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进一次她识海?
闻言,温寒烟脸色瞬间凝固了。
先前在寂烬渊二人初遇时,裴烬曾经进入过她识海。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温寒烟僵硬地扯起唇角:“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体内那枚墨色的气海仿佛能听得懂话,此时无声躁动起来。
地动山摇之间,又有愈发多的巨石轰然滚落下来。
裴烬盯着她,眸光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更显深晦。
他倾身欺近,“有,你靠过来。”
温寒烟半信半疑看着他,没动弹。
先前那次是她体内蛊和沧海目交错带来的意外,她此生可没有再和裴烬再接着将错就错的想法。
“怎么,不信我?”裴烬挑起单边眉梢,“这样,我向你保证,若待会我不经你允许便擅进你识海,要杀要剐全听凭你做主,我绝不还手,心甘情愿,如何?”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睛:“你最好记得这句话。”
一边说,她一边上半身前倾,慢吞吞凑近了裴烬几寸。
她不是一点都接受不了和裴烬神.交,都这种时候了,她也并非忸怩的人。
只是,有前车之鉴在,温寒烟并不能确定,她体内的蛊会对他们的神智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这样的状况中,但凡失了控——
她还是更愿意死得更清白点。
然而一口气还未完全送出去,温寒烟身体便猛然一颤。
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识不容置喙地涌向她识海,似惊涛骇浪般横扫而来,平静无澜的识海登时惊起涟漪。
几乎是同时,一种说不上来的燥热感涌动,温寒烟浑身一软,仿佛全身骨头都在一瞬间被人抽了干净,克制不住地往下倒。
强烈的快意甚至带来一种晕眩感,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一把扶住她肩膀。
浓郁的乌木香缥缈逸散而来,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声无息将她从头到脚包拢在内。
温度仿佛更热了。
温寒烟用力咬一口舌尖,丝丝缕缕的刺痛感顺着血腥味蔓延开来,强行助她稳住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和灵台才稍微适应了一点那种惊涛拍岸般的感觉。
流云剑铿然出鞘!
温寒烟手指不自觉颤.栗,她用力攥紧了剑柄,反手将剑刃抵在身侧人脖颈处,手腕毫不留情用力下压,瞬息间便见了血。
“裴、烬。”温寒烟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方法?”
她一边说,一边压抑着手腕的颤抖,再次用力将剑刃向前抵了一寸。
——“这就是你说的,要杀要剐,任凭我处置?”
裴烬看起来也不算好过,狭长的眼尾泛着红,凌乱的吐息间,语调流露出一种低哑。
“我不过是看你太紧张了,好心帮你放松些。”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小幅度偏了偏头,一行血线顺着他动作沿着脖颈往下滑落。
“嘶,还真疼。”
裴烬偏头抹了一把血。
感觉到温寒烟因他这动作而更紧绷的身体和灵台,他叹口气,哑声提醒,“事已至此,若想你我都好过些,放松点。”
浓墨般的神识挤在识海边缘处,被一团莹白色的神识拼命地向外推。
温寒烟死咬牙关,不仅不敢放松戒备,反倒更用力地压下流云剑,警惕道:“你确定你能克制得住?”
裴烬剑眉微皱,没说话。
分明他们神识还未交融在一处,可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他心底都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难以克制的燥意。
这抹近在咫尺的神识,仿佛是天道为他量身打造而成的诱惑,丝丝缕缕的气息逸散而来,勾动着他就连神魂都在颤.栗。
分明知晓这于他而言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他的神智却仿佛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被击溃得一干二净。
一种莫名的冲动紧随而来。
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饥饿感。
包裹住她,吞噬她。
吃了她。
然后把一切都献祭给她。
裴烬猛然抬起眼,上半身干脆利落地用力,不偏不倚将自己颈侧送向剑刃。
他这动作实在太快,仿佛横在他脖颈间的不是锋利的刀刃,而是什么柔软馨香的花瓣。
温寒烟一惊,回过神来之前身体便条件反射作出了反应,手腕微收,想将剑身向旁边撤几寸。
一只手却蓦地扣住她手腕,禁锢住她的动作,封锁她的退路。
“再用力点。”
温寒烟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裴烬微扬起脸,碎发自眉间向后滑落下去,露出那双漆黑的眼眸。
他飞快地收回手,撩起眼睫,“但记得手下留情,别真的把我给杀了。”
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混沌,根本思辨不清:“你疯了?”
