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魔宫所在之地, 是弃神谷内唯一的一座高山,山势险峻,挺拔陡峭,如一柄利剑直插苍穹, 从谷内任何一个地方, 都能看到这一座高山, 以及山顶上持续动荡的护宫大阵。

那动荡不休的的大阵实在不同寻常,早已引起弃神谷内其他妖魔的注意,但魔君在谷内的威势甚重, 无有魔君召令, 这些妖魔鬼怪轻易不敢踏入魔宫的地界内。

沈丹熹透过窗棂的雕花望了一眼魔宫所在的山峦, 抹去银镜上的铭文,将镜子重新放回到妆台上。

她不想和蛇妖洞府的妖侍们发生冲突, 离开之前, 从妆屉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根灵木簪子刻下一串铭文。

铭文簪子上灵光流转, 化为一具与她身形样貌相似的傀儡, 躺上床榻休憩。

沈丹熹为傀儡盖好被褥,在身上施了一个隐匿的法诀,推开窗棂缝隙, 闪身遁出屋外。

守在外间的妖侍听到窗户声响,疾步跑进来, 确认夫人还安稳地躺在床榻上, 才暗松一口气。

那妖侍犹豫片刻,为保险起见, 直接矮身跪坐在了床脚,守在了榻边。

沈丹熹出来蛇妖洞府时, 正好见到一束五彩流光从天边射来,流光落至大门外,光芒如片片翎羽剥开,露出当中的洈河水神。

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直接打了一个照面。

洈河水神被囚三十年,乍然见到神女殿下,眼角微微酸涩,险些落下泪来,她快走几步上前,双手交叠,施了一个主臣之礼,唤道:“殿下。”

沈丹熹伸手扶起她,心中难掩惭愧,“清漪,你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

若非当年自己年轻气盛,非要为一些口舌之争大动干戈,让清漪为她引路闯入弃神谷,她大约也不会有此一祸。

清漪听她如此说,便知殿下已经知晓了一切,她摇摇头,说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会沦为阶下囚,与殿下何干?殿下从未对不起我过。”

沈丹熹一时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好,她猜想在真实发生的过去里,沈薇必然没有先带着清漪离开——她不可能弃下殷无觅不管。

之后离开弃神谷,沈丹熹从飘入意识的画面里,也再未听谁提起过洈河水神,她不知道清漪最后有没有成功离开这一处困了她三十年的地界,重新回到那一条肆意奔流的长河中。

沈丹熹转头看了一眼魔宫的方向,过去发生过的事,皆已成定局,这个时间段的她躺在九幽的灰烬里,受着光阴的煎熬,她救不了清漪,也救不了自己。

她受够了这种无能为力。

……

九幽实在是个枯燥乏味的地方,他们坐在小土坡旁边,漆饮光事无巨细说了许多外面发生的事。

沈丹熹安静地听着,直到听他说他曾去冥府借照魂镜,想要照看她的魂相,她才一下直起腰来,直直盯着他问道:“所以你曾经是怀疑过她的?”

原来还是有人能发现她和穿越女的不同,这个人却不是她的父君沈瑱,而是一个从小便与她争来斗去的死对头。

漆饮光攥紧了袖口,语气中带着悔恨,“可惜,照魂镜没能照出魂相来,殿下是由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山魂水魄所聚,当时的我无法判断,照魂镜是不是本身就照不出殿下的魂相,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深究。”

他当初怀疑沈丹熹被人夺舍,尽管这个怀疑十分荒谬,还是试图去验证过。

若按照寻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对方灵台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岂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饮光同沈丹熹之间的相处,本就同一般人不同,比起朋友,用“死对头”来形容,要更为贴切些。

若说两人之间有点情谊,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彼此见面,多是争锋相对,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也不算亲厚,漆饮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无觅之间的事,有几次差点没把殷无觅打死,屡屡叫她不满。

那个时候,他和沈丹熹的关系已十分紧绷,连见她一面都难,更遑论查探她的神魂。

与魂魄有关之事,当属冥府最为了解和擅长。

漆饮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怀疑,就想查探昆仑神女之魂,实属冒犯,不可为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父母凤君和凰主都绝不可能会支持他。

为了找到在对方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伤及到对方的方法,漆饮光魂魄出窍,偷潜入幽冥鬼域里混迹多时,终于打听出冥府阴司宝库里,有一样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费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绘的折扇,潜入宝库,偷走照魂镜。

