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脚步一转,调头就走。
她脸上向来不会体现出太多情绪,因此短短一瞬间骤变的神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裴烬却稍有兴致地盯着她微微下撇的唇角看了一眼。
“走慢点。”他笑了声,一边抬步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一边慢悠悠出声,“多少体谅一下我这个普通人。”
空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有点摸不清状况,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走得好好地,突然便要往回走。
他迟疑了一瞬,下意识抬眼顺着温寒烟刚才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脸色倏地一垮,一脸晦气地赶紧转身跟上去。
在半空中将三人反应尽收眼底的季青林:“……”
他薄唇紧抿,视线紧随着最前方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她分明见到了他,却不认他。
曾经的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良久,季青林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过专注,竟然忽略了身边人。
他有些抱歉地朝着纪宛晴一笑:“寒烟对我有诸多误解,我先去与她打声招呼,你在此地等我。”
纪宛晴笑意未变,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被精心丈量过,几乎无懈可击。
她也收回落在温寒烟背影上的视线,甜丝丝道:“好的哦,师兄。”
纪宛晴话音还没落地,身侧便掠起一阵气流。
季青林没等她回应,便已率先御剑下行,衣摆翩跹潇洒一跃而下。
“寒烟。”他快走两步,又唤了一声。
见温寒烟毫无反应,他语气也自温润变得有点焦急,“你怎么了?短短一个月,便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季青林一边走一边盯着她的背影。
他们许久未见了,分明还是那个人,他却莫名觉得陌生。
温寒烟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穿在她身上却并不普通。
似乎比起曾经价值连城、象征着云澜剑尊亲传弟子的高阶法衣,这陌生的衣衫更将她衬得清瘦,无端显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风骨。
风中飘扬的衣摆,像是天边卷积的流云。
这与季青林记忆中她的模样有些朦朦胧胧的重叠,却又有更多的东西变了。
譬如她曾经哪怕仰着下颌意气风发走在前面,每每他开口时,她总是或笑着,或故作不耐地气鼓鼓回身看向他:“你若是再喊下去,我都快要忘记我的名字怎么叫了。”
可如今,任凭他一声接一声地唤她,她却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
青芒闪过,季青林挥袖将凌云剑收回剑鞘,语气急了几分:“寒烟,如今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温寒烟被他缠得有点不耐烦,皱眉冷淡道:“你认错人了。”
季青林深深地看她一眼,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再次上前一步。
“寒烟,我怎么可能认错你。”
温寒烟无声扯唇冷笑。
“你我自小一同长大,别说是你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能将你一眼认出来。”
空青忍不住插了一句:“季师……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寒烟师姐为什么要化成灰?”
季青林本便心烦意乱,闻言抬眸瞥去一眼,目光染着不悦。
不悦之余,倒也有些意外。
离开了潇湘剑宗,这两人倒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个无视他,另一个不过是个外门弟子,竟然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不过这只是两个人,另一个跟在寒烟身边的男人是什么人?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来了又去,最终还是哄好温寒烟的想法占了上风,牢牢压制住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念。
季青林权当空青不存在,耐着性子又对温寒烟放软了语气道:“寒烟,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应。
一阵风过,浮动起温寒烟宽大的袖摆,露出一截洗白纤长的手臂。
季青林不假思索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回头瞥一眼远远等在一旁的纪宛晴,欲言又止:“寒烟,你是因为我同纪师妹一起出现在此,所以才……不愿意同我说话么?”
“……”他是怎么得出这种奇葩结论的。
温寒烟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自从苏醒之后,她越发无法理解季青林,他时常会说出一些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纪师妹也好,旁人也罢,你与谁在一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青林却丝毫没生气,反倒脸色舒展几分:“寒烟,你终于肯理会我了。”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也不是从未黑过脸。
温寒烟性格倔强,向来不爱听他解释,每每生气不悦,便闷着头往前走。
仿佛他不喊停,她便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荒地老,双耳也对周遭一切动静都充耳不闻,任凭他如何道歉讨饶,她自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般岿然不动。
这时候他只要拦下她,好声好气好话哄她一番,虽然面上不显,但她眼底总会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寒烟向来不会生他的气。
只需要哄一哄,总会好的。
“寒烟,你怎么会这时出现在东洛州?”
