能。”司珏道,“我心疼你,在意你,从前你不信我,可今日我将道骨给了你,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心意吗?”
“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是唯一的。”
他指腹摩挲了下她手背,“没有任何人能替代。”
司珏逆着光,在温寒烟的视野里,某一个一瞬间,真的像是天神降世。
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神明。
所以她信了。
温寒烟以为司珏当真爱她,矢志不渝,忠贞不改。
但谎言总是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在他们结了五百年的婚约却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
司珏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原来她一点都不特别。
她可以被替代。
甚至在她苏醒之后,这么久了,司珏就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专属于他的那一枚通讯符安静躺在她的芥子里,片刻都没有闪烁过。
温寒烟无声地哂笑一声,她险些忘记了,他还留了这样一个垃圾在她这里。
她眼也不眨地将那枚通讯符从芥子里拿出来,干脆利落地碾碎。
通讯符化作一缕青烟,于她纤长白皙的指节间消散。
司珏的爱实在太廉价。
如果她在意这样一个廉价的男人,那她的在意也会变得廉价不堪。
所以她放过自己,不去在意。
不在意,又怎么会难过呢?
*
东幽临深阁。
鼎中燃着香,袅袅烟雾从精致的镂空雕纹中逸出来,被切割成不成形状的薄雾,丝丝缕缕朝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
司珏身姿挺拔,坐在桌边,眼睛黑沉沉地,盯着香雾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上摊着一枚玉简,密密麻麻的字眼浮跃其上,尾端却少了落款。
侍立在一旁的家仆等了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少主,家主说了,该动笔了。”
司珏手指搭在玉简边缘,指腹上染着血。
血珠顺着伤口涌出,悄然地随着重力向下凝集。
就在它即将承受不住重量坠落下来之前,司珏手腕微动,反手将血珠抹在左手手背上。
他抬起眼,声音冷淡:“她现在在哪?”
她?
家仆愣了下,没想到司珏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自从潇湘剑宗那位提前到达东幽,直接住进了司珏的临深阁,司珏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家仆只迟疑了片刻,便将纪宛晴的动向和盘托出:“此刻应当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问的不是纪宛晴。”
司珏不悦地打断,似是有点头痛,未受伤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停顿片刻才缓缓道。
“……是寒烟。”
家仆彻底惊了。
虽然少主同寒烟仙子的确早有婚约,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桩婚事早已名存实亡。
寒烟仙子苏醒之后,少主就连一个字都没有问过她。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问起她?
虽然意外,但少主开口他没有质疑的权利。
家仆迟疑片刻,道:“寒烟仙子同兆宜府来客被安排在一处,并没有什么动向,至今未出。”
“哪。”
“南和阁。”
司珏应了声,依旧盯着香鼎上的莲纹,指尖不自觉捻起。
这是他心情烦躁或者思索时的习惯动作。
他似乎是出了神,甚至没有在意指腹的伤口。
还未愈合的伤处被反复揉挤,愈发多的血珠滚出来,落在袖摆上。
司珏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家仆睁大眼睛:“少主,您去哪?”
司珏连眼神都没分给他,更没回应,拉开房门便踏了出去。
五百年没见了,温寒烟的五官身形在他心底都快要模糊。
然后被另一个人的脸彻彻底底地覆盖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任何锋锐的东西都会被岁月磨平棱角。
他等过,怨过,但太浓烈的情绪在太短的时间内用尽,现在什么都不剩下。
司珏不想争了。
他原本已经认了命,可那个他下定决心要忘记的人,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到他的视野里,打破他默认的平静,让他心烦意乱。
他突然觉得不甘心。
既然是她主动闯进他的世界里的。
他为什么要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