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氤氲,顺着裴烬衣摆蔓延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将他湮没,彻底包裹其中。
雾气时而扩散时而凝集,像是在呼吸一般,将其中的猎物溺毙化作骨血,一点一点地享用。
——一切本应如此。
房间里一片死寂,月色渐淡,在房中拖拽出一片灰败的色泽。
黑雾翻滚,里面却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
“还需要多久?”
这声音丝毫听不出慌乱,甚至带着些懒淡的意味,似是困倦。
“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如今丑时还未过,实在让人犯困得不行。动作快些,否则我便要睡过去了。”
“你竟然还活着?!”
鬼面罗刹语气瞬间变了,尾音略微扬起,“怎么可能……”
似乎是嫌弃他摇摆不定,动作迟疑。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浓雾间探出来,手指微屈,轻而易举从内将雾气撕裂。
裴烬轻掸根本没有褶皱灰尘的袖摆,长腿一跨从迷雾中踏出来。
他打了个呵欠:“抱歉,我还有要事要做。细细想了想,只为了一个你,浪费我太多时间,似乎不太值得。”
鬼面罗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没事呢?!
修士说白了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论修为如何,但凡触碰到他的毒雾,顷刻间便会被融化成一滩血水。
他的毒雾从未有人能破,更从不走生魂,没有人能从雾气之中活着走出来。
然而如今却破了例。
可他却并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半分修为波动。
鬼面罗刹声线骤冷,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和威压铺天盖地涌出。
“无论你究竟是何人,今日你的命,我都一定要收下!”
阴风直扑上面门,仿佛下一瞬便要撕咬喉咙,将他碾成一团血雾。
裴烬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撩起眼睫,慢条斯理笑一声。
“可惜,我的命,暂时还没有借给旁人镇刀的打算。”
雕龙画凤的房梁上猛地一阵符文明灭,绯红的虹光交错凝成封印大鼎的形状。
黑雾被一阵强大的吸力牵引着,仿佛皮肉筋骨被生生从身体上撕扯下来一般,源源不断地灌入虹光浮动的封印大鼎之中。
一阵几欲刺穿耳膜的尖啸声响起,鬼面罗刹猛然抬眸:“镇魔鼎?!”
“你怎么会用镇魔鼎?”他惊异交加,“这分明是……不可能!还有,你怎么会知道镇刀的事……”
镇魔鼎能够吸尽一切邪祟,简直是鬼修的天克,但应该早已千年前便失传了。
如今能行走于九州之间,有可能会这种秘法的,只有可能是浮屠塔中的人。
莫非巫阳州发现了他的踪迹,派人故意引他上钩,想要取他性命?!
“你也是浮屠塔的人?!”
下一瞬,鬼面罗刹声线便猛然变调,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
裴烬负手立于他身前不远处,癫狂挣扎的雾气只一寸便能侵蚀他鼻尖。
他好整以暇看着鬼面罗刹挣扎绝望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什么令人极度愉悦的画面。
良久,才故作茫然一笑:“奇怪,我何时说过,你有资格向我提问了?”
房间隐约变得明亮了几分,半数黑雾被牢牢禁锢在镇魔鼎之中,在符文间横冲直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鬼面罗刹身周缭绕的黑雾被撕扯下去大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干瘪身体。
而那身体却依旧在符文灵压之下扭曲,骨骼像是被一种可怖的力量强迫碾碎,呈现出一种没骨头一般绵软的样子。
“你……您、那您想说些什么?”鬼面罗刹忍着痛道。
此人会用镇魔鼎,却又不立刻杀他,定然有话要问。
像是满意他的识趣,裴烬薄唇微翘:“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好,那我们便说点别的。”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鬼面罗刹心口,“方才,你一路追着那一男一女来到这里,过程中可曾感受到什么动静?”