季青林主动关心她,语气染上几分不似作伪的忧虑,“你知道这里最近不太平吗?你身体虚弱,没有人保护你,怎么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温寒烟手腕被扣住,只得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我为何需要旁人来保护?”
季青林叹口气,像是容忍着无理取闹孩子一般看着她,口吻宠溺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视:“是,你向来不需要旁人保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总之,师兄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温寒烟懒得跟他解释:“我的事与你无关。”
空青紧跟着一声冷笑。
“潇湘剑宗的追杀令传遍九州时,没听见你的消息。”
他冰冷地说,“你这时候倒是冒出来了。”
季青林眸色微冷,却也无从辩驳,只淡淡抬起眼同空青对视。
空青嘲讽笑了下:“寒烟师姐才不会有闲工夫,计较你同什么人出现在一起。”
他意有所指看一眼远远站在一边的纪宛晴,“不像某些人,连上前见一面都没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
季青林心底烦躁更甚。
朱雀台上温寒烟一番话之后,他每每想到温寒烟总下意识觉得亏欠。
说不上什么心态,但他下意识不太想温寒烟与纪宛晴正面遇上,故而方才特意让纪宛晴留在原地等待。
但此刻若再避开,便显得太过刻意了。
季青林不着痕迹扫一眼空青,再次抬眼看向纪宛晴时,清俊面孔上已是一派温和笑意:“宛晴,一同来见过你寒烟师姐。”
纪宛晴低头摆弄着腰间佩环,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那边气氛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阵诡异,她是疯了才会自己往里撞,她才不去。
“……”
虽说稍有些尴尬,但季青林心底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她向来贪玩,恐怕没工夫理会我,我代她道个歉。”
他俊秀五官上扬起一抹儒雅笑意,径自掠过这个话题,“寒烟,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温寒烟不在意纪宛晴是否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而言,纪宛晴不过是另一个从前的她,甚至比起从前的她还要更悲惨。
——至少她曾经用不着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之下。
她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也与你无关。”
“你的事怎么会与我无关?你我虽无血缘关系,我却自小便将你当作亲生妹妹一般看待。”
季青林郑重道,“无论发生任何事,寒烟,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温寒烟似笑非笑:“我不过无门无派一介散修,不敢高攀你这位潇湘剑宗首席。”
季青林薄唇微抿,表情看上去有点受伤:“寒烟,你我朱雀台一别已有三十日,我日日都在担心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见你。今日看到你的那一瞬,我心底十分欢喜,可你却……你当真如此绝情,半点不顾你我往日情分?”
温寒烟身姿挺拔,丝毫未动。
流云剑却似是护主心切,剑鸣阵阵自发出鞘半截,剑身雪亮映得周遭一片白芒。
她静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趁我重伤时强夺我本命剑时,你和云澜剑尊又何曾念过旧情?”
季青林神色一僵。
温寒烟平静道,“季青林,我原本也并未对你抱有什么期待,也并未想过与你再有重逢之日。只是,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竟还有脸面与我说这种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寒烟,你……你无论如何说我都可以,可你怎能对师尊如此恶言相向?”
季青林拧眉吐出一口浊气,“先前试图取你流云剑,的确是我和师尊无奈之下的选择。只是你在朱雀台上表明不愿之后,我与师尊也并未再强迫,不是吗?”
“师尊已是炼虚境的修为,拿回流云剑原本不费吹灰之力,你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可他却甘愿受你一剑,宁可自己颜面扫地。”
“这已然是以他的方式向你赔罪,寒烟,你又何必执迷不悟,死死揪着这件事不愿放手?”
温寒烟不可思议盯着他,仿佛刚认识他这个人:“你说‘拿回’?”
“……是。”季青林顿了顿,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挣扎。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这抹情绪便被湮没在一片沉暗之中。
“流云剑原本便是师尊亲手铸成,只不过在你生辰那日他赠予了你——流云和凌云原本便是出自他手的名剑,如何处置顺遂他的心意不是理所应当吗?即便是他当真要收回去,也无可厚非。”
温寒烟怒极反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我的本命剑能够留在我身边,是我该感恩你们的恩赐?”
“话为什么要说得如此刺耳呢?”季青林表情僵了僵,良久才无奈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温寒烟一抬下颌,轻哂,“你敢发誓吗?”
