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含煜一马当先,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不少随从,一时间无形将混在一处的几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温寒烟几人在他身侧,季青林和纪宛晴则被隔在了对面。
不只是心情不佳还是内伤所致,季青林脸色不算好看。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并未失了礼数,勉强拱手笑道:“叶少主。”
叶含煜先前已同他打过照面,闻言只是随意颔首。
空青却愣了下,难以置信睁大眼睛。
“叶……少主?”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很难消化突如其来这个消息,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道,“你……你是兆宜府……”
叶含煜睨他一眼:“大惊小怪,当初在我面前不是威风得很吗?”
空青捂住脸。
他也没想到当初在尘生清勉强弱鸡一样、被吓得动弹不得的人,竟然是东洛州少主啊。
叶含煜收敛了几分笑意,朝着温寒烟稍倾身行了一礼:“先前走得匆忙,还未向前辈告知我身份。”
他抬眼,不带丝毫旖旎地打量温寒烟片刻,“不过今日一见,您那日去寂烬渊应当收获不小,如今竟然已是合道境的修为了。”
在身后一众随从看不见的角度,他轻轻眨了下眼睛,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恭喜。”
温寒烟还没反应,纪宛晴眼眸已经控制不住微微睁大。
别人的角度可能看不见,但她恰好看见叶含煜对温寒烟格外熟稔友善的小表情。
他竟然对温寒烟这么客气?
简直和先前对待她与季青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非他们之前是相识的?
可是,不应该啊……
温寒烟也稍有些意外:“你竟是兆宜府少主叶含煜?”
叶含煜一愣:“您知道我?”
温寒烟唇角微抿,余光中是季青林稍有些怔然的神情。
看来他也想起来了。
当年她下山游历,与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一同路过东洛州。
那时兆宜府喜得贵子,叶氏家主心爽神怡,广开东洛州大门欢迎各方人士共庆喜事。
东洛州灯彩绵延十里,夜夜被映得通明亮如白昼。
温寒烟不止一次听见“叶含煜”这个名字,无意间便记下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与叶含煜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那天在无相秘境之中初遇时,山洞中光线太暗,来往人杂又多,叶含煜起初进入洞中时,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在意。
后来尘生清作乱,他们结伴而行时,叶含煜已是一身血色,根本看不出衣装原本是什么模样。
她竟没将他认出来。
但五百年过去,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温寒烟收回思绪。
“从前……曾有耳闻。”
她语气寻常,叶含煜神情却是一喜,像是一只大型犬般,几乎要摇起尾巴来:“前辈竟然听说过我?原来我们之间缘分,早已上天注定。”
空青闻言顾不上叶含煜身份,浑身每根汗毛都炸起来,条件反射反唇相讥:“不过是曾经听说过你的名字罢了,这也值得你如此开心?若是你知晓我与寒烟师姐是何时相识的,又一同经历过什么,那你岂不是要惊掉大牙?”
叶含煜皮笑肉不笑看他一眼。
跟一个刚认识不足月的人比渊源,还真有志气。
不过,空青几乎把温寒烟当成眼珠子一般守着,在无相秘境中时,他便早已习惯了,眼下更不欲跟空青争口舌之辩。
叶含煜自然地将视线投向唯一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语气平和:“不知这位是?”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空青嗤笑一声开口,语气中难掩自豪,仿佛他比叶含煜多认识这么一个人,便比他更了解温寒烟一点,把叶含煜死死压了一头。
“他叫卫长嬴,是寒烟师姐新收的弟子。”
叶含煜方才也远远望见这边惊天动地一剑一指。
他不似空青那般单纯,只一眼便意识到此人绝对并不简单。
但既然前辈愿意将他带在身边,定然有她的用意。
叶含煜不着痕迹收回审视的目光,微颔首:“卫道友。”
裴烬立在温寒烟半步之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稍有些意外地撩起眼皮。
他脸色稍有些苍白,语气却十分感慨,异常感动的样子:“叶少主有礼了,在下不过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咳咳,又身负心疾,还从未被如此礼待过。”
身无修为,身负心疾?
