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洛州周边群山连绵环绕,州中地势断陷下去,常年少雨。
而余冷安下葬那日,东洛州久违地落了雨。
各大仙门世家皆有各自的丧葬礼仪,崇川州卫氏讲究落土为安.
细雨绵绵,将远山的轮廓模糊,在一片苍茫之中若隐若现。
叶含煜和叶凝阳并未以灵力护体,任凭雨水洇湿衣衫发丝。
温寒烟立在他们身后,余光瞥见裴烬不远不近站在飞檐下,雨幕凉薄,模糊了他的轮廓,辨不清情绪。
她体内的魔气却似乎感受到他心绪,墨色气海微微震颤了下。
温寒烟似有所感地抬眸,飞檐下已是空空如也。
“走吧。”她沉吟片刻,回身示意空青,“给他们留一些时间静一静。”
空青抿唇点点头,跟着温寒烟转身走了。
冷雨落在脸上,叶凝阳垂着眼,神情有些麻木。
良久,她轻轻开口。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叶凝阳转过脸看着叶含煜,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朦胧。
“从前同你争抢许多年,我不过是怨,怨父亲眼中看不见我。”
“我比你早些年出生,那时人人说我天资极高,年岁不大便已初露锋芒,兆宜府后继有人。”
“那时每每听见这样的话,父亲望着我的眼神都温和极了。”
“炼器一道太苦太累,剑法却只有十六式,他与我约定,若我八岁前能够习得零头六式,便将伴他百年的剑穗赠予我。”
“可叶氏剑法精深,寻常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突破十式。”
“那时候,我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不肯就这样认输,便就这样没日没夜、拼命地练啊练,皇天不负,还真让我在八岁的最后一个月练成了六式。”
叶凝阳轻笑一声,“可就在我满心欢喜去寻父亲时,你可知道他在做什么?”
没等叶含煜回答,她便波澜不惊地给出答案,“他正在为你举办满月酒。”
“我赶到门前时,正巧听见他说,从今往后,你便是兆宜府的少主,是日后兆宜府的主人。”
叶含煜眸光微怔,“姐姐……”
“你那时候刚足月,别说天资根骨,就连长相都看不出来。他却就这样让你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道,“我自然很伤心,当即便跑回了房中,将那该死的剑和剑谱一起砸了个稀巴烂,心里发誓,此生我都不再练剑。”
“刀枪斧戟,这世上能练的兵刃那么多,哪怕兆宜府不精通,我自己硬着头皮也要学会,然后找到属于我的道。”
“我要证明自己从来不比你差,我想要他后悔这样的决定。”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一声,轻轻摇头,“可现在想想,一切都像过眼云烟。”
叶凝阳抬起头,“叶含煜,我不想再争了。这么多年,我虽然对你不假辞色,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她一字一顿正色道,“你做兆宜府的少主,很合适。”
叶含煜下颌微扬,看着灰白的苍穹,雨水顺着他俊秀的侧脸滑落下来,没入衣领。
良久,他才摇头:“姐姐,你比我更合适。”
他养尊处优惯了,没有叶凝阳那样自泥泞之中挣脱着向上的冲劲。
如今的兆宜府,更需要她这样的主人。
叶凝阳一愣。
说出这些话,她在心底挣扎了许久,但真正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畅快。
仿佛有一口憋了许多年的郁结之气,这一刻终于被雨水冲淡,彻底散去了。
说完全没有不甘心,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已经争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惯性,都并非那么容易克服的东西。
但这种情绪,却被骤然丧父丧母的悲痛感覆盖住了。
叶凝阳完全没预料到,叶含煜会是这样的反应。
顿了顿,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将兆宜府交给我,那你呢,你要去哪?”
叶含煜道:“我曾经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家世显赫,天赋异禀,便整日浑浑噩噩度日,似乎人生早已定下,却又似乎一片迷茫,从未想过天外有天。”
直到遇见温寒烟。
“我现在找到了想要走的路,想要追随的人。”
说到这里,叶含煜忍不住眉眼微弯,“姐姐,你八岁习得叶氏剑法六式,自学刀法修炼至合道境——你的优秀,向来不需向任何人证明。”
叶凝阳鼻尖一酸,眼眶发热:“叶含煜……”
叶含煜唇角微扬,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朝着温寒烟离开的方向走去。
“你可别以为夸了你几句,你就了不得了!”
