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果然是你。”
巫阳舟神情变幻莫测,少顷,露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
“许多年没见。”他语气古怪,“别来无恙。”
在巫阳舟注视的位置,罡风呼啸之间,一道黑衣黑发的身影负手而立。
幻形丹失效,灵光四散遁入虚空,露出一张深邃俊美的脸。
裴烬扫一眼巫阳舟,扫下来的睫羽中压着戾意。
顿了顿,他薄唇微抿,慢吞吞地垂下眼睫,看向温寒烟。
眼底流露出几分难以分辨的复杂。
“头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裴烬话音微顿,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的桌案上,“看不出来,你这么心疼我。”
他身量高,只松松垮垮倚着桌子而立,却像是无声将温寒烟圈在怀中一般。
裴烬的手指扣在桌沿,恰巧在温寒烟腰后,手腕间垂落的衣料随着罡风浮动,若有若无地摩挲过她后心。
温寒烟指尖微蜷,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身体重心,将身体向前倾了倾。
“谁心疼你。”她冷嗤一声错开视线,“我不过是……”
说到这里,声音微顿。
不过是想到自己,有些同病相怜罢了。
裴烬盯着她,应了一声:“不过是?”
温寒烟:“不过是看不惯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罢了。”
裴烬“唔”了一声,搭在桌沿的指节微紧了下。
片刻,他放松下来,轻轻一笑,“无论怎么说,这的确是头一次,我亲耳听见有人愿意说这些话。”
温寒烟心头微跳,不自觉抬起头去看他。
幻形丹失效后,裴烬本身的面容彻底显露出来,或许是先前看那平平无奇的脸看得久了,此刻她破天荒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来。
那双眼眸在碎发掩映的阴翳之中,半明半昧,辨不清意味。
许是方才他们之间刚经历过彼此心知肚明的亲密,许是别的远缘故,温寒烟第一次觉得承受不了他的眼神,飞快地挪开视线。
以至于她无暇分辨,裴烬的唇角似乎也比平日里紧绷了些,少了点玩世不恭的戏谑,看起来有几分半真半假的正色。
裴烬也收回视线,拢在袖摆里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本能地想要去触碰昆吾刀柄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是他心绪不静时的习惯性动作。
但此刻却摸了个空,裴烬这才回想起来,昆吾刀此刻早已被他亲手交到了温寒烟手里。
千年来,痴心妄想夺刀之人比比皆是。
但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心甘情愿将它交给旁人。
很多事情,即便起初再痛楚再不甘,情绪也早已经被岁月冲淡。
如今裴烬只想找回昆吾刀,做完千年前他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仅此而已。
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以至于裴烬从未预想过,会有一个人不期而来,迎着世人早已习惯的诋毁向上,生生用言语撕出一道裂缝来。
——仿佛想要用这样单薄纤瘦的肩膀,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
在某一个瞬间,裴烬竟然以为,这就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维护和偏爱。
这种偏爱,自从千年前裴氏上下三百五十八人尽灭之后,他再也没有体会过。
裴烬眼睫压下来,乌浓稠密的睫羽掩住他眸底翻涌的情绪。
他静了静,又无声轻哂。
真可笑。
谁又会偏爱一个魔头。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得很。”
巫阳舟被两人活生生晾在一边良久,脸上倒是没有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随着时间流逝,笑意愈发奇异。
“你的人?”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冷不丁讥讽道,“想来,你不过是受了她体内蛊毒所影响诱惑,如今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巫阳舟似笑非笑一偏头示意温寒烟,说话语气平静,却字字伤人直对着裴烬,“虽然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无声无息地从寂烬渊里走出来。但……想必这件事,就是这位‘寒烟仙子’的功劳了。”
说着,巫阳舟微笑看向温寒烟:“真是令人惊讶。”
“起先虽然怀疑你的身份,但我始终不敢相信——”
他抚掌啧啧称奇道,“五百年前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亲手将寂烬渊封印加固的人,五百年后竟然会反过来和魔头同流合污。”
“是那蛊里的滋味太过销魂美妙,让你们食髓知味吗?”
巫阳舟说出这种话,温寒烟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她甚至不会因为他话中的冒犯而愤怒,反倒觉得了然。
“果然是你做的。”温寒烟冷声道。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重要呢。”巫阳舟似是极其满意自己的杰作,饶有兴味道,“我倒是看你们乐在其中,享受得很。既然如此,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找我解蛊?”