“既是前辈的弟子,便是兆宜府的客人。”
叶含煜一抬手,身后一名随从立即极有眼色地送上一瓶丹药,“这药未必能够根治心疾,但定能缓解不适。”
裴烬漫不经心将药瓶轻抛一下,对温寒烟意味深长一笑:“看来我拜了个好师尊呢。”
他咽下喉头一阵腥甜。
兆宜府同隐意宫交好,这丹药他曾经或许看不上,但如今却是雪中送炭了。
[叮!温馨提示,请勿消极完成任务。]
[叮!距离任务成功,还缺少关键台词——]
[看见白月光受委屈,你的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你怅然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分明如此痛恨这个女人,可为什么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时,我却心痛得要死?”]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血气又是一阵翻涌,裴烬眼神微冷。
让他对温寒烟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如干脆点直接把他给杀了,给他个痛快。
[叮!任务失败!]
[叮!失败惩罚:寿元减少一百年。]
[叮!截至目前,你已经任务失败八次,被倒扣了八百年的寿元!]
绿江虐文系统快崩溃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嫌命长的人?]
摊上这么个宿主,它也太倒霉了吧!
[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他要是死了,它上哪再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宿主来?
白月光已经受了这么多委屈磨难,一定要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丁零当啷的声音吵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裴烬皱起眉。
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却似电光穿透乌云,清凌凌落在他耳畔:“你身无修为,同季青林对上,可是受伤了?”
裴烬掀起眼皮,半真半假道:“是啊,为了你,命不久矣了。”
温寒烟盯着他稍有些苍白的唇色没有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她并非关心裴烬,出声询问更多蕴着试探的意思。
裴烬神情却分毫未动,就连唇畔微扬的弧度都没有流露出半点破绽。
他与她对视片刻,笑意倏地加深几分,故作暧昧道:“这么盯着我看,怎么了,突然迷上我了?”
他眼睛里没什么笑意,唇畔却挂着懒洋洋的弧度,“原来你眼睛还没瞎得那么彻底。”
“……”
温寒烟面无表情挪开视线:“你的想象力倒是很丰富。”
看来他好得很。
日后她若想对付裴烬,至少要确保自己拥有悟道境之上的实力。
暂且还无法与他硬碰硬。
“寒烟,你竟然去了寂烬渊?”
一只手冷不丁探过来,一把将她拉过去。
温寒烟皱眉抬起眼,季青林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似是关切。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却在这时闪回寂烬渊中腾挪的黑雾,还有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你知晓你体内被人下了蛊么?”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温寒烟淡淡对上季青林的视线。
在那双儒雅温和的眼睛里,她仿佛看见什么更深邃、更晦暗的思绪。
“你是在担心我?”
温寒烟唇角含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裴烬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封印阵中,我的血又对他有克制作用,放眼整个修仙界,我应当是唯一一个能够出入寂烬渊如无人之地的人。”
她一字一顿,“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季青林神情一僵:“我——”
话音微顿,他转而道,“无论如何,你那时身负重伤,我自然是担心你的。寒烟,你为何要去寂烬渊?可有碰见什么异样?”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看着季青林没说话。
从前她或许不会多想,可自从知晓自己体内被不知道什么人下了蛊,她再望见季青林这副紧张模样,心底不仅没有半点感动,反倒隐隐觉得怪异。
季青林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不仅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委屈自己。
温寒烟指尖无声拂过流云剑柄,正欲拔剑直接逼问季青林是否知晓她体内蛊之事,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冷不丁勾住她的脖颈,温热身体裹挟着沉重的重量压上来。
裴烬半个身子都靠在温寒烟肩膀上,一边轻咳一边委屈道:“我为了你才沦落到这般模样,你却反倒同将我重伤的人闲聊?”
本命剑被一指敲碎,到现在浑身经脉都被反噬得隐隐作痛的季青林:“……”
温寒烟没回应,右手动作未停,指节攥紧了冰冷剑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动声色覆上她手背,动作不轻不重的,可角度极其刁钻,令她一时间难以发力。
温寒烟压着愠意抬眸看向裴烬,他也正看着她,黑寂眼底情绪淡淡。
他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眼眸,右手再一用力,流云剑被死死推回剑鞘之中。
裴烬松开手,染着笑意慢悠悠道:“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温寒烟眼睫半垂着,魔头显然察觉了她逼问季青林的意图。
他为何要拦她?
她搭在剑柄上的指节松了又紧,半晌,才缓慢放开。
如今与裴烬交手,多半是两败俱伤。
东洛州中有裴烬想要的东西,也有想要空青性命的东西,更有她需要找到的答案。
他们暂时不得不维持虚伪的平衡。
但裴烬不可能跟她一辈子,日后她再找机会单独向季青林讨教便是。
纪宛晴像个完美的花瓶一般站在季青林身后半步,并不主动开口喧宾夺主,但她的视线却自始至终黏在裴烬身上,眸光似有深意。
这时她找到时机,一边扶着季青林也向后撤了一步,一边状似无意道:“师姐,方才听说你与叶少主在无相秘境中相识,分别于寂烬渊,而他并不认识这位卫道友。”
说着,她大大方方看向裴烬,语气中漾着些好奇,“他是你新收的弟子,是在寂烬渊碰见的吗?”
