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君从阴司回到昆仑时, 正是日出时分。
昆仑的日出较晚,直到辰时朝光才铺满山川。沈瑱离开昆仑七日,昆仑山中雪风已消,寒霜尽融, 又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深春之景。
比繁花更热闹的, 还有昆仑上下沸腾的流言蜚语。
昆仑君轻车简行出门, 回来时亦很低调,只一驾车马从天际驶过,横越天墉城上空时, 沈瑱伸手推开车窗, 听了一耳朵城中如潮水一样的声音。
宋献道:“属下已命人引导城中流言, 关于殿下和阆风山主解契的言论少了很多,只是要彻底遏止, 还是有些困难。”
毕竟, 以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就算阆风山主没有过错, 众人也只会无条件支持神女, 更何况神女剖丹相送本就是事实。
想要彻底捂住昆仑子民的嘴,除非身为昆仑之主的沈瑱亲自下一道封口令,堵住天墉城中的悠悠众口。
沈瑱将窗阖上, 车厢内又恢复宁静,他重新低眸看回案几上的照魂镜, 镜子上盖了一张纤薄的锦帕, 遮挡着镜面,但透过锦帕依然能看清照魂镜上的细节。
在照魂镜旁侧还放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屉大大小小的长明珠。明珠有光,但不刺眼, 光辉柔柔地笼罩整个车厢。
沈瑱隔着锦帕细致地抚过照魂镜外缘镶嵌的那一圈古老铭文,他沉吟片刻,又将指尖落入镜面上那一个损伤点处,掐出一缕游丝般的灵力小心渡入破损的镜面试探。
良久后,从那破损点的最中心处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妖力残留。
“混不吝的小家伙。”沈瑱低喃,难怪他第一眼看到照魂镜面的损伤点时,就觉得那破损的痕迹十分眼熟,让他想起很久之前,昆仑宫内,不论玉器银镜,还是梁柱石墩,遍是坑洞的时期。
果然是那张尖利的嘴。
沈瑱心下叹息,以灵力仿制了照魂镜上几枚铭文,拂手送入匣中的长明珠内。
做完这一切,他将匣子交予宋献,吩咐道:“回宫之后,将这匣长明珠嵌于灯座上,送去熹微宫。”
宋献颔首接过,“是。”
昆仑君回山,昆仑的山水皆有感应,就连草木都要比前几日精神一些。山门的环云之上升起祥云霞光。
从天墉城中逐渐平息的舆论,沈丹熹也猜出来这是沈瑱有意压制,她不想在此事上慢慢拖延,解契一事,她势在必行。
收到陆吾神将所传神君回山的消息,沈丹熹便到悬星殿来等着了。
听到车辇的摇铃之音,她从悬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驻台,仰头望向半空落下的车辇。
天马嘶声长鸣,收拢羽翼,拖着身后车辇平稳地降落至地,马蹄在台面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脖上柔顺的鬃毛被风拂得飞扬。
现今人间动乱,怨气横生,还有弃神谷的妖邪趁着天下大乱,在人间胡作非为,昆仑一直在做着平怨破煞,诛妖除魔,清理被污染的山川水泽的事务。
昆仑君时常外出奔走,这一次,沈丹熹听玄圃山主说,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处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彻底的煞气。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车辇,车辇之上的气息被清理得很干净,一点都没有沾染到人间的浊气,自然她也无从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话,定是要去细细打探她离开昆仑后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毕竟从她回到昆仑之后,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隐含着审视和怀疑。
别人或许追踪不到她的行迹,但于沈瑱而言,却轻而易举。
沈瑱从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习惯性地抬起一臂,准备接住她。
然而后者只是转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规规矩矩地上前两步,朝他行了一礼,淡声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时不太适应她对自己这样疏离的态度。以往时候,他从外归来,神女也常会来这里迎接他。
每次车辇刚刚停稳,她就会带着开明兽一起欢喜地迎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询问父君去了何处,此行顺不顺利,有无受伤,有无带回什么好玩的东西。
后来每次外出,沈瑱便会记得给她带一些礼物回来,就算他忙不过来,殷无觅也会记着这件事。
再加上开明兽在一旁上蹿下跳,时而化烟时而现出兽身,围在他们脚边转圈。从这里一路走进悬星殿中,都是热热闹闹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无觅因重伤未跟随在他身侧,开明兽也不见踪影,沈瑱心下不由怅然。
直到踏入悬星殿内,沈瑱才看到被缚在殿内宫柱上的开明兽。
开明兽原本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看见主人的身影出现,它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想化作一缕烟气,可额头上的一枚铭文又将它压制回地上,只能围着那一根柱子打转。
在沈瑱开口询问前,沈丹熹率先解释道:“它太黏人了,总是来扑我,有点烦。”
开明兽被她说得耷拉下耳朵,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一声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开始是神女殿下先来扑它的。
“你先前很喜欢它,每次来悬星殿,总是抱着它揉,现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习惯。”沈瑱意味不明地说道,抬手打出一缕灵气,解开了开明兽额头的限制铭文。
开明兽的身躯化烟,飘来沈丹熹脚边,被她踢开以后,只好绕去沈瑱身边,拱了拱他的袖摆。
沈瑱安抚地拍拍开明兽的脑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说道:“从望幽山回来,会途经大荣京都,为父给你带了一些人间时兴的小玩意。”
宋献照他所言搬上来一个匣子打开,沈丹熹转头看了看,有一些女儿家的配饰钗环,还有一本成衣册子,都是人间现在流行的款式。另一个保鲜的食盒里装着人间新出的糕点。
“人间乱成这样了,京都还是那么繁华。”沈丹熹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看了看,又浑不在意地丢回食盒里。
从前,沈丹熹也爱沈瑱从人间带回来的这些小礼物,现在嘛,这些东西已很难再哄她开心了。
糖粉压制而成的糕点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几瓣。昆仑君少有被人这般践踏心意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望幽山临近东海,我还给你带回一匣子长明珠,已命人镶嵌入灯座,照着京都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灯盏,稍后送去你宫中。”
沈丹熹闻言抬起头来,对上沈瑱威严的双眼,他道:“你若喜欢灯盏,有长明珠,有不尽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长盛不衰的灯盏。”
“至于羽山少主的雀灯,你提着不妥,便还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结而成,与凤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仑之后,提灯而行时也从未避着旁人,沈瑱会知晓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么,却还是问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试,我赢过他不少东西,佩在身上时,父君也从未说过有什么不妥。”