季青林沉默地看着她片刻,没有立即开口,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才道:“道心起誓对于每一位修士而言皆是大事,怎能随随便便拿来强迫他人?寒烟,为了这些小事,你三番五次要我与师尊以道心起誓,是不是有些太任性胡闹了?”
温寒烟了然地扯了下唇角:“放心,我知道你们不敢,原本也没指望你们当真在我面前立誓。”
“只是我觉得有趣,原来只许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劝诫我,可我若是将你这份心思点出来,便成了说话太过刺耳。”
温寒烟微微一笑,“你真是云澜剑尊的好弟子,季青林,你们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令人作呕。”
季青林脸色变了变,半晌还是重新扬起唇,只是眉眼间笑意稍有些勉强:“寒烟,你别生气,只是你对我和师尊怨气实在太盛,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将话说得重了些。”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急,“但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不想早日解除误解,重回潇湘剑宗吗?”
温寒烟毫不犹豫,干脆利落道:“不想。”
季青林脸色微沉:“寒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时能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说气话。”
温寒烟一脸莫名:“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的是气话?”
季青林皱眉盯着她:“那难不成你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
离开了潇湘剑宗,她什么都不是。
寒烟自小千娇百宠在落云峰上长大,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应当已经受尽了苦楚,怎么会不想回来呢?
一定又在赌气了。
空青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嘴:“恕我直言,我同寒烟师姐离开潇湘剑宗之后,陆鸿雪宗主便对外宣称我们是潇湘剑宗的叛徒,从此之后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还派了许多精英弟子一路追杀,直到眼见着我们逃到历州,他们忌惮着寂烬渊而才匆匆作罢。”
“你口口声声说寒烟师姐说气话,认为她应当回到潇湘剑宗,回到落云峰,可你又何曾真的站在寒烟师姐的角度替她着想?她要如何才能回去?又以何种身份回去?”
“难道她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做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受千万人尊重敬仰的落云峰大师姐吗?陆宗主当真会放过她?云澜剑尊真的会护着她吗?”
被一个当年不起眼的外门弟子跳到脸上来质问,季青林越听越心生烦躁,按捺不住反驳:“当然会,师尊怎会不护着寒烟?‘师徒缘尽’,不也是当日寒烟在朱雀台上胡闹赌气所致?”
“师尊从始至终未说起过寒烟一个不字,也并未与她断绝师徒关系,他依旧认她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空青简直觉得和他说不通,曾经他觉得这位季师兄有多可敬,如今就觉得他有多无可救药。
“可当初陆宗主派人追杀寒烟师姐时,我也未见云澜剑尊出手相助。”
空青冷冰冰一笑,“他的确并未将寒烟师姐逐出师门,可有时一些事情根本不必明说,行为是最直观的回应——云澜剑尊早已放弃寒烟师姐了,从他想拿回寒烟师姐的本命剑开始,落云峰早就没有寒烟师姐的容身之地了!”
“即便是回到了落云峰,寒烟师姐也会是潇湘剑宗罪人,那些弟子曾经如何奉她若神明,如今便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对她落井下石,指指点点。”
空青双眸赤红,字字泣血,“寒烟师姐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何苦去受这个委屈?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每个字都说着为寒烟师姐好,可你真的哪怕有一点考虑过她的感受?你什么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做这个虚伪的好人?!”
话音未落地,一道青色流光撕裂空气,似一道闪电般刺来。
“我同你寒烟师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季青林连动都微动,凌云剑嗡鸣铿然出鞘,剑意磅礴奔涌而出,直朝着空青席卷而去。
“离开剑宗短短三十日便如此无法无天,今日我便替师尊教教你落云峰的规矩!”
空青虽然已经晋阶天灵境,但远远不是悟道境季青林的对手。
顶着浩瀚威压,他咬牙半步未退,艰难地拔出鸿羽剑。
但哪怕是顽强试图格挡,却在这阵灵压下依旧节节败退。
空青攥着鸿羽剑柄的手指发着抖,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足下地面龟裂,脚跟深深陷入地砖之中,他却依旧执拗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后退。
电光火石间流云剑高鸣一声出鞘,裹挟着浩荡剑风轻而易举挡住凌云剑锋。
“季青林。”
温寒烟站在原地未动,精致却冰冷的面孔上总算出现了些许情绪,“恃强凌弱,这就是落云峰教会你的规矩?”
