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
一道金石相接的清脆声在温寒烟耳畔响起。
一根透明的细线在水中人触碰到她之前将它牢牢锁在原地。
叶含煜忍着浑身剧痛攥紧了千机丝:“前辈,它们交给我,你们先走。”
温寒烟摇摇头,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把叶含煜扔下,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更何况,若在此处御剑逃离,身后这么多追兵,他们太容易走散了。
在这种地方走散,无异于自寻死路。
空青也忍着剧痛爬起来,三两步赶到叶含煜身侧,一同拦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水中人。
他一边被剑风扫得浑身狼狈,一边焦急看向裴烬。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站在那!快来帮忙!”
身侧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裴烬却心安理得地环臂站在安全的角落里,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闻言,他正色道:“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裴烬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脖颈,紧接着,指尖转了个方向,点向空青和叶含煜的方向,确认道,“你们确定真的想要我帮忙?”
空青还没说话,温寒烟便一把拦住他:“还是我来。”
回想起先前她看见他那一身血迹,她真担心裴烬下手没轻重。
水中人还没解决,空青和叶含煜就已经先死了过去。
一抹雪亮剑光在流云剑上荡开,将挂在树梢山壁上,几乎隔着一层防御法器结界贴到他们脸上的水中人轰然逼退数尺。
“寒烟师姐,若这些水中人就是依照着我和叶少主幻化而生,它们就必然有弱点。”
空青总算找到机会松出一口气,勉强出声道,“只要废了它们丹田气海,让它们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再这样耗下去,我们的灵力都会被耗空。要不还是不要管我和叶少主,你直接出手杀了它们吧!”
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柄。
不行。
——这样多的分身丹田受创,空青和叶含煜本体也定然会受到损害。
若这损害是不可逆转的,轻则需要在这危机四伏的浮屠塔中养伤数日,重则他们日后求仙问道都难以为继。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样做。
慌乱极易让人深陷泥淖之中,反倒忘记了初衷。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并不是这些水中人。
当务之急是找到出口。
温寒烟脑海飞快地旋转起来,空青在她身侧四处张望了片刻,冷不丁抬起眼:“寒烟师姐,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温寒烟眉间一跳:“你也觉得眼熟?”
除了这迷宫中道路不断转换,重复走先前走过的路之外,她自始至终隐隐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就像是——
“这里很像是宁江州的郊外。”空青指了指身后远山,“那是仁沧山。”他又指了指林间若隐若现的泉水,“这是九玄河。”
叶含煜间隙中听见这话,脑海中微微一转:“还真像,你怎么看出来的?”
空青道:“我自小便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四处摸爬滚打,过目不忘,对地形尤其敏感。”
叶含煜已有些脱力,几乎拽不住千机丝。
过多的水中人缠绕其上,这牵扯的力道沉得仿佛徒手拉着一座山。
他咬牙挤出几个字:“可是即便此地便是以宁江州为基所建,又对我们有什么用?”
“……”空青无言以对。
这发现对他们来说,似乎确实没有太大的用处。
一道声音却坚定落下来:“不,空青,叶少主,这很有用。”
听了空青这句话,温寒烟倏然想通了关键所在,彻底将来时所见的那些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
她语速很快地解释,“路会改变,但就像阵法必有生门,这迷宫的出口和入口在一开始便已经被定下了。”
巫阳舟既然将此处布置为宁江州的郊外,定有他的用意。
或许,出口就在于对他而言一个特殊的位置。
叶含煜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心底燃起几分希冀。
“但迷宫之中道路瞬息万变,若想找到准确的出口,必须要有入口做参照。”
他又有些忧虑,“迷宫中的方位也不可信,必须要有人在心底自己描绘一张宁江州的全景图,在里面找到突破之处。”
“我们都不是宁江州人,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他们之中对宁江州和巫阳舟最熟悉的人——
温寒烟蓦地看向裴烬,说话却是对着叶含煜:“你能不能确定我们进入迷宫的位置?”
“可以!”
叶含煜奋力一扯千机丝,将末端系在腰间,反手将长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他一只手攥着剑柄,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祭出灯盏,额间冷汗涔涔。
片刻,他艰难示意了一个方向:“就在那边,大概是……西北方。”
“西北方。”温寒烟重复一遍这三个字,视线定定盯着裴烬,“你一定知道巫阳舟会把出口设在哪里。”
裴烬眼睫微垂。
迎着温寒烟的目光,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吊儿郎当顾左右而言他。
裴烬看着叶含煜示意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出口就在我们的左手边。”
“左边?你是认真的吗?”空青睁大眼睛,指着左边一块巨石,还用力敲了两下。
他指节被反震得生疼,“这算哪门子出口?”