剑身入肉半寸,裴烬颈侧滴滴答答淌着血。
血渍顺着锁骨向下,浸透了衣领,拖拽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泽。
“坐怀不乱真君子,想我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不过——”他指节微屈,轻弹了一下剑身,“有它在,今日这君子我不当也得当了。”
晦暗狼藉的洞窟之中,光线幽微,仅剩昆吾刀和流云剑闪跃的虹光。
那光线映入裴烬眼底:“敢不敢陪我赌一把?”
温寒烟指尖松了又紧,流云剑仿佛千钧重量压在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了剑柄:“我还从不知这世上什么是‘不敢’。”
只是这一遭她被浮屠塔折腾了个够呛,若是经历此番当真能顺利见到巫阳舟,她非得让他脱层皮不可,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这是温寒烟心底最后一抹念头,紧接着,她便被一种狂潮般灭.顶的感觉彻底湮没了。
识海是修士最脆弱最隐秘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的识海之中却充盈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霸道,果决,极具侵略性,也极具占有性。
铺天盖地,令她无处可躲。
先前那次她被沧海目影响失了理智,只在事后依稀记得一些模糊的感触。
但这次两人神识纠缠交融,却又似乎谁也不服输地拼命想要吞噬对方气息。
整个识海间被搅动得翻天覆地,黑与白交错在一起,几乎融得密不可分。
不知触碰到哪一点,温寒烟身体猛然一颤。
仿佛有什么沉眠已久的东西,在这道不属于自己的神识刺激之下逐渐苏醒,裹挟着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燥意蠢蠢欲动。
她手腕一抖,下意识将昆吾刀更用力地攥紧,另一只手剑刃向前送了半寸。
“你……退远点。”
裴烬其实比她更难耐。
温寒烟从里到外,从神识到肉.身,几乎都是有人为他量身定制的春.药。
颈侧绵长的痛楚来得恰到好处,将他的理智从迷乱的漩涡中拖拽回现实。
“还真是不留情面。”裴烬垂眸扫一眼不断向下淌的血,唇角却不自觉微勾。
无情果然最是令人动心。
在这一刻,他冷不丁觉得,不和他对着干时,温寒烟的样子竟然出了奇得赏心悦目。
“这世上并非万事都要守规矩。”裴烬语调不疾不徐,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久违的冷戾恣睢之气。
“此路不通,我们便自己撕开一条出路。”他扣住温寒烟攥着昆吾刀的手,五指收拢,袖摆于罡风中猎猎狂舞。
“多简单。”
温寒烟体内那枚墨色的气海倏地剧烈翻腾起来。
铺天盖地的魔气淌过经脉涌向右臂,顺着与她手背紧贴在一起的体温,汹涌奔流入昆吾刀柄之中。
昆吾刀柄狂震,在昏暗中荡开一抹猩红刀光,仿佛滴着血,于一片碎石闷响声中凌空轰然崭下。
刀风呼啸,将几乎将他们吞没的巨石瞬息间绞碎成齑粉。
温寒烟识海一震,不属于她的神识包裹着她,催动她体内不属于她的魔气,却又朦胧间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那只手自始至终用力覆在她手背上,牵着她斩碎幻象。
周遭景致陡然凝固。
紧接着,刺目的虹光扑面而来,温寒烟紧紧闭上眼睛。
裴烬含笑的声音落在她发间,呼吸间依稀染着些淡淡的血腥气。
“你看,出口这不就来了?”
【叮——】
【浮屠塔第三重天试炼已达成!】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阶段任务:请通过浮屠塔玄罗殿试炼。】
……
温寒烟端坐于雅座之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盛开的白玉姜花丛之间,八角亭若隐若现。
其中屏风雅致,正前方摆着一处矮几,两侧皆布置了蒲团,上面镂空香鼎袅袅散发着清香,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进入玄罗殿之前,温寒烟只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什么金碧堂皇、穷奢极侈的住所。
然而真正进来,她却发现玄罗殿中陈设布置得极为熟悉。
“前辈,尊上请您在此稍待。”
一道声音扰乱她思绪,温寒烟回过神来,一名魔修恭敬上前替她斟茶。
他斟茶的动作极其标准,每一个角度距离都像是经过精心丈量,又像是曾经特意练习过无数次。
茶水落入杯中,叮当作响,一听声音便知道这看似其貌不扬的茶杯也绝非凡品。
“前辈,请用茶。”
温寒烟并未动作,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冷不丁问:“你们尊上很爱品茶?”
