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开口时,裴烬已慢条斯理迈步踩着一地尸首往外走。
闻言,他顺带扬起手,眼也没抬地将昆吾刀扔过来,似笑非笑:“我比你大方,随便碰。”
昆吾刀凌空而来,却丝毫不带杀气。
温寒烟轻松将刀柄接入掌心,左手双指并拢抚上那多出来的一截刀身。
昆吾刀在她掌心安静地闪跃着虹光。
没反应。
温寒烟一皱眉,难道是她摸得太敷衍?
先前她生怕裴烬先她一步抢到刀柄,整个手心都将它包裹在内,力气大得险些抽筋。
而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应该这样用力地握紧裴烬新得的那一片残刀?
温寒烟盯着那截开了刃的刀身,深吸一口气,伸手用力攥上去。
锋锐刀意逼上掌心,还未触碰到刀刃便已是一阵刺痛。
温寒烟心下一横,正欲用力。
一只冷白骨感的手倏地伸过来,一把握住她手腕。
“我说美人啊。”裴烬偏头看着她。
他脚尖碾了下不知道属于谁的尸首,意味深长道,“看在我不久前才帮过你的份上,不如对我稍微仁慈些。”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去攥刀刃,伸的是她的手,即便受伤流血,也是她稍微吃点皮肉苦。
关他什么事?
裴烬看着她面无波澜的神情,仿佛从其中看出她没说出口的狐疑。
他偏头笑了下,屈指弹了下刀身:“用我的刀。”指尖又用力扣紧她的手腕,“伤你的身。”
裴烬松开手,语调慵懒,“道心誓发作,我是无所谓。只不过,待会恐怕你得背着我走。”
温寒烟动作猛然一顿。
这些日子在浮屠塔,她与裴烬配合得太自然,以至于她险些忘了道心誓。
他帮她护她,都不过是因为这个。
心底那些好奇,仿佛在这一刻猛然间被驱散了不少,温寒烟松开手,将昆吾刀扔回去:“算了。”
她收敛了兴致,转身便走。
裴烬千年前为何屠尽乾元裴氏,跟她有什么关系。
*
宁江州最大的酒肆里,来往行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你们听见这两天的动静了没?猜猜是怎么回事——浮屠塔没了!”
这话一出,整个酒肆彻底炸了锅。
“浮屠塔没了?真的假的?”
“不可能吧,那可是巫阳舟的地盘啊,司星宫这么多年来都忍气吞声的,谁能把浮屠塔给弄没了?”
“真的!这事是真的。”
有一人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煞有介事道,“我家就住在浮屠塔边上,从昨天开始就断断续续听到动静,也不知道那群魔修在折腾什么东西。正奇怪呢,今天早上又听见一声巨响,简直像是整个仁沧山都被炸了。”
“对!我也听见了。”
“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我当时就吓得一激灵,还以为那群魔修终于不装了,要跟咱们正道修士彻底撕破脸。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提着剑爬起来出去一看——”
似是非常享受旁人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这人话音微顿,慢悠悠倒了杯茶抿一口,停下不说了。
另一边有人抓了一把瓜子嗑得正起劲,冷不丁断了,就像是便秘一般难受:“噫,你别在这卖关子。”
“就是,要说就说,少在这磨磨唧唧的。”
“……”那人自讨了个没趣,悻悻揉了揉鼻子,接着道,“我这一出门,就亲眼看见浮屠塔地底下直冒烟,从上到下直接陷到了仁沧山里,一瞬间的功夫就消失了!”
“真消失了!”另一人趁着这个功夫往仁沧山那边看,一边看一边道,“从前咱们坐在这不是能看见浮屠塔的吗?你们看,现在真的什么也没了。”
“我也看看去。”
一时间,一群人一拥而上,将窗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窗边那张桌上坐了两个人,猝不及防瞬息间便被湮没在人海里。
“真的,是真的!浮屠塔不见了!”
“到底是谁做的?这么厉害!”
“应当是修真界的哪位大能吧?浮屠塔出了名的难进,巫阳舟又是炼虚境的高手,寻常人别说是见到巫阳舟、轰塌浮屠塔了,就是想保下一条小命都难哈!”
“不知道……”
“……”
“我知道!”
一只手猛然从人堆中伸出来,挣扎着向外探。
这只手肤色冷白,指节骨感,雪白素色衣袖飘飘扬扬垂下来,远远望去,简直像是从地底下诈尸出来的一般。
旁边围观的众人瞥见这一幕,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这位是?”