季青林表情微动,手腕下意识微微一收,一时不察之下竟被流云剑意反震倒退三步。
纪宛晴虽然远远站在一边假装看风景,实则余光一刻不停紧盯着季青林这边的动向。
见他们一言不合便动手,她顾不上别的,连忙飞身赶至季青林身后,伸手扶了他一把。
“师兄,没事吧?”
“没事,你不需要插手,退后些。”季青林只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寒烟。
“你的修为恢复了?”
纪宛晴扁了下嘴,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小声接了一句:“……她已经到了悟道境。”
季青林瞳孔震动。
分明分别不过短短一个月,一个月前温寒烟大闹四象峰时,尚且还是个只能凭借血阵和剑意勉强出手、浑身并无半点修为的废人。
一个月后的如今,她竟然不仅重铸了丹田修复了经脉,还从五百年前的天灵巅峰一跃而进悟道境?
她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晋阶竟比五百年前还要快。
要知道,他在她昏迷的这五百年间夜以继日的修炼,如今也只不过是悟道后期修为。
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一想到方才自己还大言不惭温寒烟要旁人保护,季青林脸色便一阵青一阵白。
他余光冷不丁瞥见温寒烟身侧,一道高挑挺拔的黑色身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姿态闲适立在那里,似乎看戏看得极有滋味。
季青林眼神沉冷,目光从温寒烟身上挪开,细细打量这个跟在他师妹身边的陌生男人。
对方有着一张俊美到几乎挑不出缺憾的脸,眉眼浓郁,脸廓立体,身材也极其优越,一件滚着金丝暗纹的玄衣更衬得他肩宽腰窄。
与他对视时,自己竟然能需要稍微抬眼仰视。
季青林拧眉,总觉得这人气度不凡,看上去有些眼熟。
更重要的是,通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恣睢邪气。
“温寒烟。”
季青林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一番,表情逐渐冷却下来,“你莫非是受旁人利用诱骗,去修了什么旁门左道?”
思前想后,季青林都想不到有什么秘法,能够在一个月内将修为提升至这种程度。
——除了歪门邪道,寻找至阴体质的炉鼎进行双修。
温寒烟还没反应过来,裴烬却意味深长一挑眉。
这小辈竟将他认作了温寒烟的炉鼎。
着实荒谬。
不过——
他慢条斯理垂下眼睫,无声嗤笑一声。
某种程度上说,这小辈猜得也没什么错。
他简直比寻常炉鼎还要更倒霉些。
不仅被占了身子,一身修为还被尽数吸了个干净。
不过,今日这一场戏倒是意外之喜。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裴烬恍然大悟般感慨一声,“原来,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受尽万千宠爱,几乎已经完全取代了你的落云峰小师妹?”
温寒烟这时也总算回过味来季青林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沉默无言。
饶是她早已对季青林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想到他看见她修为精进后第一反应并非喜悦,而是这种离奇的猜忌。
她唇瓣微抿,不动声色看一眼裴烬。
他正巧也垂眼盯着她,眉眼间漾着戏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也知道她?”温寒烟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自然。”裴烬深情款款一笑,“与你有关的人或事,我样样都放在心底。”
“……”恶心。
温寒烟白他一眼,心底那几分因季青林的话而生出的不自在,却竟然在这短短几句话间消散了不少。
裴烬却似乎并不想放过她,他视线掠过纪宛晴弯月般妩媚又灵动的眉眼,故作惊叹道:“你还真别说,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语气染上几分不怀好意的揶揄,“你说他们究竟是上哪找来的人?竟能精准至此,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叹服。”
温寒烟皮笑肉不笑,“那就直接去问他好了,高人不正在你面前?”
裴烬却冷不丁笑着问:“所以,纪宛晴是他找来的?”
温寒烟不明所以:“是。”
“剑也是他来夺的。”裴烬抬了下单边眉梢,示意纪宛晴,“为了救她?”
温寒烟没否认,而是道:“这还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
裴烬故作讶然,后半句话却稍微扬了声音,朝着季青林道,“难得碰上一个比寂烬渊那魔头还要歹毒之人,我难道不该趁这个机会多看上几眼?”
