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轰然一声被打开,两队魔修鱼贯而入。
分明来了许多人,但院落中竟然很静。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
尽管动静不大,但这批魔修动作却不小。
短短瞬息之间,他们便几乎将整个院落翻了个遍。
少顷,一名魔修当先转身回到门口禀报。
“祁护法,并无人在此。”
空气中静了片刻,一道阴冷的声音才慢条斯理从门外传来。
“接着找。”
院落中恭敬跪地的魔修一愣,稍微有点迟疑。
这整个宅邸他们都里里外外找过了,不仅没有找到任何人,就连半点旁人曾经出现过的痕迹都没找到。
但是几乎是下一瞬,一抹强横的威压顷刻间笼罩住他。
就连反应都来不及,更别提反抗,那抹气息钻入他经脉间横冲直撞,直碾碎他奇经八脉丹田识海,将神魂都瞬息间绞碎。
魔修瞳孔陡然放大,喉间发出不成声调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扑通”一声歪倒在地。
竟是气息已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浮屠塔不需要没用的废物。”
一道墨色的身影缓步踱进来,祁晔眯着眼睛扫视一遍院落中的魔修。
他们的头领无声无息死在眼前,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跪地低头,生怕殃及池鱼。
祁晔视线缓缓定格在一人身上。
与其余魔修的身形相比,他显得瘦弱许多,此刻浑身都克制不住地瑟瑟颤抖。
“你。”祁晔下颌微抬,“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被点到的魔修浑身一颤,声线抖动个不停,却还是不敢不出声,竭力维持着声线平稳。
“他……质疑了您的决定。”
“不错。”祁晔扯起唇角,“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找,我会找!就算是将浮屠塔掘地三尺,也要将擅闯尊上禁地之人找出来!”
“很好。”祁晔随口道,“如今,你就是这些人的头领了。”
魔修猛然一震:“我?”
他下意识道,“我……我不行……”
祁晔缓缓抬眸:“嗯?”
“……”
见他低下头不再开口,祁晔满意地笑了。
“记住,浮屠塔里不需要犹豫,更不需要理由。”他视线一寸寸扫过每一个人,“你们要做的,只有听话。”
他目光如芒刺背,所有人条件反射更深地低下头:“是!”
祁晔挪开目光,他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想来那几个胆大包天私闯此处的人,也早已着了道,此刻与普通人根本没区别,根本逃不出浮屠塔的天罗地网。
“你的答案我很喜欢,想必尊上也会十分满意。”祁晔转身离开,“我很期待,你何时做到你方才所说的——”
“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他用一种捉摸不定的语气最后撂下一句话。
“你一定不会让尊上失望的,对吗?”
*
祁晔离开之后,剩下的魔修像无头苍蝇一般,又在宅邸里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
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时,浑身都笼罩着几乎驱不散的阴霾。
那是一种比绝望更消极的情绪,仿佛对他们而言,这样活下去远比死亡来得更折磨。
直到所有人的气息消失许久,温寒烟才轻轻从宅邸旁的巨树上落下来。
空青紧随其后,长长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方才我连呼吸都不敢出声,生怕”被他们听见。”他大口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脸委屈地对温寒烟哭诉,“寒烟师姐,要是他们再不走,恐怕我还没被捉回去,就先被自己憋死了。”
“早跟你说了不需要,你非不听,憋死了能怨谁?”
叶含煜轻盈落地,衣袂翻飞间自是一派贵公子风流气度。
他身周光点闪跃,似鎏金般在衣料间流淌,几乎亮瞎了空青的眼睛。
真该死,为什么他不会炼器呢?
空青心底妒海涛天,表面上皮笑肉不笑:“叶少主好气派。修仙界爱美的人不少,但舍得用法器虹光做装饰的,普天之下你应该是头一个。”
叶含煜完美无缺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身上能隐蔽气息、隔绝声响的法器不少,他挑挑拣拣用了方才那个,的确是存了些私心。
——不苍影就像是一件以灵力凝成的法衣,不仅能够遮蔽身形隐于空气之中,散去之时万千光点飞扬,看上去简直就像天神降世,好看得很。
他也就能悄咪咪在前辈心目中,洗刷掉一点先前裸.奔带来的不太雅致的印象。
结果这点小心思就这么被空青戳穿了,还是当着温寒烟的面。
叶含煜脸色一阵变幻,半晌才盯着温寒烟半真半假道:“……这只是最适合我们此刻藏身用的法器罢了,前辈,你可别听他胡说。”
温寒烟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祁晔离开的方向,对于这两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入心。
她能够感受到祁晔的实力不容小觑,哪怕是她修为并未被压制之时,也未必是对手。
——对方至少是合道中期的修为。
空青见温寒烟不搭话,心中顿时暗暗一喜,想来叶含煜方才不过是做了无用功。
他放下心来,这才分出些闲心去想另一件事。
“卫长嬴。”空青转身抬头去看树梢。
玄衣宽袖的人懒洋洋倚在梢头,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上,仿佛躺在自家后花园一般闲适散漫。
裴烬闭着眼睛,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空青指了指斜下方。
饶是该经历的已经经历了,再次看到那墙角一处黑黢黢的窟窿,他表情还是忍不住扭曲一瞬,“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路?”
