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淡橘色的朝霞层层叠叠,在苍穹之上铺陈开来,驱散沉暗冷寂的黯淡。
沉睡的辰州在一片散去的浓雾中逐渐苏醒。
东洛州地势低陷,宁江州多山,辰州地形复杂得多,四周山水环绕,内部丘陵平原错落,山多川少。
东幽则在辰州最中央,连绵的建筑在远山环抱之中反射着细碎的金光,斗拱飞檐,城楼金装,深邃富丽。
“东幽司氏不愧是修仙界第一世家,果然气势恢宏得很。”
空青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四下打量,手肘撞一下叶含煜,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挑事,“叶少主,你觉得比起你们东洛州兆宜府如何?”
叶含煜环臂冷笑一声:“若真论财力,东幽与兆宜府还未必谁胜谁负。不过是司氏家主修为高深,这才比叶氏更有些话语权罢了。”
说到这里,他免不了想起自家那些事,诡异地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但东幽子弟素来高傲,民风不比兆宜府淳朴热情。”
“喏。”叶含煜一抬下颌,示意两侧店肆和来往人群。
“进入辰州以来,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了。别说上前与我们交谈,你可曾见过任何一个人分给过我们一点眼神?”
空青一愣,听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道:“还真没有。”
叶含煜轻哼一声道:“辰州闭塞排外,东洛州却向来好客。若是见有人初来乍到,早就上前询问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了。”
空青想了想:“倒也没觉得。”
他们去东洛州的时候,别说是有人上前帮忙了,路上就连几个人影都见不到。
叶含煜脸色一哂:“……那是特殊状况。”
空青瞥他一眼,随口道:“若是先前在浮屠塔遇上的那位师姐在就好了。”
温寒烟怔了下,猛然回想起那个被糊了满脸血,连五官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的少女。
“她人呢?”
空青:“先走了。”
叶含煜回想了一下,猛然回过味来,感觉有点可惜,“说起来,她便是东幽中人,身边还随行了两名天灵境修为的侍女,身份定然不低。若是能同行,说不定还能为我们指引一二。”
“靠山山跑,靠人人倒。既然现在人不在,那就靠自己。”
温寒烟转过头看空青和叶含煜,故意问,“这次换你们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站在路中央,右手边便是一家酒肆。
里面人潮攒动,虽然交谈声比起其他地方的豪迈显得矜持不少,但低语声阵阵,不绝于耳。
空青瞬间反应过来,争着抢在叶含煜之前开口:“寒烟师姐,咱们先去这里打探一番?”
叶含煜没抓到机会说话,眼珠一转又想到自己的优势,连忙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荷包,朝着温寒烟露出一个“人傻钱多”的笑容。
空青:“……”真想干掉这些爱炫富的大少爷。
温寒烟觉得好笑,一路上不自觉紧绷的唇角放松了些许。
自从进入辰州以来,她便感觉似乎有什么缠绕上她的心脏。
轻飘飘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十分黏腻,抓不住甩不掉。
原来往事也有重量。
但被空青和叶含煜插科打诨几句,那些缭绕在她心间的情绪便莫名散了。
曾经如何又如何。
如今她只想要得到她想要的。
至于司珏此人。
与她无关。
空青和叶含煜已一马当先进了酒肆打点,温寒烟正欲跟上,身后飘来一道懒散的声音。
“东幽少主的未婚妻,竟然还需要来这种地方打探消息。”
裴烬薄唇微翘,漫不经心从她身后绕过来,长腿迈过门槛。
温寒烟脚步微顿,抬起头来。
正巧裴烬也正低眸看她,见她看过来,似笑非笑,“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告诉我什么?”
“客栈酒肆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也真假难辨,大多时候,只有无处可选之人才会去。但凡是世家大族,便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裴烬垂下眼睫,懒洋洋扯起唇角,“怎么,你的未婚夫如此吝啬,连这个都不愿与你分享?”