跟神女关系越发恶劣后,漆饮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长居昆仑,几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经与她关系亲厚的密友,也渐渐疏远,想要见神女一面,也变得困难。

不知不觉间,环绕在沈丹熹身边的人,大多数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试。

只可惜,他耗时耗力,在冥府里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镜,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看不到魂相,自然也无法断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饮光从昆仑离开,拿着照魂镜照了许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见的沈丹熹,这破镜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头,一时没控制住,啄碎了镜面。

冥府的右殿阎司循着照魂镜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宝镜,气得手抖。

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潜入阴司宝库偷盗就算了,还将宝镜损毁,哪怕郁绘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饮光坐在油锅边缘,看着里面翻滚哀嚎的罪魂,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不死心地逼问郁绘,为何照不出魂相。

郁绘不知他拿着照魂镜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镜虽是神器,却也有局限之处,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见。

郁绘看他年龄尚小,还是只嫩孔雀,没有真的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饮光锁住,吊在油锅上方,回道:“照魂镜只照这世间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沈丹熹听完,重复了一遍郁绘当年的那句话,说道:“照魂镜照的是这世间可照之魂,当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样的,你就算继续深究也没用。”

漆饮光被押回羽山禁足,养伤了养了许久,就算伤好之后也依然很难再见到昆仑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仑为神女举办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见到她。

神女生辰宴后,漆饮光绞尽脑汁寻了许多借口留在昆仑,试图修复和神女的关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体会到她与从前的不同,最终让他彻底失控走向了极端。

漆饮光从他的角度,说了许多他能知道的事,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实在太哑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咙,“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饮光喉结滑动,抿了抿干涩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态度上明显的软化,听说了他曾试图找过她后,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时那般尖锐了。

可这样非但没有让他心里觉得好受,反而让他更觉难过,她一个人躺在这样无望的地界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取代自己,无人记得她,无人寻找她,该得多绝望。

他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道:“殿下,没关系,我还能继续……”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她醒来之前,看到的弃神谷里的画面里,漆饮光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确成熟了很多,也更善于忍耐了。

沈丹熹站起身来,“罢了,别说了,你之前也说过这就是契心石从时间长河里抽出的一段过去,在石内重现,就像是一个仅存于契心石内的泡沫,等时间一到,泡沫就会‘啪’一下粉碎,再不复存在。”

“过去已成过去,你终究不曾在这个时间段里进过九幽,过去的我也永远不可能听到你说的这些话。”

“所以,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这个时候的她,也永远无法知道,原来煎熬是有尽头的。

漆饮光跟着她一同起身,长眉微蹙,嘴唇动了动,又无声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抬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台,找了一个其他的消磨时光的事情,问道:“你想去那里看看吗?”

漆饮光配合地点头。

他们从小土坡出发,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来,这个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残骸,残骸骨骼巨大,上面缠绕着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九幽已经算是独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头上缠绕的藤蔓枝叶,回头道:“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等你的伤好。”

漆饮光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渍斑斑的下摆。

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已经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断骨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给他留下的位置,继续道:“不用着急,这里的时间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无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只用一天就解决了这一世,那换作九幽的时间,你和我也要面对面一年。”

漆饮光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牵了下唇角,“在这个鬼地方,看来还是身躯更受罪一点,我刚被囚入此地时,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饮光嗓子受伤不能多说话,沈丹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她太久没有与人交流了,能有人倾听也是好的。

“在这里虽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还是要比身躯更轻,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像你这样弄得伤痕累累。”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只会比身躯更脆弱,魂魄不会痛,不会累,但是魂力会衰竭损伤,且难以复原,身躯受了伤累,却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一见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闭上了嘴,显出不悦的神色。

她不喜欢隐忍,顺手从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细细的断骨威胁,“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细骨很脆,折断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断裂处尖锐得宛如一根锥子,悬在漆饮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她现在的魂魄污迹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带恶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觉得无法忍受。

漆饮光没有躲,只顺从地敛了敛目光,哑声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到何处,殿下不是也只能看着我么。”

他说完,微敛的眼睫又抬起来,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只看向她。

断骨悬在他眼珠外,也没有再进分毫,两人面对面地对视良久,这样的漆饮光反而让她觉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没舍得真的刺伤这一双活着的眼睛。

这鬼地方除了彼此,确实没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费心费力地找过自己后,她对漆饮光宽容了很多,“你为什么会想找我?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