不多时,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艰难地从缝隙中钻出来。
他五官俊秀,发丝拢成一个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身后背着一把长剑。
他身后的人群短暂重新再次聚拢,半晌又被挤开,里面又钻出来一个身穿朱红色绣金枫衣衫的青年。
青年面容俊逸,慢条斯理掸了掸身上被挤得凌乱的褶皱,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风流,气度不凡。
“说了这种时候不该坐窗边,你偏不信。”红衣青年将袖摆理平,抬眸不悦道,“现在好了,花钱买来的位置没法坐。”
“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要脸,硬占旁人花钱买来的位置?”白衣青年冷哼一声道,“他们想看,我比他们更想看,那可是寒烟师姐——”
“这位道友!”一只手倏地抓住他。
紧接着,一张写满了期待的脸凑过来,“你方才说,你知道巫阳舟连同这浮屠塔是谁除掉的,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似乎对这个话题极其感兴趣,白衣青年脸上不虞之色顿消。
他语气听着简直比前来询问的修士还要更热络,几乎掩不住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没有什么比我的消息更真的了,而且,我还知道旁人不知道的细节。”
“真的?说来听听!”
“究竟是何方神圣做的?”
“……”
围在窗边的人群像是闻着味寻过来的鬣狗,里三层外三层自发再次围拢过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靠近,白衣青年神情越发兴奋,红衣青年站在一旁无声后退了半步,默默扶额。
另一边,身处包围圈中央的白衣青年总算开口了。
“要说这浮屠塔是谁轰塌的,巫阳舟是谁斩杀的,这个人呢,你们是绝对不会陌生的。”
“是谁?”
白衣青年下颌微抬,屈指一弹怀中长剑:“当然是我寒烟师姐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陡然一静。
先前那种狂热的情绪瞬间凝结了,一种说不上的尴尬涌动,变作沉默。
“寒烟师姐……?”
良久,围在最前面的修士才微微一愣,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逐渐将它和一个人等同在一起。
他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温寒烟?”
这话一出,旁边觉得这名字熟悉的修士也回过味来,面面相觑,心底一阵惊涛骇浪。
“你是说,五百年前以身炼器的那个寒烟仙子?!”
白衣青年抱剑冷笑一声:“不然还能有谁?”
“真的是她?!”
但传言中不是说温寒烟修为尽废,沦为废人了吗?
有人不敢相信。
自从温寒烟大闹朱雀台被赶出潇湘剑宗之后,大多人只将她当个乐子看。
一个没了修为的修士,又失去了宗门庇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哪怕是当年名震九州的天才,恐怕也逃不过沦为废人的命运。
如今修仙界已经平静了太久,人才辈出更迭,太多人忘记了曾经的苦难,更多人则压根没经历过。
五百年前以血肉守护苍生安宁的血泪,逐渐从震撼人心的情绪化作了轻飘飘的传闻。
但如今的人,更多的并非想看一个神仙,而是想看神仙如何跌落神坛,变得和他们一样平庸,甚至更不堪。
想看她之后如何落魄。
结果理应变得悲惨的人,竟然杀了巫阳舟,废了浮屠塔?
“温寒烟……如今是什么修为?”
白衣青年:“你猜。”
“若是能击败巫阳舟,至少也得炼虚境之上了吧?”
白衣青年不屑笑道:“炼虚境算什么?就算是来一个归仙境的裴烬,寒烟师姐照打不误,你们信不信?”
跟着寒烟师姐这么久,他现在最不在意的就是修为境界。
谈这个,那就太庸俗了!
即便是修为被压制到驭灵境,寒烟师姐都能解决巫阳舟这样的对手。
他根本就不怀疑,就算碰上裴烬,寒烟师姐也绝对不在怕的。
这就是他的人生观!
“……竟会如此!”见白衣青年语气如此狂妄,又如此笃定,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温寒烟难不成真是个天才,或者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仅修复了丹田经脉,修为还飞涨了一大截。
“真是……原来是寒烟仙子啊。”
有人尴尬地应了一句。
白衣青年脸上的愉悦早就在所有人的反应中散尽了,闻言轻哼一声:“方才不还是‘温寒烟’吗?改口倒是很快,现在便成了‘寒烟仙子’了?”
