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漆饮光呼吸一滞, 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弯腰撩起衣摆往上提了提。

沈丹熹站定在他身侧,伸手按在他后腰上,顺着凹陷的脊椎往下滑去, 最后落在他尾羽根部。他们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 沈丹熹的举动就像是从侧面抱住了他的腰。

“殿下, 你……”漆饮光浑身的汗毛都因为她的过分触碰而竖立起来,尾羽跟着轻轻颤抖。

沈丹熹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装作浑然不觉他的不自在, 再一次提出要求, 道:“尾羽展开一点, 我要好好选一下,应该还你哪一根。”

上次在密阴山上, 她取了他一根尾羽, 现下还有六根尾羽上落有她的灵印标记,沈丹熹得挑一挑, 选一根最不好看的还给他。

漆饮光捏着衣摆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手背上青筋嶙峋,极力克制着自己愈加沉重的呼吸。

他转头瞥向身侧之人,从她脸上未看到丝毫狎昵之意, 她并不是在故意捉弄他,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选择哪一支尾羽, 是他自己心猿意马, 在她的指尖触碰下,身体可耻地产生了快意。

沈丹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轻颤, 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这样的身体反应,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她的触碰。

拖延在地面的尾羽抖了抖,展开了一个含蓄的弧度。他没有完全开屏,但这个程度已足够看清楚她标记过的羽毛。

金色的灵印缠绕在雀羽纤长的羽管上,与幽蓝色的妖力交缠在一起。

沈丹熹仔细感应了一下,笑着说道:“看来你将它们养护得很好。”

每一支尾羽的羽管都如玉石,羽毛柔软亮泽,毫无瑕疵,也不知是不是她私心作祟,总觉得自己的这几根羽毛比起其他未标记的羽毛,要格外好看些。

沈丹熹一时挑不出来。

她的手心一直贴在他后腰上,漆饮光忍耐良久,感觉到身体上一些不妙的变化,他瞳孔微颤,嗓音干涩地催促道:“殿下,请快一点。”

“好吧。”沈丹熹也不再磨蹭,随意择选了一根有灵印标记的尾羽,她指尖动了动,那一根尾羽上的灵印霎时如金蛇游走,顺着羽管往上游来,没入漆饮光衣摆下方。

漆饮光感觉到从自己尾骨上窜过的灵印,整个人都是一震,犹如被天雷击中,细密的电弧从尾椎炸开,流窜过四肢百骸,叫他浑身战栗,差点软了脚。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踉跄地退开两步,震惊地转眸看了沈丹熹一眼,对上她不明就里的无辜眼神,又仓促撇开视线,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匆匆从朗月台跳下,化为五色流光遁入夜空。

“等等,你跑什么……”沈丹熹握着回归手心里的灵印,将他一系列过激的反应收入眼底。

直到孔雀的五色神光彻底消融于月色中,她才敛下伪装的无辜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手里的灵印。

方才取回灵印时,她是故意引导着灵印从尾羽根部没入他体内,探查他的脊骨。

他身内的骨的确不同。

“还真被剔过骨啊。”沈丹熹轻声喃喃,眸中若有所思。

她隐约记得一些二十七年发生过的事,漆饮光争风吃醋,暴起杀伤神女,令神女遭受重创,昏睡整整半年才苏醒。苏醒过后,众人担心神女留有阴影,害怕再令她难过,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及这件事。

当初,因身躯重创昏睡,在九幽的沈丹熹,也渡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没有任何外界之景入梦的时光。

等再次有画面飘入意识时,沈丹熹也早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直到她重回身躯,回了昆仑,因昆仑中人对漆饮光不同寻常的态度,零零碎碎地回想起来。

方才从玄圃山主口中,她才知道,那一次漆饮光竟然被昆仑君判罚了剔骨之刑。

受过这样重的刑罚,再次见面,漆饮光竟还心甘情愿为她驱使,死皮赖脸地纠缠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一点触碰就露出这番情态。

漆饮光,你当真就这么喜欢她吗?