叶凝阳的声音从后面被细雨送来,“没有兆宜府护着你,以后千万给我放谨慎点,小心行事,听见了没有?”
叶含煜摆摆手:“那还请姐姐拿出当年练剑习刀的架势,多努努力。”
“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属于你的兆宜府享誉九州的那一天。”
他笑着道,“到那时,我可就就托姐姐你照拂了。”
雨丝绵延,终于将叶含煜的身影淹没。
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从古至今从未出过任何一位女修做掌权人。
叶含煜却将少主之位拱手让人,洒脱得毫不在意,仿佛她日后成就他深信不疑。
叶凝阳立在余冷安墓前,久久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没动。
半晌,她忍不住笑着骂了几声,滚烫的泪却混着冷雨流下来坠入地面,拖拽出一滩深褐色的澜痕。
*
温寒烟和空青各自回房。
刚结束一场恶战,尽管她心底已决定下一程去处,但多少还是需要休整一番再动身。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替高富帅小弟解决麻烦,无限散发属于龙傲天的魅力~】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兆宜府试炼已达成,距离问鼎修仙界又近了一步!】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龙傲天系统语气亢奋,温寒烟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慷慨激昂,面不改色地调出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烟飞星散(新获取),落雨飞花(新获取)(永久),莫辨楮叶(新获取)(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流云剑(破损)】
温寒烟凝神看了片刻,稍有些意外。
【这次竟然获得了两个永久技能心法?】
【那是因为兆宜府试炼有两个对手。】龙傲天系统得意道,【我这么善良的系统,怎么会忍心让你打白工呢?】
温寒烟抿抿唇,没说话。
两个对手……其中一个却是裴烬出手解决的。
她有一种白白占了旁人便宜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太让人舒适。
算了。
温寒烟心想,裴氏秘术消耗心头血,她日后不再让裴烬出手,这也算是在帮他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通畅了许多,心满意足将技能栏收回。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温寒烟推门而出,打算在院落里尝试一下新得的三种心法技能。
她在心底默念:【落雨飞花。】
一阵风起,雪色的灵光在她身周凝成一片片花瓣,被风轻盈地卷集着,飘飘悠悠在她掌心沉浮。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柔软的花瓣登时化作万千道流光,朝着前方轰杀而去,所过之处,空气中隐约浮现起莹亮的亮线,复又隐入虚空。
花瓣幽然落下,散入空气之中。
温寒烟眯起眼睛,盯着眼前毫发无损的枫树。
她指尖一动,微弱的牵扯力度自指腹传来。
轰——
几乎是同时,枫树周遭亮起细碎的光晕,千万条细线将其牢牢束缚在其中,随着温寒烟指尖动作,巨木轰然被绞碎成齑粉。
尘烟消散,细线也化作点点灵光消逝,温寒烟愕然垂眸。
看似温柔瑰丽,实则杀机暗藏。
还真是个适合偷袭的技能心法。
【好美好仙!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准备的!】
龙傲天系统吹起彩虹屁,说着又有点惋惜,【可惜,只能用一次。】
【没关系。】温寒烟不太在意。
只要她能够记住这种感觉,日后凭借自身修为,也能用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样的细线并不好找,既要柔软隐蔽,又要坚韧不易折断,需要她多花点心思。
温寒烟暗暗记下,又去试另一招:【莫辨楮叶。】
这一次,周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识海却传来一道公式化的声音。
【请说出你想要模仿的人。】
温寒烟了然,原来是模仿。
【这一招只能模仿你见过的人和招式,只是听说过是不够的哦。】
龙傲天系统解释道,【不过呢,这一招的好处在于,它的威力却不受修为限制!】
【也就是说,就算对方是归仙境的大佬,只要你见过对方出手,就可以完全达到一比一复制的效果。】
【而且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的灵力,只相当于出了合道境的一招而已。】
【换算来看的话,莫辨楮叶只是合道境的功法。你赚大了——只消耗合道境一招的灵力,却能达到归仙境的效果。】
龙傲天系统猖狂大笑道,【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努力认识些归仙境的大能!】
温寒烟沉默了。
要说归仙境的大能,她身边现成不正好有一个么?
