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墙壁裂纹斑驳,树影憧憧在冰冷的夜色下映过来。
昂首嘶吼的腾龙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深红近墨的色泽,似是撕裂黄泉碧落降临世间。
龙吟声穿透云层,这一瞬间,整个东洛州都为之震动,无数人从睡梦之中惊醒,推开门窗走上街道,敬畏地望向天际。
一些修为尚浅的修士不过受远远逸散而来的一缕灵风波动,便浑身血气翻涌,脸色惨白。
“这、这是……血阵?”
“从未见过这样霸道的血阵,结血阵的修士至少也有归仙境修为了吧?不知是哪位尊者,简直是要将东洛州都夷为平地了!”
“别看了,快点走。还不知道是何方大能在此斗法,小心殃及池鱼!”
“兆宜府自然会护着我们的。”
……
龙吟呼啸,罡风猎猎倾轧而下,厢房原本已经破败不堪,这下再也支撑不住,瞬息间便被沉重的灵压夷为平地。
叶承运甩袖挥出一道虹光护在身前,一脸凝重。
记不清多久了,他没有感受到此刻这种冰冷彻骨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郁将更像是见了鬼,脸上神情变幻,时而茫然,时而惊愕,时而难以置信,堪称精彩纷呈。
“腾龙吟,天下臣……”
他死死盯着对面,喃喃道,“不可能,这分明是——”
不知想到什么,郁将脸色大变,当即顾不得别的,身形一掠转身便要逃。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一股冷冽刺骨的气息便锁定住他。
郁将咬牙大喝一声,运气全身修为抵抗,喉咙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意味不明的音节,仿佛被什么扼住咽喉,浑身动弹不得。
郁将周身血液温度骤降,灵力在经脉之中倒流,痛不欲生。
他疼得眼前一片血色,仿佛全身血肉都被人撕裂了又黏上,黏上后又撕下来,周而复始,令人绝望。
——简直就像是他方才威胁温寒烟那般。
不,比那还要残忍千倍万倍!
郁将视线一片模糊,余光冷不丁瞥见裴烬腰间摇曳的墨玉。
“长嬴”二字在栩栩如生的腾龙浮雕间,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他身体猛然一震。
墨玉牌,腾龙纹。
这人用的果然是乾元裴氏的秘法!
浮屠塔玄罗殿中有过记载,乾元裴氏命格至阳至纯,族中禁术三十六秘法,以燃烧心头之血为代价,焚尽天下不平之事。
腾龙既出,天下尽执于掌中。
不只是这一次,先前这个男人毁了他的分身,用的也是裴氏秘法镇魔鼎!
那时他还只当此人或许也来自浮屠塔,可腾龙吟绝非裴氏子弟以外的修士学得会。
乾元裴氏千年前早已灭族,世间再无乾元裴氏,仅剩寂烬渊下镇着一人。
——便是裴烬。
郁将冷汗簌簌而下。
“乾元……裴……”
就在这时,一道清清淡淡的气声在他识海中炸响。
“嘘。”
眼前黑衣墨发的俊美男子负手而立,唇角噙着淡笑盯着他看。
“你是想说‘乾元裴氏’?”
似是感慨,裴烬悠然叹口气,“说起来,本座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郁将浑身颤抖,不只是疼的还是吓的。
“尊、尊上,求您,求求您,饶……饶我一命……”
裴烬对他的痛苦求饶置若罔闻,他好整以暇欣赏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半晌,忽地一笑,“这说法已经过时了。”
“毕竟,乾元的人已经被本座杀了个干净,裴家也只剩下我一个了。”
裴烬悠然拖长尾音,自谦道,“一个人,怎么好意思自称氏族。”
见他并未立即动手,郁将仿佛看到一线希望,他语气激动道:“不,不!尊上,您千年前修为便已达到归仙境,如今定是半步登仙成神,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裴烬很给面子地笑出声:“不敢当。”
半步登仙成神?