这话温寒烟倒是头一次听说。
虽说她也算是出身“世家大族”,但她尚且身为潇湘剑宗首席时,身负禁制从不离落云峰,这些走南闯北之人才需要知晓的讯息,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温寒烟眨眨眼睛,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辰州和南州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为何要与我分享?”
裴烬闻言愣了愣,脚步也是一顿。
他脸色古怪地看她:“这是你第一次来辰州?”
“是。”
温寒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她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与司少主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相熟。他拥有的一切,也没有义务与我分享。”
裴烬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盯着她。
他神情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变化,但温寒烟莫名感觉到,里面一些令她辨不清的分量似乎松去了。
少顷,他挪开视线,指尖略微一勾。
在前面走得正欢的空青和叶含煜便登时浑身一震,被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钉在原地,移动不了分毫。
“你们先回来。”裴烬收回手。
“干什么?”空青艰难地维持着往前走的姿势扭过头,感觉自己脖子都快断了,朝着温寒烟哭诉,“寒烟师姐,你看他!”
温寒烟站着没动,瞥一眼裴烬:“你又在闹什么?”
“只是突然没什么兴趣留在这喝茶。”裴烬一挥袖摆,禁锢着空青和叶含煜的力道登时散了。
他慢悠悠转身,手臂自然搭上温寒烟肩头,将她身体转了一圈,带着她向外走。
“咱们去另一个地方。”
空青和叶含煜半信半疑地走回来,温寒烟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她心思在别处,也没计较自己和裴烬间显得过分亲近的姿势,皱眉抬起眼:“你这是?”
裴烬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温热的体温透过细腻的法衣,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你和东幽少主不熟,你我却算得上熟人了。”他扬起眉梢,“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还算得上大方。”
温寒烟缓缓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乾元裴氏千年前位列四大世家之首,何其鼎盛繁荣,九州盘根错节的信息自然有自己的门道。
温寒烟心头一动,下一瞬便感觉裴烬指尖轻点了她肩膀两下,“走,我跟你分享。”
温寒烟眉心微微一跳,下意识问:“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报酬?”
裴烬抬起单边眉梢,半真半假不悦道:“在你心里,我成了什么人?”
自然是心黑手辣,睚眦必报,无利不起早的魔头了。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还是好心地没把这些真话说出口。
裴烬其实也没有盛传的那么嗜血狠辣。
但他的的确确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总要收点什么做回报,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温寒烟胡思乱想着,倏地感觉裴烬倾身靠近她。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沉冷的乌木香无声氤氲而来。
温寒烟猛然回神,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裴烬睨她一眼。
他屈指弹掉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落的坠叶,起身拉开距离。
“今日我心情还不错。”裴烬伸了个懒腰收回手,悠悠然往前走,“所以,这次没有报酬。”
空青在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懂什么分享不分享,报酬不报酬。
但他却听懂了一件事,他们此行恐怕是要去更隐秘的场所,说不定还能见识到些什么不一般的大人物,探听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空青兴冲冲和叶含煜跟着温寒烟出了酒肆的门,却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未走远。
“怎么了?”
“实不相瞒,此番要去的地方有些远。”裴烬立在树荫下,视线挨个在三人腰间长剑上停顿片刻。
“说来惭愧,在下不通御剑之术。”
他缓缓抬起眼睫,话是对着三人说的,眼睛却唯独看着温寒烟。
“不知哪位好心人愿意受累,御剑载我一程。”
空青立马跳起来,自告奋勇:“我来!”
他虽然一开始看不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但一路走过来,他们也勉强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了。
再说,他总不能让寒烟师姐受累。
男女授受不亲!
空青可到现在都没忘记,这个卫长嬴在浮屠塔时大言不惭说的那句话。
——“我似乎也从未说过,我未曾觊觎她啊。”
他才不会给这个登徒子可乘之机,别以为他没看见,刚才卫长嬴的手都搭到寒烟师姐的肩膀上去了!