看着温寒烟愕然睁大的双眼,他唇畔笑意加深,“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下一瞬,汹涌剑意如摧山裂海般奔涌而来,季青林眉眼森冷,凌云剑震颤着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剑芒。
“我师妹岂是你能肖想染指的。”
他向来温和的眼底一片冰凉,杀意翻涌,直直望向裴烬。
“寒烟,师兄这便替你除了这个惑人的祸害。”
季青林与温寒烟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对她的一切小习惯早已了若指掌。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
而这一次,她竟然并未否认他的猜测。
见状,季青林瞬间便明了了什么。
那一刻他心口一沉,浑身血液骤然冷却,一路蔓延至指端,冰冷僵硬得近乎麻木,连弯曲都做不到。
胸口也涌上一阵堵堵的重量,坠得他发闷发痛。
就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开始渐渐失去什么曾经笃定拥有的。
而且无可挽回。
剑气浮动裴烬脸侧墨发,露出那双狭长黑沉的眼眸。
他姿态散漫立在原地,就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垂着眼睫盯着瞬间逼近的剑尖。
然后面不改色撤了一步,将自己送到了温寒烟身后。
“美人,你说过要保护我,现在应该不会食言吧?”
裴烬人高马大往温寒烟纤瘦的身体后面像小媳妇般一站,画面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
温寒烟肩膀一沉,一只手不轻不重抚过她肩头,稍纵即逝,像是掠过一抹温热的风。
她表情有点古怪,倒是没有拒绝裴烬的靠近:“我自然说到做到。”
“哪怕是碰上你那师兄也一样?”
温寒烟已经深知这魔头性情,这时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她反唇相讥:“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从我身后走出去。”
“不,我信,我怎么会不信?”裴烬悠然一笑。
他倾身贴近她耳边,语调中染上一种故意为之的暧昧狎昵,“只是没想到,本座对你来说竟然这样重要,就连伴你长大的师兄都能弃之不顾。”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
季青林对她如何,裴烬分明都看在眼底。
“闭嘴。”她一震流云剑鞘,铿然拔剑出鞘,“站这别动,也别耍什么小动作,否则连你一起杀了。”
裴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懒洋洋一笑:“那可不行,我还得仰仗着你保护呢。”
一只手从另一侧伸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自己身边一扯。
“过来!”空青黑着脸将裴烬从温寒烟身后拽到自己身后,“保护你还用不上寒烟师姐,我自会护你周全。”
分明是想借机靠近寒烟师姐,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另一边两道剑风山呼海啸般猛然撞在一起,季青林剑意不似本人看上去那般温和,温寒烟被他霸道剑意震得虎口发麻。
她顾不上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全凭着一股本能和意志咬牙攥紧了剑柄。
她决不能输给季青林。
悟道境的修为催动【剑覆河山】,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她丹田中奔涌而出,顺着手臂经络涌入流云剑身。
霎时间,雪色剑光一阵大盛,几乎将天地间映得一片空茫。
【杀!】
【这么长时间的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刻!】
【龙王归来,现在就是你横扫一切,秒杀全场的时候了啊哈哈哈哈——】
【给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咱们龙傲天的厉害!】
龙傲天系统亢奋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温寒烟却无端觉得安心。
她反手挽了个剑花手腕下沉,几个来回间,竟将凌云剑意压得动弹不得。
随着剑意拉锯胶着,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
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冷不丁拂袖收了剑风,随即冰凉抬眸看着温寒烟。
“你竟要护着他,为了他与我动手?”
分明并未受伤,季青林却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刺痛感。
他被宽袖遮掩的双手不自觉紧攥,咬牙问,“你如何对得起……”
顿了顿,又不知究竟是对不起谁,他又是以何种身份立场问她这些话。
半晌,季青林才接着沉声道,“你如何对得起司珏?”