那他还真是让人失望了。
裴烬:“辛苦许久,你也是时候休息了。”
郁将浑身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每一寸关节都被连着血肉生生扯碎,可他却又该死地保持着清醒,只得动弹不得地承受着煎熬折磨。
“啊啊啊——”
识海中一阵凄厉惨叫,现实中他却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裴烬被他吵得头痛,皱眉按着额角,彻底没了耐心。
砰——
惨叫声戛然而止,郁将炸成一团血雾,血雨簌簌落下,黏腻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不同于毒雾的啃噬,他浑身血肉骨骼像是被一种力量,硬生生撕扯成了无数细小碎片。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血污灰尘。
他抬眸微笑,“温寒烟是本座的人,你既然有胆子肖想她,眼下自然也该承担后果。”
“做个好梦。”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传来空青一声惊呼。
“寒烟师姐!!小心啊!!”
裴烬眉头一跳,他压抑住胸口翻涌的血腥气,撩起眼睫转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
*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这句话落地的瞬间,腾龙轰然俯冲而下。
罡风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下一瞬,郁将便一脸惊恐僵硬地炸成了一团血花。
温寒烟飞身避开,这才免了被血水浇了兜头满身的命运。
她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来自于裴烬的恶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郁将几乎称不上尸体的那滩血水。
猩红光点缓缓从血液间浮起,在虚空之中拼凑凝集,眼见着便要凝成一柄长刀。
温寒烟眸光微动,当机立断调用起全身灵力,拔剑旋身攻向叶承运。
【你这是干什么!!】龙傲天系统惊掉了下巴,如果它有的话。
【那不是真正的昆吾刀。真正昆吾刀的下落,叶承运一定知道。】
流云剑反射出温寒烟寒星般的凤眸。
她抬眼,【绝不能让裴烬抢先,助我!】
说罢她足尖一点,迎着灵压逆流而上,流云剑芒大盛勾动风卷,朝着叶承运轰杀而去。
叶承运素来儒雅的眼底闪过狠戾。
如今鬼面罗刹已死,计划功败垂成,他本便想要这些人陪葬,竟然还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轻蔑道:“不自量力。”
挥袖间长剑出鞘,千百道剑光凝集直冲云霄,刺向温寒烟心口。
“寒烟师姐!”空青不假思索提剑飞身去挡。
温寒烟却不躲不闪,反手挽了个剑花。
“别过来!”
雪亮剑光交织成细密剑网,猛然撞上那千百道剑光,一时间竟未落下风。
地面轰然震动,残存地板拔地而起卷入狂风之中,随着气浪撞向四周!
叶承运猛然抬眸,汹涌灵力奔涌而来,竟将他衣摆绞得粉碎。
他却视若无睹,而是死死盯着温寒烟,眼神流露出说不上的阴郁。
“这气息……我即便化成灰,也绝不会错认。”
叶承运唇角扯起一抹古怪笑意,眉目间却透着彻骨凉意,“你身上竟然有裴烬的气息。”
温寒烟心头一动,空青更是直直钉在了原地,愣住了:“裴烬?!”
“不知前辈此话从何说起。”
温寒烟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套话道,“若我身上当真有那魔头的气息,你又为何此刻才能察觉?”
“先前察觉不到,自然是因为你并未动用多少灵力。”
叶承运冷冷道,“但如今你与我对上,灵力如此滔滔不绝,每一次波动都染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我又如何能看错?”
虽说对方语气斩钉截铁,听了这话,温寒烟却反而默默松了口气。
叶承运所说的,多半与她和裴烬双修无关,而与方才他助她结成血阵有关。
龙傲天系统却否认:【不可能!血阵怎么会影响到你灵力之中的气息?】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脑海中便闪过别的繁杂念头。
思绪百转,只在一瞬间,温寒烟故作愠怒道:“即便我此刻叛出师门,从前也从未做过违背潇湘剑宗之事,前辈又何必在此血口喷人?”
叶承运并未回应,冷着脸凝神感受片刻,冷不丁冷嗤一声。
温寒烟心头微跳,直觉自己似乎距离某种想要查探的真相,愈发靠近。
“还望前辈明示。”
“死前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叶承运扯了下唇角,“你体内的蛊与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蛊。
温寒烟心底了然一笑。
尽管早已有所猜测,可当猜测坐实成真,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可笑。
这蛊既能令她的血镇压寂烬渊封印,又能令她引诱起裴烬情谷欠,在他意乱情迷时吸尽修为。
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她曾经自以为的为天下苍生献祭,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早便预料到的、对付裴烬不可或缺的工具。
温寒烟语气淡了些:“你可知是何人对我下蛊?”
