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宫是女人聚集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通常八卦也多。

那小安子当真是个人才,借着办差时同旁人吐苦水,说日子难熬。

又吐槽温淑妃不会抓机会,明明侍寝能讨皇帝欢心,结果却因着窦氏被罚禁足云云。

一来二去,温淑妃被禁足三月的因果便传了出去。

掖庭狱里的窦春生洗去冤屈被释放。

往日掖庭里的女郎们受她恩惠结下善缘,不少人前来接她。

那时阳光正好,刁三娘把她送到门口。

窦春生不太适应外头的阳光,眯起眼用手遮挡额头。

窦春荷激动地走上前,高兴唤道:“阿姐!”

窦春生朝她抿嘴笑。

窦春荷握住她的手,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却无从说起。

刁三娘道:“都散了吧,莫要在这儿扎堆。”

窦春生同她行了一礼,“这些日多谢三娘照应。”

刁三娘打趣道:“我可不敢当,你能得淑妃娘娘抬举,我还怕你向她告状呢。”

此话一出,人们皆笑了起来。

一行人陆续离开,曹氏好奇问她跟长春宫的渊源。

窦春生眼里发着光,说道:“我从未见过这般有趣的女郎。

“淑妃娘娘虽年纪轻,却端方雅重,丝毫没有娘娘的架子,言谈举止叫人亲近。”

当即同她们说起在长春宫经历的情形,听得人们羡慕不已。

毕竟,能得贵人抬举,意味着以后的命运将会发生转变。

正午只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罪奴们每天都要劳作,一年到头是没有休息日的。

人们干的活计有印染、刺绣、纺纱,还有织布等等。

窦春生姐妹俩干的活计是纺纱。

鉴于她才得长春宫抬举,张嬷嬷对她的态度更和软了些。

这里头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每个人都是戴罪在身,是深宫里最低等的存在。

若是不服从管教,挨饿受打是家常便饭。

若是不幸生病,就全靠命硬了,死亡率非常之高。

若是运气好,遇到朝廷有喜事,天下大赦时,有的还能侥幸被放出去。

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夕阳西下,劳作了一天的女郎们总算收工。

掖庭里的伙食很差,给她们的不过是一碗由粗粮和菜叶熬煮的粥,配上少许腌菜便是一餐。

有的女郎擅女红,会私下里偷偷绣帕子给掖庭里管辖的内侍,由他们想法子带出宫贩卖换成钱银,换点口粮。

当然,这做法是触犯宫规的。

一旦被逮着,丢职不说,还得挨板子,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定。

但他们能从那些绣帕上捞点油水,故而窦春生用药很大部分都是这么来的。

时长日久,便已经形成了一条渠道。

属于底层人赖以生存的出路。

在伙房那边用完饭食,窦氏姐妹回到集体住宿。

一间屋里能躺下二十二人。

这个时间段属于个人,女郎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唠家常。

窦春生心里头藏着事,她知晓温淑妃被禁足的原因,也明白她想干什么。

因为她曾跟她说过,如果要撼动宫规,光凭一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望着周边受尽苦难的女郎们,窦春生的内心蠢蠢欲动。

温淑妃问她敢不敢搞事,只要她敢豁出去,那长春宫就会替她背锅。

她太渴望能光明正大为后宫的底层女性看诊。

太渴望她的《千金集》能继续完成下去,更不敢忘医者仁心,能救一人是一人的使命。

可是她又不敢赌注,她不怕死,却怕妹妹受到牵连。

这一夜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窦春生辗转难眠。

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她的心事,还是让窦春荷察觉了,再三追问之下,窦春生才说出心中的想法。

窦春荷只觉得她疯了,震惊道:“阿姐,你才从鬼门关逃出来,难道又要进去吗?”

窦春生看着她沉默不语。

窦春荷激动道:“你知不知道那些日我是什么心情?

“就因为去了一趟长春宫,你就狂妄到想要去挑战后宫体制,简直是天真!

“你醒醒好不好?

“你不是淑妃娘娘,她有娘家做倚靠,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是罪奴,罪奴你明白吗?

“我们只有一条贱命赌不起啊。”

望着她无法理解的表情,窦春生如鲠在喉,她黯然道:“我明白,可是二娘,我膨胀了。

“去了一趟长春宫,我便想要堂堂正正做个人了。”

这话扎到心上,窦春荷红了眼眶。

窦春生握住她的手,“像我们这样的人,余生一眼便看到头了。

“二娘,我心里头不甘心,我想把你拉出去,你明白吗?”