沈丹熹五指收握,将手中灵印碾碎。

漆饮光从朗月台落荒而逃,五色神光慌不择路地窜到山林当中一处寒潭,和那寒潭当中栖息的神兽蠃鱼打了一架,将它啄跑,霸占别鱼的水潭,遁入水中浸泡半宿,才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回到居住的客殿。

他未点灯,室内一片漆黑,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黑夜格外深浓。

漆饮光伏到床榻上,运转妖力,一点点驱散羽毛里的湿气,蓝色妖光隐约照亮床榻之间,他披散着湿发,翻身侧躺,伸手勾起一根柔软的尾羽,指尖顺着尾羽羽管抚摸着上方铭刻的灵印。

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这几枚灵印,已经被他抚摸过了无数回。

许久之后,漆饮光收回了尾羽,从袖中翻出一个锦囊,从内倒出一颗琥珀色的石子。

漆饮光盯着它看了片刻,伸手剥开领口,手指虚握,凝结出一道剑光,在心口上切开一个幽深的伤口。

鲜血涌出,他痛得闷哼,极快地将那枚琥珀色的石子埋入伤口当中。石子一入伤口,立即将涌出的鲜血吸收殆尽,琥珀色的外壳破开,里面生出几缕根须,飞快扎入他血肉当中。

这东西竟不是石子,而是一种植物的种子。

漆饮光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琥珀色的微光从伤口钻入,深入他的心脏内,扎下根茎,迅速地成长起来。

心口上的伤口在根须拉扯下,闭合到一起,只剩下一道狭长的痕迹,痕迹之内不见一丝血痕。

根须在心脏里蔓延带来绵密不绝的刺痛,漆饮光蜷缩在榻上,妖气渐弱,床榻里的妖光亦渐渐消散,最后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他忍耐的喘息声隐隐回响,直至天方亮时才止息。

……

熹微宫中的那一番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因着孔雀法相在熹微宫上的张扬露面,众人担心神女的安危,时时关注着熹微宫的动静。

在熹微宫中所发生之事,想瞒也瞒不住。阆风山主狼狈至极地被打出熹微宫,随后,曾受他重用的三名玉昭卫被除名,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这两个消息如长翅一般飞快传遍昆仑上下,直接撕裂了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

若此前,“神女与阆风山主生出嫌隙”只是在暗中流传,那现下,便是直接被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天墉城中,为神女庆贺大婚的喜色都还没退,众人就又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舆论沸腾,犹如滴水入油锅。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昆仑子民对羽山少主的积怨再次爆发,一边倒地声讨起横插一脚的漆饮光,要求神女殿下将他逐出昆仑。

但紧随着,“阆风山主曾要求神女剖丹相送,是借由神女仙元才得以脱胎换骨,修得如今的仙身”这一道流言在天墉城中暗暗传开。

晟云台上所发生之事,本已经被昆仑君压制下来,现下也再次传扬开来。

一时间,不论是阆风山主殷无觅,还是羽山少主漆饮光,都被人架在火上,口诛笔伐。

至于神女?

神女殿下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山水之精所孕,在昆仑万灵的祈盼中出生和长大,身心纯净,至真至性,一定是被他们欺骗的。这两个人,谁都配不上昆仑的神女。

众人将三界当中别的仙神天骄轮番提了个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宽泛一点,不必只在他们二人当中做选择。甚至也不必非要结契道侣不可,众人所愿,只不过想要他们的神女开心即可。

沈丹熹听着玉昭卫收集而来的消息,对于天墉城中民众的反应很满意。

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已经到了完全偏颇的程度。

从小到大,不论沈丹熹做什么,都有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这也助长了神女曾经那副毫无顾忌,胆大妄为的脾气。

现在,他们亦如从前。

作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其中之一,漆饮光在熹微宫里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听来一则流言,兴致勃勃地跑来讲给沈丹熹听。

“有道是,神女与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却被阆风山主横刀夺爱。”

“羽山少主悲痛无比,蛰伏多年,终于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归来,重新夺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与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打算同阆风山主解契。”

“可阆风山主不愿,才会强闯熹微宫,随后被殿下命人打将出来!由此可见,殿下的心早就已经偏了。”

沈丹熹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嫌弃道:“这是何人编的恶心无聊的话本段子,找出来,我定要把他舌头割了!”

玉昭卫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将阆风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后快的言论,他们还真没听到过这一版本的流言。

他们合理怀疑,编出这个留言之人,就是眼前这位羽山少主。

漆饮光笑眯眯道:“我觉得编得挺好,横刀夺爱,破镜重圆,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我想他定也是愿意的。”

沈丹熹面无表情,对曲雾道:“把他打出去。”

曲雾当即拔剑而起。

漆饮光连忙讨饶,“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仑子民说不定真要闯上蓬莱,去把浮璋神君绑过来,叫殿下选了。”

漆饮光被曲雾用剑抵着,请出大殿,还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莱那条龙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涡里的另一个人,此时却并不好过。

自从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赶出熹微宫后,殷无觅就一直浸于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着一方莲台,半沉于水下,殷无觅双眸紧闭盘膝坐于莲台,大半的身躯都浸泡在水中。

