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深秋的晚风萧瑟,蕴着刺骨凉意。
白墙黛瓦的建筑边缘虚化,融入远山苍茫的色泽之中。
天边落雪,雪花零落坠于飞檐,惊起龙纹风铃清脆作响。
龙吟呼啸,逐渐逸散于虚空,簌簌落下几滴暗红的血珠,顺着衣摆滑落而下,凝聚在脚边。
裴烬毫不在意甩了下掌心血迹,这时一片雪飘飘悠悠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秋日落雪,倒是奇景。”
只是他体温偏高,一片薄薄的雪花顷刻间便被热血融尽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黑衣,眉目间已初见锋锐。
裴烬垂着眼眸,掌心一片血色,辨不清是血水还是雪水。
在他身后,白衣墨发的俊美少年自始至终立在树下,极有耐心地整理着袖摆不存在的褶皱。
白衣少年头也没抬地说:“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裴氏少主是什么伤春悲秋的风雅人。”
裴烬鼻腔轻嗤一声,甩袖掩住掌心伤处。
他回眸,颇有几分桀骜轻狂:“云风,看了这么久,那你倒是来说说,方才我这秘术你能接下几招?”
“整日打打杀杀,这有什么意思?”
云风慢条斯理抽出一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在这难得的深秋初雪之中优雅摆了两下。
“一招我都接不了。”
他丝毫不嫌丢脸,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一脸正色道,“同你切磋的时间,我都能与流华师妹说上好几句话了。”
裴烬一早便料到这种回应,唇角扯起几分嘲弄。
“收了你这样的懒鬼做弟子,潇湘剑宗还真是师门不幸。”
说罢,他转身从假山巨石上潇洒飞身而下,指尖弹出一道灵风,直扫向云风手中的折扇。
云风对此早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裴烬攻势指向何处。
他面不改色一转手腕,轻而易举躲开他的偷袭。
末了他脚步不停,顺势轻盈转了一圈,一身雪色道袍衣袂翻飞,风流至极。
翻飞的黑色衣摆翩然落下,裴烬环臂站到他身边,嗤笑:“装腔作势。秋日摇折扇,也不怕冻死。”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云风煞有介事道,“虽然我修为不及你,但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小瞧。修仙中人皆有灵力护体,根本不畏严寒。”
他手腕转了转,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晃了几下折扇,冷风从他腕间嗖嗖往外冒。
“岂止是秋日摇折扇,哪怕是冬日我也要摇。”
裴烬似笑非笑揶揄道:“又与司星宫那个玉流华有关?”
“正是。”
“多少年了,你还在缠着她不放?”裴烬一言难尽,“我看她根本懒得搭理你。”
“这便是你误会了。”云风得意一笑,“流华师妹最喜欢我这副打扮。”
裴烬给面子地敷衍他:“此话怎讲。”
“平日相见时,她大多时候都只同我说两句话。但我第一次手持折扇同她见面时,长嬴,你猜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裴烬方才修炼过秘术,此刻身体有些脱力,精神却极其亢奋。
他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方才血阵祭出腾龙时的畅快之感,听了云风的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了声:“嗯?”
云风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自顾自美滋滋感慨道:“她与我说了三句话!”
“哦。”裴烬兴致缺缺,半晌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加了一句,“说了什么?”
“平日里,雷打不动‘你好’,‘再见’。”
顿了顿,云风下颌微抬,似是想到什么令人骄傲的事,慢慢吐出几个字,“那一日,她又对我多说了两个字。”
——“‘骚包’。”
“……”裴烬抚掌两下,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
他一个动作没留意,拍掌时用力极大,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裴烬没太在意,只随手抹了一把血迹,云风却多看了他一眼。
“但……长嬴,要我说,这秘术你还是少用为妙。”
裴烬漫不经心问:“怎么?”
“你们裴氏三十六秘术霸道强横至极,能学成一两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更别说你,一年之内一口气学了个遍。说起来,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合道境,若是当真用了方才那一招,我看你打悟道境修士都不在话下。”
静默片刻,云风叹口气,“长嬴,我知道你好胜要强,不过世间万事万物皆要遵从规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样的秘术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真正落在裴烬耳朵里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字。
“什么叫‘只是个合道境’?”
裴烬不悦抬起眼,毫不客气拍了一下云风后脑勺,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我十七岁晋阶合道境,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天纵奇才’四个字几乎就刻在我脑门上?”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到你这,我就变成了‘区区合道境’?”