“正是。”魔修示意不远处的八角亭,“尊上闲来无事便会去坐一坐。”
温寒烟点点头,魔修却并未立即离开,稍微停顿了下,迟疑地看向她身后立着的身影。
“前辈,这位可否需要……”
“不必了。”
温寒烟还未开口,立在她身后玄衣宽袖的人便微微一笑,用一种极其礼貌的语气吐出一句极不礼貌的话来,“我从不喝不干净的东西。”
“……”魔修脸色一僵。
温寒烟静了静,指了下自己太阳穴,“他此处不太好使,时常口不择言,还请见谅。”
魔修脸色稍霁,语气听上去却依旧不算太舒心,强压着不悦道:“若是待会尊上来了,这位前辈依旧如此任性妄为,我可无法保证他的下场。”
说罢,他将茶盅往桌面上一按,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待魔修消失良久,温寒烟才重新靠回椅背。
她传音道:“你非要招惹他做什么?”
裴烬没什么所谓地懒懒垂着眼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谁让我脑子不好使呢。”
这人还真记仇。
温寒烟不跟他一般见识,吐出一口浊气。
“你确定巫阳舟一定会来见我?”
“谁知道呢,以他脸皮的厚度,来见你绰绰有余。”
裴烬慢悠悠一勾唇,“只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温寒烟干脆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歹她此刻被奉为座上宾,被恭恭敬敬请进来品茶,而不是在外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缠得头痛。
一炷香前,玄罗殿外。
温寒烟收敛气息,安静地隐在阴影之中,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个方向。
浮屠塔的第四重天没什么过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有巫阳舟真正所在的居所,玄罗殿。
玄罗殿外重兵把守,三步一岗,温寒烟粗略一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悟道境之上的高手。
她等了良久,等得眼睛都发酸发涩,才终于等到守卫轮班,玄罗殿前迎来短暂的空旷。
温寒烟并未贸然上前,浮屠塔中阵法繁多,巫阳舟没道理不在自己亲自居住的玄罗殿中布置法阵。
她先从身侧找了块碎石丢进去。
果不其然,风平浪静之间,石子刚一接触到玄罗殿前的空地,虚空之中便以它为中心骤然亮起一道结界。
几乎是瞬息间,石子便被交错的虹光绞成了齑粉,飘飘然散入风中,连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残渣都没能留下。
“这里很难硬闯。”温寒烟没感觉到多少失望,理所应当地总结。
“不过,既然你与巫阳舟有旧,现在你我身侧又并无旁人。”她提议道,“不如你直接靠脸进去,应当能省去不少麻烦。”
裴烬靠在她身侧,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昆吾刀柄。
闻言,他指腹微微捻过刀柄上繁复的刻纹,不置可否,“你说的不错,折腾了这么许久,我也累了,咱们这次的确要靠脸进去。”
他掀起眼皮,侧了侧头看向她,薄唇微翘,“不过,是靠你的脸。”
温寒烟瞥他一眼:“我?”
裴烬笑意未变:“没错,你。”
说罢,他屈指探出一抹虹光,没入温寒烟眉心。
温寒烟只感觉到眉间一烫,有什么顺着眉心极其自然地涌入体内,淌过奇经八脉散至全身,紧接着便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她低头拔剑,借着剑身反照出的倒影,看见自己眉心处一道绯色印迹闪烁一下,悄然融入皮肤。
电光火石间,温寒烟瞬间明白过来裴烬的打算。
“你想让我假装成与你有旧的故人,逼得巫阳舟现身?”
裴烬收回手,顺势撑着下颌自下而上看着她对着剑身观察自己的脸,笑眯眯:“没错。”
温寒烟抬手轻抚了一下眉心。
短短瞬息之间,那抹印迹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温寒烟有点不太放心:“这个会留下痕迹么?”
将裴烬从寂烬渊带出来,她就是为了解决自己身体里属于他的魔气,以免遭人误解与他有瓜葛纠缠,引得整个修仙界讨伐。
若是魔气这心腹大患还没解决,他们却先是在寂烬渊胡来了一通,方才更是……
眼下,她身上又多了个别的东西。
这一路走来,岂不是亏大了。
[啧啧啧。]
绿江虐文系统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你看,白月光这么温柔的一个人,竟然会对你表达出这么明显的嫌弃——她一点都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我没说错吧?你是不是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平时对她太恶劣了!]