裴烬将昆吾刀柄从温寒烟袖摆中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在掌心把玩。
他掀起眼皮,语调散漫:“谁说本座来此是为了解蛊?”
“那是为了什么?”巫阳舟嗤笑一声,“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是为了来看一看我这位故人过得好不好?”
说着,他平举双臂转了一圈,大大方方让裴烬看。
“如你所见,托你的福,我一切安好。倒是你——”
“重回世间的感受如何,还习惯吗?”巫阳舟唇角扯起一抹恶意,“修为尽失,故人零落,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归家。”
“你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你都失去得彻底。”
闻言,裴烬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说不清意味的气声:“没想到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依旧像当年那样,厚颜无耻得令人叹为观止。”
巫阳舟冷冷掀起唇角:“你也一样,还像当年那样伶牙俐齿。”
他死死盯着裴烬,眼睛里逐渐蔓延起道道血丝。
他简直恨极了裴烬这种傲慢。
千年前,裴烬是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是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他桀骜不驯也便罢了,少年人风光恣意,这理所应当。
千年后的如今,他裴烬不过是条修为尽失的丧家之犬,是个亲手将至亲之人推向深渊的魔头。
他凭什么,还有什么资格这么傲?
“裴烬,你我二人故人一场,你何苦在我面前装得如此轻松如此潇洒?你其实很痛苦,不是吗?”
巫阳舟袖摆下的双手紧攥,语气却不咸不淡的,“在寂烬渊下一千年,想必于你而言,时间一长,那种痛苦你早就可以习惯了。所以,我才特意一早便好心替你着想,想着若有这么一天,一定替你换一种新鲜的。”
“痛苦是一件好事,它时时刻刻提醒你还活着。”他喃喃道,“只不过,你现在体会到的痛苦实在太轻了,比起我而言,轻了太多。”
自从二人针锋相对起,温寒烟便并未再贸然开口。
直到此刻她听见巫阳舟的话,虽然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底却微微起了波澜。
她原本只当是巫阳舟背叛了裴烬,然而此刻听他说“痛苦”,此事又似是另有隐情。
温寒烟抬眸看向裴烬。
裴烬眉眼间笑意分毫未变。
他漫不经心道:“承蒙厚爱,只是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巫阳舟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整日闲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想睡便睡一觉,想走便走,去哪里都好。”
他偏头活动了一下关节,伸个懒腰道,“这种闲云野鹤的惬意日子,我若是还嫌弃痛苦,岂不是要活活将你气死。”
“是吗?”巫阳舟也笑,“那我倒是也该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如何能感受到无上权利和至高的修为,竟然让人如此欲罢不能。”
他一震袖摆,“我曾经羡慕你,羡慕极了。但现在,我拥有了你曾经拥有的、和未曾拥有过的一切,而你只能像一只丧家之犬,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当年你和云风、玉流华三人闯荡九州,是何等意气风发,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说到这里,巫阳舟语气讥诮,“可结果呢?裴烬,曾经护着你的人全都死了,离开你的人却都活得很快活。”
似是说到畅快的地方,他克制不住笑出声,“这都是你的报应。”
裴烬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温寒烟心底却略微一惊。
云风……
她回想起先前在昆吾幻象中看见的破碎画面,如今听来,她那时的猜测果然不错。
裴烬同潇湘剑宗师祖云风有旧,且或许不只是相识而已。
不仅如此,他们二人闲谈时,云风曾经提及“流华”二字。
那时温寒烟只觉得熟悉,却并未多想。
但若是眼下在这“流华”二字之前,再加一个“玉”字,她脑海中微妙的熟悉感,便立即落在了实处。
——放眼整个九州,“玉氏”唯有司星宫一脉。
温寒烟心头震动间,巫阳舟仍在开口。
“这一千年里,我恨你还活着,但又怕你真的死了。你要是就那么简单地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巫阳舟畅快笑道,“现在这样正好,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只是不知今日,你还有没有当年那样的好运气,命还够不够硬。”
裴烬抬手抚了下鼻尖,淡笑一声:“兜了半天圈子,原来你想杀我。”
他语调懒散得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而是天气怎么样。
“只是就凭你?”