精纯至极的金色灵雾环绕在四周,灵雾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紧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肤色。从心脏上那一道贯穿伤口内,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与他的心脏半融在一起,随着心脏跳跃,光芒亦一明一灭,仙果内的精华合着血液从心脏而出,顺着经脉流淌过全身,再回归心脏,治愈着他遭受重创的法身。

因他心不静,念难消,周围的金雾时有动荡,扶桑仙果治疗的效果也远不如预期,心口的伤总是反复,无法彻底愈合。

殷无觅不知又梦到什么,眉间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来回转动,面上露出极为痛苦之色。

在扰乱心神的梦境里,殷无觅又重历了一遍过往。

从他被沈瑱带出那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锁在昆仑山脚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间小镇,再到昆仑神女违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着他一起逃离昆仑,浪迹人间。

这些记忆与他而言,已经有些久远了,旧得像是墙上斑驳的彩绘,被他掩藏在内心深处,如今因为沈丹熹的质问,又从记忆里翻涌出来。

与神女一起浪迹人间时,他其实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磨难。那个时候的他,心硬得与石头无异,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长大的,满腔里装着的也都是仇恨和恶意,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他也从未感受过爱。

对于神女殿下交付给他的心意,他只觉得有趣,揣摩过后,发现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随后,他便将她利用了个彻底。

殷无觅刚出昆仑时,对于自己这具废骨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认知,他只以为是昆仑的典籍太过高深,才会不适合他这样没有基础的人修习,是以,他试图去那些人间宗门,寻求一些基础的功法典籍。

可他这种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间并不受人待见,尤其在人妖冲突日益激烈的当下,没有一个修仙玄门会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低贱地魅主动奉上宗门的功法典籍。

殷无觅屡遭羞辱,心中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轰出宗门后,他转眸看向跟随在身边的少女,问道:“殿下真的喜欢我么?”

神女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愣怔片刻方才点头,“当然。”

他唇角勾起讥讽笑意,“那为何你看着我被人这般欺负,却无动于衷?”

神女皱了皱眉,上前一步,纤长的手指在身前翻动,掐出一个法诀,在半空凝结出大片的冰凌,朝着把守在门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帮你教训他们。”

先前还趾高气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殷无觅并不觉得畅快,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够,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他们不愿意给,总不能强抢。”神女为难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发现,他一定会追寻过来,将你重新锁入山下那一座小镇里。”

从昆仑逃离后,每走一个地方,沈薇都会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踪迹,就连该随身保护她的玉昭卫都被她丢在昆仑,就是担心被沈瑱发现了。

殷无觅当然也知晓这个隐忧,他抬手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拂到耳后,诱哄道:“不能明抢,但我们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潜入一个人间宗门,又有何难?”

沈薇掐诀的手指顿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这样的字眼,于高贵的神女殿下而言,实在太过于羞辱,殷无觅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泪意,体贴地解释道:“不能叫偷,只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还给他们就是。”

她犹豫不肯,殷无觅耐心耗尽,冷下脸色,“殿下也看见了,我这样的身份,玄门之人恨不能将我打杀,更不可能收我入门下去修习他们的功法,除了另辟蹊径,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还是,殿下也觉得,我这样低贱的杂种,不配碰玄门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仑,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受这份委屈。”

殷无觅说完,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玄门前。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心中尚且忐忑,并不敢保证沈丹熹会听他的,她或许会真的选择回去昆仑,继续当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栈里,半晌都没能睡着。直到后半夜,有人推开窗翻入屋内,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殷无觅睁开眼,看她走过来,将一个储物袋放到他手心里,说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还回去。”

他拆开储物袋,从里面倒出了许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为什么又愿意了?”

她道:“因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

殷无觅抬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为做了违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愉悦,不是因为手边的功法,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看她因为在乎自己,而为自己破例,让他心中泛出热意。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熨帖的滋味。

他们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门,剑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统的功法,可殷无觅都无法修习,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不在功法典籍,而在于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无法修行的废骨。

殷无觅最终也没有把那些功法还回去,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的典籍都烧了。

在逐渐熄灭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残余的灰烬,红着眼睛,第一次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无觅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抓起袖摆一下一下擦拭她被书灰染黑的手,“因为它们没用,没用的书还留着做什么?”

