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拂音“啊呜”哼唧两声, 气得喷鼻。方才形势仓促,她一时间没想好伪装成什么样子,把化形符贴到身上时,只想到沈丹熹那一句流浪小狗, 化形符如她心愿, 当场就将她变作了狗。

他们的说话声又引来了村口一些聊天的妇人, 有妇人道:“我家里倒是还剩了一些饭菜。”

沈丹熹高兴道:“多谢居士,老道也不白吃白喝,我这里有些保家安宅的符箓, 贴在门上可以驱邪避凶, 妖魔不侵, 跟居士换口饭吃。”

村里的人闻言都笑了,摆手道:“就连修士都没什么用, 更别说你们这些坑蒙拐骗的道士了, 光是嘴上说得好听,要真是遇上了什么妖啊魔的, 那几张鬼画符的破烂黄纸能有什么用?”

对于凡尘中人而言, 修士便如同世外仙,大部分凡人见着修士,都会尊称一句“仙长”, 沈丹熹和白拂音还是头一回碰见对修士这般不屑一顾的凡人。

她们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村民的反应,发现瞧不上修士的还并不是个别。

沈丹熹装作被饿得受不了的样子, 急道:“老道可不是骗子, 我的符箓是真的有用,最近外面妖魔猖獗, 这样的符箓大家都抢着要。”

一个扛锄头的村夫说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这十里八乡都有山魈娘娘庇佑, 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安全得很。”

山魈娘娘?

沈丹熹垂下眸,和脚边的小土狗对了一下眼神。

村里人不屑要她的符箓,不过见她风尘仆仆,也确实劳累,还是发了点善心招呼沈丹熹进村。

沈丹熹跟在那位家里有剩饭的妇人身后进村,脚边跟着小土狗。

小土狗一进村子,就被村中养的狗盯上,它们对这一只侵入了地盘的外来小土狗很是凶狠,围在她左右,龇牙咧嘴地想要驱赶她。

白拂音被一群狗追得上蹿下跳,气得想要散出灵力削掉它们的脑袋。

恰在这时,一只手伸来抓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提起来抱入怀中。

沈丹熹抬手覆在小土狗的脑门上,神识传音,说道:“别乱来,当狗就要有当狗的样子。”

白拂音:“……”

白拂音气得张开嘴,想要一口咬在她手上,沈丹熹警告道:“敢咬我,我就将你送给村里大娘,让她把你宰了吃狗肉。”

小土狗阖上嘴,用力磨了磨牙,神识传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入沈丹熹耳中,“沈丹熹,你给我记着!”

沈丹熹浑不在意,用木杖驱赶围来的村狗,跟着妇人进了她家的院子。

妇人去厨房热饭,叫她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沈丹熹连忙道谢。

白拂音磨了一会儿牙,鼻息间嗅到她身上清淡的兰花花香,她忽而安静下来,半晌后又猛地仰头看向她,从狗嘴里吐出一声嗤笑,说道:“沈丹熹,你该不会是在报复我吧?报复我没有让你和表哥假扮成夫妻,可我也并非故意为难,人间的货郎的确少有带着妻子一起的。”

沈丹熹转眸打量着这个平凡的农家小院,她先前所说的话,也并不是在胡编乱造,因弃神谷内的动乱,许多妖魔鬼怪逃窜入人间,玄门发放了许多符箓出去,现在在外行走,几乎每家每户都贴了抵御妖魔的符箓。

可在这座村子里,从她进村以后,没有在一家门户上看到符箓的影子。

看这村中居民生活闲适,家宅也无任何损毁,倒的确是没有遭过妖魔侵袭的样子。

她目光落在堂屋中间的神龛上,闻言,随口应道:“表哥表哥,三句话不离表哥,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

白拂音被她噎得一顿,继而道:“我心悦表哥,自然常常念着他。沈丹熹,你当真喜欢他么?你若喜欢他,便会同我一样,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他,又岂会觉得厌烦?”

沈丹熹现在最厌烦的,就是殷无觅这个人。

白拂音观察着她神情,挑衅道:“你如果不喜欢他的话,为何还要吊着他不放?是因为舍不得这个依靠么?”