裴烬慵懒撑起眼皮,顺着他视线瞥一眼,漫不经心道:“昨夜发现的。”
话音微顿,他一笑,故作惊讶,“怎么,难道你没有发现?”
“……我当然发现了,只是有意问一问你罢了。”
空青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那句话咽下去,脱口而出道,“这简直像个狗洞。”
“巫阳舟品味真特别,这么漂亮的府邸,偏偏要在这里凿个洞出来。这洞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狗洞?”裴烬慢悠悠重复一遍这两个字,黑眸微眯。
片刻,他打了个呵欠,“这不过是个小一点的门,怎么就成了狗洞——你方才还从里面走过,死里逃生。”
空青瞬间噤声。
他们刚从这里爬,哦不,走出来。
现在说这是狗洞,岂不是自己说自己是狗?
他做狗也就罢了,但是寒烟师姐绝对不行!
空青立刻改口:“寒烟师姐,这是天道为我们打开的生命之门,说明我们命不该绝于此。”
温寒烟稍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拍了拍空青肩膀,示意他差不多可以安静了。
尽管躲开了方才那些魔修,但他们现在还远远谈不上安定。
今夜这宅邸是来不了了,她的【势如破竹】也已经失效,未必能凭在不惊动追兵的前提下,暴力拆了酒肆的大门。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天黑之前离开第二重天,去第三重天。
可他们至今连半点头绪都还未理清。
温寒烟抬眼看天色。
她进入浮屠塔之后便留了心观察,如今过了三日,她基本也得出了结论。
浮屠塔中不见天光,日月皆为幻影,但规律和外界并没有区别。
如今寅时刚过,申时之后酉时之前便会天黑,迎来宵禁。
满打满算,还剩下八个时辰。
时间不多。
空青看出温寒烟脸色,瞬间沉静下来。
他轻声问:“寒烟师姐,我去前面探一探路?”
“我来。”叶含煜打断他。
他掌心虹光一闪,祭出一枚浅金色的小钵,钵中逸出一缕青烟呼吸之间散入虚空,朝着远方飘去。
叶含煜阖眸感受片刻,不知感知到了什么,表情猛然一凛。
“前辈,有人来了。”他睁开眼睛,“是方才那些魔修。”
此刻要走已经来不及,魔修在浮屠塔中修为不受压制,行动起来速度比他们快得多。
她有【踏云登仙步】能够逃出生天,但叶含煜和空青未必。
温寒烟当机立断道:“回树上去。”
不如赌一把。
灯下黑,就赌这些魔修猜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离开府邸之后躲过了追兵还不跑远,这么长时间依旧留在旁边的树梢上。
叶含煜点点头,一边飞身而起找了处极其茂密的树冠,一边小声提醒道:“能够遮掩身形的法器只有方才的不苍影,剩下的最多只能敛息静声,所以这次要藏得更隐蔽些。”
三人刚回方才的位置躲好,熟悉的那队魔修便走到了树下。
“夜间私闯尊上禁地,他们多半是为了躲避宵禁。”
“夜间无处安身——他们绝对不是第二重天的人。”
“这些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一人点了点腰间身份令牌,“我方才特意问过了,第一重天昨日的确逃出来了四个人,其中能够确认的一个,还是我们的老熟人。”
“是谁?”
“郁将。”
“……鬼面罗刹?他怎么还敢回来,就不怕尊上杀了他?”
“现在是我们要杀了他。否则,尊上要杀的就不只是他们,还有我们了。”
“四处都找遍了,他们到底能躲到哪里去?”
“仪式快开始了,我们还要接着找吗?”