鬼面罗刹一怔。
他的意思是……
鬼面罗刹凝神感知片刻,眸光倏地一变。
“没有……”
黑雾散去,露出一张阴鸷崎岖的脸,鬼面罗刹神情扭曲一瞬,“莫非……”
“原来你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裴烬浮夸地抚掌鼓励三声,“虽然比我预想中慢了上万倍,但至少最后,你总算察觉了。”
他笑眯眯吐出几个字,“可喜可贺。”
下一瞬,裴烬眉目间笑意不变,语气却淡了些,“那你便可以上路了。”
镇魔鼎高悬,铭文咒印渐次闪烁,顶部绯红虹光凝成一道色泽更深的光点,化作一条明亮的光带逐渐向下蔓延。
几乎是同时,鬼面罗刹再次发出一道凄绝不似人声的惨叫。
“啊——饶命——!”
“别杀我!我、我可以帮您——”
鬼面罗刹强忍着惨叫,断断续续道,“我帮您杀了那个、杀了那个抢了您女人的小白脸!”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而不语。
“不,不只是他!”
鬼面罗刹连忙补充,“还有那个薄情寡性的女人!”
“若您放过我,我立即便将她也一并杀了为您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剩下的话还未说完,鬼面罗刹从衣摆到发丝,再到筋脉骨骼尽断的身体,被强横的吸力卷入镇魔鼎之中。
砰——
黑雾氤氲,正中一团血雾爆开,喷溅血迹大片大片沾染在镇魔鼎明灭的符文上,血雨簌簌落下。
黏腻甜腥的血气瞬间逸散开来。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语气辨不清真假。
“那我可舍不得。”
他视线不紧不慢掠过镇魔鼎,指尖揉了揉额角。
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扫兴。
*
流云剑飞行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夜幕之中化作一道闪电。
温寒烟带着空青踩在剑身上压低身体,还没掠出多远,便感觉身后空气温度骤降,阵阵阴风裹挟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鬼哭声如影随形。
一道破空之声袭来,温寒烟按着空青急转躲过。
周遭不知何时被黑雾浸透,天边一轮弯月静静高悬,她一时间甚至辨不清方向。
“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好像追上来了。”空青艰难地说。
温寒烟眸光微凝,抿抿唇不发一言地带着空青疾行。
若鬼面罗刹追上来,那裴烬去了哪?
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真的不打算等等我么?”
温寒烟愕然一惊。
她一扭头,看见裴烬在一片沉浮的黑雾之中,姿态懒散地靠坐着,像是在后花园闲逛一般闲适自在。
空青也看见了。
他一脸忿忿,咬牙切齿道:“寒烟师姐,他竟然投敌了!”
若不是投敌,对方怎么可能好端端坐在黑雾间,仿佛被八抬大轿簇拥着那么惬意?!
温寒烟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她辨不清裴烬来意,调转起全身灵力。
流云剑身光芒大作,速度更快了几分。
裴烬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人。
无论如何,她方才都摆了他一道,将他扔在原地为自己拖延时间。
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她也一早便做好准备,待会裴烬若是追上来,定然要不知怎么报复她。
见她头也不回走得飞快,裴烬佯装失落地叹息一声:“不是要我照顾好自己么?如今我照顾好了来找你,你怎么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寒烟看也不看他,冰冷声线随剑风一同凌厉刮过去:“滚开,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和鬼面罗刹一同来追杀我?”