他们在人间相遇,是她的一句话,就让刚破壳不久的孔雀被迫离开家,离开父母,被约束在昆仑。

他来了昆仑后,被日日拘束着,随同她一起学习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礼教,沈瑱到底是长辈,许多时候并不方便出手管教这只叛逆的孔雀,漆饮光若是犯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训他。

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沈丹熹只要出现在他视线内,这只孔雀就气恼地头顶冒火,他是火性鸟,“头顶冒火”冒的是真火,还因此烧毁了昆仑好几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开始随身带一只水神兽,一见他头顶冒火,那水兽就张嘴喷他,被浇了几次落汤鸡后,他终于开始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雀火。

从他离开昆仑之前,他们哪一次见面不是互不顺眼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与她不对付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试图找过她的人。

真是可笑呢。

漆饮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丢下的断骨,“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漆饮光也抬起眼来,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无奈地笑了下,许多话又被堵回了嘴里。

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漆饮光身上有伤,疲劳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撑着眼皮陪她,到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丹熹是魂魄状态,并不会产生身体上的疲累,便也没有想要瞌睡的时候,以往为了消耗时间,都是强迫自己入眠。

漆饮光睡着后,她便又无所事事起来,但现在比起独自一个人时,却要好过得多。

只是每隔上一段时间,她便靠过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是个活物,到最后她干脆将手搭在他腕上,抚摸着他的脉搏。

漆饮光睁眼便近距离对上她的眼睛,余光瞥见她从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直接侵染上她的魂魄,沈丹熹立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了几步,“别碰我。”

她独自一人呆了太久,早已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她可以触碰他,但反过来不行。

漆饮光蜷缩回手指,脑子里有些昏沉,“抱歉,我刚才还没清醒。”

“你身体很烫。”沈丹熹搓了搓被他握过的指尖,迟疑片刻,重新蹲下身,打量着他的情况,担忧道,“你不会在外面的我结束这一世前,就先死了吧?”

“不会。”漆饮光露出一点身上的伤口,“发热是因为伤口在愈合。”

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已经不哑了,虽然伤口愈合得很缓慢,但这具身躯的确在自愈。

“我会陪着殿下,直到最后一刻的。”

……

弃神谷中,清漪看着神女殿下的眼睛,不知为何她会露出这样无可奈何般的遗憾眼神,她随着神女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魔宫,问道:“殿下想去魔宫?”

沈丹熹垂下眼睫,点了头。

清漪从水镜里看了他们许久,知道神女殿下为了那个男人舍弃了多少原则,改变了多少,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自己就能令她幡然醒悟,虽有所预料,可到底还是失望的。

清漪往后退开一步,“您还想去救他?”

沈丹熹摇头,“我去杀他。”

清漪劝说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闻言猛地顿住,她抬眼看去,从神女殿下的眼中看到一片森然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抱歉,我无法送你离开了。”沈丹熹说道,周身灵气流转,拂动衣袂翻飞。

清漪原本想说“不论是救他还是杀他,都不值得殿下为他冒险”,可她见沈丹熹去意已决,已是阻止不了,只好道:“殿下无需为我操心,洈河是我诞生之地,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的。”

沈丹熹最后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身形化作流光朝着山巅魔宫飞去。

神力撞上魔宫大阵结界时,魔宫内的混战还未停歇,屠维还在与魔君对峙,试图拖延住他,即便听了魔君那一番言论,他依然选择了放任清漪离开。

清漪以为他们只打过两回交道,可实际上,屠维不止见过她两次。他以前深得魔君信任,是魔宫守将,经常出入魔宫,时常能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湖底那一座宫殿中的情形。

屠维知道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沿着湖底的游廊行走,然后坐到水晶宫的顶上发呆。她喜欢流动的水,而不是一片静谧的湖。

洈河一战,屠维险些丧命在那凶险翻涌的水浪之下,比起仇怨,更让他铭心刻骨的是酣畅淋漓的对战,他至今都还记得洈河水神立于浪涛之上的勃勃英姿。

屠维觉得,比起在静水中生,她想必更愿在急流中死。

坍塌的水榭内,魔君终于从座上起身,他抬起手来,握了握拳,磅礴的魔气从他身上爆出,威压四散,瞬间便将四周的妖魔压得滚落地上,匍匐在地,直不起身来。

好些追随屠维的妖魔,直接被魔气贯穿,爆体而亡。

锵——

屠维用力一掷,将偃月刀插入地底,他同样释放出浑身魔气,与之相抗。两道魔气激烈地对撞到一起,轰隆一声巨响,残败的御花园越发坍塌成一片废墟。

沈丹熹的神力就是在这时砸向魔宫的大阵,她的一击将大阵全部激活,沈丹熹快速扫过层叠交错的法阵线条,悬空而立,闭上眼睛。

在她身周,金茫流转,凝聚出一具高逾百仞的金身法相,法相凛眉肃目,玉带飘飞,臂上金钏映着耀眼的日光,祂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尖如同拨动琴弦,从魔宫上空的阵线上拨过。