裴烬摇头道,“恐怕有些难。”
“装腔作势。”巫阳舟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
“你骗的了旁人,又如何能骗得过我——”他冷声道,“你如今魔气虚空,出手远不似当年狠辣。我千年前便能让你修为全盛时被封印一次,如今封印你这残破之身,只会更简单!”
说罢,巫阳舟似是彻底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叙旧的兴致。
他一甩袖摆转身。
“来人!杀了他们!”
巫阳舟话音刚落,周遭早已将温寒烟和裴烬围得水泄不通的魔修,登时一拥而上。
放眼一看,这些魔修修为至少在悟道境中期,比起守在玄罗殿外侧的魔修,境界还要高上不少。
温寒烟眉心微蹙,她眼下不过合道境初期修为,来人若是只有一个,或许还能凭借系统的力量周旋反杀,但如今对手实在太多——
就在这时,一只手扣上她肩膀,轻描淡写将她往身后一推。
裴烬不慌不忙立在原地,单手将温寒烟拦在身后,见状只反手抽刀嗤笑一声:“找死。”
轰——
昆吾刀身一震,浩瀚的威压陡然铺天盖地呼啸而来,气流浮动起裴烬眉间碎发,以他为中心四周弥散轰杀而去,刀光瞬息间便将空间里所有陈设都绞碎成齑粉。
“昆吾刀!是昆吾刀!!”
正欲冲上来帮忙的魔修眼底大骇,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转头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便有一抹凶戾之气席卷而来。
几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道戾气侵入识海之中,身体软软倒下去,死不瞑目。
识海登时被绞杀殆尽,就连一抹神魂都没剩下。
罡风却并未止歇,转而朝着前方横扫而去。
墙面倾頽,碎石飞溅,飞沙走石之间露出一间暗室。
大片大片的白玉姜随着气流狂乱地摇曳起来,白纱层层叠叠,此起彼伏飞扬,显露出一片宽阔的血池。
浓郁粘稠的血腥气顷刻间蔓延出来,直冲上人天灵盖。
巫阳舟脸色骤变,二话不说飞身而上落于血池正中央,一手扯下一片薄纱掩住身后,眼底杀意四溢,“裴烬!你不该的。”
裴烬挑起眉梢,故作好奇:“此话怎讲?”
话音未落,他一挥袖摆,甩出一道劲风朝着巫阳舟轰然杀去,狂妄笑了声。
“本座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你这么在意。”
巫阳舟猛然抬眼,眸底杀气四溢。
“你没这个资格!”
冲天魔气凝成犹如实质的利刃,于虚空之中轰然撞上了昆吾刀风,霎时间一股气浪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开。
薄纱在罡风之中狂乱地摇曳起来,但轻软的纱幔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威压,不多时衣帛撕裂的脆响此起彼伏传来。
白纱飘飘扬扬坠落而下,像是天边落下的一片云。
白玉姜在风中歪斜摇晃,刀光纠缠着魔气,几乎下一瞬便要将柔软的花瓣绞碎。
裴烬余光瞥见,眉梢略略向下一压。
他动作微顿,少顷,指尖轻勾。
几乎是瞬间,昆吾刀察觉到他的心意,在虚空中生生止歇下来,划过一道弧线飞跃回他身侧。
裴烬强行收势,巫阳舟登时占了上风。
巫阳舟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多少得意喜色,神情反倒比起先前更沉暗,眼底甚至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恨意。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裴烬!”
他足尖一踩血池飞身而上,反手猛然向下一压,滔天魔气直冲着裴烬俯冲而去,似是想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是你害死了她,是你亲手害死了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在她生前最爱的花前面故作情深!?”