这锋锐剑意轰杀而来,裴烬身下一大片雾气被撕裂。
他不疾不徐像揉棉花一般捏了几下,黑雾隔空自他指尖重新凝集成新的形状,像是一张浓雾编织成的软榻一般。
裴烬放松一靠,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坐得惬意又慵懒。
“好凶啊。”
他支着下颌,眼神紧随着温寒烟的背影,悠然叹道,“需要我时,看我看得含情脉脉,不需要了便要我滚,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温寒烟简直要笑出来。
裴烬的名声说出去可止小儿夜啼,一个以空青性命做饵眼都不眨的魔头说她心狠,实在太可笑了。
黑雾似潮水汹涌,时间的流速无限放缓,整座兆宜府被分隔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面。
向前,天边已泛起熹微日光,玉砖金瓦反射着明艳色泽。朦胧远山起伏,深蓝近墨的苍穹尽头,是一片薄薄的暖融光晕。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向后,檐牙高啄、高低错落的府邸被一片浓墨吞噬,勾勒出高高低低的黯淡剪影,被雾气一点点蚕食。
温寒烟辨不清裴烬和鬼面罗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不妨碍她清楚毒雾的厉害。
而这毒雾,此刻在裴烬手中,被他操控游刃有余。
温寒烟拽着空青头也不回疾行数丈,清晨的空气冰冷拂过脸侧,掀起碎发翩跹。
空青已经不知被风吹的还是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麻木了,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乖乖站着。
方才那种令他浑身都冰冷僵硬的窥视感淡去了,他艰难活动了一下手腕,下一瞬却又感觉到另一道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幽邃莫测,意味不明,依稀染着几分危险的冷戾。
空青猛然一扭头,看见一团黑蟒般的雾气扭动着,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黑雾速度极快,每一次眨眼间他们之间的距离都缩小一大截,转瞬间便要扑到他面门上,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撕碎。
空青浑身一抖:“寒烟师姐,小心!”
这卫长嬴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攻击他和寒烟师姐?
身后传来裴烬丝毫没有诚意的提醒:“抱歉,我控制不住它。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哦。”
罡风拂面,碎发被冷汗洇湿粘在脸侧,温寒烟抿唇吐出一口浊气。
薄淡的白雾自她唇间逸散,在初冬的清晨,空气似霜雪般浸着寒意。
她选择的地方虽然无人,但房屋错落铺就得很紧凑。
密密麻麻的金色瓦砾在脚下向后飞掠,被浓雾吞没,这景象看上去不可谓不壮观。
温寒烟抬眸凝神望去,两尊纯金打造而成的麒麟高达三丈,一左一右守于前方拱门两侧。
流云剑身闪烁一下,载着她和空青疾速飞掠而去。
空青紧张得掌心冒汗。
他完全不会质疑温寒烟的决定,但还是在他们不要命一般往麒麟上撞时忍不住闭上眼睛:“啊——”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一阵惯性将他向前推。
空青一个踉跄撞在温寒烟后背,一阵清淡的幽香登时钻入他鼻腔。
空青一愣,他耳根爆红,有点摸不清状况地睁开眼睛。
温寒烟在飞扬的发丝间回眸,裴烬慵懒翘着腿坐在黑雾间。
月光与日光交替的光线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愈发苍白,散发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邪气。
他眉眼浓郁,剑眉入鬓,雾气沉浮缭绕在他身周,宛若暗夜之中走出的魑魅,暴露在空气之中的皮肤仿佛散发着莹润的光。
裴烬衣衫齐整,姿态好整以暇。
他遥遥对温寒烟一挑眉,唇角弧度扩大,用口型说出三个字。
——“喜欢吗?”
下一瞬,黑雾裹挟着滔天盛怒的攻势从天而降。
那一刹那,温寒烟看见裴烬那双狭长的黑眸。
她不偏不倚迎上他视线,身形分毫未避。
轰——
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薄雾掠过温寒烟发丝,与她擦身而过,轰然击中金麒麟,瞬间便将其腐蚀大半。
砖石飞溅,尘烟弥漫,温寒烟一手将空青扶正,左脚一踩流云剑身,带着空青飞跃至高空,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的一片狼藉。
金麒麟倾頽,由于分量过于沉重,连带着压垮了周遭墙面,墙面坍塌又摧毁了房屋。
如今这一整片已在瞬息间沦为废墟,巨大的轰响声响彻整个兆宜府。
太阳从地平线中抬起头,沉睡的兆宜府似乎被这道声响惊醒,在短暂的死寂之中传来依稀的动静。
这时一道浅蓝色灵光似水波般辐射而来,袅袅笛音裹挟着浩瀚灵压瞬息而至,将整座兆宜府包裹在内。
“何方宵小,也敢在我兆宜府内放肆——”
平和雄浑的声音震耳欲聋传遍苍穹,强劲的气息自主院为圆心朝着四周弥散开来,瞬间席卷整个兆宜府。
空青精神一振:“寒烟师姐,是叶家主!我们安全了!”