“可是,你答应过我,会让我还回去。”神女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无觅动作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她的手指,说道,“烧都烧了。”

他哄着她,难得对她轻声细语,将她手上的黑灰擦净,自己袖摆反倒留下一片脏污,“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干净了,就算脏也是我脏。”

这一次,神女殿下气恼地冷落了他两天,在他被那些追寻失窃的典籍找来的玄门修士打伤时,还是跑出来救了他。

他们被玄门修士追得到处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仑神女的身份了。

殷无觅发现了自己根骨的问题,开始试图重塑根骨。他试图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来清洗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让自己成为纯血的妖。

一开始神女并不愿意帮助他,但没关系,殷无觅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她对自己的这份“在乎”,将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么替他杀了这些妖,取来妖丹给他,要么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这种方式十分冒险,但是每一次赌赢之后,殷无觅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热意,一种强烈的被她爱着的热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着迷,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听她一次次问他为什么时,殷无觅总是想,为什么呢,因为她总会原谅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爱他啊。

殷无觅从这个纷乱的梦境里,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经那种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挣扎着想要醒来。

可梦魇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时难以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将殷无觅挣扎的意识再次拉入梦境深处。

梦里的场景飞快地更迭,殷无觅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红,廊下挂着红灯笼,树上披戴红绸,这是一个大婚的场景。

但很快这些场景都没淹没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一身红妆的少女从洞房跌跌撞撞跑出来。

凤钗落到地上,发出脆响,她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白皙的脸颊上亦染着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后,喜烛照出的光里,忽然冒出一个庞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游动,映照在窗纸上格外狰狞。

很快影子胀大到整个房间都装不住,房屋轰隆一声垮塌,砖瓦之下露出一条扭动的巨蛇,蛇妖挣扎地竖起头颅,颈项七寸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来,它挣扎了一下,最后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带着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半晌后忽然笑起来道:“你没有中蛇毒?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这都是你给他出的主意,你又骗了我。”

她从袖中取出金光灿灿的大妖内丹握在手中,“你就这么想要妖丹吗?”

想要到亲自做局,引她入瓮,她取蛇妖内丹,本来是想救他的,结果到最后发现,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殷无觅被她质问的眼神看着,此时才从梦境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有昆仑君坐镇人间,扼制妖祸,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无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厉害的大妖都在弃神谷内,他觊觎大妖妖丹,最终选择踏入了这一处不受神佛管束的污浊之地。

神女曾为了他来过弃神谷,还引得弃神谷里的几只大妖争夺,其中之一便有眼前这一条蛇妖。

他察觉了蛇妖对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这么一个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为要挟逼迫神女成婚,他笃信沈丹熹最后还是会选择他,会为了救他杀了那条愚蠢的蛇妖。

他当然想要妖丹,若不是想要妖丹洗骨,他又何必踏入这种危机四伏的地界来?

殷无觅见她转身要往那条蛇妖走去,似乎想要将妖丹还给它,他心中慌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怎么,你在心疼那条蛇妖?你才和他相处几日,就这么信他说的话?”

“我的确中了他的蛇毒,没有妖丹解毒,我很快就会死,可能等不到天亮。”他说着,松开了她的手腕,“你若信他,那你便去救他吧。”

殷无觅倚靠在廊柱旁,眉目都隐藏在阴影里,看着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将她眼中的左右为难照得分明。

她竟然因为一条觊觎她的蛇而为难,没有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

殷无觅盯着她,心中翻涌着一些恶毒的念头,她每多徘徊一刻,他心中的恶意便多翻增一倍。

在晨光破晓前,沈薇还是选择了走向他,将妖丹放入了他手中。殷无觅勾了勾唇,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他原本打算将这一场戏演到底,让她当真以为自己需要这枚妖丹解毒,永远都不必知道真相。

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他握着妖丹,故意拖延了片刻,仰头看向东方,晨光从院墙外斜铺过来。

神女急切道:“你快服下内丹!”

殷无觅在朝阳中露出笑颜,越过她看向血泊里的蛇妖,“看来她选择了我。”

沈薇动作一顿,怔愣了看了他片刻,似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蛇妖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多时,终于在她选择走向另一个人时,卸下了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它的妖身在朝阳下消散,片片蛇鳞剥落,如阳光下融化的积雪。

在消散的最后一刻,蛇妖化为人身,身上还穿着鲜红的喜服,最后对她笑了一下,“我对殿下是真心的,能与殿下有一夜的夫妻缘分,我已知足,我不怪你。”

殷无觅闻言,身躯蓦地绷紧,立即伸手过去抓起她的手腕,扯开衣袖,直到看清她手臂内侧殷红的丹砂印记,紧缩的瞳孔才舒展开。

蛇妖的身影消失,妖身飞快崩陨,最终只留下一条狰狞的蛇骨浸泡在血水中。

殷无觅托住她软倒的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看到她满脸的眼泪,那些眼泪顺着她的下巴不断滴入他的掌心里。