周围再次一静。
许久之后,才有人干巴巴地出声,“虽然有些令人惊讶,但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毕竟寒烟仙子五百年前,以全身精血祭兑泽书,加固封印镇压寂烬渊,拯救苍生于水火。如今她又将那个魔头的左膀右臂也一并斩杀,着实深明大义!”
他这话一出,像是开了个头,僵硬凝固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方才一瞬间的安静仿佛没发生过,酒肆里人声喧扰,好听的追捧一声高过一声。
“正是!先前传闻寒烟仙子沦为废人,我根本不信,像她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因为一时的打击而一蹶不振呢?”
“如今寒烟仙子恢复修为,第一件事便是还宁江州一个安宁!不愧是寒烟仙子啊!”
“若是寂烬渊那个魔头知道了,说不定气得吐血,直接晕过去呢?”
“有寒烟仙子在,简直是我们修仙界的福气!”
也有人弱弱地提出质疑:“可是她叛出潇湘剑宗,算不算是欺师灭祖……”
“这其中定然有误会!”另一人连忙接话道,“寒烟仙子这样正义凛然,锄奸扶弱之人,怎么可能会是恶人呢?”
整个空间都快要被吹捧填满了,白衣青年却仿佛比温寒烟本人还要受用,脸上神色稍霁,又开始快活起来。
一人趁机好奇道:“这位道友,你还没说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白衣青年一震手腕,长剑在他怀中凌空转了几圈,稳稳落在他掌心。
“当时寒烟师姐一剑震碎玄罗殿正门,正对上巫阳舟。”
他一拳打出,袖摆高高飞扬起来,“她先是这样,将他打得倒飞而出。”
众人睁大眼睛:“嚯!”
白衣青年足尖轻点,旋身凌空一转飞踢出一脚,“再这样碾在他胸口,巫阳舟登时呕血不止,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众人连连感叹:“哇!”
顿了顿,却见白衣青年没有别的动作了,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立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有人忍不住问:“……巫阳舟就这么简单地被解决了?”
白衣青年神情一僵:“……那当然不是了。”
这话像是点醒了什么,他反手一抖剑鞘,长剑闪过一道雪亮剑光铿然而出。
“巫阳舟想反抗,但被寒烟师姐一眼识破。”
这一剑耍得极漂亮,众人眼前一亮,争先恐后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白衣青年剑尖转了转,收剑入鞘,潇洒一甩发尾。
“然后?”
“当然是被一剑封喉喽。”
“……”
叶含煜站在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旁边这个说得眉飞色舞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青才美滋滋从众人的包围圈中,大摇大摆走出来。
叶含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真的是当时的情况?”
怎么前辈没跟他说呢。
“不是啊。”空青面不改色地说,“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果然。
“但是我也没有骗他们。”空青轻咳两声,“我心目中的寒烟师姐,就是这样的。”
叶含煜露出一抹完美的假笑。
他开心就好。
只希望今天过后,这些消息别被传得太离谱,给前辈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空青方才口若悬河,此刻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嗓子都快冒烟。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虽然还没过够瘾,但再说下去他可能要失声了,只能有机会遇上有缘人,下次接着讲。
空青按捺不住问:“我刚才说的怎么样?”
叶含煜皮笑肉不笑:“你真的有点浮夸在身上的。”
空青嘲笑一声:“你不过是嫉妒我的才华罢了。我这些精彩纷呈的故事,你当众可说不出来吧?”