法阵线条在祂指下扭曲,断裂,魔气从阵中流泻而出,不消片刻,猝然崩溃。

“昆仑神女,果然不同凡响。”魔君镇压着屠维的魔气,还有闲暇关注自己被破的护宫大阵,他加快了走向屠维的脚步,嘴角含笑,“看来孤得快些解决了你,才好迎接到访的贵客,免得失了礼数。”

屠维大喝一声,提起偃月刀,朝魔君杀去。

半空中,沈丹熹敛回金身法相,看也没看那方打斗的魔君二人,直接往湖中遁入,漆饮光也从水里冲出,气恼地迎上去,试图阻拦住她。

“沈丹熹,你还是来了。”

竟然还为了救他放出金身法相。

漆饮光气极,怒而笑道:“可惜你还是来晚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你要真杀死了他,我也就不用来了。”沈丹熹挡开他的剑,与他错身而过时,还不忘嫌弃地骂了一句,“没用的走地鸡。”

漆饮光:“……”他只是不喜水,也不擅长水下寻人而已。

漆饮光被她一身凛然杀气掠过周身,脊椎骨上窜过一阵麻意,汗毛几乎是立刻就竖了起来,他倏地回头,看着沈丹熹的身影没入水下,想也没想地跟着跳回水里。

洈河水神被散入湖水里的仙元已被殷无觅吸收殆尽,湖水再无自净的能力,魔气和兽血将湖水污染得浑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也是为何漆饮光在水里扑腾良久,却始终未能找到殷无觅。

沈丹熹入水之后,指尖释出一枚铭文,浑浊的湖水以她为中心,迅速地回复干净澄澈,在水中寻物于她而言轻而易举,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是一个人。

沈丹熹立刻便锁定了殷无觅的所在,往湖底深处游去。

殷无觅躺在水晶宫的一座殿宇里,他周身的伤已基本愈合了,只是吸纳入体的仙元与妖气相斥,无法共存。

他在感受到仙元的滋养之后,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舍弃那一枚他用尽心机得来的蛇丹。

殷无觅将蛇丹逼出体外,内窥自己被仙元清洗过的身躯,比起妖丹,仙元更能滋养他的身骨,他这一具半妖之身,原来还可以走仙途。

他从前以为,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是拖累,他一心想要洗去那一半血脉,成为真正的纯妖,但如今看来,竟是妖的那一半血脉拖累了他。

殷无觅静静地浮于水中,看见琉璃壁瓦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游来。

见到她,他并不惊讶,他已经习惯神女殿下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朝他奔赴而来。

他一个卑贱的半妖,的确不配站在昆仑神女身侧,所以他将她拉下高坛,要她和自己一起跌入尘泥,但现在,他找到了一条能够与她一同登上高坛的途径。

殷无觅看着她穿过一道门廊,漂亮得宛如一朵水中盛开的春花,朝他游来。

他张开手臂迎向她,心想,如果他想要她的仙元,她也会答应吗?

殷无觅越过她,见到半透明的琉璃壁砖之后,又追来一道身影,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那个不止一次插手他和神女之间,将他一脚踩入湖中,试图置他于死地的羽山少主。

同样是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能是妖神,而他只能是诞生于幽暗之地的半妖?

殷无觅时常觉得世道不公,但有些时候,却也觉得世道偶尔也是公平的。

就算是妖神又如何,终究不也没能争过他这一个低贱的半妖么。

殷无觅翘起唇角,抬手,张开怀抱,拥住朝他游来的神女,余光看到那只骄傲的孔雀少主表情狰狞,愤恨地捏碎了门廊的琉璃玉柱。

但下一刻,殷无觅嘴角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鲜血从他们之间溢开,染红了周围一片水域。殷无觅低头看到贯穿在自己心口的伤,还有些难以置信,“薇薇,你做什么?”