“或者还是我来。”叶含煜指了指芥子,“我这里有飞舟,这一路不都是这么来的吗?不如还像先前那样,你们一起上来。”
这一次,裴烬还未开口,温寒烟便婉拒。
“如今我们已在辰州地界,不宜太过高调。”
她上前一步,流云剑自发嗡鸣着铿然出鞘,在她身侧迅速涨大悬浮。
毕竟此番是占了裴烬的便宜。
受了他的帮助,是要还的。
人情债比什么都重。
温寒烟还不起,也不敢欠,只想快点把这点不平等的盈亏填平。
他们之间重新回到平衡的正轨上去。
“卫道友。”温寒烟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头示意一下,“请吧。”
这一次,自始至终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的人瞬间动了。
裴烬懒散往温寒烟身后一站,像是没看出她急于撇清关系的用意,长臂一伸,毫不避讳地环住她的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寒烟身体一僵。
“不介意吧。”裴烬指尖并未落在她身上,虚虚搭在衣摆。
温寒烟身体僵了僵,刚要开口说“介意”,对方已经自顾自开了口。
裴烬惆怅长叹一声,煞有介事笑着说,“有你这位天纵奇才的剑修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担心跟不上你,半途被你甩下去。”
“……”
温寒烟懒得和他争口舌之辩:“你不说,我原本倒没想将你甩下去。”
她双手掐诀,流云剑以一种极其突兀的速度腾空而起,“但现在,你最好扶稳了。”
狂乱的气流浮动裴烬眉间的额发,露出那双狭长的黑眸。
他站得八风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笑了笑:“美人心果然海底针,这便是你报答我的方式?”
温寒烟没说话,安静片刻,虽然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却默默放缓了流云剑疾行的速度。
清风拂面,在裴烬看不见的角度,她垂眼看向他虚扶在她腰间的手臂。
黑白衣袂翻飞,轻盈的袖摆交错在一起。
纠缠得好像暧昧,可浓墨重彩的色泽却从未真正交融。
自始至终,裴烬都并未触碰到她分毫。
那毫厘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他们之间始终有所保留的那一分。
旁人辨不清,他们却心知肚明。
浮云飞掠而过,清凉的风掀起衣摆。
地面上的一切景致都无限缩小,远方的地平线极速拉近。
莫名地,温寒烟觉得有什么逐渐要被打破。
“其实,你不需要将你的秘密告诉我。”她低声开口,语速很快,“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繁杂的消息入耳,不过是多耗些精力。”
“从兆宜府到浮屠塔——先前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裴烬道:“之前是之前。”
温寒烟一顿,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之前是之前。
那么现在,与之前又有什么不一样。
温寒烟生怕听见裴烬又说出什么戏谑的话来,不是听不得不习惯,是莫名不太想听他那些揶揄调笑。
耳畔风声飞掠,身后静默了片刻,这才缓慢地再次传来裴烬的声音。
“如今,你的事也成了我的事。而我这个人,最讲究效率。”
他语调慵懒道,“再说,我这个地方,还未必找得到呢。”
温寒烟无声放松了些,听了这话隐含之意,又蓦地反应过来:“你要去的并非乾元裴氏的地方?”
若非如此,他怎会不知晓能不能寻得到。
裴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盯着她神情看了片刻,少顷,视线缓缓向下,示意流云剑,“若是找不到,那反过来还是我欠了你。”
这话倒也没错。
温寒烟看他一眼,语气不自觉松快了些:“那你想怎么还?”
“我可不会御剑。”裴烬状似惋惜地耸了下单边肩膀,眼睛里漾着笑意,“不如,下次我背着你走。”
温寒烟扯了下嘴角:“倒也不必如此。”
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场面。
温寒烟心里的重量一轻,脑海里也不再有什么繁杂念头,这句话说完便不再多说,专心御剑。
两人间只剩下流淌的云,和安静的心跳声。
裴烬视线在温寒烟清冷精致的侧脸上停顿片刻,挪开视线。
身前安静了,他识海里却安静不下来。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会突然主动出手助白月光一臂之力?我可还没有发布任务呢!]