“此事与我无关。”
叶承运猛然抬手,剑光映上温寒烟眉眼,“寒烟仙子,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阎罗殿问吧!”
叶氏剑法以快闻名,剑光迅疾如电,剑风却势如破竹,虹光冲撞,竟将流云剑光交错而成的剑网撕开一道缺口,轰然斩落。
流云剑芒再次闪烁起来,细碎的破碎声湮没在轰鸣声中,裂纹又一次自裂口处向上蔓延,爬满了半截剑身。
太过汹涌的灵力几乎撕裂经脉,温寒烟丹田处也一阵剧痛。
尽管她已晋阶至合道境,但毕竟只是合道境初期,即便有系统相助,对上近乎炼虚境的对手,依旧有些吃力。
这两个大境界的沟壑,远非那么容易填补。
看出她瞬息间的神情,叶承运趁机反手向下一压。
只是他先前被腾龙灵压震出了内伤,此刻灵力翻涌,唇畔克制不住呛出一口血。
“受死!”
当——
一道烈阳般的剑光就在这时紧随而至,叶含煜仗剑飞身而来,咬牙拧身一转,生生将剑意拦下来。
他咳出一口血,被震得倒退数步,却执着挡在温寒烟身前不愿离开:“前辈,你先走。”
“叶含煜!”
叶承运眸光一顿,字字从牙关中挤出来,“我才是你的父亲,你为何却反过来帮着一个外人,非要与我作对!”
叶含煜内心复杂,不愿同他说话,也无暇同他说话。
如今直面叶承运剑意,他才感受到如岳般的威压,仿佛一座山头都压在脊梁上,迫使他不受控制跪倒在地。
前辈分明同他修为境界相当,却竟然能挡住叶承运数招……
叶含煜咬牙硬撑,虎口处已被震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最后一丝力气也几乎在压力下被用尽,就在这时,一道青芒袭来,替他卸去了一半的力道。
“季青林?”
季青林青衫染血,墨发也粘着血迹,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眸。
“他境界太高,不是我们人多就能敌得过的。”
季青林勉力攥紧剑柄,他本命剑断,如今只能用芥子中的其他次等佩剑,实力也打了折扣。
他转头看温寒烟,“寒烟,事关紧急,你不要逞强了。虽然他此刻受了内伤,但你依旧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宛晴也受伤无法再战,待会我掩护你与我们一同离开。”
温寒烟抿唇不语,她多次承受超过修为极限的灵力,经脉被硬生生撕扯着拓宽。
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间,她依稀感受到丹田气海沸腾起来,枯竭之势似乎在极端的锤炼之下,隐隐流露出充盈的迹象。
——她竟然再一次触碰到了突破的界限。
龙傲天系统兴奋搓手:【对了,这就对了!】
【绝境逢生,触底反弹,边打边升级然后越级反杀小boss——这才是咱们龙傲天的精髓啊!!】
温寒烟赫然睁开眼睛,流云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瞬息间便将叶含煜和季青林身上的威压卸去大半。
叶含煜神色一喜,季青林却是怔住了,表情精彩纷呈。
寒烟她竟然……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濒临突破了?
自从她在落云峰苏醒过来,事到如今,也不过月余。
她竟然从一个废人一跃而成了合道境中期的剑修——而他本命剑断,若当真打起来,竟然未必是她对手!
“既然不是对手,你便带着纪师妹先行离开吧。”
温寒烟随意瞥季青林一眼,左手一扯叶含煜,将他带到身后,“你助我牵制住他。”
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
流云剑与叶承运手中长剑在罡风中狠狠撞在一起,气流自二人为中心朝着四周激荡开来,彻底将整片废院轰了个稀巴烂。
叶承运脸色彻底沉下来,最后定定看一眼叶含煜,眼睛赤红一片,却再无半点温存之色。
他单手掐诀,法器虹光自袖中冲天而上,化作千万道光点如雨般俯冲而下,将二人笼罩其中。
几乎是同时,一把巨剑自温寒烟身后凝集而成,以千钧之势于虚空之中横扫而来,将万千光影拦腰斩断!