闻言,季青林的注意力也瞬间被转移了过来。
他脸色稍有些凝重,仿佛方才一瞬间的关心从未发生过,视线在姿态亲近的两人间来回移动。
温寒烟原本便不擅应对这种逼问,再被两道视线灼灼盯着,一时间浑身僵硬。
裴烬却率先开口,没什么所谓的语气:“是啊。”
纪宛晴捂住嘴巴,有些困惑:“可你怎么会出现在寂烬渊?”
这时候再说他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虽然骗得过空青,却未必能堵得住季青林的嘴。
温寒烟眼神微凝,正欲开口,袖摆冷不丁被人轻轻扯了下。
裴烬也困惑地看着纪宛晴:“何出此问呢?”
他语气染上淡淡的恨意,“自然是去杀人的。”
纪宛晴眨了下眼睛,惊叹道:“你……难不成是想去杀……”
支支吾吾半天,她却也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像是在斟酌犹豫措辞。
“裴烬。”裴烬微微一笑,好心替她接上最后两个字。
“杀裴烬?”季青林眉头紧锁,意有探究。
裴烬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天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自以为难逢敌手。”
“若不是师尊救了我,恐怕早已去黄泉路阎王殿投胎了。”
季青林沉眉不语,纪宛晴歪了下头:“原来如此,可你为何要去杀裴烬?”
“自然是因为,他灭了我满门。”裴烬慢悠悠道,“这样心狠手辣的魔头,谁不想要他的命呢?”
“……”
温寒烟眼神古怪地看着裴烬的侧脸。
世人皆知他杀人不眨眼,恐怕却没人知道,他骂起自己来同样眼也不眨。
“季师兄。”
叶含煜身侧跟着一名随从,掌心捧着几枚不规则的残片。
“温寒烟是我兆宜府的贵客,还请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他抬了下下颌,随从便恭敬上前一步,将掌心残片奉上。
“这是凌云剑的残片,既然剑断在我东洛州,兆宜府自然会负责到底。”
叶含煜不疾不徐道:“重铸此剑不难,我可以替你找来东洛州最好的铸剑师。不过——”
他扫一眼纪宛晴,“方才我无意间听见几句内情,若你想放弃此剑,我也能帮你融剑取出云灵,救你这位纪师妹一命。”
叶含煜一拂袖摆,面对温寒烟时的笑意尽褪,再次恢复成公事公办的语气,“季师兄意下如何?”
季青林单手提着凌云剑鞘,落叶打着卷拂过他染血的青衫,眼睫微微压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凌云剑,是他的本命剑。
他自然是不想放弃的。
一时无言,纪宛晴却仿佛看不出气氛诡谲,主动探出半个身位来笑意盈盈盯着季青林。
“师兄,真的可以吗?”
她语气甜丝丝的,一双漂亮的眼睛晶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令人格外无法抗拒。
“……”季青林用力闭了闭眼睛。
无数他曾经对温寒烟说出的话,在这一刻像是锋利的刀刃一般,随着风扫来重新扎回他自己身上。
——“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寒烟,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
如今众目睽睽,他如何能说一个“不”字。
季青林勉强扯起唇角:“那便麻烦叶少主了,我师妹的身体要紧。”
叶含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再一抬手,捧着凌云断剑的随从便退了下去。
“师兄,你对我真好。”纪宛晴声音脆生生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季青林笑意温和,语气却淡了些:“应该的。”
他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趁着纪宛晴还未开口,便主动扯到别处,“叶少主,我与宛晴赶来找你,实际上是察觉了重要的线索,需要告知与你。”
云灵已是囊中之物,虽然只有四分之一,但有总比没有好。
不过,想活命,她也离不了璃琼玉。
纪宛晴顺势掏出罗盘,递到叶含煜眼前:“叶师兄,你看它的方向。”
叶含煜垂眸,电光火石间领会了什么,猛然抬眸:“兆宜府?”