绿江虐文系统啧啧称奇,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一直追问白月光未婚夫的事……]
它语调骤然拔高,[难道,你吃醋了?!]
裴烬脸色一凝。
吃醋?吃谁的醋,温寒烟?
他怎么会吃醋。
但眼下他随在温寒烟身后御剑而行,风送来她身上独有的淡香,并不过分浓烈,甚至算不上有多少存在感,却如影随形萦绕在他鼻尖。
她眉眼冷冽,横剑相对的面容还历历在目,但在这一刻,那颗已融尽的糖果甜蜜仿佛再次蔓延在口中。
裴烬指节微蜷。
片刻,他闭上眼睛淡淡道:[你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有恩必报的好人?]
[有恩必报?什么恩?]绿江虐文系统一统懵逼,过了一会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报答那颗糖?一颗糖而已,不至于吧!!]
裴烬没说话。
那是兆宜府的糖。
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普普通通并无异样。
但东洛州富庶,即便是糖纸,质感也比寻常糖果更厚。
他入手便摸得出来。
温寒烟比看起来的模样心软太多,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教养出来,又如何在这修仙界里活到现在的。
那群道貌岸然的废物不欺负她,还会欺负谁。
[所以这就是你的用处了!]绿江虐文系统察觉到裴烬想法,瞬间将报答不报答的事情抛在一边。
它摩拳擦掌,[英雄救美,为她撑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你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总该懂吧?]
裴烬睁开眼睛:[她的事情,也本轮不到我来过问。]
谁知道她是会领他的情,还是像方才那样,话里话外、若有若无地将他往外推,生怕越了雷池。
绿江虐文系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裴烬情绪不对。
它瞬间噤声,唯恐又被魔头抓在掌心捏来捏去,毫无尊严。
可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
宿主显然是个恋爱新手,完全没开窍。
等他回过神来,恐怕这个世界都要毁灭了。
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点他:[其他的都算了,那为什么你刚才还要和白月光分享你的资源?]
裴烬撩起眼睫。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沉默不语,连忙趁热打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是为了帮自己?]
裴烬敷衍一笑:[你猜。]
绿江虐文系统“嘁”了一声。
[没意思!]
就继续这么嘴硬吧,嘴硬的男人是不会有老婆的!
裴烬鼻腔里逸出一声说不清意味的气声,再次闭上眼睛。
温寒烟身上有他的魔气,有他的道心誓,如今还有了他的家纹印迹。
她多少也算是他的人。
他的人,却不仅仅是东幽少主的未婚妻,身为东幽未来的女主人,竟然还连东幽簋宫都没资格入内。
她甚至连知晓都不曾知晓。
如此怠慢,面上却挑不出错漏。
还真是东幽那群眼高于顶的伪君子干得出的事情。
也只有温寒烟这样的人,才会若无其事不放在心上。
三把飞剑浮空而行,空青远远缀在后面,阴沉看着最前方紧贴的两个人,牙根都快磨平了。
叶含煜被他的磨牙声吵得翻白眼:“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我很安静。”空青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那是风声。”
“……”叶含煜无言地转过头,却见一片绵延的丘陵之中,一小片平原迅速逼近。
温寒烟自飞剑上一跃而下,流云剑雪亮的光晕大盛,乖顺地钻回剑鞘之中。
她四处环视一圈,此处偏僻,远离城镇喧嚣,周遭除了起伏的丘陵,便只有不远处一家农舍。
温寒烟用眼神示意裴烬,传音问他:“这便是你要找的地方?”