他是说不出来。
他没这么厚的脸皮。
叶含煜一阵无言,不再和空青搭话。
这会儿众人满足了好奇心和猎奇心,围在窗边的人只剩下方才没挤上来的几个人,稀稀落落的。
他们被人海湮没的桌椅也重新空了出来,叶含煜坐在桌边扭头去看窗外。
仁沧山于一片苍翠中绵延向远方,九玄河无声流淌横贯于山脉之中,仿佛一根玉带缠绕其上。
窗边一枝寒梅伸展过来,红艳的梅花于风中微微摇曳。
几片花瓣飘落下来,在空气中打着旋,裹挟着一阵幽香落在裴烬脚边。
他若有所感撩起眼睫,随手拈起花瓣。
“就算是来一个归仙境的裴烬,‘寒烟师姐’也照打不误。”
裴烬倚在飞檐上,一条手臂枕在脑后,狭长的桃花眼微弯,邪气中兑着几分疏懒。
他故意学着空青的语气,看向身侧似笑非笑,“美人,若是当真有那一日,看在你我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可得对我手下留情。”
温寒烟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他们坐在酒肆屋顶,窗户没关,里面的声响毫无遮掩地穿过窗柩往外飘。
方才空青夸张的故事,他们尽收耳底。
“他对你并无冒犯之意。”温寒烟瞥裴烬一眼,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他便将空青的小命收了去。
“这我自然知道。”裴烬懒洋洋翘着腿,掌心把玩着那片梅花,漫不经心吐出几个字,“他当然没有冒犯之意,只是非常单纯的恶意。”
那小子盯着温寒烟,仿佛小狼崽子盯着一块肉的眼神,恐怕也只有她本人看不出来。
温寒烟:“……”
裴烬却似是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致,他捻了捻花瓣:“不过,那些蠢材上演的这场变脸表演的倒是很不错。”挑眉看向她,“你说呢,好不好看?”
温寒烟回想起方才酒肆众人对于自己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随意道:“还不错。”
修仙界中不成文的规则,她这一路来早已经聊熟于心。
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没实力的时候,虎落平阳被犬欺,做什么都是错的;有实力的时候,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她甚至有资格肆意改写规则。
就像潇湘剑宗朱雀台上,她分明字字句句将真相说得明明白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些人的名声却分毫未动。
反倒是她,一路泥泞间摸爬滚打,才勉强为自己闯出了一条生路来。
温寒烟轻轻闭上眼睛,清风拂面,微弱的凉意令她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在意流言蜚语,更不会让无关紧要人的几句话,影响到她自己的生活。
但她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沦落成旁人的饭后笑谈。
她不会让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敢在言语上踩她一脚,只为博旁人一笑。
尊严是自己挣给自己的。
她只需要不断地变强,那就足够了。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经脉之中淳厚的灵力无声涌动。
她打开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为避免争议,此处不注明“夫妻”)
修为:合道境中期
技能心法:形神和(新获得),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形神和?
温寒烟本打算顺水推舟,将这技能先拖到裴烬头上试一试。
然而,下一瞬,她冷不丁回想起方才轰鸣声中,若有似无那道电子音。
裴烬身上,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稳妥起见,温寒烟还是歇了心思。
待她确认那幻听的前因后果,再用裴烬试招也不迟。
正欲关闭技能栏,温寒烟余光无意间瞥见几个字,视线略微一顿。
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新身份。
如今四大世家仅剩两家,哪里还有什么乾元裴氏。
非要说有的话……
温寒烟脑海之中猛然闪过什么,指尖蜷了蜷,下意识抚上眉心。
她惊疑不定转头去看裴烬。
难不成,当时裴烬在玄罗殿外给予她的那枚印迹,根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东西。
而是裴氏的家纹?
视野中,裴烬靠在她身侧,两条长腿懒散交叠,乌浓稠密的眼睫散漫半睁着,鼻腔里哼着她没听过的小调,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瓦片,好不悠闲。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缓慢回过半张脸来。
温寒烟突然觉得,裴烬五官实际上生得极其潇洒好看,当得起“俊美无俦”四个字。尤其是那双眉眼,平日里看着浓郁冷戾,碍于他名声,更是令人不敢多看。
此刻半睁不睁地晒着太阳时,懒懒散散的,阳光洒落在他肩膀上鎏金般流淌,反倒显出几分贵气来。
或许是被那行多出来的字眼提醒了,温寒烟此刻心里才突然生出几分实感来。
这个声名狼藉,嗜血残忍的魔头,曾经也应当是个洒脱不羁,桀骜轻狂的贵公子。
裴烬把被蹂躏得不行的花瓣扔到一边。
幽香掠过他眉间,他懒淡眯着眼睛,连眉梢都没抬一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温寒烟回神,破天荒没反驳什么,情绪莫名道:“那我该怎样看你?”