沈丹熹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她以前天赋卓绝,前途不可限量,身后又有身为道君的父亲做后盾,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存在。

但如今父亲陨落,母亲早已不在,她自身的修为又停滞在金丹寸步难进,与被殷林两家争抢的殷无觅相比,的确是高攀他了。

沈丹熹冷然道:“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白拂音冷笑,“说得倒是清高,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不归还当年指腹为婚时交换的信物,正式向殷家表明,你们这一门婚约不作数?”

“我是有此意。”沈丹熹说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你满意了?”

白拂音的确是满意了,她总算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表哥长表哥短”地念叨。

沈丹熹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一座小小的神龛上,目光细细地打量神龛内的神像。

神龛并不大,约摸三尺见方,用木板钉在墙面上,里面摆着泥塑的神像和一个土碗做的香炉,此时那土碗中的供香烧了大半截,还剩手指长一截香在燃烧着。

从碗里的香灰来看,这家人应是对供奉极为上心的,每日早中晚都会有三柱香。除却这一个土碗外,旁边竟还摆了一个小一些碗,里面也插着三炷香。

整个堂屋里都弥漫着一股线香的气息。

这就是山魈娘娘么?

沈丹熹想使用灵力探一探这山魈娘娘的神龛,想了想,又收回了手,在未弄清楚情况之前,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比较好,以免打草惊蛇。

她将全幅心神都放在了神龛上,一时间没有注意腰间的传音令在微微闪烁,白拂音收回勾动她传音令的爪子,眯起一双圆润的狗眼睛,眸中隐含得意之色。

那位好心肠的妇人已经热好了饭菜端上桌来,甚至还真的贴心地为小土狗捡来了一堆吃过的鸡骨头。

沈丹熹道过谢,坐在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装作好奇地问道:“敢问居士堂屋中供奉的神像,便是山魈娘娘么?”

妇人笑呵呵道:“是,山魈娘娘是我们惊鹊岭的山神,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娘娘,有她庇佑着我们,什么妖魔鬼怪根本不敢来造次。”

沈丹熹观她神色,的确对山魈娘娘极为信奉,便又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打探了一些关于山魈娘娘的事由。

妇人转头望向堂屋神龛,面上有些骄傲道:“道长,你别看我就是个农妇,但我家的闺女可是山魈娘娘的座下仙童,跟着娘娘一起修仙的,我每天给娘娘上香时,也会额外给她上一柱,希望她以后出息了,能和娘娘一样,庇佑我们。”

沈丹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明白那小碟子里的香是为何。

仙童?这个山魈娘娘果然有问题。

农家质朴的方桌下,白拂音对着那一碗啃过的鸡骨头龇牙咧嘴。

从这座村子出去,走入树林里,白拂音便撕掉了身上的化形符,立即变回人身。

沈丹熹捧着一团用树叶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戏谑道:“怎么这么快就变回来了?你在村子里的时候都没有吃,大娘好心给你打了包,你总得尝一口吧。”

树叶摊开,赫然是那一堆啃过的鸡骨头。

白拂音恶心得直皱眉,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将鸡骨头洒得到处都是,没好气道:“沈丹熹,你别太过分了!”

沈丹熹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也是,狗好像不能吃鸡骨头,容易划破肠子。”

白拂音扬起披帛,剑气在薄纱之间流动,让柔软的纱变得锋锐无匹,边缘闪动着凛冽的剑气寒光。

沈丹熹一枚铭文已经掐在了指尖,白拂音用力一甩,披帛从她身侧擦过,击穿了她身后一株大树,随后扯回披帛,气呼呼地走了。

沈丹熹看了一眼轰然倒地的树,收回指尖铭文。

两人各走各的,却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在下一个村子外碰了头。白拂音这次比她先化形伪装,扮做一个受妖魔袭击而流离失所的女子。

沈丹熹古怪地看她一眼,配合她化作男子模样,对她伸手道:“走吧,娘子。”

白拂音蹙眉,“你少占我便宜。”

沈丹熹哼笑一声,“这回是你先化形吧?白大小姐那么清楚人间事,应该知晓像你这般样子,身边若没有个男人,能走到这里来么?”

