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墨玉珠的结界在虚空之中闪烁着不祥的虹光,温寒烟瞥见结界内凶险异常的状况,条件反射拔剑斩落一道璀璨的剑光。
但裴烬用力实在太大,几乎已经将巫阳舟大半个身子都活生生拽进了结界里。
结界表面宛若沼泽般,瞬息间便将温寒烟的剑意蚕食吞噬。
除了惊天动地的轰响之外,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温寒烟见状,并未贸然再次出剑。
她脑海飞速转动起来。
她没道理放任裴烬在她眼前出生入死,而她却心安理得地站在后面,只等待着坐享其成。
温寒烟余光微微一顿,结界闪跃的虹光之中,玄衣女子安静地靠在一旁沉睡着。
既然她进不去,又何必非要硬闯进去。
只要有人身在其中就足够了。
温寒烟调出技能栏,进入玄罗殿之前,系统已经给了她新的技能心法。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中期(新突破)
技能心法:花意痕(新获得),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龙傲天系统适时出声替她解释。
【花意痕就是秽土转生的文艺版叫法……咳,你可以理解为请神附体——将一些陨落的大佬短暂地召唤回来,帮你打得对面落花流水!】
龙傲天系统补充。
【不过,必须是你见到过的大佬。凭空想象是不行的!而且,这种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哦。】
温寒烟点点头:【那我要召唤裴氏家主的夫人。】
龙傲天系统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裴夫人?】
温寒烟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颌,示意结界中的那道纤细身影:【这不就算是见过了么?】
【……】好有道理,它竟然无法反驳。
【叮——正在检测中……】
【已锁定角色:裴氏家主夫人,卫卿仪。】
下一瞬,漫天花瓣如雨落下,奇异的清香漫过浓郁的血腥气,将温寒烟彻底湮没了进去。
仿佛置身于一片空茫虚无之中,温寒烟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和身体。
她下意识挥动流云剑,剑风震开纷纷扬扬涌来的花瓣,露出一道纤细背影。
眉眼秾艳的女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裙,靠坐在八角亭中的软椅上。
周遭是茂盛竹林,碧海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方才于冰棺中沉睡时,温寒烟便觉得这女子气度雍容,生前定是养尊处优、备受宠爱,才会通身养成这样的气质。
如今见她鲜活出现在身前,温寒烟才恍惚间察觉,在这名女子动起来时,远比沉静时更耀眼。
似是听见脚步声,玄衣女子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颇有几分新奇地看过来:“睡了这么久,许久未见过人了。”
她笑意盈盈支着额角看着温寒烟,“小美人,是你找我?”
原来裴烬张口闭口的“美人”,是遗传了这位的精髓。
温寒烟静默片刻,抿抿唇角:“晚辈斗胆,请您随我一同离开此处。”
卫卿仪并未回应,起身伸手拍了拍身侧空位,笑眯眯道,“来者是客,那么见外站着做什么?快来坐。”
温寒烟迈步跨入亭中,刚一靠近,掌心又被塞了一块糕点,扑鼻清香无声氤氲而来。
“尝尝。”卫卿仪眨眨眼睛,明目张胆地引诱她,“白玉姜糕,很好吃的哦。”
这便是白玉姜糕?
能令巫阳舟惦念了上千年,甚至暗藏于机关锁之中的东西,温寒烟也不是不好奇。
她捧着柔软温热的糕点,低下头浅浅尝了一口。
淡淡的芳香自舌尖蔓延,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说不上的味道,甜中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又隐有回甘。
温寒烟沉默片刻,迎着卫卿仪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把口中这块白玉姜糕咽了下去。
她重新将糕点捧好,不再吃了,但也没好意思就这样扔掉。
“前辈。”温寒烟还没忘记自己到这里的原因,“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次,卫卿仪并未回避,而是轻轻一笑。
“红尘俗事纷扰,人各有执念。”她慢悠悠咬了一口白玉姜糕,享受地眯起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
“像我这种已死之人,本就不该掺和了。留在这里养养花,赏赏景,难道不是很好吗?何必执着重回人世,偏要逆天而行。”
“红尘事您不过问。”温寒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裴烬的事情,您也不想管么?”