裴烬喉结滑动了下,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复杂,破天荒没作声。
不知道是不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太频繁,他心里竟然真的品出一丝微妙的不爽来。
这抹家纹向来只有裴氏子弟才能拥有,他将这印迹给了她,便是将她认作了命中唯一的道侣。
——每一位裴氏子弟,一生都只有唯一一次给出家纹印迹的机会。
印迹此生不灭,永无悔改的余地。
[竟然还有这种渊源?!]
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又冒了出来,识海里的小光团伸出两根细溜溜的小手,兴奋地搓了搓。
[哎呀,你们这个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还没谈上恋爱怎么就想着结婚的事了?]
[不过也没关系,先婚后爱也是烫题材的一种嘛!我理解,我理解——]
[不对啊!]
绿江虐文系统猛然一顿,[你不是一直说你对白月光没兴趣吗?!]
[好啊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你小子,闷声发大财憋大招啊!]
[是我小瞧了你!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扮猪吃老虎,高阶玩家装萌新——明明对白月光都已经“非卿不娶”了,干什么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担心了那么久!!]
裴烬慢条斯理吐出四个字:[非卿不娶?]
绿江虐文系统还沉浸在“自己磕的cp终于发糖了”的喜悦中,随意应了一声:[不是吗?]
裴烬:[你猜。]
绿江虐文系统信誓旦旦:[一定是你刚才和白月光神.交,你觉得先后两次亏欠了人家,绝对不能不拿出一点诚意来,这才特意鼓起勇气暗戳戳表态。]
裴烬指尖微蜷,没说话。
绿江虐文系统没注意到他这样细微的反应,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只是可惜呀,现在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白月光不仅看不出来你的表白,还很嫌弃呢!]
[表白落空,追妻之路漫漫,很不爽吧?]
裴烬轻哂一声,懒得同它白费口舌。
他不爽,只是因为这一生一次、于每一位裴氏子弟都重逾千钧的印迹,落到另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身上,竟然被如此嫌弃。
裴烬冷嗤了声,挪开视线。
“不会。”他淡淡回应了温寒烟明目张胆的嫌弃,“只有我在你身侧催动时,它才会出现。”
温寒烟正缓慢收剑归鞘,闻言动作一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不过是问了一句,怎么还问得人生起闷气来了。
但裴烬给的答案让她放心不少,正好先前进入浮屠塔时,叶含煜那几样能够改变样貌的法器此刻都在她芥子之中。
温寒烟服下一枚幻形丹,身形五官登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做完这些准备,她才分出点闲工夫去管裴烬,“那你呢?”
裴烬支着额角,语气淡淡:“当然是沾你的光,跟着你进去了。”
温寒烟把剩下的丹药连着瓷瓶一起扔到裴烬怀里,却并未立即退开,伸出一只手递到裴烬眼前。
裴烬撑起半边眼皮:“?”
“既然要装成你的故人——”温寒烟勾勾手指,“昆吾刀拿来一用。”
……
温寒烟不自觉轻抚着掌心的昆吾刀柄。
这刀柄的触感和裴烬给人的感觉一样,入手冰冷,暗纹凹凸起伏,像极了他刻在灵魂里的反骨和桀骜。
就在这时,珠帘轻晃,一道沉稳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悦耳的珠玉碰撞声响传来。
温寒烟倏地睁开眼睛。
铮——
一道清脆刀鸣声中,温寒烟身形几乎化作一道残影,融化于弥散而开的猩红刀光之中。
几乎是瞬间,刀光便逼至来人颈间。
分明命门受制,来人却丝毫不见慌乱,回应时语气甚至显得很平淡:“道友好精神。”
他垂了垂眼,却还未来得及看清这抹刀光,温寒烟便迅速收回手。
她冷冷抬眸,将刀柄重新拢于袖摆之中:“你就是巫阳舟?”