血池翻涌,粘稠的血水四散飞溅。
白纱染血,在肆虐的罡风之中化作齑粉,露出巫阳舟身后巨大的冰棺。
裴烬胸口血气沸腾,方才强行收势他受的反噬不轻。
他拭去唇畔逸出的血痕,八风不动站在原地,不偏不倚抬手迎上巫阳舟的攻势,用力攥紧巫阳舟手腕反手一拧,直将他甩了出去。
昆吾刀柄一震,自虚空之中紧随而来,稳稳落入裴烬掌心。
他指尖滴着血。
巫阳舟的修为果然比千年前强横不少,方才硬扛下那一击的右臂几乎被震断撕裂。
裴烬拧眉低下头,将昆吾刀扔到左手,缓缓甩了甩右腕。
他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右手却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细微地轻颤。
比起温寒烟和裴烬两个不速之客,巫阳舟似乎更在意暗室之中的一切。
此刻白玉姜被罡风削断大半,暗室破碎一片狼藉,他心神大恸间,仿佛并未察觉到裴烬的异样。
温寒烟却注意到,她运起【踏云登仙步】紧随而来落在裴烬身侧。
“若今日太过勉强,不如下次再来。”她只看了一眼裴烬右手便收回视线,“待我境界晋阶,能给你更多魔气,我们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既然来了,哪里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裴烬笑了笑。
他伸出手来,像是想将温寒烟推回身后,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指节稍微一顿。
他指尖染血,血珠在罡风间飞溅,温寒烟不过靠近他身侧,一身白衣便溅上细密的血花。
裴烬收回手。
“你先好生歇息一番,巫阳舟这样的人,还远远用不上你出手。”他弯起唇角,慢悠悠道,“若是过意不去,你就当我在报答你这一路相护。”
温寒烟抿抿唇角:“你当真有把握?”
裴烬:“信我。”
说罢,他就着指尖几滴血掐了个决,血珠色泽浓郁,在他指尖向半空中攀升,宛若一滴浸入清水的红墨,缓缓氤氲开来,凝集成一团叶瓣稠密的血花。
下一瞬,血花炸开,大盛的虹光将温寒烟兜头笼罩在内。
暗室之中,巫阳舟单膝跪在一片望不尽的血池之中,背对着暗室之外,面前不知道是什么。
裴烬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不快但很稳。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巫阳舟身体微僵,却依旧动也不动,像是痴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裴烬停在距离巫阳舟三步之远的位置,在这个距离,他只需稍稍垂下眼,便能够将巫阳舟身前护着的一切一览无余。
他静默片刻,倏然一笑。
“所以,你就将她的尸首藏在这里一千年,妄图以邪术召回她的神魂?”
“你怎么——”知道。
巫阳舟愕然一惊,脸上闪过片刻的慌乱之色,转身回望。
剔透晶莹的冰棺躺在血池正中央,通透的棺椁上浸透了血色,棺门大敞着,在猛烈的罡风之中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一道雪色身影轻盈立于冰棺之上,在四分五裂的冰棺碎片之中抢过一道残影。
温寒烟瞬息间落回裴烬结成的血阵中央,缓缓垂下眼。
她怀中扶着一名双眸紧阖的玄衣女子。
这女子面容精致,尽管闭着眼睛,眼角眉梢也未曾减淡一份凌厉的攻击性。
皮肤细腻光洁,五官精致,睫羽根根分明纤毫毕现,甚至脸颊两侧隐隐还能看见血色。
她的美更偏向于秾艳,却并不艳俗,像是白雪皑皑间唯一的红梅,美得令人见之难忘。
但温寒烟能够确定,她从未见过这张脸。
而且虽然这女子看上去仿佛是浅眠小憩,但温寒烟一接触到她身体,便感觉对方肉身冰冷,虽然并不僵硬,却也气息全无,显然早已陨落。
温寒烟正低头盯着怀中女子看,巫阳舟见状,神色陡然一变。
他顾不上裴烬,像是被触碰了什么禁区一般,浑身杀意一踩碎石飞扑上去。
“放开她!”
巫阳舟眼眶通红,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你竟敢碰她?!温寒烟,我杀了你!”
几乎是瞬间,一道漾满了杀意的阴冷的气息锁定住温寒烟。
炼虚境修士的威压如岳压下来。
在这种威压之下,温寒烟克制不住地浑身僵硬,身体控制不住向下弯折。
若非护在她身前的那道血阵红光,她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身体丝毫不受控,甚至连呼吸起伏的那点微小幅度都难以维持。
温寒烟狠狠咬了下舌尖,试图唤回几分神智。
巫阳舟的厉喝声随着灵压一同砸下来:“把她还给我!”