她开口间,农舍主人似乎察觉了外面的陌生气息。
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几位仙师……”
老妪视线在几人身形打扮上微微一顿,眼睛里的温度淡去几分,冷淡问,“来此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伸出另一只手,要将门板重新拉起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对。”一道苍老的男声轻咳了两下,“别跟他们废话了——”
“且慢。”
裴烬伸出手扣住门板,看上去轻飘飘的丝毫没用力,却将门板纹丝不动地固定在原位。
老妪眼神一凝,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阁下这是何意,莫非要硬闯?”
“岂敢。”
裴烬单手按着门板掀起眼皮,目光含笑投向院落中央。
“在下不过是觉得院中古树参天,美不胜收,下意识想多看两眼。”
温寒烟心头微动,顺着他话意向前望去。
这农舍极其清减,院中空空荡荡,杂草丛生。
唯有一棵参天的槐树深深扎根于此,荫蔽几乎拢住了整个宅院。
“遥夜新霜凋碧槐,谁遣惊风吹雁序。”
裴烬眼神从树上收回来,施施然主动松了手。
“既已看过,也算心愿已了。”他揽过温寒烟肩头,作势带着她往回走,“叨扰了。”
“等等!”
两人还没转过身,这一次,反倒是门内传来声音叫住他们。
老妪脸色骤然一变,语气陡然变得恭敬不少,“原来是东幽来的贵客,方才是老身失礼了。”
她主动将院门敞开,躬身一摊手,像是见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起先语气不佳那名老头更是以与年纪不符的速度,快步走到槐树下,双手熟练地掐诀。
一阵灵光自他掌心轰然升腾而起,闪耀的光晕几乎融入烈阳之中,将整个天幕都映得发白。
空气逐渐扭动畸形,仿佛漩涡一般朝着四方逸散开来。
纷纷扬扬的槐树叶片落下来,坠落之际,逐渐显露出一道幽深的甬道,最上方朱红牌匾,龙飞凤舞题着二字——“簋宫”。
死寂被打破,喧扰声响自甬道深处传来。
温寒烟愕然抬眸,此处竟然有一道阵法结界。
只听声音,此处聚集的修士竟然比方才酒肆之中只多不少,几乎有上千余人。
她视线又不动声色挪向一旁,老妪和老头安静恭顺地低着头,一左一右侍立在密道两侧。
这两人分明身负修为,她却无法看穿。
——只能说明,这二人修为远在合道境中期之上。
在温寒烟身侧,空青和叶含煜心内讶然不少反多,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几位贵客请进。”
老妪的声音将空青自讶然中拖拽回现实。
空青书读得不多,方才裴烬说的话,只能囫囵听个大概。
但他却听懂了一件事。
空青正要张口,叶含煜伸手拽了他一把。
他转过脸,叶含煜英气勃发的脸在昏暗的密道之中看不分明,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暂时别开口。
穿过甬道,视野瞬间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座几乎能够同时容纳千万人的地下宫阙,里面街道建筑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温寒烟随意扫一眼,便望见不少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高阶法器和灵宝,还有千年难遇的灵宠灵草售卖。
以灵力点亮的灯光闪跃交映,映在来往每一个人脸上。
空青四周张望一番,简直要被惊掉了下巴。
方才他们落在那处荒原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地底下竟然有这样一座庞然大物。
他惊疑不定盯着裴烬:“你是东幽中人?”
裴烬被灵光刺得眼睛疼,眯着眼睛道:“不是。”
空青根本不信:“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办法带我们进来?”
温寒烟也顺势抬起眼。
她原本以为裴烬要寻的地方与乾元裴氏有关,却不想竟然是东幽的地盘。
裴烬与东幽竟有如此紧密的牵扯,修仙界中却鲜有人知晓。
在温寒烟视野中,玄衣宽袖的人正立在烛火之下,侧眸盯着不远处一块石雕看。
东幽簋宫温寒烟也是头一次来,能够在这簋宫之中令裴烬如此在意的东西,想必多有不凡。
温寒烟也看过去。
但出乎她预料的,裴烬注视的位置并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只有一座石雕。
那块石雕似乎是个半成品,初显人形,五官身形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在周遭精雕细琢的建筑掩映下,显得极其简陋。
许是察觉到温寒烟的视线,裴烬若无其事挪开视线看过来。
他对上空青满目狐疑的目光,半真半假道:“我虽并非东幽中人,但这入簋宫的方法,有的是法子知道。”
裴烬越是回答,空青便越是发现,他压根什么也没说,自己则越发被吊起胃口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追问:“是什么法子?”