窦春荷落泪道:“可是阿姐,这就是命啊,这就是我们……”

窦春生打断道:“我不信命!

“现在长春宫给了我改命的底气,我想要去试一试,就试一次。”

窦春荷抹泪不语。

窦春生小心翼翼道:“我不怕死,却放不下二娘你。”

窦春荷:“你若没了,我在世上无依无靠,也是活不久的。”

窦春生似下定了决心,试探问:“二娘可愿与我并肩而行?”

窦春荷泪眼模糊,“非得走这步吗?”

窦春生坚定点头,“温淑妃为着这事已经赌上了前程,我不可负她。”

见她这般固执,窦春荷知道劝不住,只得泣不成声。

同她说开后,窦春生下定决心,将第一把火丢到了掖庭。

人们听说温淑妃为了让她们在生病时能得到看诊的机会,不惜惹怒君王被禁足三月时,全都欷歔不已。

曹氏激动道:“说到底,权贵就没把我们这些罪奴当人看。

“宫里头那么多宫女,做奴婢的到底命贱,哪有什么资格求医问药?”

另一人道:“是啊,更别提咱们这些戴罪在身的。”

“真是奇了,淑妃娘娘真有这般好心,愿意为着我们这些下人受累吗?”

“我也觉得这事邪门,好端端的,她何苦来着?”“对对对,这事一听就不靠谱,她能得什么益处?”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质疑,窦春生解答道:“诸位稍安勿躁。

“我与淑妃娘娘原本没有任何渊源,她却在危难时伸出援手,可见其仁善。

“更何况,我当初还是因为谋反罪入的掖庭,她救我,本就是大忌。

“你们仔细想想,救我于她有何益处?”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琢磨不透。

窦春生正色道:“先前我曾说过,淑妃娘娘跟一般的权贵不一样。

“她有把我们这些奴婢当人看,更不会看不起下九流的医婆。

“现在她因着我诊病触犯宫规一事被禁足,倘若你我还无动于衷,那咱们这些人便活该被病痛折磨至死。”

这话令众人沉默。

曹氏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我们人轻言微,又都是罪奴,能帮得了什么?”

窦春生:“我们可以为她请命。

“柴多火焰高,只要请命的人越多,天子定不会坐视不理。

“此举不仅仅是为淑妃娘娘,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一旦淑妃娘娘替我们争取到机会,那往后人人都有资格求医问诊,而不用忍着扛着,仅仅一场风寒就丢了性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起来。

窦春荷也加入了探讨,说道:“六宫婢女数千人,我们掖庭的女郎请命,也是为了她们。

“这么多年来,若不是阿姐懂医术,愿意伸出援手,外头的宫女也要受不少罪。

“这次阿姐能侥幸脱身,以后诸位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定不敢再像以往那般施救了。”

窦春生诚挚道:“入掖庭的这十余年,我扪心自问,不负医者仁心。

“今日我愿为淑妃娘娘请命,豁出去赌注一回,不知姐妹们可愿与我一起点燃这把柴火?”

人们各自沉默,都有些犹豫。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氏忽然道:“我去。”顿了顿,“反正都是一眼看到头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接着又一人道:“我也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长春宫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话把众人逗笑了。

接着女郎们全都活跃起来,叽叽喳喳讨论要如何请命。

窦春生望着那一张张热情的面孔,眼里闪动着湿润的光。

翌日,六十三名掖庭女郎相约跪在仁昭门前为温淑妃请命。

窦氏姐妹跪在最前头。

窦春生铿锵有力道:“罪奴窦春生,为长春宫淑妃娘娘请命,恳请圣上宽恕娘娘体恤六宫侍婢之心!”

窦春荷:“罪奴窦春荷,为长春宫淑妃娘娘请命,恳请圣上宽恕娘娘……”

“罪奴马艳华,为长春宫淑妃娘娘请命……”

“罪奴张玉安……”

六十三名不怕死的女郎挺直腰板,顶着烈日,齐齐跪在仁昭门前,此起彼伏自报家门为长春宫请命。

这是掖庭罪奴们第一次凝聚到一起,为长春宫,也是为自己,掀起的一场抗争。

六十三人,皆是女性。

有的饱经风霜,有的年轻稚嫩,有的佝偻着腰,有的内心恐惧。

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们站出来了,哪怕脆弱且不堪一击。

终归鼓起勇气站出来了。

那一刻,不同时代的灵魂,不同时代的女性,跨越被封建皇权围堵的高墙,与温颜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