云风脸色一垮,心疼地顺了顺被裴烬弄乱的发型。
他笑得有点无奈:“你为什么抓住的重点总是这么离奇,我要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我听我父……额,师尊说,你们裴氏的秘术需要燃烧心头之血才能……”
裴烬不屑嗤笑打断他:“几滴心头血罢了,旁人或许看得重些,但对于我们裴氏子弟来说,又不是不可再生。不过是耗费的时间长了些,折损些寿元,又不会动摇修为根基,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风动作一顿,愕然,“你不怕死?”
“年纪轻轻,活都还没活多久,怕什么死?”
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
秋叶枯黄缀在枯枝上,于风中狂乱摇曳,欲坠不坠。
“再说了,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好。”
他盯着那片枯叶,“万事有尽头才显得珍贵,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两人皆只穿了一件单衣,一阵秋风过,凉意渗透薄薄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寻觅着破绽想要钻入骨髓。
“话虽如此,可耗损心头血终究会使你陷入虚弱,状态实力大打折扣。”
云风扯了一下风中摇摆的袖子,又把话题扯回来。
“如今你人就在乾元,倒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日后及冠,依照你们裴氏的规矩,你那时就要离家。若你独自一人在外游历,在这种时候遇上什么仇家对手,岂不是麻烦大了?”
“你怎么像我父亲母亲一样,老气横秋,婆婆妈妈。”
裴烬不多话,干脆利落一偏头示意身侧空地,扬眉挑衅道,“就算是刚用过秘术,现在我闭着眼睛也能打十个你,不信试试?”
“不了不了。”云风连连摆手。
他熟门熟路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糖塞到裴烬掌心,“老规矩,这一次我便用这个赔罪,比试留到下次,怎么样?”
“成交。”
这事显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裴烬三两下撕开糖纸,熟稔仰头将糖扔到口中。
甜意在口腔中瞬间蔓延开来,压下难耐的血腥气。
他撩起眼皮看云风一眼,“去年的比试拖到今年,如今已是深秋,转眼马上又要到明年。时间拖得越久,你我之间差距越大,我倒要看看,全天下的糖被你一人搜刮干净的时候,你会被我打成什么惨样。”
苍穹一片黯淡,纯白的雪被夜色镀上一层灰白色。
雪花飞扬,依旧在向下落,隐隐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几片雪落在枯枝枝头,压得细枝略略弯折。
那片枯叶终究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伴着雪一同坠落下来,在风中卷集着落在云风脚边。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只要能勉强争些寿元陪在流华师妹身边,我便知足了。”
云风摇了摇折扇,碎发在脸侧飞扬。
“若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笑。
“还望长嬴你,手下留情。”
……
雪依旧在下。
白墙黛瓦的精致建筑掩入远山,被彻底湮没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中。
血迹落于雪中,仿佛点点盛放的红梅,梅花开得艳丽。
一地零落逐渐汇聚成泥泞血河,暗红色的血迹汩汩淌过浸透了白雪,透出几分狰狞腐朽的死气。
上千名修士皆是一身朱红长衫,衣袂上金丝绣枫,御剑高悬,居高临下将整个断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虹光闪烁交相辉映,似闪电般间或点亮夜幕。
为首之人严阵以待,紧盯着断崖边那道身影。
“前方是死路,裴烬,你如今身受重伤,无路可走了。”
“一年前的今日,你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三百五十八条亡魂被你搅得不得安宁,整个宁江州血流成河,你可知罪!?”
“魔头,今日我兆宜府便代裴氏家主清理门户,以祭他在天之灵!”
断崖边瀑布飞流直下,流水滚滚向远方奔涌,轰鸣声惊起无数飞鸟,在漆黑的苍穹中远去,被浓云吞噬。
裴烬负手站在断崖边,虽是浑身浴血,神情却丝毫不见狼狈。
“在天之灵?”
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他慢条斯理重复一遍,轻蔑嗤笑一声。
昆吾刀在他手中嗡鸣不止,浓雾几乎比夜色还要更沉,裹挟着森冷戾气缭绕刀身。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识海中都是一阵刺痛,尖利的鬼哭声钻入他们灵台之中。
无数修为尚浅的修士惨叫一声,控制不住从飞剑上跌落下来。
裴烬慢慢道,“还需要提醒你么?裴氏上下满门亡魂皆在我手中这昆吾刀里备受折磨。”
他唇角翘起一抹不只是嘲弄还是邪气的弧度,“又何来在天之灵。”
寒风卷起他衣袂猎猎狂舞,他轻描淡写扫一眼步步紧逼的包围圈,倏地一笑。
“‘昆吾’近日胃口大得很。”
裴烬随手挽了个刀花,将昆吾刀反手插入身侧地面之中。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送你们一同好好品尝品尝其中滋味如何?”他眯起眼睛,“也不枉你们从云州追着我一路到历州来的心意。”
“竖子张狂!”