身侧山壁高山直耸入云霄,层云环绕,根本看不见山顶。
“……”叶含煜额角狂跳,艰难挤出几个字来,“我快支撑不住了。”
他也是头一次用上千机丝,力道远没有温寒烟掌控得那么精准。
虽然能禁锢住水中人无法上前,但力道时而重了时而轻了,被不少水中人找到可乘之机,拦腰顺着丝线把自己撕成了好几块。
越缠越多,越多越缠,他仿佛每一寸骨肉都被撕裂又重组了无数次,疼得浑身都麻了,力气和灵力也在不断流逝。
水中人从束缚间挣脱,越发凶猛地围上来。几道剑光交织在一起,一人攻他右侧,一人攻他左侧,还有一人从半空跃下封锁他退路。
叶含煜避无可避,只艰难侧了侧身避开要害,生生受了一剑。
他偏头吐出一口血:“别犹豫了,我信卫道友!再不走,我们也只能被困死在这。”
空青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麻痹自己前面的并非山壁,而是一条坦途。
“那好,寒烟师姐,我先去替你探探路!”他大喝一声,像是想要通过这种声音找回几分力量。
短短几步路,硬是被他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架势,铆足了力气直撞向山壁。
……
空青意识依稀回笼。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身体上传来,但方才那种令他恨不得自尽的痛楚已经消失了。
感觉不到疼痛?莫非他已经撞死了?
空青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看见什么黄泉路阎罗殿还有吓人的小鬼,指尖轻颤着摸索到自己身上,试图掐一下看看疼还是不疼。
他还没用力,手臂间便传来一阵剧痛。
“啊——”
空青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叶含煜一身朱红绣金枫法衣,腰悬长剑,似笑非笑站在他面前。
“疼吗?”
空青点点头。疼,而且疼得很,这笑里藏刀的人还真是一点都没手下留情。
这时候再反应不过来便显得蠢了,空青四处张望一圈,边看边问:“寒烟师姐呢?”
叶含煜指了一个方向,空青连忙抬眸看去。
一片虚无空茫之间,一道纤细素色身影仗剑而立,青丝如墨垂落在脊背上。
一层薄薄的水间倒映出她摇晃的影子,仿若一朵盛放在湖面上的雪莲。
找见自己要找的人,且这人还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空青唇角不自觉上扬。
但他视线一扫,脸色立马又重新沉下去。
如果不是旁边还站了个人,这画面他简直想要刻在脑海里,珍藏一辈子。
空青瞬间觉得浑身毛病都消了,原地跳起来三两步凑到温寒烟身边,特意往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一站,暗戳戳把裴烬挤开。
“我们总算安全了!”空青语气轻快,定定看着温寒烟,“我这次算不算立了大功一件?”
温寒烟收回视线,看他献宝一般的表情心底觉得好笑,点了下头拍拍他肩膀:“自然算,要不要算你救了我一命?”
空青眼眸晶亮,仿佛一只被主人顺了毛的小狗。
听了温寒烟这话,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至于……”
“那肯定不至于。”叶含煜在一边凉凉一笑,“安全倒也没完全安全。”
空青脸上表情瞬间一收。
面对温寒烟时,他看起来还是温顺得几乎要翻肚皮的哈巴狗,转脸面对叶含煜时,就成了要被抢食的恶犬。
空青冷冰冰盯着叶含煜:“说什么风凉话呢?”
叶含煜扯了下袖摆,不甘示弱回视着他:“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吗?”
空青表情瞬间凝固。
的确,自从进入浮屠塔以来,他们都被御灵灯改变了容貌身形,寒烟师姐也一直穿着黑色长袍示人。
他方才怎么会觉得,她像是他心目中圣山雪莲一般高洁似月?
——“只要我们小心些,别意外沾上水,便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空青倏地低下头。
一层浅浅的水波漫过靴面,平静得丝毫没有涟漪,澄澈通透,无声反射着流光溢彩般的光泽,一眼便能望见水底。
空青恍惚一瞬。
方才,这水面有这么高吗?
空青心底一凛:“这里四处长得都一样,咱们现在应该向哪走?”