“……”
这句话一出,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众人一时间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先前打探过第一重天消息的魔修率先打破沉默。
“我们先去参加仪式,结束之后立刻继续找。”他抱臂靠在树干上,“若是他们想活命,今夜之前,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总是会找到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很有道理啊——”
“那就这么做办咯!”
其余人无意识紧绷的肌肉随着他的话放松了几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仪式?
温寒烟心下惊疑不定。
这仪式看起来对于第二重天的魔修而言极其重要,竟然就连悬在命门上的任务也动摇不了。
却冷不丁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不行。”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起来,落在被围在正中的瘦小身影上。
这位刚被任命不超过一炷香时间的头领眉间紧皱,显然极其挣扎纠结。
迎着无数道灼灼视线,他脸色十分难看,良久才一咬牙道,“方才能从祁护法眼下逃走,我便觉得这些人一定不简单。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几人中有鬼面罗刹——他那毒雾极其难缠,只有去过玄罗殿的人才能拿到解药,我们未必是他的对手。”
“所以呢。”先前提议赶去仪式的魔修嗤笑一声,“你怕了?”
“我——抓不住人,我们可是会没命的!”
“没命的是你。”先前的魔修唇角一挑,“对祁护法夸下海口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掘地三尺却找不到鬼面罗刹,你这头领的下场一如刚才,可我们却不会死,就像你现在还活着一样。”
他语调中流露出几分厌恶,“今日祁晔正巧遇上我们,简直飞来横祸,但明天就不一定了,谁知道明天死的是哪个倒霉鬼?”
瘦弱头领眼睛猝然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尺地可没那么好掘。”魔修微微一笑,冷漠地吐出一句话,“只要我们找到今夜宵禁为止,找到最好,找不到又怎样?”
——“你就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去死的人。”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呼啸而来。
魔修愕然一怔:“你疯了!?”
瘦弱头领猛然暴起,身影紧随而至,攻势凌厉直取他命门。
“欺人不可欺尽。你们想要我的命,我就是死也要让你们留下点代价!”
这发展令人始料未及,树上的几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空青看得聚精会神,甚至祈祷他们打得再激烈点,最好内讧到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轻松多了?
砰——
树下战作一团,一道劲风不知从谁袖间挥出,轰响一声砸在树干上。
一抹冰冷的气流掠过温寒烟发间,她心头一跳。
锋锐的罡风擦着她脸侧呼啸而去,齐齐削断一大片树冠,枝叶发出一声哀鸣,倾斜着向下坠落。
空青眼神一急,却又不敢出声,死死抿着唇看向温寒烟。
温寒烟对他轻轻摇头。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短短不过月余,她却似是已历尽千帆,对杀气攻势极其敏感。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体不自觉向后闪避,倒是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
“什么人!?”
几缕断发飘然而下,落在颈间刺得人发痒。
树下酣战的几人动作倏地一停,顾不上一身狼狈伤势,警觉仰起脸,“有人在上面!”
失去了树冠的遮蔽,大片大片的日光洒落在温寒烟肩头,碎金般在她发间流淌。
她脸色沉凝,居高临下地垂眸,正对上树下一人的视线。
“——在那里!!”
“他们竟然一直在上面,坐山观虎斗?!”
“我们的事情待会再算,先一起把他们拿下再说——!”
“一起上!啊嘶,疼死我了。”
……
温寒烟当机立断,飞身疾走,【踏云登仙步】在技能栏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晕。
空青和叶含煜速度不够快,裴烬一手一个拎着后领,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半个身位。
他步伐看着不紧不慢,身形却极快,每一步都能恰到好处地随在她身侧。
裴烬身上秘密太多,温寒烟已经不想去深究。
她牙关紧咬,不自觉咬破了舌尖,刺痛和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温寒烟从来不怕犯错,也从未后悔。
若是她的疏忽害了自己,她问心无愧为自己负责到底,是生是死皆不论,她承担得起。
但今天不同。
——今日她不是一个人。
温寒烟指尖紧扣在掌心,几乎刺破皮肉渗出血来。
可如果空青和叶含煜因她而出事……
她承担不起。
[真是善良的白月光。]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感慨。
温寒烟话原本便少,此刻更是一言不发,一张清丽的脸上如覆寒霜,只闷着头向前飞掠。
裴烬睨她一眼,稍有兴致:[怎么了?]
[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别人,她心里正在疯狂地自责,止不住地愧疚!]