卫卿仪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悠闲神情一收:“长嬴……他又折腾出什么事来了?”
眼下情势紧迫,温寒烟长话短说:“他如今修为尽失,巫阳舟想杀他。”
卫卿仪脸色微凝,片刻后却又重新闭上眼睛。
“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她摇头叹息一声,“不过,小美人,你还是找错了人。”
温寒烟心下一急:“怎么会?前辈,您同裴烬——”
卫卿仪又塞了一口白玉姜糕,含混着打断她的话,“你可能有所不知,当年我死前不久,他刚指着我的鼻子,口口声声说此生都不会再记得我,也要我别再记得他。”
温寒烟一愣。
卫卿仪:“人死如灯灭,哪怕生前再亲近,死后也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关系了——”
她拍了拍掌心剩余的糕点碎屑,不知道从哪里拽出来一枚方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学着裴烬的语气道,“往后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与我再无瓜葛,让我千万别惦记他。”
温寒烟难以想象,裴烬曾经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在她面前时,向来是懒懒散散、游刃有余的模样,甚至鲜少流露出多少情绪的波动。
温寒烟更惊异的是,竟然因为一句仿佛赌气般的话,卫卿仪便当真打算置裴烬生死于不顾。
“你一定在想,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气话。”卫卿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穿了她的惊异,忍不住笑出来。
“其实不然,家规祖训要求裴氏子弟从不说气话,但凡是说出口的,便要负责到底——他是认真的,所以我尊重他。”
温寒烟脸色古怪:“前辈,当真是裴烬亲手杀了你?”
她翻遍卫卿仪字里行间,也找不到半点怨恨的情绪。
他们之间不像母子,更不像仇人。
好像只是淡如水、曾经决裂过的朋友。
“是啊。”卫卿仪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了顺险些噎住的白玉姜糕,盯着温寒烟的神情看了片刻,忍不住促狭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于,分明是他杀了我,我却对他半点都不恨。”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否认。
她确实觉得怪异,但似乎又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意外。
就像她曾经觉得裴烬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故而听说他亲手灭了裴氏满门,在一瞬间的讶然之后,她并不觉得奇怪。
只觉得理所当然。
后来,她依稀觉得他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同,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却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嗜血,那样残忍。
所以此刻卫卿仪亲口对她说不恨,她也不意外。
卫卿仪:“我的确不恨他。”她笑了笑,“但我怨他。”
温寒烟闻言认真地注视着她,然而卫卿仪却不再开口了,顺势狡黠弯起眉眼,“所以,我不会帮他。”
她抬手推了温寒烟一把,“今日能见到你,我一见倾心,投缘欢喜得很,真想让你留下来多陪陪我。不过此处到底不比寻常地方,奈何桥黄泉路不走生魂,你呀,还是趁早离开吧。”
卫卿仪力道不大,用的却是巧劲,温寒烟回过神来之时,便已经立于八角亭之下。
卫卿仪舒舒服服靠回去,闭上一只眼睛,只睁着另一只冲着她摆手:“有缘分的话,咱们下次再见。”
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牵扯力陡然笼罩住她,几乎要将她从地上连根拔起,自虚无之中扯回现实。
她咬紧了牙关,双足仿佛生了根一般,抵抗着这种撕扯感,执拗钉在原地纹丝未动。
卫卿仪愣了愣,从软椅上直起身来:“小美人,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快走!再不离开,你的生魂停留太久,于你日后修道一途只会百害而无一益!”
“前辈,我只想您再听我说一句。”温寒烟正色道,“您告诉我,裴烬要您忘记他。”
“可是,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
卫卿仪眉眼间浮现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您认识卫冷安前辈么?”
“冷安?”卫卿仪道,“她是我年纪最小的妹妹,从小身体弱,被留在母族养身体,我自然是认识的。你竟也见过她?”