与此同时,【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狂乱地闪烁着。
托裴烬方才一刀劈出玄罗殿来的福,温寒烟短暂地模仿了他方才出刀的动作。
巫阳舟此人生性多疑,她即便是借着“裴烬故人”的身份进来,也难保不受怀疑。
这种时候,以攻代守是收效最高的做法。
但昆吾刀毕竟并未认她为主,无法受她驱用。
方才瞬息之间,她不过是拿着昆吾刀柄借着【莫辨楮叶】的效果,佯装使用昆吾刀逼上了对方命门。
不过,这一招根本经不起细细琢磨推敲。
在巫阳舟看清她动作之前,温寒烟便迅速将昆吾刀柄收了回来。
她打量着眼前人。
巫阳舟一身黑衣,款式并不复杂,看上去甚至比她见过的祁晔还要朴素,仿佛不过是粗布麻衣随意一穿。
然而他身形却极其清瘦挺拔,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哪怕一身布衣也难以遮掩锋芒,反倒更显得不显山露水,沉默之中尽是暗藏的危险感。
在温寒烟打量巫阳舟的时候,巫阳舟也在观察她。
他品了品方才一闪即逝的刀光,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少顷,才微微扯起唇角:“是我。”
温寒烟语气不算客气,巫阳舟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悦的神色。
他五官平凡,一双黑眸却极其明亮,似秋日沉潭般死寂无澜。
但定定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巫阳舟垂眼瞥一眼她袖摆,“兆宜府的那块昆吾残刀?”
温寒烟指尖无声地收拢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偏不倚地回视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巫阳舟才收回视线,了然道,“原来在你这里。”
“既然是他的东西,自然要攥在我手里。”温寒烟面不改色地回应。
这一个“他”字虽然并未明说,但在场二人心知肚明,指的只能是裴烬一人。
温寒烟这话半真半假,算不得说谎,无论是语气还是情绪都让人挑不出错漏来。
巫阳舟盯着她看了片刻,一摆手:“坐。”
他率先在温寒烟身侧空位上坐下,余光瞥见她身后立着的人时,视线微微一顿。
“这位是?”
“我的随从。”
温寒烟落座,状似无意地挡住巫阳舟窥探的视线,“客套便不必了,你既然认得出我手中的昆吾刀,就该知道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巫阳舟抬了抬手,一名魔修自发上前为他添茶。
他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才缓声开口,却并未正面回应她,而是道:“便是你自称裴烬的故人?”
温寒烟应了声:“不错。”
“既然如此,何必藏头露尾。”
巫阳舟放下茶杯,“阁下不如以真面目示人?”
温寒烟猛然抬眸。
“幻形丹,不才凑巧曾经见识过。”巫阳舟鼻腔里逸出一道气声,长袖一挥,猛然朝她屈指抓来,“让我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此故弄玄虚!”
炼虚境修士的动作实在太快,温寒烟条件反射向后仰,肩头却被一只手按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她墨发无风自动,露出眉心光晕大盛的那抹印迹。
巫阳舟的攻势几乎只差一寸便要撕裂她面门,然而动作却生生止歇在了那一瞬间。
“腾龙纹……”
他脸色一变,“你竟然真的是。”
况且他方才已动杀心,她却不闪不避,仿佛丝毫不放在眼里。
——若非对自己实力修为自信到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他攻势,她怎么能如此大胆。
袖摆随风而落,坠在身侧。
巫阳舟重新坐回原位勾起唇角,仿佛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失礼了。这些年打着裴烬名号招摇撞骗之人实在太多,即便你身负昆吾刀,我也不能全信。”
他主动按住杯身,将温寒烟那杯茶推到她手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你说是吗?”
温寒烟接过茶杯,又听巫阳舟不着痕迹地开口。
“但据我所知,裴烬从未收过弟子。”
“……”温寒烟攥着杯身的手指陡然收紧。
还真被裴烬说中了。
——“若他说起你身份,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温寒烟缓缓抬起眼睫。
巫阳舟脸上表情淡漠,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提,并不在意她的答案。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温寒烟重新把茶杯放回去,泰然自若道:“谁说我是他的弟子了?”
她面不改色道,“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咳咳。”巫阳舟险些惊得被口中茶水呛死,飞快地低下头。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忽略了温寒烟身后的随从身体一僵。
片刻之后,巫阳舟才抬起头来,表情古怪:“……还有这种事?”
巫阳舟很难想象,以裴烬那样的性格,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听说他跑去做旁人的“压寨夫人”。
温寒烟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裴烬是我手下败将,自然要任凭我差遣。”
与裴烬相处久了,她竟然也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脸也只有他见过,其他看过我真面目的人已经死了。”
话音微顿,她冷笑一声,“还是说,你也想做个死人?”