沈丹熹右手按在他心口的伤上,将清漪的仙元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出来。

闻言,抬眸看向他,眼底森然如冰,回道:“取回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

漆饮光的伤好了后,他们又慢悠悠地朝着九幽中心那座高台而去。

九幽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时常还会停下来休息,就如沈丹熹所说,九幽的时间太多了,多得就像是地上沉积的灰烬,就算外面只一天的时间,堆砌到九幽便是一年的光阴。

沈丹熹刚入九幽时,为寻出路,曾一个人围绕这座高台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有人陪着一起,和独自一个人摸索,感觉终究不一样。

就这样一路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走走停停间,还是到了九幽中心的戮神台。

这一座戮神台有百丈之高,台中心存放着古神泓的棺椁,九头魔神巨大的蛇躯就盘缠在棺椁之上,即便风化成灰也尽忠职守地护佑着它的主神。

神剑钉穿了蛇躯,剑尖的神力没入棺椁当中,亘古不变地镇压着叛神,无法撼动。也许要等泓和祂的一众臣属全都风化成灰,再无所存之时,这柄剑才会倒下。

沈丹熹和漆饮光登上高台,站在残破的蛇躯之下,只能远远打量那一副棺椁,隐约能见棺上封印的铭文,再近些他们便无法靠近了。

他们围着斜插在戮神台上的大剑漫步,大剑上缠绕着繁复的剑纹,自剑纹沟壑中隐约有神力流动。

沈丹熹早便研究过这剑上刻纹,甚至对剑纹中的神力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曾试图在神剑上寻找出去之路,可惜并未成功。

九幽之地,只进不出,这是天规所定,并非她一人能够撼动。

“漆饮光,九幽这么大,你是怎么能正好就找到我的?”沈丹熹隔了这么许久,才想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要在九幽找一个人是很难的,那个时候她被掩埋进了灰烬里,若不刨开灰烬,就算从旁边走过都发现不了她,更何况,照漆饮光的说法,那时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她会被囚在九幽。

沈丹熹当然能揣摩得到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将她彻底以往的亲朋好友,她就算出去以后,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博取他们的怜悯。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两人的臂膀轻轻相贴,他道:“为了入契心石,我和殿下通过寄魂花结定了一个契约,我可以通过契约感应到殿下的存在。”

沈丹熹先前便听他细说过寄魂花,“这个花是你与后来的我所结定的契约,也能感应到过去的我的魂魄?”

“嗯,想来是的。”漆饮光颔首道,他当时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应,只是冥冥之中有种直觉,想要往这个方向寻来。

沈丹熹顿住脚步,抬手摸向他的心口,“是永久的么?”

漆饮光因她的动作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暂时的,花谢后,契约就断了。”

沈丹熹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想来也是,她怎么可能会糊涂到为了解除一个契约,而又和另一个人绑定一个契约,即便这个人是漆饮光。

沈丹熹修习阵术,自然知道这种短暂却强大到能够蒙蔽天道圣器的契约,承载它的花种,必定没有那么容易培育出来。

这花靠血肉哺喂,以宿主七情六欲为食,什么样的情感才能够让他为她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五彩的霓虹从天边卷过来时,沈丹熹蓦地睁大了眼睛,她转过身,怔怔望着远处极快逼近过来的光芒,这是她被困九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虹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限定的泡沫就要破了?”沈丹熹一瞬不离地望着霓虹,眼尾染上傲然的笑意,“我就知道,我会很快结束的。”

直到看见湮灭这一方天地的虹光,她才算是彻底相信了漆饮光说的话,毕竟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段外面的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经历,编造谎话。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温热的体温渗透入魂魄,沈丹熹轻轻抖了一下,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那逼近的霓虹中抽离,落到身侧之人脸上。

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漆饮光凝视着她被霓虹镀染上一层斑斓光泽的魂魄,俯身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沈丹熹微微一怔,即便有所预料,他这句话还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让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丝涟漪。

霓虹逼近,九幽在湮灭,她的神魂也在随着九幽一起湮灭。

沈丹熹放任了心里的涟漪荡开,反正此时的她也只是一个正在湮灭的“泡沫”罢了,并不会对外面的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仰头盯着他,霓虹的光映照在他眼中,使得他这一刻的眼睛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漆饮光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如瓷器般皲裂的脸颊,“嗯,我知道。”

沈丹熹忍不住笑了,就如从前每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那般,哼声道:“胆小鬼。”

霓虹席卷了戮神台,她最后那个笑和话语都一起破碎在了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