不过,到底不太能拿出手就是了。
裴烬的功法太有标志性。
但凡她大庭广众之下用了裴烬的手段,恐怕迎接她的就是和裴烬当年遭遇一模一样的追杀。
太麻烦。
温寒烟心下沉吟片刻,已有了些朦胧的主意,便去试最后一招。
【烟飞星散。】
一片寂静之中,识海中再次传来冰冷的电子音。
【错误!当前场景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请于在场不少于两人时再次进行试用。】
温寒烟想了想,决定去找裴烬。
她还不能确定【烟飞星散】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功法,但凡遇上什么问题,有能力自保的恐怕也只有裴烬。
温寒烟抬步便要走,顿了顿,又觉得此番毕竟是托人帮忙,尤其对方还是个重伤之人,空手去不太礼貌。
她转回身,从房间桌案上随手抄了一壶酒。
正要走时,余光又瞥见果盘中几颗不太起眼的糖。
温寒烟迟疑片刻,鬼使神差伸出手。
从里面拿走了一颗。
*
骤逢巨变,整个兆宜府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低气压之中。
余冷安下葬,雨声中掩着此起彼伏压抑着的抽泣声,裴烬听得头痛,只站了片刻便不堪其扰地走了。
东洛州多山脉,兆宜府红墙碧瓦,亭台楼阁立于重峦叠嶂之上,放眼望去峰峦宏伟,层云出岫,滚滚奔腾不止,似洪流般涌向天边。
雨停了,裴烬干脆找了间最高的楼阁卧于飞檐之上,在一片苍茫云海中闭上眼睛。
他浑身累得很,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睡一觉。
清风裹挟着雨中未尽的清凉之意,沁入心脾,浮动裴烬眉间垂落额发。
一些嘈杂的声响穿过千年岁月,隔着湿润的水汽,若有若无落在他耳畔。
“半点都不规整,成何体统。今日便是你及冠礼,多少人在正厅等着你,你倒好——”
一只手轻弹了下他发尾,“是你自作主张剪的这一撮头发?”
裴烬毫不在意一撇嘴:“是我又怎样,您管得还真宽。”
他不仅不以为耻,反倒极嚣张地吹了一下挡眼的发丝,“头发是我的,我又没剪您的,您生什么气?”
裴珩叹口气,失笑道:“歪理邪说一堆,谁也说不过你。说说吧,为什么?”
裴烬身体一僵,半晌才抬手飞快地撩了一下碎发,很快又放下去:“看见了?”
裴珩只看见他光洁额头一闪而过,其他的什么也没见着:“没有。”
裴烬不耐轻啧一声,但还是别别扭扭把额发撩起一寸,臭着脸道:“这下看清楚了吧?”
裴珩蹙眉垂眸细细看去,生怕是他去何处贪玩,亦或者是不要命地比试受了伤。
可看了半天,少年肤色冷白如玉,细腻平滑,并无半点伤痕。
裴烬见裴珩迟迟不说话,扬了扬左边眉梢:“看哪呢?这里。”
裴珩顺着他动作看过去,看见他左眉前半段中央长了一颗小痣,那一点微末色泽在浓郁的眉间看不真切。
“昨日我偷跑出去玩,正好碰上司星宫那对神棍姐妹。”
裴烬闷声道,“一个说眉头有痣,克母亲,另一个说眉中有痣,克父亲。”
“她俩争论不休,吵了半天,云风一拍手下了个结论。”
说到这里,裴烬气得踢了一脚身侧花藤,学着云风的语气道,“裴烬这颗痣生得不前不中,父母一起克了,谁都没说错。”
裴珩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别踢了,这是你母亲最宝贝的白玉姜,若是踢坏了,她饶不了你。”
他拦住裴烬动作,又克制不住笑了几声,“就因为这个?不过是几句戏言罢了。你父母命硬得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几句话磨成了薄命。”
裴烬一偏头避开他,重新将额发放下来,掩住眉眼。
“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信这些,但是——”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遮住了就没有了。”
裴珩实在忍不住,身体颤动着憋笑。
裴烬盯着他不悦道:“你笑什么?很丑吗?”
“不丑。”裴珩替他顺了顺稍有些凌乱的额发。
“谁不知道我们裴氏少主是修仙界出了名的美男子,还未及冠,便引了不少狂蜂浪蝶,争着抢着要与我们乾元裴氏攀亲事。”
裴烬脸色稍霁,听见后面的话,又有些不自在撇开脸。
“说这些做什么?”
裴珩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画面:“害羞了?”