黑雾散去又凝集,漆黑的浓雾之中,无数厉鬼亡魂发出凄厉可怖的尖叫。
温寒烟死死盯着对面的动作,丝毫不敢放松。
下一瞬却见黑雾一顿,像是巨龙吐珠一般吐出来一道身影,随即符文闪跃,封印大鼎的形状在灵光中若隐若现,无声消逝。
随即,被困在其中的薄雾失去依托,顷刻间便在日光下烟消云散。
裴烬脸色苍白,轻咳几下摇摇晃晃走到温寒烟身边。
他视线一扫周遭被夷为平地的惨状,语调染着一如既往的戏谑:“抱歉,第一次用符篆不太熟练。你们没事吧?”
温寒烟没说话,她凝神感受片刻,直到确认那道压迫感极强的气息果然远去并未回头,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温寒烟缓慢收剑归鞘,注视着裴烬的目光意味不明:“鬼面罗刹被你杀了?”
裴烬还未开口,空青便按捺不住插进话来:“杀了?你竟然会画符篆,还有本事杀鬼面罗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寒烟,“寒烟师姐,他真的是你的……弟子?”
温寒烟默然无语,裴烬却极自然地笑了笑:“天赋异禀罢了,你‘寒烟师姐’收的弟子,怎么能为她丢脸呢?”
天赋异禀?什么样的天赋能入门不久便单杀鬼面罗刹?
但此人这话说的倒也不错,若是寒烟师姐收了个废物弟子,只怕他气得血都得呕出来。
“他可是浮屠塔出了名的鬼修,修为至少在悟道境之上。”空青满脸复杂。
“唔,你说得没错。”裴烬睁大眼睛,“但我何时承认过,我杀了他?”
“你……”空青一时语塞,又道,“那他人呢?”
“那你该去问他,我怎么会知道。”
“好了。”温寒烟打断两人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还有话要与裴烬说,便借口将空青支开,“这里动静极大,想必叶家主叶夫人不久便会赶来,你去前方迎一迎。”
“……那好吧。”
待空青走远,温寒烟才抬眸:“好玩么?”
“还不错。”裴烬笑着道,“倒是你,迎着我攻势不闪不避。你便这样信任我,笃定我不会杀你?”
温寒烟扯起唇角:“你若想杀我,便根本不会留在房中。”
她从未怀疑过裴烬要她的命,但却也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并未报复她。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清晰地看见黑雾飞掠而来的轨迹——正对着她身后的金麒麟。
温寒烟眸光微顿。
裴烬自始至终,竟然从未想过要伤她。
“我对你如此爱护,可你抛下我时却毫不留情。”
裴烬偏头盯着她,故作惆怅,“实在让人伤心呐。”
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温寒烟懒得理会他,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裴烬却向前迈了一步,恰到好处拦住她去路,两人之间本便不算宽松的距离再次被缩短。
“以身为饵将这种丑东西引到我房中,你胆子可真不小。”
他稍俯身,声音散漫,“这世上算计本座的人不少,但你猜成功的有几个。”
顿了顿,他吐出几个含着笑意的字眼,“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温寒烟心头一跳,瞥见不远处飞掠而来的灵光,微蹙的眉心舒展些许。
她并不回答,转而反问:“你什么时候恢复的修为?”
她不傻,虽然不知鬼面罗刹究竟是死是活,但裴烬独自一人出现在她面前,足以证明他占尽了上风。
她可不认为这全凭他油嘴滑舌的腔调。
裴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恢复修为?”
他伸出手,一根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温寒烟小腹处轻轻划过,一触即离。
“我的那些宝贝在哪。”他意有所指地笑道,“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么?”