温寒烟头皮一阵刺痛,巫阳舟还未近身,他的攻势便似是要自她头皮将她撕成碎片。
她痛得指尖忍不住颤抖,却还是死咬牙关抱紧了怀中的玄衣女子。
她不能松手。
温寒烟不敢确定这玄衣女子的身份,但是她看得见血池旁盛放的大片白玉姜花丛。
浮屠塔第三重天中,叶含煜的话在这时无端在她脑海中闪回。
——“传闻乾元裴氏的夫人极爱白玉姜,裴氏家主有一日望见街上有人吃桂花糕,突发奇想,为她做了白玉姜糕。”
所以,她怀中的这名女子,很有可能就是——
如有实质的杀意几乎逼上面门,温寒烟口腔中血腥味蔓延,舌尖几乎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听巫阳舟的意思,是裴烬亲手杀了他的亲生母亲。
温寒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但她能够肯定的是,裴烬对生母绝不是冷心冷清。
——方才她不是没看见。
若裴烬对生母毫无感情,他怎么可能为了几朵她生前最爱的花,而宁可自伤。
眼下是两名炼虚境之上的修士斗法。
说笑了是天崩地裂,说大了是神仙打架,绝非她能够以如今修为插手的。
但至少,她决不能将裴烬的生母,在他眼前拱手送到背叛他的人手里。
在沉重的威压之下,温寒烟浑身近乎脱力,指尖的布料一点点地抽离出去。
再坚持一下。
温寒烟拼尽全身的力气勾动手指,将几乎在罡风中滑脱出去的衣料,艰难地扣在指尖。
她下意识调转起全身灵力,灵力早已在她这几番拼命之下几乎枯竭,经脉丹田皆是一阵隐隐的刺痛感。
这种痛温寒烟再熟悉不过。
五百年前的每一次突破,每一次筋疲力尽,每一次在云澜剑尊和季青林的默许下近乎丢了半条命,她都在品尝这种疼痛。
五百年后她苏醒过来,浑身经脉尽断、丹田尽废,她无时无刻不体会着这种疼痛,然后在疼痛之中硬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在疼痛中找到她真心所向。
这种曾以为是勋章,如今当作通往至高之处荆棘的疼痛,她早就习惯了。
这一次,无关责任,也无关立场。
她想将怀中玄衣女子的身体保下来。
只要再用力一点点。
温寒烟指尖几乎用力到被衣料蹭出血痕,巫阳舟的攻势已经近在咫尺。
许是他当真气急,动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温寒烟看见护在她身前的虹光,一点点在巫阳舟掌心破碎。
威压愈演愈烈。
想要活命的话,她该松开手了。
然而指尖仿佛被什么力量牵扯着,她放不开。
传来阵阵撕裂痛楚的丹田猛然一震,仿佛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漩涡,短暂的静谧之后,瞬间迸发出冲天的灵力。
灵力如狂潮般席卷过她每一处干涸的经脉,温寒烟莫名在这一瞬间仿佛拥有用不完的力量。
她顺势猛然带着玄衣女子飞身而起,下一瞬,巫阳舟便杀至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竟然突破了?”巫阳舟立在冰棺上,脸色阴冷,“有意思。但今天,你碰了不该碰的人,无论如何折腾翻看,命还是要留在这。”
巫阳舟身形迅疾如风,攻势力道却重于千钧,撕裂空气再次折身而来。
刹那间,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横在温寒烟身前,猎猎飞扬的玄色袖摆间一掌拍出,愈发冷冽的戾意和杀意铺天盖地而来,生生将巫阳舟逼退数丈。
“要她的命,你问过本座的意思了么?”