裴烬脸色一僵:“你看错了。”
“你说的那些女修各个空有其表,整日只知道追在我身后嘘寒问暖,不知修炼,招式也花里胡哨,连我半招都接不住。”
说着,那几分不自在淡了许多,裴烬冷嗤一声评价道,“无趣至极。”
裴珩无奈摇头:“找道侣又不是找对手,你脑袋里是不是除了比试之外,什么都装不下?”
“那自然不是。”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心里还有裴氏,有裴珩自小教导他的道义。
还有父亲母亲。
可对上裴珩含笑的眼神,他即将脱口而出那些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咽了回去。
“总之,若道侣无法与我比肩,同登大道巅峰,想来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毫无共同话题可言。”
裴烬正色道,“两个人相处起来若是反倒比一个人孤独,还束手束脚,那倒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自在——”
他话音猛然一顿,腰间垂下陌生的重量。
裴烬低头去看,墨玉上腾龙栩栩如生,无声守护着正中“长嬴”二字。
他一眼便认出来,声音微滞:“这便是你当年……”
裴珩含笑点头,“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着,又替裴烬披上暗色腾龙纹罩衫。
“想当年,你还是屁大点不听话的孩子,头顶刚到我胸口,整日将你母亲气得头昏脑涨。”
裴珩抬起眼,如今青年身高抽长,整日修炼连带着身材也极其优越。
他此刻想要看那双眼睛,竟然要微微仰视。
裴珩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土。”裴烬嗤笑一声,“这句话一说出来,沧桑感直往上冲,我以为你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你可真会聊天,跟那姓云的小子比,也不遑多让了。”
裴珩佯装动怒,伸手一拍裴烬肩膀,“去吧。”
“我这老头子和你母亲可还等着看,你日后究竟会带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回来。”
裴烬顺着力道转身,步伐勾动气流,掀起他衣袂翩跹。
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墨发轻扬,意气风发至极。
他扬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间第一好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楼阁间渐次燃起灯火。
火光绵延,一路蜿蜒涌向远方,没入苍翠远山之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
浓郁的血腥气和刺痛一股脑涌上来,他按捺不住轻咳两声。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在他这个位置,整个东洛州都尽收于眼底,火光星星点点,在黯淡的天幕下连绵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房顶,风染上凉意,他盯着苍穹间显露出形状的弦月。
这些年来,他连入睡都鲜少,更何谈做梦。
或许是昆吾刀阔别千年重现,那些遥远得像是死去的记忆再一次躁动起来。
自从他来兆宜府,便频频回想起从前。
但死去的东西,就该永远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并不想记起来。
这时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起手,掌心一沉,微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壶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袭来,温寒烟紧随而至。
裴烬怔了下:“你怎么在这?”
温寒烟站在原地没说话,脸色有些古怪。
【错误!该人物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竟然还是用不了。
这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条件?
但此刻她人已经到了,转身又走显得更古怪。
“来找你。”温寒烟在裴烬身侧坐下,半真半假地说。
就在这时,寒芒一闪,温寒烟掌心一重,酒壶又被裴烬扔了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别的。”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来意,只慵懒一扯唇角,“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没劲。活着已经够苦了,我倒是更喜欢甜蜜一点的东西。”
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她掌心,一块包着糖纸的糖几乎被体温融化。
她垂眼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将酒壶拿回来:“爱要不要。”
修仙中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身上带酒也就罢了,若是随身带着糖,未免太奇怪。
好像她在关心他、特意为他着想一般。
她为何要顺着他的心意?
温寒烟将糖在掌心捏紧,另一手却陡然一空。
她一惊,却见裴烬又反手将酒壶抢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负美人一番心意,倒显得我不解风情。”
裴烬仰头饮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壶,眼尾微扬,“谢了。”
飞檐之上,山风掠过,抬头便可见夜幕之上一轮弯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月下对饮,温寒烟竟感受到几分说不上的静谧安宁。
自从她离开潇湘剑宗,许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平静。
没有机关散尽,没有深掩算计的关心,没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异处的危险。
只有一轮明月,还有无尽的山风。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温寒烟状似无意道,“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裴烬有点意外地睨她一眼,难得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边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就炸。
“倒也不全是。”他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随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那姓氏呢?”温寒烟顺势问。
她脑海中闪回鬼面罗刹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谈。
——四大仙门世家之中,裴卫两门尽灭。
如今只剩下东洛州兆宜府叶氏,还有她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司珏所在的东幽司氏。
会是巧合吗?