为首那人红衣在风中狂舞,脸色沉凝,盯着裴烬身上残破黑衣,衣摆处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反射着冰冷的光晕。
“腾龙纹是裴氏家纹,端方清正,大义凛然——你裴烬却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将裴氏一族尽灭。”
他冷笑着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你也配。”
云海翻涌,月色艰难挣脱浓云而出,无声洒落。
呼啸山风中,裴烬脸上游刃有余的慵懒神情陡然凝滞。
他指尖微蜷,片刻忽地笑了下:“一件衣服而已,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
裴烬反手抽刀,他这随意一动作,半空之中却登时一片哗然,灵光此起彼伏,下一瞬便要攻上来。
却见刀光闪跃,刀锋却不偏不倚对准了他自己。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断崖边,格外清晰可闻。
裴烬将宽袖割下来捏在掌心,他抬起眼,一双狭长幽邃的黑眸中似盛了月光,闪烁着莫名的光晕。
指节上染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在刀光剑影下更显斑驳,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收紧。
少顷,他松开手。
“你——”
叶绍辉怒喝一声,“裴烬,你欺宗灭祖,简直不知悔改!裴氏家纹竟然被你如此侮辱,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失去了依托,那片衣帛被深冬断崖处狂乱的风卷走,飘飘悠悠坠入看不见的崖底。
裴烬却看都没看一眼。
“一件破衣服而已,我嫌弃都来不及。”
他淡淡一笑,刀气罡风浮动起额发,露出那双冷戾的眼眸。
“又有什么可在乎。”
……
一道森冷霸道的气息顺着指腹涌入体内,横冲直闯,瞬息间便轰然冲入灵台。
温寒烟头痛欲裂,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画面。
无数不属于她的情绪汹涌而来,片刻便要淹没她的神智。
这样下去极其不妙,简直和夺舍无疑。
温寒烟心头一凛。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留有一分清醒,本能调动起浑身灵力,抵抗这股气息。
就在这时,墨色气海再次涌出源源不断的魔气,朝那股戾意如藤蔓般纠缠而上,翻腾着将其绞碎。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掌心闪烁的刀光。
一人逆光而立,近在咫尺的容貌极俊,轮廓深邃,一双狭长凤眸居高临下盯着她,脸上表情不算好看。
熟悉的一张脸,她这些日子来朝夕相见。
然而就是这张脸,她方才又似乎见到许多陌生的样子。
温寒烟眸光微顿。
昆吾刀中镇压的戾意太盛,那些太过浓烈的情绪依稀还在她识海之中回荡。
一时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裴烬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眉间皱得更深:“莫不是傻了?”
温寒烟:“……”
温寒烟眨眨眼睛,不知何时,令她浑身刺痛的魔气无声地缩回气海之中。
属于她的灵力流淌过浑身经脉,清心诀悄然运转,压下那些莫名的思绪。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冷哼一声,语气却有些复杂。
裴烬没察觉到温寒烟语气细微的变化,他垂眸仔仔细细打量她片刻,眸光染着探究。
昆吾刀邪气极重,极易扰乱人心智。
被扰心智的修士,轻则灵台尽毁,沦为疯癫痴傻之人,重则堕入心魔,走火入魔而亡。
但身前女子却神色清明,一双凤眸之中闪烁着惊人的光亮,又冷又淡,不偏不倚回视着他。
裴烬一怔,随即便想通缘由。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故作暧昧一笑:“我的东西还好用么?”屈指点了下昆吾刀柄,“好用到你连这个也要一并据为己有,宁死都不愿意撒手。”
方才温寒烟神情僵滞,裴烬不是没想过趁这个机会,直接用昆吾刀夺回魔气。
若能取回他毕生修为,根本不需做系统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有资格不惧天道威压。
温寒烟的命,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然而任凭昆吾刀柄在裴烬指尖震颤良久,却压根催动不了温寒烟体内魔气,反倒叫她靠着魔气保住了性命。
这魔气离了他,还当真不认他这个主人。
不仅不搭理他,还上赶着跑去护着旁人。
再不甘再无奈,尝试无果,裴烬只得放弃。
这样一来,温寒烟就不能死。
温寒烟沉默片刻,并未反驳。
她的确是仗着体内有裴烬的魔气才敢放手一搏,果然赌对了。
但她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松开手。
尽管无数画面只是一闪而过,但温寒烟还是认出了裴烬身侧白衣少年身上所穿的,正是潇湘剑宗统一制式服装。
那张脸看起来也有些熟悉,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见过。
况且,听裴烬少年时曾唤他“云风”。
难不成是千年前潇湘剑宗宗主之子,如今的归仙境老祖,云风师祖?