裴烬揽住温寒烟将她送回空地上,视线在她怀中玄衣女子脸上微微一顿。
女子面容沉静,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饱满的唇瓣弧度微扬,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笑着骂他几句。
年少时,不光院落中种满了白玉姜花,就连房中花瓶里也放满了白玉姜。
卫卿仪性情张扬又霸道,凡是她喜欢的,偏要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像她对裴珩的偏爱一样,恨不得刻在脸上,日日为花瓶中添新的一模一样的花,乐此不疲。
如今白玉姜花海依旧。
曾经爱花如命的人睡得太沉,顾不上了。
曾经嫌弃得不行的那个人却拼了命护着。
呼啸的罡风中,猝不及防看见这张脸,裴烬觉得陌生。
依稀间,却又仿佛能够将这张脸,和记忆之中那个笑着折腾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时间真正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感觉有什么特别。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一千年。
这张脸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太久,久到曾经朝夕相对的至亲之人,如今他看着她的睡颜,也只觉得陌生。
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什么,尘封麻痹了千年的情绪仿佛找到出口,愈演愈烈。
“裴烬——”
一道声音将裴烬的思绪拖拽回现实。
温寒烟浑身染血,青丝在罡风中猎猎狂舞。
分明看上去单薄得仿佛下一瞬便要被风沙绞碎了,却依旧定定地站在她身边,用力抱着怀中的玄衣女子,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眸熠熠生辉。
“是巫阳舟用你生母所创的阵法夺人性命,利用它做他高高在上、维持权柄的兵刃。”
“是他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残杀数不清的孩子,只为一滴心头血。”
温寒烟并不是傻子,即便她对裴烬和巫阳舟的过往一无所知,可看戏看到现在,她也早已身在其中,哪里有什么看不出的?
她盯着裴烬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如今种种并非你的过错。她等了你一千年,这时候你该做的,是替她寻一个解脱。”
这些话说得简洁,并没有多少恨海情天的波澜,清清淡淡的仿佛一股天山流水。
裴烬眼底浓稠的情绪却仿佛被冲淡了。
他活动了一下指节,松松提着昆吾刀柄,轻笑道,“美人开口,我何敢不从。”
裴烬撩起眼睫,唇角扯起一抹嗜血邪肆的弧度,“正巧昆吾刀许久未饮过血,渴得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替裴珩杀了你,清理门户。”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巫阳舟难以忍受的痛处。
“替裴珩杀我?”他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话,狠声道,“我看裴珩最想杀的人就是你!”
“我不过是守了夫人的身体一千年,你便大言不惭要替裴珩杀我,那你亲手杀了她,你为什么不自戕谢罪?!”
裴烬脸色冷淡地看着巫阳舟,声音染上凉意:“裴氏家事,你还不够资格去管。”
“大言不惭。”巫阳舟脸上满是讽刺。
“是你杀了夫人,是你杀了师尊,是你害死了裴氏满门!上天太不公平,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可你这个罪魁祸首却还竟然活着。”
巫阳舟望着相携而立的两人,神情扭曲一瞬,“封印着你,让你在暗无天日的寂烬渊下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也就罢了,你现在竟然还敢出来潇潇洒洒、快快活活,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这样舒舒服服地苟活于世!”
他嗓音嘶哑,“你怎么配?!”
“你今日坏了我大事,看来我也不必看在往日几分情面,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巫阳舟凌空飞掠而来,赫然逼近!
“裴烬,你若还有一丝愧意,就乖乖站在这里束手就擒,去黄泉路上亲自向他们谢罪!”
风云变色,被刀光渲染上一层浓郁的血色,绚烂的刀光从昆吾刀柄中倾泻而出,浓烈的凶戾之气在虚空中凝成无数道人影,朝着巫阳舟斩去。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不屑弧度,“想杀我就来试试。”
虚空之中数不清的人影纠缠而上,被巫阳舟罡风撕碎之后,瞬息间又冲洗凝集,空气中鬼哭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温寒烟护着玄衣女子的身体在一旁观战,瞬息之间便见巫阳舟落入下风。
她心头一松,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调息体内沸腾的灵力,稳固修为。
突破到合道境中期。
也就是说,她能够再一次调动魔气。
温寒烟试探着感受墨色气海,一抹灵识刚探进去,墨色气海便震颤起来,浓雾般的魔气争先恐后向外涌出。
这时虚空之中一道厉鬼幽魂缠绕住巫阳舟的身体,在一阵令人浑身发冷的尖啸声中,生生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昆吾刀光一闪,下一瞬便要没入巫阳舟心脏。
巫阳舟挣脱不得,脸上掠过一闪即逝的惊惧。
但他下一瞬便像是冷不丁想起什么,身体猛然一顿,不再躲避昆吾刀锋,反而拼尽全力挥出一道劲风,直扫向裴烬右手腕。
温寒烟狐疑皱眉。
裴烬与寻常修士不同,向来惯用左手,此番出手之后,自始至终也是左手持刀。
巫阳舟不攻他左手,反倒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攻他右手做什么?