裴烬愣了愣,侧了侧头露出个有些意外的表情来。
温寒烟下颌弧度紧绷,饱满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此刻眼神却极定极冷,侧脸无端显出几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来。
若不是识海里那个声音,谁又能想得到看起来如此坚韧可靠的一个人,此刻心里头竟然在自疚。
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聒噪的东西也没有那么鸡肋。
[只可惜,这不是该出现在剧情里的情节,触发不了任务。]绿江虐文系统心疼得嗷嗷叫,[不然的话,你就可以安慰她了!]
裴烬:[没有就不可以安慰她了?]
[当然可以,但是你会吗?]绿江虐文系统继续哭天抢地。
顿了顿,它猛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良心发现了?终于知道心疼老婆了??]
裴烬直接无视“老婆”两个字,笑着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只关心温寒烟死没死,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是痛苦还是愉悦,都与他无关。
[你可真没人性!]绿江虐文系统一早便预料到,闻言一点都不意外。
它恨恨道,[你就等着追妻火葬场吧,狗男人!]
裴烬一挑眉梢,不置可否。
他不关心,不过是觉得新奇。
原来温寒烟也会示弱。
虽然自始至终接受她示弱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
这么想着,裴烬又下意识垂眸打量温寒烟。
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御灵灯重塑的五官似乎将她的情绪也一并藏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眼神冷静至极,像是盛着一个宁折不弯的灵魂。
裴烬眸光微动,指尖不自觉蜷了下。
被他捏在手里的空青衣领一紧,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咳,咳咳!!”杀人了!这个卫长嬴是不是想偷偷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直到温寒烟狐疑地投来一瞥,裴烬才猛然松开手。
“走不动了。”温寒烟没在意他片刻的失神,示意他看前面。
越向前走,人流越发熙攘起来,走到现在几乎被堵得动弹不得。
人群自发在道路两侧聚拢,将中间留出了一片空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裴烬一人提着两个人,姿势太过奇异,叶含煜和空青难免跟周围的人产生摩擦,又被拎又被挤险些吐出来。
叶含煜原本便身体不适,这会晕乎乎差点昏过去。
周遭守着的魔修也被挤得不行,但丝毫不愿意退后,即便被挤得面目扭曲、东倒西歪,也执着地站在原地。
“别挤了,哎别挤了。”
“什么素质?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吗?”
“快看!这两个人都快死了,竟然还坚持来参与仪式,真是太虔诚了!”
“喂,你们几个到后面站着不行吗?反正到最后都是拼速度,站在哪没那么重要。”
“你们看啊,那边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这是在比谁的心更诚吗?”
“……”
完美隐入人海之中,追来的魔修浑身都是伤口,被挤得龇牙咧嘴。
但任凭他们急的跳脚,也只能在原地蹦跶,甚至蹦起来可能都落不回地面上。
温寒烟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在仪式结束之前,他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她侧脸扫一眼,在后方望见一小片空地,一扯裴烬袖摆:“去那里。”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们愣是在熙攘人潮间挪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到位置上。
空青脚底刚接触到地面,周围的空地便被彻底挤满了。
他一口气还没吐出来便被憋回去,硬生生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又咳出来几声。
叶含煜在他身侧半死不活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到底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
空青还没说话,一只手便横在他身前,替他拨开了人群。
一口气终于吐出去,空青舒服了不少,眼睛晶亮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就差摇起尾巴来:“寒烟师姐!”
温寒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前看。
四周起了一阵风,却并非寻常的风,而是飞行法器掠过时掀起的气流。
虹光明灭,一座巨大的高台在虚空中沉浮,遮天蔽日,在地面上拖拽出一大片晦暗的阴翳。
这高台几乎能够同时容纳上百人,然而此刻只立着一道身影,剩下的空间被一面墨色的巨鼎占满。
空青愕然一愣:“这人不是……”
叶含煜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辨认半天:“的确是之前那个……”
他突然卡住了,冥思苦想半天,才从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揪出来三个字,“‘八护法’?”
“是‘七护法’。”空青鄙夷地看着他,一点不给面子地嘲笑。
“……”
温寒烟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佯装没有听见。
是“祁护法”。
在高台之后,长街中央的空地两侧分别列着两队,魔修步伐整齐划一,就连间隔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仿佛被精心丈量过。
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张托盘,托盘上躺着一个婴儿,队伍向后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婴儿有灵,似乎预感到了接下来即将降临的惨剧,啼哭声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叶含煜浑身发冷,明明不忍心去看,却还是没能挪开视线:“这得有多少孩子,上百都不止。”
空青死咬牙关,双拳用力攥紧,忍耐着没说话。
他怕他一开口就忍不住骂人。
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在队伍和高台出现的瞬间,周遭的魔修立即兴奋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祁护法来了!”