沈丹熹承认,她以前太过傲慢,行事张扬,不止是漆饮光,她从任何人那里赢来的战利品,都会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旁人看见了,不会联想到什么风花雪月,只会看到这是昆仑神女的又一项战绩。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来她是明知故问,仍耐着性子道,“你成婚不过一月,便与夫君分宫而居,偏还将一个外男留居熹微宫中,三日前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昆仑上下已是流言纷纷,你如果还想要自己的名声,就收敛着点。”
沈丹熹闻言,不由嗤笑,名声?她现在还有这种东西么?
如今有谁还记得,昔日的昆仑神女是什么模样?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与父君协商,看来父君也已经听说了,女儿打算同殷无觅解契,望父君允准,上书天庭,请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着手边的茶盏,殿中寂静,气氛凝滞。
就连开明兽都感觉到他们父女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悄然化为青烟,飘回殿中的香炉里。
良久后,沈瑱抬眸看向她,道:“那你也应该知晓,本座不会同意。如今你们二人成婚结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这事若传扬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索性荒唐到底。
她满不在乎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当初我剖出仙元送于殷无觅,这在三界之中想来也是独一份的荒唐了。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诸人若是要笑,早就该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这么一桩。”
她语带讥讽,听在沈瑱耳中甚觉刺耳,尤其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隐痛。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当初行事荒唐?”沈瑱将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灵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托之中。
茶水顺着桌案淅淅沥沥地淌下,沈瑱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袖摆拂过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汤全都消失不见。
沈丹熹因他动怒,神情反倒沉敛下来,目光直视着他,问道:“我是荒唐,可为何当初的我那么荒唐,父君最后却还是默许了?”
他明知道穿越女的行事荒唐,却还是默许了,既然默许,就代表他认同了穿越女的所为,现在又在这里摔杯子给谁看?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点,就该知道,她做出不出来那样荒唐的事。
沈瑱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眼神竟飘了飘,有一瞬间不敢与她直接对视上。
他当时的确觉得她行事荒唐,为了儿女私情,完全抛却了身上承担的昆仑责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找到他们的当日便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这个默许里,夹杂了他的私心纵容,所以沈瑱也没有了理直气壮的立场再去指责她的过错。
一次纵容,便有了以后的次次纵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着面色,指尖轻点桌面,放缓了语气,“过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闪烁,沈丹熹看在眼里,她心中忽而生出怀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没有察觉她被人夺舍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了,只因他更喜欢穿越女,所以选择了无所作为,任由她被人占去身躯?
这个怀疑,比沈瑱没有认出她被人夺舍,要更加令她伤心,也更加令她绝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头,不想再继续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气,总归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父君。
“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让,“我知我过去荒唐,父君亦觉我过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过去的荒唐,父君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质问也逼出了一点火气,他皱着眉,将火气敛在胸口,沉声道:“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非仅凭你‘今日爱,明日又不爱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视婚姻为大事,这是契!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父君既道这是契,那我身为契约的一方,当然有权力决定这契要不要继续存续。”沈丹熹站起身,直视着沈瑱道,“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喜恶决定,与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个人是谁。”
“当然,父君若当真如此在乎昆仑的脸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剥夺我昆仑神女的身份。”
这一句话说得太重,叫立在昆仑君身侧的宋献都变了脸色,忙劝说道:“殿下,主君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千万莫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我是认真的,解契是认真,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仅凭一道法旨便剥夺她昆仑神女的身份,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聚昆仑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并非因为她是沈瑱的女儿。
“父君不答应,那我只好请出母神神印,亲自上书天帝,请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权威。”
四水女神闭关之时,将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间河川,神印当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维护这么一桩建立在她的牺牲和奉献之上的婚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