“嫌弃厌恶,喊打喊杀,避如蛇蝎,怎么都行——你可不知道多少次伤了我的心。”
裴烬松散挑了下眉梢,故意“哦”了一声,戏谑调笑道,“原来如此,是不是终于发现,我这张脸实在生得俊美风流,总算被我迷倒了。”
温寒烟:“……”
温寒烟眉梢一跳,心里什么念头什么情绪,都被这一句话轻轻松松地扫荡得一干二净。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自作多情的魔头。”她冷冷掀了掀唇角,收回视线。
说到裴氏,温寒烟便想到卫卿仪,心里不是什么滋味。
那时她牵挂着卫卿仪的身体,快步凑近去看时,却发现能保尸身不腐的冰棺破碎,里面的身体早已化作万千尘埃,烟消云散了。
虽然说起来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但温寒烟还挺喜欢卫卿仪的。
可世事无常,她们刚遇见便是再见。
温寒烟原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可直到那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习惯离别。
但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一个人比她更难过。
温寒烟抿了抿唇角,那颗兆宜府时鬼使神差拿来的糖,正安静躺在芥子中。
她指尖蜷了蜷,迟疑良久,还是将它取出来,悄无声息地拢在掌心。
裴烬亲口说过,被昆吾刀打散的神魂不入轮回,也无法被召唤重回世间。
她的【花意痕】技能心法也永久地失效了。
卫卿仪再也回不来了。
一道残影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裴烬轻而易举抬手将飞来的东西接在掌心,垂眸看清时,稍有点意外地掀起眼皮。
“嗯?”
“给你的。”温寒烟没看他,就连脸都没侧一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不远处的仁沧山。
裴烬仰靠在檐角,垂眼盯着掌心那颗糖,目光专注。
这颗糖已经不复起初的圆润。
被柔和的体温融化后,复又被冰冷的气息捏成另一种古怪的形状。
像是曾经被人放在掌心许久。
裴烬指腹微捻,造型崎岖的糖在他手中咕噜噜滚了一圈,被牢牢捏在指尖。
指腹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梨花幽香,此刻又有另一种更甜蜜的气息,隔着一层薄薄的糖纸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裴烬看着这颗丑兮兮的糖,眼底情绪分不出喜怒。
温寒烟见他接了糖,却只是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并不吃,还以为是他嫌弃它卖相不好。
她心底稍微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裴烬究竟有没有看出来,这颗糖是兆宜府的东西。
温寒烟根本没办法解释,她不想将她在兆宜府便拿了这颗糖,犹豫许久都没送出去这件事告诉他。
她更不想他知道,她曾经误入过昆吾刀幻象,看见过他的过去。
那太奇怪了。
仿佛他们之间原本便古怪的距离,一下子又会被拉近许多。
那不是她熟悉的距离。
不是她想要的。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紧,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头脑一热的冲动。
裴烬心情如何,哪里轮得到她来管?
看他悠哉悠哉的模样,想必压根没有因为卫卿仪和巫阳舟的陨落,而产生半点涟漪。
温寒烟不假思索倾身伸手,冷着脸要把这颗糖拿回来:“不要就还给我。”
裴烬动作却比她快得多。
他指尖轻拢,不轻不重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熟练剥开糖纸,仰头将嶙峋的糖果扔到口中。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他慢悠悠松开她,含着糖模糊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抽回手:“旁人喜欢的东西叫心意,不喜欢的东西叫垃圾。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给旁人平白添堵。”
裴烬却极会找重点,支着额角含笑盯着她看了半天,眉眼间笑意暧昧又戏谑:“唔,所以美人——这是你对我的心意了?”
温寒烟:“……”
裴烬看她神色郁结,忍不住笑出声,好心放过她。
“今天是怎么了,心情很不错?”
他偏头咬着甜蜜的糖果,额发顺着重力垂落在眉间,“对我这么好。”
“一颗糖便算是对你好?”温寒烟瞥一眼他,总算找到机会反唇相讥,半真半假道,“那你未免也太过好骗。”
“是很好骗。”裴烬笑了笑,没否认,反而问她,“你想不想骗一骗?”
温寒烟一愣。
“有了它——”裴烬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捏着糖纸在温寒烟眼前晃了晃,“说不定你接下来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温寒烟觉得好笑:“让你去死你也甘愿?”
裴烬抬起单边眉梢,不置可否:“为搏美人一笑,怎么不甘愿。”
他侧过脸,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颈侧的伤口,笑着问,“不过,这里还没好透,这次能不能换个别的地方?”