剑气凛冽而来,叶承运被逼的踉跄两步,愕然抬眼:“怎么会!?”
他怎会被一个合道境剑修逼到如此地步!
强行催动【剑覆河山】后,浑身经脉骨骼剧痛,仿佛碎裂一般。
温寒烟丝毫不敢停顿,这样的剑招她只能用出一次,再无下一次机会。
趁叶承运片刻失神之时,她足尖轻点飞身而上,反手挽了个剑花,流云剑直取叶承运咽喉。
叶承运提剑欲挡,温寒烟却在几乎扑上他面门时陡然转向,不闪不避将身体迎向剑锋。
“前辈!”
“寒烟师姐!”
噗嗤——
鲜血飞溅,剑刃入肉,瞬息间穿透了温寒烟右侧肩胛骨,血花在白衣上登时绽开。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咬牙拼尽全力刺出这最后一剑,剑势如风斩向叶承运丹田。
叶承运猛然呕出一大口血,强横剑意顺着剑身涌入他奇经八脉,绞碎经脉直捣入气海丹田。
温寒烟唇畔染血,她却任凭鲜血淋漓而下,一字一顿问,“昆吾刀在哪?”
叶承运面容扭曲一瞬,还想再战,却被叶含煜一剑挑开了佩剑。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大势已去,叶承运脸色阴沉闭上眼,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温寒烟冷着脸又将长剑送入几寸,“叶家主,你应当听说过,我叛出潇湘剑宗时大闹朱雀台,刺伤云澜剑尊和宗主陆鸿雪,不太讲究‘尊师重道’,也不怎么守规矩。”
叶承运睁开眼睛,看着叶含煜道:“任凭旁人如此折辱你生父,这便是你对我这些年教导养育你的回报?”
叶含煜唇角微颤,眸光闪烁片刻,终是咬牙道:“你要姐姐和母亲性命时,却也从未顾念旧情。”
叶承运脸色变了变,重新闭上眼睛。
温寒烟手腕微转,剑刃在叶承运丹田间转了一圈。
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大口血,虚弱沉默片刻,终于耐不住疼痛开口:“如今已过子时,昆吾刀却缺了一名纯阳命格神魂。”
“成败一念之间,皆因你们横插一脚生此事端,如今它不仅不能为人所用,反倒凶戾更甚平日!”
他艰难抬手掐了诀,虚空间虹光闪烁几下,焕发出刺目的光晕。
紧接着,光点自上而下坠落,仿佛落下的幕帘,层云散去,一道幽深暗门凭空而现。
叶承运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想死便去取。”
温寒烟一手扯起叶承运,转头对叶含煜道:“你留在此地。”
叶含煜迟疑片刻:“可是……前辈,我父……叶承运应当并未说谎,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顿了顿,他道,“或者……换我去。他同我毕竟血浓于水……我父亲犯下的罪孽,合该由我一力承担。”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温寒烟拽着叶承运向前走,说话却是对着叶含煜,“放心,我不会有事。”
若昆吾刀当真有灵,她体内那么多裴烬的魔气,便是这世上最妥帖的护身符。
叶含煜抿抿唇,见她神色坚决,且眉目冷然并无丝毫逞强之意。
沉吟片刻,退后半步,不再阻拦。
见她当真要进去,叶承运脸色未变:“你知不知道昆吾刀是什么东西?如今我已无力反抗,你又为何非要进去找死?”