裴烬拖长音,故意逗他:“自然是故人相赠。”
空青:“……”问了个寂寞。
叶含煜站在一边,闻言若有所思。
他一早便猜到裴烬身份深不可测,但自始至终保持着并未逾矩的分寸,并未过多追问。
饶是如此,此刻他也忍不住被勾起好奇:“是朋友?”
裴烬扯了下唇角。
“朋友?恐怕算不上。”
不需要叶含煜开口,空青已经自觉发问:“那算什么?”
“硬要扯上关系的话——”裴烬停顿片刻,煞有介事作沉吟状,眼睛里却染着笑意。
良久,久到空青和叶含煜两人都憋得脸色通红,他才大发慈悲慢悠悠道,“或许算仇家。”
空青双眼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他四下张望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你胆子可真大啊!和东幽的人结了仇,现在还敢主动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拿人家的东西?”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他。
“那你是拿,还是不拿?”
空青:“拿。”
裴烬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前没看出来,你还挺对我胃口。”
空青“切”了一声,小声咕哝:“谁稀罕。”
说是这么说,谁都能看出他脸上流淌出的喜色。
裴烬没再多说,他转身越过人潮,走到石雕前,抬腿朝着那块粗糙的石雕用力一踢。
轰——
严丝合缝的墙壁猛然一震,光滑平整的墙面上流淌起明亮的符文,一扇门逐渐浮现出来,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不少修士都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脸上神色各异。
“暗室竟然又开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各路大能怎么都聚在了簋宫?”
“是啊,换作平时,这暗室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开上一次。”
有人茫然,似乎也是刚来的:“这暗室有什么讲究?”
“讲究那可大了!这么说吧,能进簋宫的修士,不是东幽嫡系一脉子弟,便是东幽座上宾,而能进这暗室的,恐怕就只有——”
说话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向天花板上点了点,“这个层次的神仙了。”
“……”
“簋宫之中竟然还有暗室?”叶含煜惊讶道。
“东幽毕竟是以阵法闻名,做得出这些也并不奇怪。”温寒烟率先走进去,经过裴烬身边时微微停顿,倒也没问他如何得知。
她抬起眼:“你不去?”
“仇家的地盘,自然要小心为上。”
裴烬再熟稔不过地往温寒烟身后一站。
他倾身贴近她耳边,“待会若是遇上什么变故,你可别忘记好好保护我。”
但裴烬身高优越,饶是温寒烟身量在女修之中已经算是纤细高挑,他站在她身后还是高出了半个头。
配上他这番话,画面显得格外诡异。
温寒烟静默片刻,抬步上前。
大门在他们身后再次阖拢,符文闪烁之间,墙面再次恢复光洁平滑。
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温寒烟视线在墙面上微微一顿。
这座地宫显然已有年头了,墙面上的浮雕也大多染着岁月的痕迹。
唯有几处藤蔓编织而成的青鸟纹案,在一片黯淡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比起周遭的一切,这几处刻纹都显得很崭新。
刻于这墙面上不超过七八百年。
叶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
“寒烟师姐,你发现什么了?”
叶含煜顺着温寒烟的视线看过去,脸色微微一变:“这纹路——是青阳九玄城?”
他有点意外地看向温寒烟,“九玄城素来不过问九州俗事,偏安一隅,从不与任何仙门世家来往。更何况青阳在商州,东幽在辰州,中间隔着那么远,他们之间竟然有联系!?”
