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潇湘(六)

季青林被温寒烟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温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寒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温寒烟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温寒烟,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温寒烟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温寒烟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温寒烟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温寒烟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温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温寒烟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寒烟,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温寒烟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温寒烟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寒烟。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温寒烟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温寒烟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温寒烟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寒烟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温寒烟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寒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温寒烟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温寒烟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温寒烟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寒。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温寒烟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温寒烟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温寒烟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温寒烟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寒烟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寒烟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寒烟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温寒烟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寒烟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温寒烟劝道:“寒烟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温寒烟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温寒烟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温寒烟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温寒烟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温寒烟轰然而去!

温寒烟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温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温寒烟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温寒烟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温寒烟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温寒烟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烟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温寒烟,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寒烟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寒烟,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寒烟,你……何必如此。”

温寒烟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温寒烟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温寒烟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温寒烟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温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温寒烟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寒烟,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温寒烟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