贼人竟然如此猖狂,此刻正藏匿在兆宜府之中。
那他的姐姐叶凝阳……
叶含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身一个个仔仔细细扫过身后随从,将他们的脸逐一记下,才重新对季青林道:“多谢你们来找我。既然如此,如今只有我们此刻在场之人值得信任。”
季青林伤势不算重,几番调息之下已几乎如常,他提议道:“我与宛晴可以与你一同回兆宜府,助你捉住贼人。”
叶含煜若有所思看一眼纪宛晴,心下了然:“兆宜府定有重谢。”
一块璃琼玉,换他姐姐的命。
双方一拍即合,再次看向温寒烟时,叶含煜稍有些迟疑:“前辈,不如我替你安排兆宜府之外的住处,待我解决东洛州的杂事,再来寻你叙旧?”
东洛州之事凶险至极,他不愿将温寒烟牵连进这龙潭虎穴之中。
裴烬却倏地一皱眉,叹口气道:“可惜啊,其实我住不太惯外面的客栈厢房。”
空青:“……”当初住山林间废弃木屋时,整日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的不是你是吧?
叶含煜眉间微微一折,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看向温寒烟。
【该副本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位面之中最强大的神器,且该神器能够为你所用。】
【任务:请帮助你忠心耿耿的富二代小弟解决家中险情。】
龙傲天系统猛地冒出来。
【来了来了,新的机缘来了。】
【身为一个合格的龙傲天,怎么能没有一两件趁手神器宝物呢?】
温寒烟静了静:【我已经有流云剑了。】
【一把流云剑怎么够?论神器,你那个渣师尊锻造出来的剑还不够格!】
【神器再怎么说,也是一出世就会被整个修仙界争相抢夺的,只有那样的宝贝才能配得上你尊贵的龙傲天身份呀!!】
温寒烟不动声色把裴烬从身上甩下去:“无碍,我们同你一起回兆宜府。”
她倒要看看这魔头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边,绿江虐文系统感动得泪眼汪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她还是一往情深跟你走。]
[这才是真正的大爱无私,无论刀山火海,她都跟定你了!]
裴烬:“……”
*
修仙中人大多清苦,追求极简,身无旁物方能成就大道。
但兆宜府却不然,府邸气势恢宏,金碧辉煌,远远望去,天边云层涌动,阵阵金光闪跃其中,极其壮观。
一行人还未靠近,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
“叶含煜!放我出去!”
“你小子出去一趟长本事了是吗?竟然用即云寺的法器来对付我。”
“你最好永远将我锁在里面,否则,我出来后用我的赤影刀扒掉你一层皮,不是问题!”
“……”
叶含煜稍有些尴尬地朝温寒烟一笑:“……前辈,见笑了,我姐姐脾气稍微有些火爆。”
众人走近一看,才察觉一座厢房上笼罩的金色虹光,虹光如烈阳般映上天际,将整片流云都染上鎏金般的色泽。
空青狐疑道:“你为何锁着她?”
“……姐姐触犯了家法,父亲要我关她几日。”叶含煜回想起季青林的提点,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
“是即云寺师祖一尘禅师当年名动九州的玲珑塔。”
季青林正仰头服下掌心丹药,余光瞥见虚空之中若隐若现的宝塔状虹光,认出来这手笔。
“兆宜府排面不小,家法处置叶家大小姐时,随随便便一出手都是这样的极品法器。”
叶含煜笑而不语。
穿过九曲连廊来到正厅,叶含煜朝着主座上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兆宜府正厅比起正门的奢侈程度丝毫不遑多让,一眼望去皆是一片金碧辉煌,最上首高台上两座纯金打造而成的主位,枫叶荻花雕刻栩栩如生。
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坐在上面,男子清俊温和,女子秾艳明丽,正是叶氏家主叶承运和夫人余冷安。
余冷安把玩着腕间玉镯,随意点了下头,撩起眼睫时瞥见季青林身上一片血色,有点诧异:“这是怎么了?”
怎么走时还好好的,回来就折腾成这样了?
季青林笑意稍有些僵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人震碎了本命剑,受了反噬。
叶含煜无意多说细节,也没打算在兆宜府落季青林面子,出声解围道:“一点小意外,不过母亲不必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没出事便好。”叶承运深知余冷安脾性,生怕她在这时候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嘲讽言辞,连忙将话题接过来。
他点了下头,扫一眼温寒烟三人,“这几位是?”
“她便是温寒烟,我方才与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在无相秘境之中救了我的前辈!”