裴烬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懒散道:“瞎编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视线向下,盯着他身上衣服看。
她视线过分专注,而且不加掩饰,裴烬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种辨不清的诡异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转而笑开:“虽然我的确长得俊美风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面对着裴烬这种故意为之的调笑,温寒烟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我不过是觉得,你这件衣服上的暗纹,与季青林手中那件‘罗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话音微顿,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细细分辨他每一分变幻的情绪。
“不过,却不如‘罗侯’那样漂亮。”
温寒烟知道裴烬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
若想知晓他有没有说谎,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说了什么,而是记住他撒谎时的样子。
玄衣宽袖的人散漫靠在一边,就连姿势都没动一下,脸上笑意无懈可击。
温寒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但那情绪掠过得太快,只一息之间便湮没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这样没眼光么?”裴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又饮了一口酒。
他的情绪藏得极好,开口时叹口气,故作惆怅,“我这一件完整的外衫,还比不上你师兄手里一块破布。”
温寒烟眼神微凝,将他此刻神情与方才稍一比对,便知道他在说谎。
——裴烬与卫氏定有关联。
莫非卫氏满门也是他杀的?
可能是因为裴烬向她发过道心誓,日后都构不成威胁,温寒烟此刻看见他月色下的侧脸,只觉得他平心而论,的确似他说的那般俊美潇洒,半点也不像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你有时让我觉得十恶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
她顺着心意直白道,“但有时又让我觉得,你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裴烬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真稀奇。”他指腹轻抚酒壶,笑得胸腔发颤,“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迷雾般的情绪却淡了,笑意之下显露出几分阴森的凉意。
裴烬指尖轻柔将温寒烟耳畔碎发勾到耳后,缓缓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还是更受用她的敌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让他抽身而退。
这动作太亲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无限拉近,近到裴烬身上的暗香幽然钻入鼻腔,几乎将她溺毙。
夜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突然变得粘.稠。
温寒烟条件反射想避开他,却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封锁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从脑后传来,迫使她仰起脸。
温寒烟抬眸,对上裴烬黑沉的眼眸。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显得眸色越发深。
“你怎知本座不杀你,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烬故意压低声线。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痛苦得多。”
温寒烟毫不犹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着。”
她不偏不倚直视着他,“只有活着才能争,才能将一切本不该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还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眼底闪跃着惊人的光晕,像是燃烧着一个耀眼的灵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我一起沉沦。即便是地狱黄泉路,我也要他们走在我前面,为我开道。”
裴烬眸光微动,探入她发丝间的指节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
良久,他松开手,轻轻一笑转移话题:“不错,果然颇有魔修风范。”
这么一笑开,裴烬身上那种无声的压迫感瞬间散了,又恢复成平日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一般的样子。
“我可不稀罕做你这样人人喊打的魔修。”
温寒烟冷嗤一声,默默挪了半个身位,坐得离裴烬更远了点。
顿了顿,她将来意挑明,“我知道你要去浮屠塔,我与你同去。”
裴烬靠在檐角,懒洋洋闭着眼睛。
他鼻腔里应了声:“嗯。”
温寒烟却因他方才几句话,心底萦绕已久的别扭古怪散去不少。
无论怎样,裴烬杀孽已犯。
那些她看到的画面是真是假,皆与她无关。
日后她不再花心思忌惮他、与他针锋相对,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似有层叠迷障拨冗见光,温寒烟浑身猛然涌现起用不完的劲头。
她顺势打探:“叶承运死前对我说,我体内的蛊多半与浮屠塔有关。”
“浮屠塔之主巫阳舟这些年整日打着你的名号显威风,你初见我体内的蛊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回应她的是一阵淡淡的山风。
温寒烟狐疑转过脸,漫天夜色中酒香淳厚,裴烬眼睫轻阖,没有回答她,似是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碎发被微风浮动,露出那双过于浓郁的眉眼,沉静中更显俊美。
这是……醉了?
她试探着将酒壶从裴烬身侧拿回来,对方依旧全无反应。
“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温寒烟盯着他安静的侧脸,支着下巴轻声道,“一点也不像个魔头。”
魔头难道不该千杯不醉,尸山血河之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吗?