白拂音表情难看得能掐出水来,不情不愿地将手放到她手心里。

两人相携进了村子。

这一座村子和她们先前去的那一座没有多大差别,村中看不见什么符箓和法器,每家都供奉有山魈娘娘的神像。

沈丹熹和白拂音一连走了好几座村寨,几乎都是这般情况,惊鹊岭一带的村寨提起玄门修士时,神情都极为不屑,只对山魈娘娘虔诚信奉,惊鹊岭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祭礼。

今年的山神祭礼便在三日后,而负责主祭的正是惊十村。

快要入夜,沈丹熹和白拂音在一座村里暂时落脚,整理了今日探听到的情况,准备通过传音令传于大家知晓。

沈丹熹捏住玉珏,投入神识,这才发现其内多了好些消息。先前她与白拂音在神龛前那一段对话,不知为何传入了音令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她打算还回信物,解除婚约这一段话。

殷无觅的消息积压在音令中,她点开了一个,音令立时传出他气急的声音,“沈丹熹,我不同意,我绝不会同意的!”

后面还有一些其他同伴的安慰,柳珩之的声音夹在其中,笑盈盈道:“殷师兄,感情之事要两厢情愿才最美,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再之后便是康缘师叔的一声严厉的斥责,“我将传音令分发给你们,是让你们互换有用的消息,而不是在此闲聊无关之事!”

一场闹剧,这才收场。

沈丹熹抬眸看向对面的白拂音,她们借住的这一家农户,房间不多,两人只能挤在同一间房里。

白拂音已脱了鞋袜,翘着一只脚坐在床沿,裙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趾,左右晃了晃。

她唇角噙着一点笑意,纤眉微挑,眼中映照着桌上烛光,不避不让地迎向她的目光,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透出一股洋洋得意。

“沈丹熹,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你可不要反悔哦。”

沈丹熹没想过要反悔,就算没有白拂音在这里挑拨离间,激将于她,她本也打算还了信物。

何况,她现在一心只想摸索清楚自己魂上的怨气是怎么回事,根本无心情爱一事,以前对殷无觅的那点少女情怀,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正如白拂音所言,她既已不喜欢他,便不应该用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婚约,将他绑缚在身边。

先前是她顾虑着两人之间毕竟一同长大,有着多年情分,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如今叫白拂音这么一搅合,倒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当天夜里,沈丹熹一闭上眼,便又坠入了梦魇之中。

她整个人都沉入那一片死寂的天地里,瞳孔之中所能看到的景象,只剩下漫天飘飞的灰屑。

一片一片的灰屑落来脸上,身上,将她掩埋入尘土,她心中充斥着被人顶替的不甘,愤怒,怨恨,一次又一次试图从这片死寂的天地里挣脱出去,却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剩下绝望的麻木。

“沈丹熹!沈丹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不会是要死在这里吧?”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传入意识,“你就算要死也别死在我床上!”

沈丹熹的意识终于从那片死寂的天地里挣脱出来,猛地睁开眼睛。

白拂音被她瞳孔深处溢出的恨意惊得直起腰来,谨慎地再次喊道:“沈丹熹?你还没清醒么?”

沈丹熹听到她的声音,缓缓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瞳中外泄的情绪已经被压回心底。

入眼是农家简陋逼仄的房间,窗外泄进一点天光来,将屋内照亮。

白拂音跪坐在她身侧,神情之中还带着警觉,打量着她。

她显然也才刚起不久,还未梳妆,披散的黑发从肩上垂落下来,堆积在床褥里。

看到她恢复正常,白拂音紧蹙的眉才松开些许,神色复杂难辨,问道:“你怎么回事?只是睡个觉怎么会将自己的五感六识都封闭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难不成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趁机要了你的命,解决掉你这个麻烦么?”

沈丹熹没有注意到她古怪的神色,抬手揉了揉额头,疲惫道:“多谢。”

若非是她,她还不知道要在那一个梦魇里沉沦多久。

白拂音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道谢弄得一愣,片刻后,才重重哼一声道:“你要是在我身边出了事,我没办法向表哥交代。还有,你最好记着你说过的话,早点将信物还回去。”

沈丹熹从床上坐起来,“今日见到他,我就还回去。”

白拂音没料到她竟如此配合,诧异道:“今日?”

“怎么?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沈丹熹淡声道。

经过昨晚一场魇梦,她魂上的阴霾又重了许多,提及“殷无觅”也再难以生出以前那般情愫,更多的只有没来由的厌憎,只想彻底与他撇清关系。

白拂音扬起笑脸,期待道:“你最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