“他对你痴心一片,你沉睡五百年,他却从未有一日嫌弃你,更是自始至终未提及过退婚。你苏醒之后却不仅不去东幽见他,反倒在此与来路不明的东西鬼混。”
温寒烟还没说话,龙傲天系统率先冷哼一声。
【他的确没有提出退婚,因为还没到时候。】
【这五百年间,司珏对你“思念如狂”,无意间见到天真烂漫的纪宛晴,发现她与你眉目极其相似,忍不住移情到她身上,日渐情根深种。】
【虽然还没来得及退婚,但他不该干的事一件也没少,全做全了。】
温寒烟扫一眼不远处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纪宛晴自从他们动手起便自觉地退到了安全地带,此刻也望着她。
那张与她像得仿佛在照镜子一般的脸上,却流露着与她截然不同的娇憨,怯生生望着她。
的确我见犹怜。
墨发裙摆随风而落,落叶打着旋掠过足畔,似如风往事,一去不复还。
温寒烟没再提及东幽亦或是司珏,她重新看向季青林,语气平淡道:“是你不该肆意欺辱我的人。”
横竖已经走到这一步,季青林又向来固执,对自己心底的想法坚信不疑,她没必要多费口舌,向他解释她和裴烬的关系。
再说,她与旁人如何,季青林又有什么资格干涉。
季青林温润如玉的面具几乎要维持不住:“你的人?寒烟,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这样真的对得起我、对得起师尊和落云峰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他反手收回凌云剑,一字一顿道,“你别忘了,你一身修为剑法都是落云峰给的,是师尊给的。没有师尊,你哪里有今日修为和成就?”
温寒烟抬了抬眉梢:“所以?”
“所以,你更代表着落云峰的脸面,潇湘剑宗的脸面。”季青林面沉如水,“我今日定要带你回潇湘剑宗。”
神隐良久的纪宛晴又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冒了出来:“……师兄,东洛州的事还没解决呢。”
“东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盘,便让叶……”家自行解决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话没说完,望着纪宛晴那张格外苍白的脸,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是带着宛晴来东洛州求璃琼玉的。
宛晴失去了云灵,不能再失去璃琼玉了。
季青林静了静,改口道:“处理完东洛州的事,你便随我一同回去。寒烟,有我在,我必定保你安然无恙,不让宗主动你一根汗毛。”
说罢他再次抬手,欲将温寒烟扯到自己身边来。
但是这一次,季青林刚抬起手,就连温寒烟的袖摆都还没碰到,便被斜地里一只手稳稳地拦下。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语气懒洋洋的:“怎么修道这么多年,本事不见长,眼睛却瞎了。”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你看不出来她不想跟你走么?”
季青林愠意翻涌,冷然抬眸:“我同我师妹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眼睛不好使便罢了,若是连耳朵也不好使的话,那就着实有些可怜了。”
裴烬一笑,“你莫非也没听见,她无门无派一介散修,根本没有什么‘师兄’?”
“巧舌如簧,难怪能将寒烟哄骗至此。”季青林冷笑一声,“我今日便代司珏杀了你这妖人。”
“要杀我?好啊。”
剑风扑面,裴烬却依旧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究竟是东幽那个司珏想杀我——”
他泰然自若,微笑补上后半句,“还是你想杀我?”
“去黄泉阎罗殿问吧!”
季青林赫然出剑,剑风震天撼地,凌空重重刺了过去!
温寒烟动作微顿,并未立即出手,反而迟疑了一瞬。
她杀不了裴烬,但或许季青林可以。
若裴烬身死,她体内属于他的魔气多半会随之消散。
不过,她答应过会护着他——
温寒烟抿唇攥紧了剑柄。
只短短一瞬间的念头闪过,空气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沉闷巨响。
轰——
凌云剑斩碎虚空,掀起一阵剧烈的震荡,可那剑风却在触到裴烬身前时如摩西分海般,自发向着两侧汹涌而去。
劲风浮动他眉间碎发,裴烬抬起右手,玄色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轻描淡写接住凌云剑锋。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两根冷白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尖,裴烬食指微屈,状似无意轻弹了一下剑身。
细微的喀嚓脆响几不可闻,然而周遭实在太静,哪怕是这样不易察觉的声响,也像是惊雷一般在每个人耳侧无限放大。
青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剑身自裴烬指尖蔓延出蛛网一般细细密密的裂痕。
凌云剑哀鸣一声,在无数道不敢相信的视线之中碎了一地。
本命剑碎,季青林受反噬,登时被掀翻倒飞而出。
他艰难稳住身形,踉跄两步单膝跪地,控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
他掌心还攥着凌云剑柄,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空地那道身影。
与他的狼狈截然不同,那人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正低着头活动手腕。
并非是剑意,更不是灵力。
季青林心口一阵僵冷。
方才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灵力波动,但凌云剑却的的确确在那人一指之下尽碎。
就像是鸡蛋砸在石头上。
因为不自量力,于是碎了。
“嘶,还真有些疼。”裴烬揉了揉手腕。
他方才接下凌云剑全力一击的手指间见了红,却只是一道淡淡的血痕,仿佛被竹叶不慎划伤一般微不足道。
裴烬甩了下袖摆,懒散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凌云残剑,在季青林几欲杀人的眼神中举到眼前把玩几下,随即兴致缺缺地重新丢回一边。
“这剑太软,不算什么好剑,坏了也没什么可惜。”
他缓步踱至季青林身前,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如今既然废了,你便让你那位厉害师尊替你重做一把吧。”
他又瞥一眼一地的凌云断剑,尾音微微拖长,似是在认真思考。
“至于这些碎片,你可以拿去替你那病恹恹的师妹救命。”裴烬友善地微笑,“动作快些的话,还来得及勉强能用。”
季青林咳出一口血,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寒烟是何居心?”