温寒烟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定定与他对视。
裴烬眼眸幽邃,黑寂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白色的剪影。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什么时候,你也成了藏头露尾的鼠辈了。”
“你我约定在先,因你修为尽失,我才答应将你带在身边。但你此刻却对我隐瞒修为,欺我骗我。”
她冷笑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如果我想,怎么把你带出来,就能怎么把你封回去。”
裴烬定定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逐渐收敛了戏谑。
他半是正色半是懒散地说:“我没骗你。”
仅凭着镇魔鼎,是不足以要了鬼面罗刹的命的,若对方察觉到他色厉内荏,迟早会折返杀回来。
他无意为了这种小喽啰耗费精血结血阵,这种时候,弄出点大动静把旁人引来,是最好的选择。
不提还好,一提起修为,裴烬骨头缝里都在疼。
他的确想过暗中修炼,伺机而动将温寒烟这个麻烦抹去。
可昆吾刀还未拿到手,在他夺回她体内魔气之前,他不得不暂时费心保她的命。
他夜以继日、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魔气,全都被用来画符篆了。
此刻透支和反噬同时撕扯着他的神智,额角突突地跳着疼,裴烬烦躁至极。
然而他费尽心思去帮的人却偏偏不领情。
温寒烟定定盯着裴烬看了半晌,似乎在辨别他神情之中细微的情绪。
片刻后她神情冷肃道:“若你背着我修炼魔气,先前我是怎么拿走的,日后也一样。”
裴烬一怔。
少顷,他语气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温寒烟原本并未多想,不过是敲打裴烬一番。
此刻他这样眼神古怪地盯着她反问,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这话中的暧昧含义。
她抿了下唇角,强压着心底骤然涌上的羞赧,没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裴烬久未开口,温寒烟故意冷下脸色,再次出声威胁他:“……就是你理解的那样。”
她却没意识到,发间掩映的耳廓不知不觉染上一抹绯红。
裴烬揉了下额角,哭笑不得。
分明是如此风月旖旎之事,从温寒烟口中说出来,听上去竟然如此正经,还染着稀奇的胁迫感。
仿佛他是什么被逼良为娼的“良”一般。
他佯装看不见她愈发红润的耳根,故作轻佻嫌弃唇角。
“看来日后,我该日日夜夜尽力修炼才是了。”
温寒烟眼神一冷。
流云剑铿然一响,剑身还未出鞘,便被一片玄色衣摆掩住。
裴烬状似无意地伸手,指节扣住温寒烟攥在剑柄上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连剑柄带手包在掌心。
“生什么气?若不勤加修炼,日后你要我像今日这般等死,我可如何从黄泉之下爬回来寻你。”
裴烬笑道,“与其费尽心思地杀我,不如你我似今日这般互惠共利,有何不好?”
温寒烟将心底方才几分凌乱的思绪压下。
她沉吟片刻,立刻便明悟裴烬的意图,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你又在打魔气的主意?”
“错了。”裴烬缓慢道,“我是在回报你。”
温寒烟嗤笑一声。
“姑且算作你在回报我,但空口无凭,你有办法?”
他们先前并非没有试过将她体内的魔气渡入他丹田,当时两人心底都存了试探的意思。
但那一次失败得惨烈。
裴烬道:“自然有。”
“说来听听。”温寒烟抬眼。
她倒要听听这魔头想出了什么办法,然后便将这方法给毁了,断了他念想。
裴烬却并未开口,只是垂眼看着她。
修仙界美人如云,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却美得极其动人,似山间明月,皎洁无暇,高不可攀。
那双妩媚却清冷的凤眸静静凝视着他,燃着与外表平静截然不同的烈火。
分明修为不高,她却从未屈服于他,反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他对她俯首称臣。
裴烬眯起眼睛。
想诓他,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
他收回视线慢悠悠道:“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温寒烟失落一瞬,却又觉得也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风平浪静地谈崩了,好在空青这时正巧赶回来,身后跟着几道熟悉的身影。
叶承运衣衫稍有些凌乱,一看便知是匆忙间起身赶来。
他脸上似覆了一层寒霜,目光缓缓在一片废墟之中扫视一遍,视线最终定在空青身上。
“你们没事吧?”