温寒烟伸出一根手指,轻触身前虚空。
一抹莹光自她指尖腾地亮起,紧接着朝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光晕随着远去愈发浅淡,最终没入空气之中。
“此处有一道阵法结界。”她捻了下指尖,“结界之后,应当是出口。”
叶含煜和空青自发退后半步,乖巧跟在她身后。
破阵他们不擅长,但是他们相信她!
“这次还是乾卦?”温寒烟看一眼裴烬。
但这结界上没有丝毫纹路指引,想要确定乾卦的位置,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裴烬薄唇微抿盯着虚空之处,似乎在辨认着什么,没有说话。
自从他来到此处,怀中昆吾刀柄便无声地发着烫。
他仿佛听见虚空之中交错的声音。
“既然是我们乾元裴氏酿成的灾祸,自然也要由我们亲手解决。”
“长嬴,这是我身为家主的责任,与你无关。”
“这里不需要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别来碍事!”
“站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走!”
“嘘,别出声。”
“少主,您受苦了。您放心,我这次定会救您出去的……”
“……”
这些声音嘈杂交错,忽远忽近,忽大忽小,自四面八方笼罩而下。
裴烬皱眉揉了下额角,哑声道:“恐怕不是。”
若此处能激起昆吾刀如此剧烈的反应,那么这里便根本不是一片虚无之地。
裴烬松开手,昆吾刀柄自发从他袖摆间飞出,猛烈震颤起来。
猩红刀光猝然荡开,震荡之间直指空气中一处。
温寒烟眼疾手快侧身挡住叶含煜和空青的视线,二人只瞥见红光一闪,却只当是寻常灵光,并未往昆吾刀上去想。
她瞬息间便领会了什么,盯着昆吾刀光闪跃的方向:“阵心在这?”
裴烬:“不知道。”
他说的话听上去并不确定,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狐疑,动作更是毫不犹豫。
裴烬指节微屈,生生将那片平整的空气撕裂一寸。
腐朽血腥的气息陡然从缝隙后铺天盖地地涌出来,风声凄厉,仿佛一道遮掩用的幕布被撕开,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
不知是不是光影问题,裴烬唇色比平日里显得更淡,此刻笑起来,却依旧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低头微笑道:“在不在,试试不就知道了?”
轰——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方才安宁平静的景致陡然一变。
那道被撕裂的口子越来越大,灵光震颤着四散奔逃,散尽之时,露出后面凄冷萧条的废墟。
这里简直被不知道什么人糟蹋的不成样子,墙面倾頽,砖石断裂,门前两尊石像残缺不堪,甚至在某些阴冷的角落布满了青苔,湿冷黏腻,阴森寒凉。
叶含煜微微睁大眼睛:“这是何处?”
“浮屠塔里怎么会藏着一片这种东西?”空青更是险些被惊掉了下巴,“我越来越不能理解巫阳舟的审美了,一会藏宅邸,一会藏废墟,他怕不是个有收集癖好的疯子?”
叶含煜四下看一眼:“这里变成这副样子之前,肯定也是极其显赫的家族。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排场。”
他顺势越过断得无处下角的台阶走到门前,正要推门,却发现门上落了锁。
叶含煜皱眉转过身:“前辈,此路不通。”
他尾音还没落地,一阵愈发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四面八方炸裂开来。
地动山摇,先前平静的水面陡然摇曳起来,瞬息间便漫过鞋面没过小腿。
空青瞳孔骤缩,崩溃抓狂道:“难不成这里还有那些该死的水中人?!”
“……不像,否则它们早就该出来了。”叶含煜苦笑,指了指下面,“但是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短短两句对话间,水面急涨,几乎要冲过膝盖漫上大腿。
“这水不太寻常,我陷在水力的地方好重,根本提不起力气来。而且水压极大,挤得我骨头缝都在疼。”空青两眼一黑,“巫阳舟也太歹毒了,这是想活生生淹死我们?”
“堂堂剑修却被水给淹死了,这传出去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
异变突生,温寒烟连忙疾步上前将锁拿在掌心:“我们得在水面涨上来之前,把它解开。”
说话间,水面迅速上涨,几乎已经没过她胸口。
巨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袭来,温寒烟喘了口气,呼吸开始变得不太顺畅。
水面漫过胸口,直涌向她脖颈下颌。
温寒烟本能踩水向上游,脚面之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水中,却猛然从地面里伸出几只鬼手。
森白鬼爪死死扣住她脚踝,用力向下一扯!