然而下一秒,虚空之中的厉鬼身影倏然停顿。
巫阳舟似泥鳅一般从缝隙里钻出来,挣脱了桎梏,反过来欺身而上。
他释放出的那抹魔气并没那么好挣脱,像是影子一般紧随着目标,不将裴烬右手伤得血肉模糊,便永远不会消散。
裴烬长眉紧皱,左手探入罡风之中,生生将魔气从右手上撕下来,五指收拢间震碎了。
但高阶修士之间的斗法胜负,只取决于一瞬间。
巫阳舟抽回手,血顺着他手腕向下淌。
趁着裴烬失神之间,他一举捏碎了裴烬的右肩。
“果然,这里依旧是你的弱点。”
巫阳舟盯着裴烬垂落的右手,地面上滴滴答答坠着血珠。
他沉默片刻,语气冷淡,“但这是你应得的,裴烬。我只后悔,当年就不该去救你。”
话音刚落,一道猩红厉鬼身影便朝着他扑过来,似是听他这话不悦至极,龇牙咧嘴仿佛要将他撕裂。
巫阳舟疾身飞退,惊疑不定。
裴烬分明并未出手,这昆吾刀鬼影是哪来的?
他脑海中闪过什么,猛然抬起头,果然看见温寒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裴烬身侧。
“是你?!”
温寒烟不偏不倚回视着他:“狗吠得太难听,吵得人心烦。”
【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闪烁,这一招坚持不了多久。
温寒烟看向裴烬右手:“你此处有旧伤?”
可修士不比凡人,疗伤的方式不胜枚举。
就连她这种丹田尽废之人,修复了丹田经脉之后也能恢复如初,寻常旧伤若是恢复,也不至于会再次影响到人的行动。
巫阳舟却能借着他这处旧伤死里逃生。
温寒烟如今再回想巫阳舟那时不要命一般的动作,此刻只觉得其实是笃定至极。
——笃定裴烬定然会短暂受制于他。
裴烬却并未回答,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虚空之中的厉鬼幽魂。
“学得又快又准,简直天赋异禀。”他右半边法衣都快被血液浸透,此刻却还有闲情逸致戏谑调侃,“你真的不考虑来做魔修?”
“帮了你,不代表我认同你。”温寒烟抬手按上昆吾刀柄,魔气汹涌自她丹田处涌进去。
片刻,她松开手,“只有这么多,这次真的要省着点用。”
将昆吾刀柄稳稳接在掌心,裴烬稍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这么大方?”
“拿着它,就别忘了你才是那个肆意妄为、令修仙界闻风丧胆的裴烬。”温寒烟定定地盯着他,语气认真道,“别让我失望。”
裴烬眸光微凝。
他静默片刻,倏地扬眉倾身欺近她。
温寒烟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向后撤,一只染着血腥气的手却扣住她后脑,无声却不容置喙地封锁住她的退路。
血池反射的血色摇曳之间,温寒烟看见裴烬的眼睛,近在咫尺,黑得仿佛蕴着一片辨不清的浓雾。
他语气暧昧又轻佻,眼睛里却透着深晦的正色。
“你心疼我?”
在这样近的距离,近到温寒烟甚至能够分辨出他温热的吐息之中,分明有着一抹只有她能感受到的颤意。
裴烬右手的旧伤定然不轻,竟能让他流露出片刻的异样。
“那你呢?”温寒烟反问道,“不惜受伤也要救我,你关心我?”