温寒烟静了静,这个答案她一早便预想到。
然而如今听见卫卿仪亲口证实,她心底却依旧克制不住泛起波澜。
“果然,您也是崇川州卫氏中人。”
在他们仍在兆宜府中时,余冷安入葬那一日,裴烬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更沉默。
那一日细雨连绵,她在雨中回眸,却只看见他遁入雨幕的背影。
那时她觉得狐疑,却也并未多想,只当他冷心冷清,什么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情绪更像是难过。
只是被压抑克制得太厉害,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最终只剩下沉默。
温寒烟记得很清楚,她亲口问过他。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当时,裴烬说他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可在她问他姓氏时,他却只撩起眼睫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很无所谓。
“瞎编的。”
他是这样说的,很没所谓的语气。
温寒烟只差一步并未深究,为何连表字都堂堂正正亮出来、从未弄虚作伪的人,会去随随便便编上一个姓氏。
“我想,这一次他并未遵守家规祖训。”
温寒烟直视着卫卿仪,一字一顿道,“所以,您是不是也可以为了他破一次例?”
紧接着,身上的牵扯力越来越强烈,她的神魂开始传来刺痛,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抚过她眉心,一道温和澄澈的灵力包裹住她的身体,隔绝了刺骨的疼痛。
卫卿仪不知何时从八角亭中走出来,姿态豪放一把揽住温寒烟肩膀。
“其实,有件事没好意思告诉你。”卫卿仪凑近她耳边,小声道。
“我这人呐,倒也没那么守规矩。”
……
巫阳舟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一千年的岁月在这一眼之中呼啸而过,面前女子眉目如画,生动鲜活,一颦一笑之间的每一个微小的弧度,都令他熟悉得神魂都在颤抖。
她真的回来了。
巫阳舟眼眶发热,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往的那些苦,那些怨,还有苦求不得滋生的那些恨,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只想这样看着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可以抛下,只要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一点都没变。”巫阳舟怔怔道。
还是那么美,那么飒爽。
那么让他移不开视线。
卫卿仪并未说话,半侧身站在裴烬身前。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身体都变得僵硬了,连带着看着巫阳舟的眼神极其陌生。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巫阳舟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扯起唇角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却似是太久没有真心笑过,唇角僵硬地凝固着,看上去颇为狼狈。
卫卿仪环视一圈,越是观察,眉间便皱得越深。
她沉默不语间,巫阳舟浑身戾气尽收,丝毫不复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安静地立在一边忐忑地看着她。
半晌,卫卿仪才收回视线:“这些都是你做的?”
她一出声,巫阳舟便肉眼可见放松了不少。
他避开血池,指着正中央的冰棺,语气仿佛献宝般讨好:“夫人,这冰棺是摇玉冰打制而成,百年才出一块,能保尸身……身体不腐。我废了许多力气才收集过来,遣人为你打了这冰棺,还特意在上面刻了你最喜欢的白玉姜。”
话音微顿,他抬起眼盯着她,“您……喜欢吗?”
卫卿仪冷嗤一声:“话倒是会挑着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摸学会的毛病。”她一抬下颌示意血池,“既然你爱说,那就接着多说点,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我……”巫阳舟喉头一哽,不说话了。
“这血池中的每一滴血,都是残杀满月婴儿所得。”温寒烟立在结界之外高声开口,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所谓的仪式里,数百个婴儿在众目睽睽下自相残杀,最终只能有一人踩着尸山血海活下来。”
温寒烟冷声道,“然而活下来却并非结束,而是梦魇的开始——唯独这活下来的婴儿,才有资格被取心头血。”
“一名踩着上百尸骨而上的婴儿,便是一滴心头血。”她看向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血池,“此处又盘桓着多少冤魂。”
“你闭嘴!”巫阳舟眼尾猩红,猛然转过头来,抬手便要杀她。
“巫阳舟!”卫卿仪猛然抬高声调。
她抬步上前,身侧灵光一震,虚空之中显出一把七弦古琴。
“你若还认我这个夫人。”卫卿仪一手抚上琴弦,眼神冷冽盯着他,“便不许对她出手。”
巫阳舟连忙收回手:“我……我都是……”
他语气慌乱,像是生怕她生他的气,斟酌了许久才道,“我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我说过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不是吗?”