温寒烟脸色古怪。
裴烬竟认识潇湘剑宗师祖,看起来关系还相当不错。
他还亲口说……
——“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之人,却手刃母族三百五十八条性命,灭兆宜府满门,搅得整个修仙界翻天覆地,震荡不休。
温寒烟愈发看不透裴烬。
不过,人性复杂,她早已在落云峰上领教了。
即便裴烬本性不坏,但世间亘古不变,便是人心善变。
还有那件被他亲手割下的袖摆。
温寒烟想起她那一日看见罗侯时,为何觉得眼熟了。
她视线缓缓向下,落在裴烬腰间的墨玉牌上。
凹凸不平的腾龙纹在刀光掩映下,泛着绯色的不祥光泽。
她心头微澜,又抬眸不动声色打量裴烬的脸色。
按照方才她在幻想之中所听到的,裴烬先前应当便是使用了裴氏三十六秘术,才将鬼面罗刹瞬息间抹杀。
看来他修为尽失,一路却奇招频出,靠的便是这种耗损心头精血,折损寿元,逆天而行之法。
如今,他应当是极度虚弱之时。
而原本决心耗损精血结血阵之人,分明是她。
温寒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若裴烬目的只有取刀,他当时为何要动用秘术?
待她与叶承运和鬼面罗刹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上上之策。
温寒烟眼眸微眯。
莫非……他真是为了帮她?
可朝夕相处之人如季青林,都不可能为她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裴烬同她非亲非故,没道理对她好。
思及此,温寒烟不仅并未松手,反倒更用力地攥紧了一半昆吾刀柄。
“我曾答应过助你寻昆吾刀。”她冷声道,“但你却从未提及,你要昆吾刀究竟有何用。”
昆吾刀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功效。
谁知道方才她所见,是不是裴烬有意为之。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体内不知道哪来的蛊还没清。
盲目的信任,只会让她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裴烬只扫她一眼便看出温寒烟心中所想。
他按了按眉心:“那不是你能掌控的东西,若是不想害人害己,最好交给我。”
温寒烟平淡道:“将昆吾刀给你,就不是害人害己了?”
裴烬的确欣赏温寒烟心思缜密,谨小慎微,不似许多人那样蠢笨天真。
但换在此时,他只觉得头痛。
“我不会对你出手。”
裴烬破天荒收了花言巧语,简截了当道,“若你不信,我愿以道心起誓。”
说罢,他不管温寒烟反应,干脆利落抬手掐诀,指尖点上她眉心。
一抹熟悉的气息自眉心涌入识海,却不似先前那般无所顾忌,而是轻柔勾出她一缕神识,严丝合缝地缠绕。
平静的识海间漾起涟漪,圈圈点点的波纹之上,两缕神识纠缠着融为一体。
道心誓已成。
一切发生得太快,尘埃落定之时,温寒烟彻底怔住了。
裴烬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收回手:“如何,满意了?”
他指尖又一点昆吾刀柄,示意她放开。
裴氏秘术虽然伤不了他根基,但对身体损害极大。
如今他身无修为,无时无刻不受天道压制,强行动用秘术之后,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能站在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时间不多,没兴趣浪费在这种没必要的小事上。
若能让温寒烟放心,日后心甘情愿同他合作,少些猜忌,发个道心誓而已,他不在乎。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修仙中人,没有哪个不知道道心起誓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誓言此生此世不可磨灭,至死方休。
她先前半是赌气,半是嘲弄,要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对她发道心誓,却无一人敢开口。
这不仅是枷锁,更是耻辱。
因此,先前她三番两次以“起誓”紧逼季青林和云澜剑尊。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不愿。
可如今她分明什么都没说,裴烬却……
温寒烟指尖动作微顿,裴烬并不催促她,只立在一边等她。
她安静片刻,终究一点一点松开手。
“你……时常发道心誓?”看着裴烬将昆吾刀柄拢入掌心,脸上毫无异样之色,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温寒烟语气怪异。
这动作未免太快,状态太过熟练了。
“第一次。”
指腹一寸寸抚过刀柄上的雕纹,裴烬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情绪。
半晌,他将昆吾刀柄收起,抬眸悠然一笑,“难得听你问这种问题,不会是吃醋了吧?”