温寒烟话音刚落,空荡的殿中倏地显出无数道身形来。
魔修们一拥而上,面露不善地一点点将她包围在内。
巫阳舟眸色沉沉盯住温寒烟,强行将那种几乎汹涌而出的杀意克制下去,示意身侧魔修退下。
顿了顿,他沉声朝着身后魔修们补充吩咐道:“去将我保存的那块昆吾残刀拿来。”
此话一出,几名魔修面露异色。
另外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整齐划一地退了下去,很快又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鼎狭长的刀匣。
巫阳舟八风不动坐在位置上,刀匣被捧到了跟前来,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手下送到温寒烟那边去。
“一千年前寂烬渊一战,昆吾刀四散零落,浮屠塔也不过凑巧寻得这一片。这些年来,我便为故友妥帖保管着。”
巫阳舟也不喝茶了,见温寒烟没有动作,便陪着她一同看着这刀匣,“既然你是裴烬的……夫人,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温寒烟一只手放在刀匣上,沉眸不语。
先前她在兆宜府靠近昆吾刀之前,体内魔气便隐隐有躁动之势。
然而这一次,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经脉丹田之中一派静谧,唯有灵力无声流淌。温寒烟没有打开刀匣,不动声色收回手,像是随口一提一般问:“还有一件事。”
巫阳舟一摊手:“请说。”
“听说你给一名潇湘剑宗的弟子种下了那种效用的蛊。”她故作不悦道,“此举,你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
“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巫阳舟扯了扯唇角,似乎试图向她露出个笑来。
但他常年没有什么表情,这抹弧度看上去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僵硬得近乎诡异。
“只是你千年来从未现身,我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这才无意间冒犯了。”
温寒烟攥紧衣摆:“你只需要告诉我,这蛊是能解还是不能解。”
“自然能解,而且极其简单。”巫阳舟抬起头来,平静道,“若你想知道,我这便演示给你看。”
温寒烟心头一跳,一股冰冷的预感陡然顺着脊柱攀爬而上。
下一秒,巫阳舟黑眸陡然一沉,周身杀气四溢,一震袖摆抬起手,指节撕裂空气,裹挟着滔天威压轰然朝着她抓来!
“裴烬的道侣怎么可能来找我?你可知道他当年究竟是如何被封印的?”
虚伪的面具被打碎,他的声线里漾着一股刺骨的冷意,“是我站在他身后,骗取了他的信任,夺了他心头血,然后亲手将他打落深渊。”
“你可知道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神——”
温寒烟瞬息间运转起【踏云登仙步】,千钧一发之际险险躲开这一击,肩膀却被魔气啃噬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捂住肩膀落于空地上,闻言却顾不上疼痛,愕然一怔:“你说什么?”
见她竟能躲开自己致命一击,巫阳舟稍有点意外地挑起眉。
他并未着急出手,似乎认准了她今日绝无可能活着出去,缓缓敛起袖摆朝她走过来。
巫阳舟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冷笑道,“若你当真是他的道侣,恐怕此刻杀我还来不及,又怎会与我好生在这里品茶闲谈?!”
温寒烟垂下眼,宽袖中攥着昆吾刀柄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巫阳舟是如何起家的,整个修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非他自称与裴烬有旧,他如何能于群龙无首的乱世之中,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召集如此多的能人,建立浮屠塔,甚至与仙门世家平分秋色。
以至于,哪怕起初在浮屠塔中听见与她有关的离谱谎言,即便有些情绪渲染得太过浮夸,温寒烟也从未真正怀疑过,巫阳舟是裴烬的旧部。
他定然是向着裴烬的。
然而真相却猝不及防地被巫阳舟亲口揭开,他总没有道理骗她。
在这一刻,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放缓。
温寒烟甚至分出心神来,那些记忆中并不起眼的异样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她终于明白,为何裴烬自从进入浮屠塔之后,为何从未想过暴露身份。
一个几乎亲手夺走了他一切的人,却又在他无力反抗之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最亲的人。
要了他的命,又借了他的势,摇身一变受千万人景仰。
千万年岁月流逝,午夜梦回间,巫阳舟丝毫不愧疚也便罢了。
他竟然还有脸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温寒烟看着巫阳舟,分毫未露怯意。
她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落云峰上的一切,还有朱雀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冷眼旁观她委屈的一张张面孔。
“为何这世上总有些道貌岸然之人,为了一己之私,心安理得地伤害旁人。”温寒烟慢慢握紧了昆吾刀柄,怒极反笑,“你看起来好像很得意?”