说着,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近乎喃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还活着,您怎么能死呢?”
“竟然还成了我的不是?”卫卿仪气笑了,“从这种鬼地方醒过来,我浑身都犯恶心。”
“怎么会是您的不是?!”巫阳舟猛然抬起头,顿了顿,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裴烬,眸中温存瞬间冰封,透出些彻骨的恨意来。
“是他,都是他的错。”巫阳舟咬牙道,“夫人,您厌恶我,我认了。可是难道您就不恨他吗?”
他眼睛里血丝蔓延,“明明是他亲手杀了您,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我也想问为什么。”卫卿仪皱眉看着他,“修仙界危机四伏,哪怕是一次游历都可能送了性命。虽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可争归争,也该看淡无常生死。”
她不解道,“你为什么偏要如此恨他?”
巫阳舟鼻腔中逸出一声笑。
“为什么。”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探向耳后,“任何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可你您应当——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明白吗?”
温寒烟瞳孔微微放大。
巫阳舟那张平凡却淡漠的脸逐渐展平,像是一幅没有灵魂的画,紧接着,在她视野之中化作万千光点,四散而去。
在虚假的五官之下,显露出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并非温寒烟想要用这种词来形容,但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
别说是美人如云的修仙界,就连凡人界,也少有这样狰狞的面容。
巫阳舟的整张脸上都布满了伤痕,有些像是火烧的,有些像是被野兽啃噬,凸起的伤疤交错占满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见他露出真容,卫卿仪也愣了愣。
巫阳舟看向温寒烟,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便能看出你用过幻形丹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我用过。”
温寒烟安静地看着他,这副尊容虽然令人惊讶,但却不至于令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见她毫无反应,也并不说话,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意外。
他周身戾气稍微淡了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活动起来,仿佛无数爬虫蠕动,更显得不堪入目。
“不只是用过,我时常去用。所以幻形丹的味道,别人感受不到,我却一靠近便能辨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巫阳舟便死死地盯着卫卿仪,等待着她的反应。
卫卿仪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流露出几分疑惑:“这又如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打碎了什么小心珍藏了上千年的珍宝。
“如何?您竟然已经不记得了。”巫阳舟轻轻笑了一声,“夫人,您食言了啊。”
“您还记不记得,是您曾经亲口对我说,每天您都会给我一枚幻形丹。是您让我跟你走,您会给我一个家,是您让我不要害怕!”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一份诺言,我独自一人守了一千年,可现在您却告诉我,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千年前他根本不是什么浮屠塔之主,也根本没有人对他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他只是个无处可贵、面目可憎,受人嫌弃到连随随便便一个路人,都能因为心情不好而踹他一脚的狗。
他什么都没有。
自有记忆以来,巫阳舟就记得,他一直在路上。
今日到这里讨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想办法换个地方,试着多活几天。
他半张脸上都有深刻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
但曾经发生过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恐怖的伤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起初没人敢欺辱他,因为不知道他这一身伤究竟是从何而来,担心他是条疯狗乱咬人,大多不过是敬而远之,路上碰见了也远远地绕开避着他,更不会有人大发善心施舍给他点食物。
后来,他记得他无意间遇见一个小女孩。
女孩三四岁大,一个人站在路边哭,他那时已饿得浑身都没力气了,却还是不忍心,艰难走过去,翻遍了浑身上下,也只找到最后一口馒头。
这馒头在他身上放了许多天,他舍不得吃,此刻散发着一种酸臭的馊味。