这鬼手力道极大,只一下便将她向下拖了数尺,温寒烟眉间微蹙,反手去摸剑柄。
这时一道剑光闪过,鸿羽剑裹挟着滔天怒意呼啸而来,一剑将鬼爪斩断。
紧接着,一道暖融的灵光笼罩下来。
叶含煜甩出一枚防御法器,法器虹光暴涨,瞬息间便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内。
水流冲不垮结界,愈来愈多的鬼手如野草般在他们身下蔓延滋长,在结界上拍打出令人心颤的轰响。
温寒烟呼吸一轻,空青收回鸿羽剑,也松了口气:“还好你身上带着不少法器。”
“……”叶含煜沉默片刻,“这是最后一个了。”
空青还未完全吐出来的那口气又憋了回去,呛得他险些咳出来。
叶含煜:“……方才水中人实在太多,一不留神就用光了。”
几句话间,水面已经彻底没过头顶,向上抬眸只见一片水光澄莹。
美则美矣,可若是这防御结界散去,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被葬在这一片水底。
空青急中生智:“寒烟师姐,不过是一把锁罢了,咱们有剑,直接砍了不就行了?”
温寒烟轻抚了一下锁面上繁复的花纹,沉吟片刻,摇头道:“恐怕不行。这机关锁设计精巧玄妙,若是肆意破坏便会自毁。”
她抬眼看叶含煜,“兆宜府世代以炼器闻名,叶少主,你能看出些门道么?”
叶含煜连忙回神,低头去看。
他的防御法器只能坚持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周遭水流声拍击声不断干扰着他的神智。
身为兆宜府少主,这九州出了名的法器他基本上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一早便学会了破解之法。
可是此刻这把机关锁看起来却极其古怪,他盯着看了良久,依旧毫无头绪,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我……这似乎与数字有关,但更具体的,我看不出来。”
“让我看看!”空青三两步抢上前,只扫了一眼便胸有成竹道,“这有何难?不就是价钱吗?”
“价钱?”叶含煜狐疑道,“这哪能看出和灵石有关了?”
“这不是灵石。”
空青翻了个白眼,“你这种仙门世家出身的大少爷,出手阔绰,动辄便是灵石,还是上品灵石,当然不知道这个。普通人和那些最低阶的修士可用不起灵石,平日里都是以银钱傍身的,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指了一下两处凹槽间隔处的花纹,“这不都标出来了吗?几银几两几钱,明明白白的。”
清脆的碎裂声逐渐蔓延,防御法器虹光微颤,似是在巨大的水压和鬼爪撕扯下岌岌可危。
叶含煜心底焦急,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勉强维持着冷静道:“既然如此,巫阳舟会将什么东西的价钱设作机关锁的解法?”
嘈杂的巨响几乎紧贴上耳畔,温寒烟垂眼凝视着机关锁上盛放的花蕊,轻声道:“白玉姜……”
这一路走过来,巫阳舟似乎根本没有想过掩饰。
他对白玉姜情有独钟。
裴烬冷不丁开口:“白玉姜糕。”
“白玉姜糕?”叶含煜沉吟片刻,倏地抬起头,“这个我听说过!”
“这好像是曾经宁江州曾经流行过一阵的东西,传闻乾元裴氏的夫人极爱白玉姜,裴氏家主有一日望见街上有人吃桂花糕,突发奇想,为她做了白玉姜糕。”
“后来,这风气逐渐蔓延至整个宁江州,大街小巷店铺皆有售卖。”
“不过,白玉姜虽然闻着芳香扑鼻,吃起来却发涩发苦,口味太奇怪,所以白玉姜糕只出现过很短的时间。”
叶含煜话音微顿,“况且,那也是将近一千年之前的事了。就算是问当时的人,也未必有人能记得这种小事,更何况咱们几个——”
——“谁会知道白玉姜糕的价钱?”