空青摇头。
余冷安稍落后了几步,这时也赶到几人身边。
她身穿鹅黄色内衫,外披着一件朱红罩衫,还没靠近便看见被轰成了碎屑的两尊金麒麟。
余冷安顾不上心疼,视线顺着地面上碎裂的痕迹一路看过去,眉间紧锁:“兆宜府自有阵法结界守御,每砖每瓦皆灌注了驭灵境以上的灵力,寻常刀剑就连划痕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分毫痕迹。”
“能穿破结界入我府中,还能制造出这种惨状,来人至少是悟道境修为。”
她上上下下将温寒烟和空青打量几遍,见他们气息并未紊乱,只是身上受了些轻伤,才松了一口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空青看也不看温寒烟,仿佛同她先前根本没有约定过什么,脸色发白道:“那时我熄了烛火,正要躺下歇息,突然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还听见鬼哭声,回头一看,看见了一团黑雾凝成的鬼影。”
“鬼影?”
一道清润男声由远及近,正是闻声赶来的季青林。
他神色凝重,身边跟着纪宛晴。
纪宛晴脸上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然而眼睛瞥见空青完好无损站在原地时,她唇角微微一颤,流露出几分不敢相信的惊愕来。
“空青……”她动了动唇瓣,静默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无事便好。”
……
“竟敢在兆宜府中作乱,简直太猖狂了!”
叶凝阳一袭朱红绣金枫长裙,衣衫齐整,就连发型都一丝不苟,化作一道绯色流光掠过微蒙的天穹。
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散开。
叶含煜也察觉到不远处那道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正朝着那方向飞掠而去。
他动作更快些,恰巧在叶凝阳身前几丈。
这熟悉的味道随着风飘散过来,叶含煜身形微微一顿。
他嗅觉自小便比旁人灵敏,方圆百里可能不行,但十里之内辨清绝非难事,瞬息间便意识到来人是谁。
但就在这熟悉花香味道之余,他隐约一股古怪的灼烧味道。
“姐姐?”
叶含煜停下脚步,叶凝阳裙摆翻飞落在他身侧,他语气有些意外,“你方才没有休息?”
他方才听见一阵轰响,直接从入定之中被惊醒,披了衣服便火急火燎往声源处赶,如今看上去虽然不显狼狈,却也绝对不体面。
叶凝阳却穿戴齐整,就连发间金钗都未取,发丝分毫不乱。
“如今已近寅时,我怎么可能还在休息?”叶凝阳一脸莫名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在院中练刀了。”
……
“此人用的是刀。”
季青林一撑膝盖直起身,他指尖拂过墙面上深刻的刀痕,“兆宜府以炼器闻名九州,据我所观,大多数弟子防身时皆用剑。”
他转过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叶承运和余冷安。
“敢问家主和夫人,兆宜府中可有人擅用刀吗?”
叶承运眸光一凝,没有说话。
余冷安黛眉紧蹙,声线冷下来:“为何执意认定此人是兆宜府中人?凝阳擅用赤影刀不假,但她不过合道境修为,而且这里并无她留下的气息。”
季青林敛眉,余冷安此言不假,此处鬼气森森,仅仅感受片刻都觉得如坠冰窟,半点叶凝阳的气息都无。
他缓缓舒展眉眼:“抱歉。”
……
“姐姐,你的刀呢?”
叶含煜看着叶凝阳空空如也的腰封,有点意外,“你不是向来赤影刀不离身的吗?”