“我是她的——”
话音微顿,裴烬扫一眼温寒烟,这才笑着道,“弟子。”
季青林眯起眼睛:“弟子?”
怎么可能?!
寒烟废人之身……即便她恢复了修为,甚至突破到了悟道境,怎么会这么快收到弟子。
而且,他的本命剑甚至不是被她,而是被一个区区弟子震碎的!
心绪激荡,季青林再次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这简直比寒烟出手,更让他感受到耻辱。
更何况,是在她面前,被另一个男人打败得毫无还击之力……
见季青林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裴烬唇畔弧度未变。
“不才出生时便体质特殊,刀枪不入,侥幸得这位寒烟美人心善收入门下。”
他轻笑道,“日后不妨谦虚些,也待你曾经的师妹尊重些。”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绿江虐文系统已经惊呆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已经尘埃落定了,它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你,你你你你你——]
它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终于开窍了啊呜呜呜!]
它这还没刷出数据库里的任务提醒呢,结果一转眼,反派已经直接把事给办了!
[是不是心疼了?是不是怜惜了?是不是看见白月光黯然神伤的眼神,恨不得把全天下负过她伤过她的人全都给撕碎了?]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裴烬被它吵得头疼。
他什么也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个脑子不好使的东西也压根不会相信。
心疼她?
裴烬一哂。
他才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能够允许季青林这种废物冒犯于他。
至于她?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裴烬看一眼白衣女子皱眉不语的侧脸。
若是能让她对他心动些许,或许他日后想做的一切,能够顺利得多。
何乐而不为呢?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
她的确心存试探之意,若能借季青林之手除掉裴烬这个大麻烦,她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没想到,裴烬就竟然没有修为时,也丝毫不惧悟道境后期的剑修。
所以那时他说她“杀不了他”,并非全然因为她体内被催动的魔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
看来日后,她面对裴烬时更得小心谨慎些应对。
只是……他这是在做什么?
温寒烟倒不觉得裴烬是那种同情心泛滥之人,此举绝无可能是在替她出头。
他改走怀柔策略了?
她眸光微顿,真是个心思叵测的魔头。
温寒烟一时摸不透裴烬的想法,避开他绕了远远一圈,走到季青林身前。
季青林已艰难站起身。
他在潇湘剑宗内地位声望皆高,向来清风朗月,此刻青衫却被血污浸透,脸色惨白,神情阴冷,完全看不出曾经温润大师兄的模样。
“在你眼中,我修炼至悟道境,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温寒烟平静道,“我不能为之拼命,不能努力,不能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
“可你的经脉丹田,只有沧海目才能够修复。”
季青林喉头上下滑动,“难不成你能凭借着毫无修为的身体,进入危机四伏的秘境夺宝,还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沧海目她只靠自己夺了半枚,但她还真就是这么进入的秘境。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清越男声从斜地里传来。
“她的确凭借着你心中所谓废人一般的身体进了秘境。”
那人语气蕴着讥诮,隐约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骄傲,“而且还是无相秘境。”
空青脸色一变,季青林沉着脸转过头。
一身朱红广袖长衫的叶含煜大步走来,发间金冠在日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晕。
他径自越过季青林和纪宛晴走到温寒烟身前,满脸恭敬喜悦,一点都看不出先前在兆宜府时眼高于顶的拽样。
“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