“我去年这个时候刚来第二重天,他娘的,真是倒霉催的,正好错过仪式。苦苦等了一年,总算是被我等到了!”
“今年的数量不如往年多嘛,那些女人都不生孩子了?”
“那可不行呐,她们不生,我们的仪式怎么办?”
“嘘,听说第三重天特意养了些女人。她们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嘿嘿,不用我多说了吧?总之,仪式绝对没问题!”
“这些孩子吵得我快吐了。我看啊,以后的仪式应当改进一下,至少在开始前把这些孩子的声带给撕了吧?”
“你懂什么,这声音可是仪式不可或缺的。否则,咱们就安安静静地看,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
空青血气上涌,一阵晕眩。
他连忙封存了听感,这才勉强冷着脸钉在原地。
祁晔立于高台之上,不仅丝毫并未被议论声影响,面容上反倒隐隐染上几分奇异的愉悦。
他宽袖被气流拂动,猎猎作响。
“浮屠塔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想必无论在场各位先前是否参与,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什么,也应当不需要我来重申。”
祁晔双手掐诀,一抹虹光自掌心冲天而起,尽数灌注于身前大鼎之中。
浓郁的魔气被大鼎尽数吸收,鼎身闪烁了一下,重新黯淡了下去。
祁晔环视一圈,目中所及面孔不尽相同,但却不约而同地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渴望和贪婪,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动作。
他也不多说,一甩袖摆,“开始吧。”
祁晔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浩瀚魔气冲天而起,在愈发嘹亮的婴孩啼哭声中,所有魔修调转起浑身魔气,争先恐后地灌注于大鼎之中。
温寒烟浑身寒毛倒竖,仿佛看见一幅血腥残忍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开,落墨的是人皮,绘笔是人骨,鲜红靡丽的色泽是几乎溺毙人的鲜血。
或许是她没什么动作,身侧魔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温寒烟强行克制住情绪,也学着身边几近癫狂的魔修做了几个手势,混在人群里佯装将魔气灌入大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鼎猛然一震,发出一道深长的鸣响,剧烈地闪烁起来。
祁晔一摆手,“够了。”
他话音刚落,冲天的虹光尽数散去。
紧接着,高台后两列静止的队伍自发动了起来。
两列魔修按顺序步入高台,一个接一个将托盘中的婴儿扔入大鼎之中。
肉.体沉闷坠地的响声接连响起,被扔入大鼎中的婴儿止不住地啼哭,声音却被大鼎拢住变得模糊。
不多时,队伍走到尽头,最后一名婴儿嚎哭着被扔到鼎中。
祁晔唇角微勾。
“接下来就是欣赏的时间了。”
他手腕一翻,反手下压,虚空中骤然显现出一面以魔气凝成的罗盘,直径至少有两层楼那样长。
罗盘上符文明灭,高速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下压,肉眼可见地缩小,直至将大鼎完全拢在其中。
“哇——”
鼎中婴儿的啼哭声更剧烈了。
与此同时,大鼎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这面鼎极大,尽管同时容纳了上百名婴儿,却丝毫不拥挤。
有婴儿在里面试图往上爬,然而鼎内湿滑无处着力,刚爬上不远便又重重摔下来,哭得更狠。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隐约还有另一种焦臭味若隐若现隐匿其中。
几乎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盯着大鼎内的景象,脸上挂着或兴奋或畅快的笑意。
叶含煜瞳孔发颤:“我感觉好像有些热,是因为病了吗?”
“……我也感觉到了。”空青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
“你们是刚来的?”
站在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旁边,一名魔修忍无可忍解释道,“这罗盘能够令鼎中的温度快速升高,婴儿为了求生,便会本能地向上攀爬。”
他说话间,鼎内婴儿的啼哭声几乎撕裂空气。
大鼎温度已经上升至就连修士都无法承受的程度,不少从高空中跌落下来的婴儿刚掉下来,身体便被过高的温度粘附在了底部。
剧烈的疼痛驱使着他们逃离,撕扯间皮肤连着血肉一同被扯下来,却还是不得不拖着血肉模糊的小身体,哭到近乎失声。
甚至有个婴儿半个身体被扯下来,肠子黏着血沫搭在肚子上,头皮也掉了一半,撑着一条没有皮肤,露出猩红血肉和森白骨骼的胳膊,行尸走肉般一点一点向上爬。
周而复始。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最后,至多只能有一个婴儿爬出来。”魔修眼底难掩狂热,吐出最后一句话。
叶含煜呼出一口浊气,声线冰冷:“爬出来之后呢?”