他担心她嫌弃,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踌躇良久,女孩却先一步发现了他。
她看着他,莫名地便不哭了。
他心头一松,动了动唇角,尝试着露出一个最友善的笑容。
女孩一愣,盯着他那张诡异惊悚的脸,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或许比先前更响亮,所以她走失的父亲循声找了过来。
巫阳舟生得人高马大,虽然时常吃不饱,身高却半点没含糊。
那男人看着他的脸,似乎有些胆怯,但爱女心切,下意识抄起身旁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
巫阳舟饿得眼冒金星,四肢都轻飘飘的,根本躲闪不及,被砸断了一条腿。
这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开端,自那之后,他的日子愈发水深火热。
一开始,是他腿脚不便,有人嫌弃他步伐缓慢碍事,便一脚把他踢到路边去。
后来,年轻的少年少女使不完的劲,便要往他身上使。
那条断了的腿没钱医治,好了又断,断了又好,后来甚至开始腐烂流脓。
这时候旁人担心靠近他会染病,终于不再来欺辱他,他总算过上了一段清净日子。
但还是没有饭吃。
有一日,巫阳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再饿下去,他就会死了。
他鼓起勇气,跛着脚去要点吃的,却被摊主厌恶地用石头砸开,让他快滚。
托着浑身伤痛往回走时,巫阳舟瞥见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骨头。
那一瞬间,他几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量。
他像是疯了一样扑进野狗群里,去抢那根骨头。
骨头到了手,野狗龇着牙低吼,他却只顾着将沾满了腥臭泥水的骨头往嘴里塞。
野狗扑上来,咬花了他剩下半张脸。
巫阳舟那时觉得,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更可怕了。
他没想错。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愿望,不久之后他便遇见了卫卿仪。
那时整个宁江州都飘着一股清香的味道,他馋得口水止不住往下流,正巧碰见一名看起来极其纤瘦的玄衣女子站在小摊前,正在买吃的。
就在摊主将东西递出来的那一瞬间,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巫阳舟二话不说冲过去,劈手要去抢,眼神凶狠得与当时的野狗无异。
玄衣女子却连头都没回,巫阳舟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便感觉手背一痛,到手的食物又被轻而易举地拿了回去。
“想吃?”卫卿仪高举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孩,那你也不能抢啊。”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张丑陋的脸。
巫阳舟下意识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顿了顿,没再伸手抢,只木着声音试图露出最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给我。”
“这就不叫抢了?”卫卿仪被他反应逗笑了,饶有兴致地接着逗他,“你该说,‘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或许是她看他的目光和寻常人不同,巫阳舟迟疑良久,干巴巴道:“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下一瞬,温热的糕点便兜头被扔到他怀里。
巫阳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但动作却不停,像是生怕她反悔了,狼吞虎咽连着油纸包一同往嘴里塞。
“哎,你这个傻小子,慢点吃啊。不对,是分你一块,怎么你一点也没给我留?”卫卿仪头痛,叹口气转回身,“算了,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一炷香后,一人蹲在墙边狼吞虎咽,怀中抱着好几个油纸包,另一人悠哉坐在墙上晃着腿,慢悠悠吃着。
卫卿仪垂眼:“小孩,好吃吗?”
巫阳舟头也没抬:“好吃。”
卫卿仪愕然瞪大眼睛:“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觉得它好吃的人,其他人都嫌弃得要命,哪怕是把这东西折腾出来的那个人也一样。”
巫阳舟不理她,闷头又开了一袋,把脸深深地埋进花香里,往肚子里咽。
没人搭理,卫卿仪也不觉得尴尬,或许她也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说,自顾自道,“那个人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次吃的时候眼神都很痛苦,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还有另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整天老气横秋的,拽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卫卿仪下了决断:“绝对是他们没眼光,你说是不是?”