温寒烟白他一眼,没动弹。
她曾经的确巴不得他去死,却又碍于体内魔气,动不了他分毫。
但不知不觉的,这种情绪好像没有起初那么强烈了。
“我想好了,我的要求。”
温寒烟盘膝端坐于裴烬身侧,故意擦拭了一下流云剑鞘,“你小心些,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为何要反悔。”裴烬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救了卫卿仪半条命,她还不了你,我念在昔日情分代她还,没什么不对。”
下一瞬,冰冷的剑鞘拂过他颈侧。
轻轻停在他右手腕间。
微凉的触感透过衣料渗透进去,像是经年不化的雪,很冰冷,却并不刺骨,将他手腕处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的隐痛,无声地抚平下去。
裴烬睁开眼睛。
他倚在飞檐上,这个角度正对着苍穹上洒落下来的日光。
刺目的光晕之间,他看见温寒烟朦胧的剪影。
她身上淡雅的清香和他指尖的糖果香气交织在一起,透过皮肤肌理渗透进去,顺着血液流入心底,无声地缠绕住他。
裴烬眸光微敛,皱眉挪开目光。
一定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
他竟然会觉得近在咫尺的她那么耀眼。
可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平静的、被阳光染上几分柔和的声音轻轻落在他耳畔。
“我要你开心一点。”
或许是阳光太热烈,裴烬眼睛有点酸涩。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仿佛听见卫卿仪散在风中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真想折腾你?还不是看你整天故作深沉板着一张脸,想让你多笑笑。”
那时他年少轻狂,闻言只是嗤笑:“我笑还是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刚说完,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打。
卫卿仪的动作快,用力却不算大,掌心落在发顶,并不疼,更像是一种亲昵的调侃:“怎么说话呢臭小子,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又给了他一巴掌,“想要你笑,那是我想要你开心一点,是我在乎你。”
他逞强板着脸,心里却软了一大片,嘴巴还是不饶人:“……我才用不着你在乎,你整日里这么麻烦,还是去折磨裴珩吧。”
这话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掌风。
“好小子,我可是很记仇的!往后你若是反悔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哦。”
裴烬想,他从来没有反悔过。
以至于,后来这些话融化在了血腥的刀光里,他也倔强从未改口。
“又板着一张脸装老成?长嬴,你才多大的年岁啊……”
“死有什么可怕?你不记得了?你可是亲口说的——往后你是生是死,我都再也不需要操心了。”
“我死了有什么打紧,往后的日子只需要睡觉,多轻松,多自在。”
“长嬴,你从未认真听过我的话,但是这一次,相信我,即便长路漫漫,前方也终会有一个人在等着你。”
“会有人比我和阿珩更在意你,比我们陪着你的时间更久。”
裴烬用力将糖咬碎。
更浓郁的甜意在他口腔中蔓延开来,和曾经一模一样。
“很甜。”良久,他睁开眼睛,看向温寒烟轻缓笑了声,“我很喜欢。”
裴烬鲜少这样正经地对她说话,温寒烟对上那双眼睛,一时间竟有点不自在。
她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卫卿仪和巫阳舟只提到她体内的蛊与东幽有关,却并未明说昆吾刀的关联。
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同,分道扬镳也是早晚的事。
裴烬眼皮撑起半截,回答得很爽快:“去东幽啊。”
温寒烟有点意外:“你也要去?”
“自然要去。”
裴烬拖长尾音,语气带着点不正经的懒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陪你。”
温寒烟微动,诧异地低头看他:“你会有这么好心?”
裴烬一撑身体坐起来,不再逗她:“当年昆吾刀被震碎,残片被各大仙门世家暗中占有。”
他用一种淡然的口吻道,“裴卫两家尽灭,四大世家仅剩两家,东幽司氏位列其中,没道理被排除在外。”
“更重要的是——”裴烬偏头一笑,“美人,说起来也是有缘。与你有关的地方,似乎总是与昆吾刀分不开联系。”
温寒烟直接无视了他故作亲昵的态度,点点头承认。
“说起东幽。”
裴烬冷不丁想到什么,眼睛里染上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听说现在司氏那位少主,是你的未婚夫?”