叶含煜语气热络几分,“旁边那位是她的同门师弟空青,当初在无相秘境中,便是我们三人同行。”
温寒烟抱剑行了一礼,空青跟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也行了一礼。
“竟是寒烟仙子,久闻不如一见。”
叶承运脸色瞬间变了,主动从主座上起身走下高台,双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攥紧。
“当年你以身炼器镇压魔头,拯救天下苍生,我始终遗憾未能见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多谢你,出手救下煜儿。”
分明从前并未有过交集,可对方态度却出乎意料的热情。
温寒烟稍微有点消受不来,不着痕迹向后稍稍撤了一步:“叶家主过誉了。”
她低下眉眼,按下心底诧异,默默同裴烬传音。
温寒烟回想起先前他建议她“直接来兆宜府,定会被奉为座上宾”,状似无意地打探内情:“兆宜府同你是宿敌?”
“宿敌谈不上。”裴烬的声音带着点无所谓的慵懒,“但我杀过他们不少人是真的。”
“……”听他用这样随性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温寒烟简直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这个魔头。
“来东洛州之前,你并未提起过,你与兆宜府之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这是什么重要的事么?”裴烬一笑,“我不认为有什么提及的必要。”
温寒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辩,简截了当:“你并未改变容貌,叶承运不会认出你?”
若叶承运对他发难,她和空青难免被殃及池鱼。
裴烬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戒备警惕。
他似乎很享受她此刻因他而身陷囹圄的窘迫,盯着她好整以暇看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猜?”
“……”猜你个头。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察觉到叶承运的视线冷不丁微微一转,掠过她耳侧,定在她身后。
“寒烟仙子,不知跟在你身边另一位是?”
是曾经几乎灭了兆宜府满门的大魔头啊。
温寒烟心底一沉,面上情绪却分毫不显,若无其事随着众人一同转回身。
只见裴烬不知何时已经自顾自在一旁太师椅上坐好,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右臂微屈指尖抵着额角,姿态极其豪放不羁。
如今被几道视线盯着看,他依旧我行我素,八风不动坐在太师椅上,只是微微一扯唇角,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我?”
叶含煜回过神来,他方才说起无相秘境,情绪稍有些激动,一时间不留神将另一位忘记了。
“这位是卫长嬴,是前辈的……”
叶含煜话音微顿,斟酌了半天,只得将他们原本的说辞搬出来,“弟子。”
叶承运看着裴烬,笑意未变,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他语焉不详,视线又定定盯着裴烬看,半晌也没有挪开视线。
一时间,气氛稍有些凝滞。
空青只当是因为裴烬行为太过冒犯,因此叶承运心生不悦,连忙端起“师叔”的架子来,低声斥道:“还不快点过来?没骨头一样坐在那,也不见礼,成何体统!”
叶承运却忽地一笑,并不生气。
“无碍,年轻人性情直率,倒是让我想起几分从前。”
他重新看向温寒烟,语调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你这弟子看上去,倒有几分眼熟。”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勾唇:“竟有此事?”
她看上去似乎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实则已经默默运转起灵力,只等着带空青一起冲出去。
裴烬却在这时冷不丁起身,不疾不徐两步踱到她身侧,不着痕迹挡住叶承运探究的视线。
“想必叶家主是认错人了。”他笑了声,“我这样的普通人,如何有机会能给您这样的大人物留下什么印象。”
叶承运只盯着他看。
叶承运生得面目俊逸,哪怕一身朱红色广袖长衫,看上去气度也极其宁和清正。
然而他沉下脸来,眉宇间却又多了几分冷沉,一州之主的气场无声逸散而出,隐隐带着几分神识威压。
叶含煜并未受威压波及,却也下意识挪开了视线不与叶承运对视。
一袭玄衣宽袖的人立在叶承运对面,不闪不避,似笑非笑地迎上他目光。
叶承运脸色变幻几番,眸底冷意渐似冰川沉入海底。
他忽地一笑,周身气势瞬间收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想来也是。”叶承运理了下袖摆,指尖一寸寸抚过微凸的金丝绣成的枫叶。
他垂眸,声音含笑,语气却辨不清意味,“我那位故人,如今恐怕远没有这么自在。”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识海中传来姗姗来迟的回应。
仿佛见到什么有趣的事,裴烬的语气很新奇,“区区一个悟道境修士,哪里值得你如此看重?”
话音微顿,他故作伤感道,“就连当日遇上本座时,也没见你如此在意,真令人伤心呐。”
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插科打诨。
温寒烟也随着他这语气,无意识稍微放松了些。
她冷着脸,传音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真后悔,当时未与你同归于尽。”
如今想来,当时或许是她距离杀了裴烬最近的一次。
“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死法。”裴烬静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他笑了声,拖长尾音。
“不如……日后你我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