裴烬盯着她,黑寂的眼底似乎浮现起许多情绪。
但那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又被彼此拖拽着沉沦下去,那双眼睛愈发黑沉。
他动动唇角,低声笑道:“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魔气灰飞烟灭。”
“我也一样。”温寒烟不甘示弱地注视着他道,“解蛊之前,我也不想放任自己的帮手横尸街头。”
裴烬身侧威压展开,墨发无风自动,他挽了个刀花撤回半步,身后虚空之中百鬼哭号,凶戾之气冲天而起,浮动玄衣宽袖猎猎作响。
他在风中笑一声:“好。我自然要留着命,同你纪念明年的正月三十。”
温寒烟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正月三十”究竟是什么。
先前他们在兆宜府时,关系势同水火,明面上却又要虚与委蛇。
那时裴烬曾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调侃她,说她竟会关心他,这日子值得纪念。
彼时她嘲讽他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却没想到,裴烬竟当真将那戏言记在了心里。
但如今地动山摇、天地变色的动静,却顾不得温寒烟细想。
巫阳舟刚摆脱鬼影纠缠,便察觉到裴烬周身气场不减反增。
密密麻麻的厉鬼幽魂凝集在半空,蛰伏于主人身后伺机而动,似乎下一瞬便要冲上来将他撕裂。
巫阳舟条件反射朝后再次飞掠了数丈。
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近乎本能的恐惧蔓延上心头。
裴烬这两个字,是千年前笼罩在多少人头顶驱不散的阴霾。
即便修为尽失,他也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巫阳舟本能地从芥子中抓出一枚墨色的玉珠,捏在掌心迟迟未有动作,脸上闪过狂乱挣扎。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巫阳舟手指陡然用力,墨色玉珠裂开,灵光自他指缝间不断涌出,在空气之中蔓延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结界,朝着温寒烟和裴烬两人笼罩而下。
视野中的景致开始变幻,残垣断壁上燃起冲天的烈火,虚虚实实间,温寒烟的五官开始模糊,在水波之中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裴烬脸色骤变,甩袖挥出一道劲风,将温寒烟送出去。
他力道恰到好处,在灵光最后轰然与地面相接的那一瞬间,温寒烟自缝隙之中钻出,轻巧一点墙面落在地上。
她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只能看见一道巨大的结界笼罩下来。
那墨玉珠气息邪性得很,温寒烟从未见过类似的法器,更不知晓其中究竟有何凶险。
但只凭气息推断,那墨玉珠的品阶就连云澜剑尊都未必能拿得出。
温寒烟冷冷看向巫阳舟:“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巫阳舟悬于结界上空,欣然等待着欣赏裴烬自戕的美妙画面,“他只不过,会看到一些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
话还没说完,巫阳舟倏地噤声。
他被一股无可反抗的气息攫住,整个人被拽着自高空坠落而下,生生撞碎了冰棺。
裴烬隔着结界探出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正面对上如此强烈的杀意,巫阳舟浑身发寒,“你怎么还有余力对我出手?你分明应该已经……”
裴烬并未回答,抓在巫阳舟颈间的力道丝毫未松,反而越扣越紧。
巫阳舟整张脸被憋得涨红,“你这个疯子,你是不是用了秘术?别白费力气了,这个结界,根本不可能被破除!”
裴烬双眼紧闭,但与此同时,属于归仙境修士的浩瀚神识铺陈开来,将巫阳舟兜头笼罩在内,令他无处可逃。
裴烬语气杀意凛然,“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巫阳舟顿了顿,沉默半晌才皱眉回应道:“什么从哪?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原本便是我自己的东西。”
他艰难地从被几乎掐断的脖颈中挤出一句话,猖狂笑着道,“这么多年,我自始至终都在等着这一天。如何打败你这件事,九州或许讳莫如深,但我却最清楚不过了。这就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大礼。”
裴烬讥诮嗤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指节猛然用力收紧,巫阳舟喉咙中发出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反手拼了命地五指成爪探向裴烬心口!
“即便死在你手里,我也要先杀了你——!”
恰在这时,虚空之中传来一道悠扬的琴声。
琴音潺潺,似泉水泠泠流淌,听着温和无害,却瞬息间将巫阳舟的攻势生生拦下。
下一瞬,一只苍白的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不轻不重地搭在裴烬手腕上,拦住他还未结成的法诀。
“这一折腾,你起码也要折损上百年的寿元。”
一道女声响起,声音有点滞涩,似乎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线却极为悦耳。
血池旁的白玉姜无声地摇曳起来,叶片花瓣摩挲,簌簌作响。
——“臭小子,你是有多少条命,足够像你这般肆意挥霍?”
裴烬动作倏地一顿,睁开眼睛。
巫阳舟就在他身前不远处,被掐着脖子动弹不得,此刻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死死朝着他身后看去,眸光怔怔,仿佛除了眼中之人再也容不下旁人。
一阵淡淡的白玉姜清香从身后袅娜飘来,他听见巫阳舟纯良恭顺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