温寒烟盯着墙面上振翅欲飞的青鸟。
九玄城虽然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却与其余四仙门不同。
其中弟子多半修为不高,却极擅经商,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九州。
因此,九玄城对于九州的各类消息也极为灵通。
这样的仙门,若是与某个世家大族联手,恐怕整个修仙界的平衡都会被打破。
温寒烟指尖感受到几分凉意。
如今看来,她体内的蛊或许与九玄城也脱不了干系。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纷乱思绪压下。
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不会有什么,比五百年前的她面对的一切更被动了。
这间暗室并不逼仄,却也不算大,温寒烟垂眸一扫,几张桌子旁都已零零散散坐了些人。
不远处是戏台,几张皮影薄如蝉翼,色泽鲜亮,在幕布前腾挪飞舞。
桌边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温寒烟原本并未留意,但余光却察觉到其中一张皮影一身白衣,腰悬长剑,看起来颇为眼熟。
她目光略微一顿,便听见桌边有人盯着戏台道:“没想到潇湘剑宗那位寒烟仙子,还当真有几分本事。连巫阳舟都是她手下败将。”
空青对温寒烟的名字几乎比她本人还要敏感,瞬息间便抬起眼。
“潇湘剑宗?”另一人回想起不久前还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嗤笑道,“她早已不是潇湘剑宗的人了。”
温寒烟面色不变,事不关己一般安静听着。
这里看起来像是专门交易讯息的地方,戏台上的皮影戏似乎是一种专供来往“贵客”的讯息,不需要任何酬劳便可提供。
只是凑巧,这一次她成了免费的那个讯息。
但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能够坐在这里的人,与东幽或九玄城或多或少都有关联。
或许,她能够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有关于她的消息。
思及此,温寒烟面无波澜,心下却仔细凝神留意细听起来。
“这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司珏少主还真是有福,能抱得这等美人归。”
裴烬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空位上看戏,闻言神色没什么变化,喉结却上下滑动了一下。
须臾,他缓慢抬起眼看向她,露出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笑来。
这眼神很古怪,温寒烟莫名其妙地回视过去。
“此事你就有所不知了。”
话题进展到这里,一人倏地冷笑一声。
“如今潇湘剑宗与温寒烟割席,她也不过是个山野出身之人,如何与东幽相配?”
“她与司珏少主的这桩婚事,怕是要黄了。”
*
另一边,东幽主城。
司予栀离开浮屠塔之后,久久都忘不掉最后温寒烟推她出去时的那一眼。
她带着香茗香叶两名侍女在叶含煜的飞舟上坐了良久,直到日落西沉,她才猛然回过味来。
她竟然在这傻乎乎等了温寒烟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做!
“小姐,咱们还接着等吗?”香叶眼也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浮屠塔,看得眼睛都酸了,也看不出花来。
“不等,谁要等她?我根本不会在意温寒烟的死活!”司予栀“腾”地一下站起来,“咱们走!”
香叶扯了扯唇角:“……好。”
可是小姐,没有人说过您在意寒烟仙子的死活呀。
香茗没想太多,一脸懵地跟上:“走哪去?”
司予栀头也不回,气势汹汹大步往前走。
“回东幽!”
香茗兴致勃勃:“好嘞!”
香叶看着她一言难尽:“……小姐,咱们就这样直接回去吗?”
司予栀一愣,低头看向自己一身血污,脸色瞬间黑了。
“先给本小姐准备沐浴!”
司予栀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连休息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一天至少要换三套衣服的流程也直接省略了,破天荒有些风尘仆仆。
忙碌起来,温寒烟还当真不再往她脑子里钻了。
司予栀心满意足地回到东幽,刚一抬腿跨进家门,便听见一声尖叫。
“哇——鬼啊!”
司予栀捂着耳朵,冲到曲水边就着水面往下一看。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盯着水面上的倒影,双目无神,嘴唇干裂,面色蜡黄,几缕碎发落在前面,看着人不人鬼不鬼。
“……”司予栀捋了捋头发,比尖叫的人还大声,“鬼什么鬼?!看清楚我是谁!”