龙傲天系统憋了半天,总算忍不住插嘴:【你这是刻板印象。】
【还有,你才是最强龙傲天,在所有的方面,你都是最强的!】
【包括酒量!】
温寒烟眨眨眼,像是想要试探自己酒量是不是真的更胜一筹般,又端起自己那壶酒喝了一口。
明月百年千年如一日,高悬于苍穹间俯瞰广袤人间。
这是温寒烟第二次喝酒,第一次也是在兆宜府。
那还是五百年寂烬渊之战前,当年明月一如今日,她在季青林的撺掇下,于云澜剑尊温和的注视之中,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
喝酒之前,温寒烟对酒的味道幻想很多,但当真有辛辣酒液顺着口腔喉管滚入身体,她被辣的眼泪都快飞出来。
“嘶。”
她眯着眼睛龇牙咧嘴,心想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自虐,趋之若鹜?
季青林一直站在她身侧看她,见她这副意料之中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喝不惯?”他故意说,“这可是只有大人才会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话,说明你还是个小孩。”
“你才是小孩。”温寒烟不服气,硬着头皮又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呛得险些咳出来,却又强忍着咽下去,“我已经成熟了。”
季青林连连点头:“是是是,寒烟,你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剑修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见你这‘寒烟仙子’一面呢!”
温寒烟辣得唇舌发麻,晕乎乎的什么都没听清。
这时一方素帕出现在眼前,她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对上云澜剑尊无波无澜的眼睛。
“擦擦。”
见她没动作,他叹息一声,执着素帕轻按她眼尾,“不喜欢又何必强求。”
“我没有不喜欢。”
温寒烟将素帕接过来,小声嘟囔,“修仙界哪有出了名的剑修不会喝酒,说出去岂不是令人小瞧……”
说着,她又大口灌了一口酒。
或许是先前喝得又急又狠,她竟像是习惯了,这一口下去,少了几分折磨,竟然当真品出了几分回甘和畅快。
云澜剑尊眸底浮现起一抹讶然,随即唇角轻轻一扬,像是一个再浅不过的笑。
……
那时她只觉得意气风发、心潮澎湃,仿佛被锁在金丝笼中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山河万顷终于在眼前似水墨画般徐徐铺开。
现在想起来,温寒烟只觉得心底发寒。
虚情假意扑朔迷离,迷雾重重。
当时的她根本想不到,那杯热酒,不过是一杯心照不宣的送行酒。
从头至尾只有她是个蠢货,被傻傻蒙在鼓里。
她更不会想到,五百年后她竟然还会坐在这里,和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月下对饮。
温寒烟又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着味蕾,似火般辣辣一路烧到喉管。
她品着那抹刺痛之后的甜意,一手轻抚流云剑柄,头脑有些发昏,却有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愈演愈烈。
过往种种,只当做是上辈子的事。
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任她闯。
无限可期。
风声中送来轻而绵长的呼吸声。
裴烬慢条斯理睁开眼睛。
他眼底清明,瞳仁清亮,哪有丝毫醉意。
[叮!被渣男师兄伤了心的白月光深夜买醉,请将她送回房间里,眼底三分不甘三分怜惜四分嫉妒地看着她沉睡的面容,轻点一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笨蛋。”]
[……]
裴烬看着昏睡过去的白衣女子,额角直跳。
“酒量差?”他缓慢碾过着几个字,似笑非笑。
他就说她怎么会如此反常,半夜找到他这里来,原来是找人陪她喝酒买醉。
裴烬真想不明白,那个叫季青林的废物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上心。
[你懂什么,这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真挚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裴烬敷衍呵呵笑一声:[行吧,你说的都对。]
他若是有个季青林这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青梅竹马,恐怕早就被烦得忍不住动手杀了。
绿江虐文系统却仿佛听不懂好赖话,听裴烬反应,还以为他被“寿元将尽”威胁到,终于良心发现开始听话乖乖走剧情。
它瞬间燃起热情,搓搓手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白月光送回房间呀!]
[把她一个喝醉了的弱女子扔在屋顶上吹风,你真是好狠的心,不怕她受寒生病吗?]
[她弱到吹个风就会生病?]裴烬嗤笑道,[那干脆回潇湘剑宗过家家,修仙界不适合她。]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吗?你那么较真干什么!]
绿江虐文系统恨铁不成钢,就差上手替他做任务。
[别忘了,你已经不能再失败了。眼神那一块难度比较大,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其他的,你必须要完成!]