温寒烟沉默片刻,才低垂下眼睫,轻声道:“是。”
自从在落云峰上苏醒之后,她便刻意不去想与司珏有关的一切。
仿佛他对她不闻不问,她也从未回想起这个人,他们之间便没有什么多余的关系,不过是两个曾经听过对方名讳的陌生人。
温寒烟便可以不浪费任何精力去分辨,为何分明东幽司氏消息灵通,这么久了,他都未曾看过她哪怕一眼。
但天道似乎自有安排。
无论她如何有心去避免和他有关的一切,他们终究还是会再次碰见。
如今回想起“司珏”两个字,温寒烟心里少了很多情绪,却又多了很多情绪。
但繁杂思绪交错,最终还是定格在五百年前那个晚上。
一袭张扬浅金色宽袖外衫的青年,伸手掩住她的眉眼。
他的掌心带着点湿意,潮湿而温热地拢住她的眼眸,像是一场雨后闷热的盛夏。
“你很累吗?”她忍不住问。
“你们潇湘剑宗的剑阵的确厉害,不过呢,难住我这东幽少主还是差点火候。”司珏勾起唇角。
“寒烟,你先闭好眼睛。我辛苦来找你,可都是为了这个——我准备了许久。”
温寒烟不好意思让任何人心意落空,闻言立马安静下来,随着他的脚步乖乖地向前走。
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
草叶摩挲沙沙作响,被封闭了视觉,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愈发敏锐。
温寒烟听见周遭阵阵虫鸣,青年紧贴在她身后的胸口体温炽热,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连同着他坠在她颈间的吐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司珏拉着她停下来,松开手。
“寒烟,抬头看。”
温寒烟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坠落。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温寒烟诚实地点头:“很美。”她还从未看见过星星从天上掉下来。
司珏注视着她月色下精致的侧脸,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拼命地试图压下来,声音里的雀跃却出卖了他的情绪,“我特意去司星宫问过的,今夜有流星雨。这种盛景,五百年才能出现一次。”
五百年啊,那真是好久。
好像时间的重量,可以让一种情绪变得更有厚度。
哪怕是再寻常平凡的东西,若是在拉长的时光中变得稀有,都令人忍不住更珍惜几分。
温寒烟眨眨眼睛:“谢谢你,特意陪我来看。”
司珏抱臂一笑:“喜欢的话,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个要求?”
温寒烟想了想,司珏送了她这样一份五百年一次的礼物,她似乎的确应该回报他一点的。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司珏倾身欺近,盯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熠熠生辉。
“下一次的流星雨,你还在我身边。”
温寒烟看着他的眼睛,唇瓣动了动,没有立即开口。
五百年太遥远了,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身边又陪着谁。
但是或许是司珏的眼神太过专注认真,在这一瞬她下意识不想拒绝他。
“好,我答应你。”
司珏想要表现得平淡些,却有几乎溢出来的笑意充满了眼底。
“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却只有一轮月亮。”
他靠在树干上,视线却粘在温寒烟身上。
“你对我而言就像月亮一般,是最特殊的那个唯一,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温寒烟沉吟片刻,稍有点煞风景地说:“可是只有夜晚才有月亮。天一亮,月亮就会变成太阳,消失不见了。”
司珏一怔,猛然笑了一声:“那我便是星星,永远围在你身边守护着你。你消失了,我就陪着你一起消失。”
“亘古不变,终此一生。”
五百年过去,星星依旧是那片星星,如期而至,如约坠落。
一袭白衣的纤瘦女子依偎在锦衣男子怀中,星光映亮了那双弯月般的眉眼。
“阿珏,真好看。”纪宛晴真心实意道。
她穿越前也就听说过流星雨,但从来没有机会去看。
这算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流星雨。
被她唤作“阿珏”的男人一身莲纹浅金色道袍,指尖搭着一串白玉手持,雪白流苏悬垂而下,一朵玉梨花无声摇曳。
他五官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硬朗,唇色偏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艳,周身气度却极冷,生生压住那几分秾艳,令人不敢接近。
司珏注视着苍穹,似是有些出神。
听见纪宛晴的话,他落空的那几缕眸光重新凝聚。
“前几日我特意传讯给司星宫,得知今夜有一场五百年一次的流星雨。这样特别的景致,我想你陪我一起。”
司珏唇角微勾,再自然不过地接话,“你喜欢,便不枉我今夜走这一遭。”
纪宛晴甜丝丝笑着更往他怀中钻了钻:“阿珏,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司珏揽住她的肩膀,“下一个五百年,我想你依旧在我身边。”
“一个怎么能够?”纪宛晴抬起眼,故作嗔怒道,“还要两个、三个……往后每一场流星雨,我都想和你一起看。”
司珏指尖微微一动,片刻后,轻笑一声。
“好。”
他低声道,“我待你也会像这繁星环绕明月。”
“此生此世,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