“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魔修看乐子正起劲,却被三番两次打断,不耐烦道,“自己看。”
鼎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依旧在继续,大鼎底部已积了满满一层血液,数不清的断臂残肢东倒西歪粘了一片。
如今掉下大鼎底部,已不会再被烫得撕下皮肉来。祁晔冷眼看着,见时机到了,微一抬下颌,“是时候了。”
两名魔修应声上前,没人手中都持着一柄巨锤,锤上布满锋利倒刺,色泽暗红近墨,像是无数条被夺走的无辜生命留下最后难以瞑目的血痕。
“他们、他们不会……”空青瞳孔骤然放大。
巨锤轰然砸入大鼎,仿佛鼓槌捣蒜般,只两下便将几名婴儿浑身骨骼尽数砸碎,碾成软绵绵的一滩血肉。
空青实在看不下去,身体一动,便被一只手拦住。
空青目眦欲裂:“寒烟师姐!”
温寒烟眼尾发红,紧紧盯着他,小幅度摇头。
她何尝不想救人。
可她救不了。
此刻动手,无异于蚍蜉撼树。
没有任何价值,反倒平白搭进他们的性命。
她该多替自己想一想的。
她是来解蛊的,其他种种都与她无关。
这天下人她救过一次了,结果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盲目的善意便是愚蠢,无底线的无私只会将她推入地狱。
她发过誓的,从今往后,她要为自己而活。
温寒烟不断地默念,不断地告诉自己,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疯也似的蔓延滋长。
在某一个瞬间,温寒烟心底涌起一种冲动,去问一问裴烬,他是不是可以,又愿不愿意救人。
可不经意的什么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了。
裴烬如今最多只有驭灵境的魔气,若他要救人,必然又要耗损心头血使用裴氏秘术。
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旁人身上,甚至要求旁人自损来满足她的愿望,那她又成了什么。
温寒烟从未有过一刻,心底有如此强烈的念头。
她想要变强。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信任她、跟随她的人。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扫尽一切不平之事。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达成自己的一切心愿,不必仰人鼻息,瞻前顾后。
温寒烟咬紧牙关,指尖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几乎刺破掌心。
她手臂无意识地发着细微的颤。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愠怒,恶心,掺杂着无力的情绪,绵长地侵入她的身体。
这阵震颤与周遭几乎融为一体,仿佛她也是其中狂热的一员,兴奋地等待着最后一刻。
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鼎中的动静也越发小,浓郁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最后一个婴儿艰难地踩着无数碎骨血肉,爬至鼎口的边缘。
他浑身浴血,染着的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属于不知道谁的尸骨。哭声也变得又细又弱,声带仿佛撕裂了,发出漏风般的杂音。
长街两侧魔修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几分。
祁晔走到鼎旁,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婴儿的一条小腿,将他拎起来。
婴儿腿上血肉撕裂,骨骼也碎了许多,祁晔刚一用力,他便用尽了浑身最后一番力气一般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声调的尖鸣。
“呜——”
一滩黏腻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沾在祁晔前襟上。
他眼底浮现起嫌弃,另一只手铿然拔剑,剑尖闪过雪亮寒光,不偏不倚刺入婴儿心脏。
婴儿蹬了蹬腿,但很快就不再挣扎,像是耗尽了全部生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拎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倒提着,血河汩汩自心口涌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
啪嗒。
祁晔将心头血接入墨盒中,眼也不眨将婴儿半死的身体扔回鼎中。
“尊上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他将墨盒收回芥子,另一只手拿过魔修递上来的手帕,仔仔细细将被沾染的血痕擦干净。
然而前襟上那滩血迹实在太深,渗透进衣料之中,呈现出一种更浓郁的黑,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祁晔将沾满了血色的手帕扔回去,语气不善,“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大鼎倏地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虹光。
光柱直涌入上空几乎冲破浮屠塔顶,紧接着散作万千条光带,涌入长街两侧魔修体内。
在一众被虹光沐浴笼罩的魔修之间,温寒烟四人黯淡得极其显眼。
祁晔眼睛一眯,目光穿过空气,直扫向他们。
他意味不明笑了下,唇角扯起一抹嗜血弧度。
“原来你们在这。”他说,“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