温寒烟没搭理他,一脚踢开暗门跨门而入:“你只需要好好带路便好。”
她用力一扯叶承运衣领,将他挡在身前,“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我察觉你暗地里动手脚,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叶承运脸色难看。
他倒是愿意同归于尽,只是这不代表他愿意受昆吾刀的折磨。
暗门后是宽度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每上前一步,两侧墙壁上便自发亮起幽然火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路。
两人顺利一路向前,越是向前走,温寒烟便愈发感觉周遭温度降低,淡淡的阴戾冷峻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整片空间并无窗,却似有阴风拂过她裙摆发尾,钻入领口,掀起一阵诡谲凉意。
两人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这门似是纯金打制,看上去极其厚重,上面符文若隐若现,却极其繁杂,似是有人极其忌惮里面的东西,在上面套了不知道多少层阵法。
“不要再向前走了。”
一片死寂之中,叶承运倏地开口。
他又咳出一口血来,“我伤势不轻,或许活不过今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还信我,便听我这句劝告。”
丹田处沉寂已久的那枚墨色气海像是听见这句话,又像是感应到什么,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温寒烟脸色沉凝。
出于一种直觉,她知道,昆吾刀就在这扇门之后。
“把禁制解开。”她平静地说。
叶承运静了静,才缓缓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待会只有你一个人跨过这扇门。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将我打晕扔在这里。”
温寒烟点头应了声。
暗门之内光线昏暗,纵横交错的虹光笼罩于门前,变幻交错,虚实相映。
叶承运叹口气,掐诀一层层将禁制解除。
他在上面下了一百零八层封印,每一层封印都以兆宜府能拿出的最高阶法器相镇,高深莫测,解起来极其耗费时间。
温寒烟指尖微动,无声攥紧了流云剑柄。
每一层符文黯淡下去,空气里的温度便降下一点。
不知是否是幻觉,阵阵阴风裹挟着厉鬼哭嚎在空中乱窜。
黑色的浓雾在暗色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隐着金戈铁马之势,却又暧昧黏腻,无数次擦过她腰身。
符文虹光明灭,最后一层禁制解除,一股凶戾之气陡然隔着门板倾轧而来。
温寒烟还未动作,叶承运重伤在身,当即便被震得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温寒烟脑中一阵晕眩,但躁动的墨色气海却在这时自发逸出一缕魔气,包裹住她浑身经脉,护住她灵台。
温寒烟摇晃一下,倏地从那阵铺天盖地的戾意中清醒过来。
她以剑撑地,艰难迎着砸落在身上的压迫感,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进去。
门后空间不算宽阔,并无多余陈设,唯有中央一方高台,浩瀚灵力包裹着一枚金色刀匣,于虚空之中沉浮。
或许是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平静的刀匣在她靠近之时骤然震颤起来。
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浓墨悄无声息地自刀匣缝隙间溢出,鬼哭声也在这一刻嘹亮起来,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温寒烟于风中缓缓抬眸。
刀匣在她的视线之中,一寸寸打开。
鬼哭之声猝然急促起来,温寒烟几乎被这阵凶戾煞气压得直不起身来。
与此同时,她体内墨色气海再次震颤,魔气源源不断自发涌出,其间烈日般炽热的气息寸寸淌过她丹田经脉。
那阵冷意在这气息之下无处遁形,毫无还击之力地被逼退。
这时一道刺目的猩红刀光撕裂浓雾,金色刀匣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刀气,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温寒烟勉强在狂风中睁开眼睛,缭绕的刀光散开,露出一柄四五尺长,刀背随刃而曲,色赤如火的长刀。
尽管从未见过昆吾刀,但几乎是一瞬间,温寒烟便认定,这定是传闻中的至邪之刀。
昆吾刀。
然而刀光缭绕,虚虚实实,明明眛昧,她看不真切,正欲向前再凑近些,一道劲风猛然袭上后心。
温寒烟身形急转,来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这一击里并无半点杀意。
暗器掠过她身侧,不偏不倚啪嗒一声砸在昆吾刀上。
刀光闪了闪,似是要发怒,半晌却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重新蔫蔫地偃旗息鼓了。
温寒烟眼眸微眯,猜到来人身份,慢慢转过身。
与寂烬渊间如出一辙的浓雾,不知何时已蔓延至整个密室。
一人立于墨色之间,身姿挺拔如松,单手把玩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处碎掉的装潢上掉下来的断木,没骨头一般倚着墙面,漫不经心看着她。
裴烬扫一眼昆吾刀,悠然一笑:“这么多年没见,竟然连主人都险些认错,实在该打。”
他懒散直起身,缓步走过来,“你说是不是?”