绿江虐文系统疯狂明示,就差把“必须说名场面台词”刻在脑门上了,如果它有的话。
它也不想失去裴烬这个宿主。
搞死宿主容易,找下家可就难了。
它上哪再找一个像裴烬这么合适的宿主?
裴烬按了按眉心。
他倒也没真的打算把温寒烟扔在这晾一夜。
虽然她不会娇弱到受风发热,但第二天定会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举手之劳罢了。
他只当给自己换清净。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配合,眼前一亮,尖叫道:[公主抱,千万别像扛麻袋一样煞风景!公主抱!你明白吗?]
它说话间,裴烬已倾身将温寒烟拦腰抱起。
[对对!就是这样!]
裴烬只想快些摆脱这种煎熬,转身抱着温寒烟飞身而下。
他动作间,白衣女子顺着惯性微微侧过头,前额和半边脸颊紧紧贴上他心口。
清淡的梨花香无声地浓郁起来,像是一张温柔陷阱,铺天盖地将他包裹在内。
一些被默契地刻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解除了什么禁制,温香软玉的旖旎画面席卷而来。
裴烬身形微滞,手臂肌肉一僵,险些条件反射将她就这样甩出去。
怀中重量轻飘飘的,仿佛他一松手便会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偏偏怀中人对此还一无所觉,分明平日里警惕戒备得仿佛全天下都欠了她,此刻却安静地睡在他心口,仿佛就要这样睡到天长地久。
裴烬垂眼盯着她,眉眼间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还真是放心我。”
白衣女子似有所感,纤长睫羽淌着月光,在微醺酒气之中轻轻颤了下。
裴烬猛然间像是惊醒过来,冷着脸迅速挪开视线。
回到房中,裴烬将温寒烟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扔到榻上,一秒都不想多碰。
[你轻一点啊!要温柔一点!把白月光摔坏了怎么办?!]
裴烬现在听见“白月光”三个字就头疼,表情古怪站在床边。
[快点,最后一步,用充满了宠溺的语气对她说:“笨蛋。”]
“……”裴烬薄唇微动,臭着脸没说话。
[你快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反倒这种关键时候就变成哑巴了。]
裴烬眸底浮现起讥诮。
他平时也不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
但好在此刻白衣女子睡得极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还维持着被他随手扔下来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显然已陷入深眠。
这样的状况,恐怕什么也听不见,也记不得。
裴烬负手立在床边,借着月色,居高临下俯视着温寒烟。
是个人就不想死,他也不例外。
尤其他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做完。
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少吃些天道给的苦头。
他又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何乐而不为。
只是,“笨蛋”两个字平时说出来也就罢了,他只当是随口骂了个人。
但偏偏系统给了如此暧昧的语境,这简单的两个字,便仿佛染上了无限痴缠爱意。
恶心。
裴烬但凡是将系统描述的画面想象一番,再把自己和温寒烟的脸套进去,便要吐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已经算厚,当年任凭整个修仙界倾巢而出,指着鼻子骂他欺宗背祖,他也连眼都没眨一下。
却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会败给区区两个字。
裴烬脸色变幻莫测。
良久,久到天都快亮了,星星点点的亮色冲破黑夜,在远山之后的地平线蠢蠢欲动。
[至于吗?不就是两个字,你心理准备做了一夜!?]
绿江虐文系统难以置信,[你到底行不行?]
裴烬面无表情倾身,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温寒烟鼻尖。
不知是他用力用力太大,还是温寒烟皮肤太薄,他收回手时,对方鼻梁上甚至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裴烬清了下嗓子,转开脸不再看温寒烟。
“……笨蛋。”
真是个笨蛋,竟说他这魔头是个不错的人。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这样说了。
[什么鬼!!]
绿江虐文系统期待了一晚上的名场面,听到裴烬语气简直破大防,[你这是什么语气,咬牙切齿的!你是想把白月光给生吞活剥吃了吗?]
[还有,请注意,是“轻点她的鼻尖”,重点是好磕的暧昧氛围啊啊啊你懂不懂——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是要把白月光的鼻子拆了吗?]
它一边抱怨,裴烬一边像是终于甩掉了烫手山芋,大步如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轻声掩住,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她盯着紧闭的门扉,缓缓揉了揉生疼的鼻子,脸上逐渐流露出一个说不上来的古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