嗓门大似乎总是有些特别的威慑力,尖叫声瞬间停了。
十五六岁的侍女壮着胆子盯着司予栀看了片刻。
渐渐地,她眼睛里的恐惧消失了,表情却比见了鬼还恐怖。
“你……你是……小姐?”她不敢相信,她那么大一个爱美如命的小姐呢?!
司予栀木着脸道:“一路回来太过匆忙,我急着同父亲见面报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了。”
她才不是因为一闲下来就会担心温寒烟,才会没日没夜地赶路呢。
香茗在司予栀身后,闻言热泪盈眶,忍不住掏出小手绢抹眼泪:“太感人了,小姐总算长大了。”
香叶笑而不语。
她还是不要拆穿了。
但司予栀说的也不全是谎话,许久未见到父亲,她也想他得很。
出门前以为她能够独当一面,非要做出点成绩给他看看,真正离开家,却还是觉得家里最好。
司予栀连忙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番往主屋走。
还没走出几步,她一眼便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司予栀一点都不陌生,正是那个整日被父亲挂在嘴边,要她“好好向他学一学”的人。
即便司珏化成了灰,她也一定能从一捧黄土中精确地找出来,哪一捧属于他。
司予栀视线微微一偏,看向司珏身侧那道身影。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小鸟依人般紧贴在高大俊美的男人身侧。
她轻盈裙摆娉娉袅袅逸散开来,腰身不盈一握,在垂落而下的青丝掩映下,更显得弱柳扶风。
在司予栀的角度看不见她的正脸,只能偶尔越过司珏肩头瞥见一双弯月般清丽的眉眼。
司予栀心头一跳。
温寒烟?
她倒没往别处想,虽说之前听说司珏迷恋上了潇湘剑宗那位新弟子,但司予栀到底也没见过纪宛晴的模样。
司予栀条件反射加快速度上前,走了几步,脚步倏地一顿。
温寒烟在浮屠塔里救了她一命,她走的却毫不留恋,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顿了顿,司予栀又觉得有点不开心。
温寒烟离开了浮屠塔,怎么也不向她报一声平安?
她又不是那么冷血无情之人,多少还是会担心一点的。
结果温寒烟倒好,直接杀到她家里来,和她哥哥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司予栀死死盯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心绪纷乱,虽然看着感觉莫名有点不对劲,却也没有多想。
她在原地纠结良久,还是按捺不住莫名的兴奋,三两步凑上去一拍白衣女子的肩膀。
“好啊你。”司予栀哼了一声,“直接就来找我哥,也不同我说上一声?”
但她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司予栀指尖捻了捻。
手感不太对。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馥郁的香气涌入鼻尖。
味道也不对。
在浮屠塔中,她曾经在温寒烟怀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温寒烟身上没有浓郁刻意的味道,她的气息淡淡的,清清冷冷,并不过分侵略性,却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她的肩膀也没有这么窄,虽然看着清瘦,肌肉线条却蕴着一种含蓄的力量感。
掌心触感摸起来倒更像是整日躺在床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悠闲度日的娇小姐。
“阿栀?”司珏的声音传来。
他似乎笑了一下,转头对身侧女子道,“宛晴,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胞妹。倒是难得,她平日脾气娇纵,对旁人不假辞色,却似乎对你极为投缘。”
说罢,他低下头看向司予栀,“阿栀,这是潇湘剑宗云澜剑尊的真传弟子,纪宛晴。”
司珏这一侧过身,白衣女子的脸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司予栀看见那张与温寒烟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对着她露出了一抹娇憨又好奇的笑。
“阿栀。”她顺着司珏的话开了口,却又似乎觉得这种称呼太过亲密,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他。
司珏一挑眉,没有拒绝,搭在她肩头的指腹轻捻,像是一种安抚。
司予栀唇角的笑意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