随着裴烬一步步靠近,猩红刀光映上他浓墨重彩的眉眼。
温寒烟发现他脸色比平日更显得惨白,简直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
她抿抿唇,不动声色朝着昆吾刀的方向靠近一步。
昆吾刀似乎察觉到她体内魔气,迟疑于她与裴烬两人之间,分不清究竟谁是主人。
若她抢先一步,未尝不能将昆吾刀收为己用。
裴烬看出她意图,笑道:“不告而取即为偷,你却偷得明目张胆——它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你面前,你连掩饰都懒得与我做戏?”
温寒烟竟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从前,她肯定要被这话怼得心生退意。
但如今,她竟然心如止水,甚至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更过分些。
温寒烟道:“谁是主人口说无凭,不如让它自己来认一认。”
裴烬笑意渐淡:“多谢你替我找到此处,省了我不少力气。不过,剩下的事情,便不劳你费心了。”
“不必客气。”温寒烟冷笑,“原本我也没打算分你一杯羹。”
说罢,她直接抬手探入刀光之中,欲先人一步将昆吾刀抢到手中。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地里伸来一把扣住她手腕,紧接着反手化掌推向她手腕内侧。
分明半点灵力都没有用上,但他身体素质比寻常人强上不少,借力一震,将她甩出数步。
眼见着昆吾刀在视野中无限缩小,温寒烟心中一凛,一踩墙面顺势而上,一剑刺向裴烬命门。
裴烬定然一早便知晓昆吾刀能牵动她体内魔气。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细节在温寒烟脑海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裴烬欲以昆吾刀取她体内的魔气。
在那之后,他要取的多半便是她的命。
昆吾刀绝不能被裴烬拿到。
剑光闪跃,温寒烟这一剑并未留手。
裴烬修为全无,方才却能引得天降异象,底牌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他体术也分毫不差,方才竟能将她逼退。
温寒烟倒没指望这一剑能要裴烬的命,只想逼得他闪避,为自己拼得一线生机。
剑光瞬息而至,映亮了裴烬苍白凌厉的侧脸。
他轻咳一声微微皱了下眉,竟只稍侧了下身避开要害。
下一瞬,剑尖便没入他右臂。
温寒烟愣了下,裴烬竟没躲过?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烬低头瞥一眼伤处,面不改色将剑尖抽出来。
他摇头叹口气,“还真是毫不留情。”
温寒烟顺势抽回剑尖,盯着他没说话。
裴烬左手一撑墙面稳住身形,又咳了两声,反倒笑了,“常言自古美人冷情似蛇蝎,果然诚不欺我。”
温寒烟眉心微蹙,心下狐疑。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烬会在这种时候谦让她。
前夜裴烬在房中毫无防备深眠、苏醒时杀意凛然的模样在她脑海之中闪回。
她总觉得他有些古怪。
“你……”顿了顿,温寒烟眸光微冷,不再开口。
抢昆吾刀要紧。
她挥散脑海里繁杂的思绪,附灵力于双足,全力朝着昆吾刀飞身而去。
裴烬若有所感,眉眼间浮现起冷戾,抬手屈指成爪,与她几乎同时探向昆吾刀。
两人指尖一左一右,穿透明灭的刀光,触碰到刀柄。
这一刻刀光大盛,昆吾刀猛地剧烈颤动起来。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震颤之间,刀光破碎,昆吾刀自刀尖至刀尾逐渐化作薄雾,如星似雨散入虚空。
仅剩下她夺了一半的刀柄。
温寒烟脸上流露出讶然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是一阵剧痛袭来。
体内的魔气似是发了狂,在她经脉之间横冲直撞,似是想要挣脱束缚。
她所修功法与裴烬背道而驰,根本容不下他的魔气,更别提如此粗暴的撕扯。
温寒烟登时眼前一黑,呕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时,刀光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她彻底湮没。
温寒烟视线一阵模糊,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
不同于流云剑柄的光滑,昆吾刀柄上不知镌刻了些什么,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默念清心诀,勉力维持着灵台清明。
再次冷然抬起眼时,神情却骤然一顿。
一片雪幽然落下,落在她眉间。
陌生的男声清朗,穿透静谧风雪,笑盈盈落在她耳畔。
“差不多就停手吧。”
“长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