心头辨不清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话击了个粉碎,渣都不剩。
温寒烟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也不顾裴烬究竟在身后折腾什么。
“昆吾刀封印被破,压不住戾气,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要塌了。”
她头也不回,“你就留在这里慢慢吃灰吧。”
看着她背影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消失在密道尽头,裴烬才拧眉咳出一口血。
细细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墙面,密室间一阵轰鸣震颤,飞沙走石,顷刻间便要倾頽化作一片废墟。
即便留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因活埋的归仙境修士,裴烬还是并未立即离开。
他若无其事抹去唇畔血痕,转身走向叶承运。
俯视着那件朱红绣金枫的衣衫,他眸光意味不明,倾身单手把叶承运从角落里拎出来,抬腿一脚踩上叶承运丹田处的伤口。
“啊——”
剧痛袭来,生生将叶承运从昏厥之中扯回了现实。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先前那名玄衣男子散漫立在一旁,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一截断刀。
“你——你竟然能徒手触碰昆吾刀。”
叶承运惊疑不定,开口时嗓音嘶哑,“你究竟是什么人!?”
裴烬但笑不语,足尖又是一碾,生生将叶承运还未完全破碎的丹田踏碎。
叶承运“哇”得喷出一大口血,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对了。”垂眸好整以暇欣赏着他的惨状,裴烬微微一笑,“我这人喜欢清净,向来讨厌聒噪的废话。”
他半蹲着靠近叶承运,单手搭在膝头,把刀柄递到叶承运眼前,“你神神秘秘宝贝得不行,害得我满心期待欢喜来此,结果就这么一丁点,真让人失望。”
说着,他又将刀柄向前递了一点。
这要人命的凶戾东西就这么凑到眼前来,叶承运下意识扭头想要躲开,然而扑面而来的戾意几乎掀翻他的天灵盖。
他惨叫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浑身剧烈颤抖。
“抱歉,抱歉。许久没有碰过昆吾刀,我手有些生了,也忘了旁人靠近不得。”
裴烬毫无歉意后撤半步,“我只有一个问题,若是你如实回答,我可以将你从这里带出去。”
惊天动地的闷响之中,密室摇曳,叶承运良久才缓回一口气来。
“好,我说。”他如今修为被废,但并非完全无力回天,若能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裴烬盯着他:“剩下的昆吾刀在哪?”
“我……我只知道浮屠塔中有一片残刀。”
叶承运断断续续道,“鬼面罗刹自玄罗殿叛逃,他是巫阳舟的亲信,知道浮屠塔得了一枚残刀,而且已成功炼刀。”
“他与我交易,将炼刀秘法告知于我,我提供给他安身之所,还有纯阳命格之人的血肉供他修炼。”
裴烬眸光微淡,有点失望:“就这?”
他还以为以这蠢货的张扬做派,知道的该比这些多得多。
“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叶承运喘了口气,声线因为剧痛而发着颤,“当年裴烬战败,被镇压在寂烬渊之下,正道合力也毁不掉这邪刀。最后,只好将它震碎分散至各大仙门世家,这才勉强压下它的戾气邪性。”
“唔,原来是这样。”裴烬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即一撩衣摆起身,“多谢告知。”
见他要走,叶承运急忙跟着想要起身,却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他疼得直接跌回去,但又急又慌,尾音都发颤发尖,“我不问你身份,告知你这么多,只求你带我离开这,你难道要反悔不成!?”
“是啊。”
裴烬毫不心虚地点点头,也半真半假陪着他咳了几声。
他一边指着自己唇畔的血迹,一边叹息道,“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活不长久。”
迎着叶承运瞬间惨淡下来、却又染着浓郁愠意的眼神,裴烬稍俯身,唇角噙着笑意慢悠悠道,“叶家主见解高深,我深以为然。”
“你——!”
叶承运怒急攻心,眼前一黑又喷出一口血。
他再次缓过来之时,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天花板撑不住坠下不规则的乱石,叶承运满心绝望。
就在这时,一道雪色身影掠过,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扯了起来。
他看清来人,心中大喜:“寒、寒烟仙子?!”
“救命!你若愿意救我,兆宜府的一切,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尘烟弥漫,温寒烟容色清丽,皮肤白皙如玉。
她并未立刻动作,而是一剑横在他颈侧。
“对于我体内的蛊,你还知道多少。”
温寒烟淡淡道,“我对兆宜府的一切不感兴趣,但你若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承运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