“嗯?”叶凝阳伸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她一低头,声音里也染上几分讶然,“可能是走得太过匆忙,忘记拿了。”
动作间,她腰间悬着的方块在风中轻晃,点点荧光散入虚空。
“那个司星宫的法器?”叶含煜惊奇道,“你还随身带着啊。”
……
“如今空青遇袭,对方并未得手,难以确保他是否还会卷土重来。与此同时,不知此人究竟是用何种方式窥得他人命格,他也有可能放弃空青,转而选择去找叶小姐。”
季青林沉声道,“依我之见,不若安排空青和叶小姐在同一个房间中休息,我们全部一同守在其中,再安排兆宜府所有精锐将厢房围住,集中全力守株待兔。”
空青脸颊一红,他还未开口,沉默良久的叶承运总算出声。
“男女大防不可不防。”他面露难色,“这着实于理不合。”
季青林不愿放弃,紧接着劝道:“可以在他们二人之间立一面屏风,这样便可确保非礼勿视。若是担心叶小姐名声受损——我们全都在场,如今东洛州状况九州皆知,想必旁人并没什么话可说。”
叶承运没再开口,神情挣扎,似是在权衡利弊。
余冷安却断然拒绝:“凝阳毕竟是东洛州兆宜府千金,此事影响她日后名声,着实不得如此儿戏。”
她一挥袖,“这样,你们一同住到主院中来,凝阳和煜儿由我和承运看顾,你们便住在我们旁边的房中。若其中一边遇上什么状况,另一边便立刻赶来支援。”
余冷安视线一个个扫过几人,最后定格在温寒烟身上。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金铃塞到温寒烟手中:“寒烟仙子,你们之中有两名合道境修士,两名天灵境修士。若遇险情,这铃铛会替你挡住一道悟道境以上的攻击,我瞬息便到。”
纪宛晴面露难色:“可是……”
她看向空青,“叶夫人,既然已经知晓对手是悟道境之上的高手,我们这边却并无悟道境之上的强者能够与之对敌。这安排是否欠妥?”
余冷安也知道自己这安排偏心偏得厉害,但没办法,为人父母,她总是更偏心叶凝阳几分。
“我会增派人手,令兆宜府精锐将厢房围住,但凡有异动,他们顷刻间便会涌入房中,与你们一同应敌。”
空青也有点心里没底:“可那是悟道境……”
“悟道境又如何?”
余冷安睨他一眼,“你们年少有为,不必惧怕他。要知道即便是悟道境巅峰如叶承运,也没有本事一瞬间便将你们全部制服。”
“若想令你们所有人同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除非是寂烬渊那个半死不活的魔头折腾了回来,否则绝无可能。”
裴烬亲临恐怕也做不到,裴烬本人还等着旁人保护呢。
温寒烟心底腹诽。
“总之,拖上片刻总是能够的,今夜寒烟仙子仅凭两人不也做到了吗?交手前最忌输了斗志,输了士气。”
余冷安瞥纪宛晴一眼,直将她看得低下头,才放缓了语气道,“我以性命发誓,定会保护你们平安无恙。”
安排就这样被敲定下来,此处院落被折腾得比荒郊野岭还凌乱,也的确已经无法住人。
几人各怀心事,一路跟随着叶承运和余冷安回了主院,半路正好遇上姗姗来迟的叶含煜和叶凝阳。
两人加一块还未来得及凑出几句话,便被余冷安一把拽到了房中。
仅余剩下几人站在院落之中,大眼瞪小眼。
一时无话。
“……我们也进去吧。”
良久,季青林打破沉默,他温润的脸上含着几分无奈,“如今情势危急,与其在外耽搁,不如回房各自调息,今夜多半是个不眠之夜。”
说着,他的目光自然地转移到温寒烟身上,染着脉脉温情。
“寒烟,今夜你想必累了,快进去休息。”
季青林对余冷安的安排并未感受到多少不满。
余冷安所言不假,若温寒烟几人能从今日危机之中逃出生天,那么多了他和纪宛晴,又有叶氏夫妇在隔壁,几乎已经算得上稳操胜券。
除此之外,他心底又生出一些新的欢喜。
他与寒烟,终于有机会共处了。
上一次共处一室,竟然还是她刚从昏睡中苏醒的时候。
季青林原以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却没想到竟成了最后一次。
凌云剑断,他虽心痛,却也未免不是因祸得福。
季青林想通了不少,他的确先前亏欠她许多,也因为纪宛晴奔波而无意识忽略她许多。
他想补偿。
他不想从此之后与她都相逢作不识,自此陌路。
季青林唇畔笑意儒雅,一袭青衫静立于红枫之下,眼眸温柔,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寒烟回忆起落云峰的好。
回忆起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