几包糕点下了肚,那种仿佛感受不到胃部的空虚感总算被抚平。
巫阳舟的动作慢下来,耳朵里终于能听见别人的话,下意识抬起头来:“对。”
但他这一抬起头来,却猛然间发现,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卫卿仪语气埋怨,眼睛里却发着亮。
莫名地,巫阳舟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刚落肚的食物又要被别人夺走。
但他心里又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感觉,酸酸的,后来他才明白这叫羡慕。
但那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通透。
“你……是仙人吗?”他脱口而出。
“仙人?噗。”卫卿仪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小子。”
她故意凑近了些,左右转了一圈,“我长得很像仙人吗?”
巫阳舟:“像,你好看。”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卫卿仪清了清嗓子,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语气喜滋滋的,“那我就是咯。”
“嗯。”巫阳舟道,“不像我,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卫卿仪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他的脸:“他们嫌弃你?”
巫阳舟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因为我长得太可怕了,你最好也不要看我,否则你若是吓晕了,我没钱给你治病。”
卫卿仪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半晌才勾起唇角:“谁要你给钱治病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
她晃了晃腿,“虽然没仔细看过你的脸,但我见过吓人的东西比你想象中多多了,你无论长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巫阳舟又打开一包糕点,这是他怀里的最后一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话,从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靠近过他,口口声声说不嫌弃他。
但那些人不过是强迫地掰开他的手臂,露出那张脸来,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虽然你很难看,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掀起你的。”
像是一种施舍。
在他信以为真之后,这些一闪即逝的虚伪善意,很快就会消失。
没有人真的在意他。
他们只不过想从他身上获得些可怜的优越感。
巫阳舟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低着头问:“还有吗?”
“有啊,看在你说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卫卿仪吃饱了,托着下巴看着他吃,“吃了这么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巫阳舟胡乱摇头。
“这是白玉姜糕。”卫卿仪翻身从墙头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灵光拢住巫阳舟的身体,感知片刻后稍有些讶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这么辛苦,却还是想活着,是为什么?”
巫阳舟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对布衣夫妻牵着一个男孩,欢声笑语远远飘过来。
他没听清卫卿仪的话,只是道:“我想要一个家。”
卫卿仪又买了一包白玉姜糕,巫阳舟一边捂着脸,一边本能伸手去接,她却又收回手。
“每天都给你一块白玉姜糕。”
话音微顿,卫卿仪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药,却并未强迫他撒开手露出那张脸,只轻声道,“还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阳舟根本没有犹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药,清清凉凉的,然后他的脸便发生了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他身边第一次这么近地站了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
没有奚落,没有谩骂,没有殴打。
他甚至没有感受到饥饿,白玉姜糕的热度依旧残存在胃部,仿佛能够一直这样到永远。
阳光肆意倾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阳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温度。
是很暖的,也很轻很软,漾着一点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摇大摆走在他身边,冷不丁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问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不知道。”巫阳舟茫然,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自从有记忆便戴着。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但是莫名觉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没想过用它去换吃的。
小小的圆玉上,刻着一个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卫卿仪不必靠近,只扫一眼便看出来,“这应当是你的姓氏吧?”
巫阳舟把玉收回来。
他在想,如果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该怎么办?
可她决定要带走他,便已经迟了。
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绪被他小心地藏好,从眼眶中溢出来的只剩下无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抛下他:“不知道,你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了。”卫卿仪眯起眼睛四周环视一圈,“今天阳光不错,你看,那边还有一叶扁舟。这样吧,你以后就叫’阳舟‘,巫阳舟。”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道,“阳关道,独木舟,日后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记得独善其身。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难不成真是个天才?”
巫阳舟。
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流淌过一遍,像是一种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
卫卿仪陶醉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本尊就在自己身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连忙问:“这名字你喜欢吗?”
巫阳舟点点头:“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卫卿仪笑笑,越琢磨“阳舟”两个字越觉得韵味悠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顶着这样一个好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
后来巫阳舟无数次庆幸,他那时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以至于根本没有过任何忌惮和怀疑,就这样顺应着本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回了家。
在后面那些不需要忍饥挨饿的日子,巫阳舟才逐渐明白,白玉姜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爱吃。
因为她喜欢。
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