水光盈盈,反射着法器明灭的虹光,在某些角度,就像是没有温度的日光。
裴烬视线落在那把锁上。
其上雕花精致,大片大片的花团锦簇。
是他截止近日前,许多许多年都再未曾见过的白玉姜。
若非今日在此得见,他险些忘记自己也曾尝过白玉姜糕。
那简直是他吃过这世上最难吃的东西,偏偏有人当做宝贝。
“长嬴,你总算回来了。瞧瞧你娘亲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阵扑鼻的清香热乎乎兜头砸过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手接在掌心。
他垂眸瞥一眼油纸包,嫌弃扔回去:“白玉姜糕?苦死了,我才不要吃。”
油纸包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划过一道弧线,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稳稳接住。
“臭小子,真没眼光。”玄衣墨发的女子遥遥立于八角亭之下,冷哼着把白玉姜糕小心翼翼收好,表情心疼得不行,“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反倒是糟蹋了。”
裴烬嗤笑一声:“你眼光好,你自己留着享受吧。”
他转身便要走,今日的剑法还没练,余光却瞥见斜地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给我吧,我喜欢。”
听了这话,玄衣女子脸上不悦的神情顿时一变,颇有几分受用地将油纸包塞到那人怀里。
“给你,全都给你。”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笑骂一句,“还是你听话,让人舒心。不像裴烬那个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陌生,气息也陌生,身形更陌生。
裴烬脚步微顿,重新转回来拧眉看过去。
“他是谁?”
目之所及,一名身形瘦长的少年穿着一身稍有些宽大的黑衣,脸色比寻常人更显得苍白,脸型瘦削骨骼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沉。
他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安安静静的,像是忠实的影子。
在他出声前,裴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裴烬如临大敌地盯着这个陌生少年,玄衣女子语气却很轻松,没什么所谓道:“这是巫阳舟,我从外面捡回来的。”
她大咧咧往位置里一瘫,“你在外面疯玩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收了他做弟子。论年纪……应该也算你半个哥哥,你以后就叫他师兄吧。”
裴烬唇角微抿,没说话,只是盯着这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看。
这瘦弱少年似是已经饿了很久,接过油纸包之后一言不发,闷头在吃,这会儿已经将里面的白玉姜糕吃了个干净。
这么难吃的东西,也能吃的这么香,真不知道饿了多久。
或许是裴烬的视线太具有存在感,少年安安静静吃完了白玉姜糕,顿了顿,又将油纸包叠好塞在怀中,这才抬起眼来看他。
他低声道:“少主。”
玄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位置上起身,偷偷凑到裴烬身边。
她低头凑近裴烬耳侧小声嘀咕:“我遇见他的时候,他饿得与一群野狗争食。原本我只是看他可怜,救下他之后,竟然发现他根骨很不错。”
玄衣女子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道,“你绝对猜不到,我花了多大的价钱才把他带回来。”
裴烬抬起半边眉梢:“多少?”
玄衣女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眉眼间颇有几分得意。
“一块白玉姜糕。”
他这个母亲,虽然平日不着调了些,但看人根骨向来很准。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当年从野狗口中救下来的少年,果然成了乾元裴氏最锋利的刀。
她那时候总是得意洋洋对他笑着说:“三银六钱换来的宝贝,这事可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
“否则,还不知道其他宗门世家的人,要怎么为了他抢破头。”
彼时,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身形已经长得颀长挺拔,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沉默。
听到这话,巫阳舟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只是恭顺地低下头,垂下的墨发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轻声说:“我永远都会在您身边守着您……”
“还有师尊、少主。”
“哪里都不去。”
……
裴烬在口中品尝到一股蔓延的血腥气。
在防御法器轰然破碎的虹光中,洪流呼啸着湮没而来,肉眼辨不清数量的鬼爪仿佛水中生长的藤蔓,朝着他们身体紧随缠绕。
“三银六钱。”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不改色道,“试试这个。”
三银六钱。
巫阳舟是乾元裴氏以三银六钱,换来的一场劫难。
裴烬无声捏紧了袖摆。
白玉姜。
他巫阳舟算个什么东西?
他也配。
空青没察觉到裴烬微妙的情绪,眼下法器结界破碎,四面八方都是轰鸣爆炸声,还有鬼爪挠动的刺耳声。
“三银六钱?你确定?”他声嘶力竭重复一遍确认,两剑斩断一根几乎要捏断他脚踝的鬼爪。
一千年前的事情,实在是太模糊了。
要是试错了,他们可都得死在这。
叶含煜没想太多:“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试试看再——”说
他还没说完,便有一大口水灌入口中,巨大的力道猛击他脆弱的咽喉,这一下险些被冲得昏过去。
这水难不成是石头做的吗?!
水面蕴着如岳般滔天的压势倾倒而来,温寒烟当机立断咬牙迎着水流上前,一把拽住机关锁。
就在她触碰到机关锁的一瞬间,无数鬼爪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野兽,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撕扯着她的脚踝衣摆,要将她拖拽入无尽可怖的深渊梦魇之中。
三银六钱。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温寒烟用力按下这个数字。
她也信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