“怎么,为他打抱不平?难不成你当真是他的道侣——要知道,放眼整个九州,愿意替裴烬说上几句话的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恐怕不知道轮回投胎了多少次了。”
巫阳舟冷冷笑了下,“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就是温寒烟?”
温寒烟淡淡开口:“是又如何?”
她现在连看一眼巫阳舟,都觉得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为何世上有这么多这样的人,而他们又恰恰总是活得很好,活得高高在上,肆意生杀予夺。
而她……还有裴烬,却要在泥淖桎梏中拼了一条命,才能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是光明正大比个高下也便罢了。
但无论是云澜剑尊,季青林,陆鸿雪,亦或者是巫阳舟。
他们却偏偏要迂回委婉,以一种无害的姿态入侵旁人的生活。
偏偏要欺骗,要背叛,要辜负。
偏偏要高高在上地将人当玩偶一般戏耍,然后笑着看他们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越陷越深。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能活到今日,并非裴烬杀不了你,而是就连阎罗殿都嫌你脏,不肯收。”
巫阳舟脸色沉冷:“无知小辈,也敢在此叫嚣。”
眼下彻底撕破了脸皮,对手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辈,根本不值一提,巫阳舟也失去了同温寒烟虚与委蛇的耐心。
他冷冰冰地掀了掀唇角,“裴烬是什么人。他杀人如麻,搅得整个九州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你怎知我当年这么做不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温寒烟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
巫阳舟沉默地盯着她。
温寒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不敢。”
似乎是被戳破了伪装,巫阳舟声调猛然一高:“英雄不问出处,修仙界向来只能记得住赢家,谁又真正在意我究竟是怎么赢的?招数只要好用就足够了。”
他嘲笑道,“修仙界,好人是活不长的。这一点,你这个舍身为苍生大义的‘寒烟仙子’,不该比我更了解吗?”
温寒烟觉得好笑,为何这些人伤害旁人时,总是有各种理由。
便宜占尽了,却连一滴脏水都难以忍受,偏要一身干干净净的。
但凡被戳到痛处,就急得跳脚,恨不得将别人的伤口撕开了揉碎了反复折磨,仿佛这样自己那点痛就微不足道了。
她最看不惯这种令人作呕的嘴脸,非要当着他们的面,把遮羞布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
温寒烟迎着肆虐罡风,面上毫无惧色,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修为未必在修仙界排得上名号,但若是单论不要脸,你恐怕难逢对手。”
“千年前背信弃义,千年后残害无辜——”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巫阳舟,你比裴烬更像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巫阳舟眸光狠厉,不再同她多说,飞身而上直取她心口。
“这么心疼他。”他嗤笑,“你便陪他一起走黄泉路吧。”
炼虚境修士的威压实在太强,高过了她将近三个境界。
温寒烟只觉得被一股巨大不可抵抗的力道攫住,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吸力疾速扯向夺命的五指。
只一个眨眼,巫阳舟的攻势已轰杀至她面门。
却见刹那间空气扭曲一瞬,绚烂刺目的刀光自她袖摆中倾泻而出,刀光交织成坚不可摧的屏障横在她身前,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巫阳舟闷哼一声,五指仿佛撞上山岳,每一寸骨头都痛得仿佛碎裂。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温寒烟身前那道红光,一抹弥散在空气中淡得辨不清的气息正急速凝集起来,刀光在这抹气息中闪跃得愈发浓烈。
“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偷袭的毛病。”
裴烬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椅背上,周身刀光凛冽四溢,眉目冷戾。
他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以足尖为中心的地面瞬息爬满龟裂纹路,罡风冲天而起,茶盅茶杯震颤着被卷入风中喀嚓碎裂,茶水簌簌滴落而下。
“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下这么重的手。”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巫阳舟,唇角扯起一抹噬人的凉意,“你真当本座已经死了?”
一种沉寂了千年的压迫感猝然砸落在脊背上,巫阳舟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表情阴沉地扬起脸,眼中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裴烬,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