“你在为他哭,你喜欢他了?”殷无觅问道,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这种滋味翻搅在他心头,让他心口生出尖锐的刺痛,倒像是真的中了蛇毒一样。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条蛇妖的尸骸流泪。

殷无觅蹲下身,抬着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泪。

“你不是说只会喜欢我吗?不是说只会爱我吗?为什么要为别的男人流泪?”殷无觅问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为止,“我说过了吧,我喜欢干净的人,身体干净,心也干净。”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点上一颗守宫砂,好让我可以判断你是不是只属于我。”

木然流泪的人终于被他这一句话触动,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惧。

殷无觅抬起她的手臂,轻轻抚摸那一粒鲜艳美丽的丹砂印,口气无比惋惜,“可惜,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验明人心。”

他耐心地等着她,哄着她,“好啦,哭一会儿就行了,再哭下去,我会真的怀疑的。”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烈,搅乱了他的意识,梦境开始变得混沌,在惊醒过来的最后瞬间,殷无觅只看到她转眸看向他时,那一双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质问他。

殷无觅猛地睁开眼,按住心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至澧泉灵汤里。

心痛的感觉让他窒息,不是因为心上的伤,而是因为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的确将她伤得很深。在时隔经年之后,才从遥远的过去,插入他心中,让现在的他心疼得犹如刀绞。

沈丹熹说得对,他曾经做过的桩桩件件,都比她将他逐出宫门要过分,过分百倍千倍。

“薇薇,对不起……”殷无觅痛苦地埋下头,还沉浸在梦魇里,没有彻底清醒,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守在外间的越衡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惊骇的画面,殷无觅心口鲜血汨汨,几乎将莲台四周的水全部染红,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血水里。

“山主!”越衡失声喊道,他停驻在池边,未得主君允准,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当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脉!这样下去你身体里的血会流尽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伤!”

只可惜,殷无觅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当中,只嘴里喃喃地喊着神女的名字,不停道着歉,说他知错了。

澧泉殿内的灵雾疯狂涌动起来,金色的雾气里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种走火入魔的趋势。

越衡心急如焚,在脑中快速思考着办法,如今昆仑君还未回山,他无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从越衡的观察来看,自晟云台后,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对山主的情意了,也就只有山主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这个时候只能去找他们了。

越衡打定主意,转身正要离去,正当这时,虚空之中忽而响起一声空灵的铃铛音。

叮铃——

缱绻铃音传入殷无觅耳中,将他从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余光扫见澧泉里的人抬起头来,眼中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蓦地停步,又听铃音响起,耳尖动了动,视线循着铃音传来之处找去。从殷无觅挂在屏风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挂铃铛的穗子。

越衡随侍殷无觅身旁多时,自然认得这条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经亲手编织而成,穗子上挂着的铃铛名为相思铃,铃铛里面是没有铃舌的,只能以彼此相思催动铃音。

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殿下对山主并非真的薄情无义?

殷无觅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铃音下清醒过来,重新盘膝坐在莲台上,结印守住心脉,逸散在水里的血色随着灵雾涌动,渐渐被收敛回他体内。

……

外面夜色深浓,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宫娥,只有曲雾固执地守在她的寝殿门外。

清亮的月华穿透镶嵌在屋顶的明珠,洒落下来,为满室披上一层朦脓银霜。

殿内卧具,屏风,软榻,多宝阁,满室的摆置,垂挂的帷幔,全都被撤换一新,按照沈丹熹从前的习惯重新布置过。

但沈丹熹躺在这一间从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无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间也难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睁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着,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么睡了,她取出雀灯摆在床头的几案上,榻上铺开的皆是术法卷轴,重温以前修习过的术法,时不时加以改动。

无数细小的铭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跃,像一只只盘旋的萤火虫,在她指尖下结成不同的灵印法阵。

直到神识感觉疲惫,再难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铭文也开始模糊之后,沈丹熹才挥袖收回所有铭文,抬手揉了揉额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传来两声“笃笃”的轻响,一只小雀从窗上雕花空隙里挤进来,扑腾翅膀拱开殿内垂挂的轻纱,飞来床榻边。

“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沈丹熹转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弹,将圆滚滚的小山雀弹得仰倒进软枕上。

山雀细短的脚努力从蓬松的肚子下伸出来,露出绑在脚上的小布条。

“嗯?”沈丹熹解下布条,捻开来看,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字。

——殿下睡不着么?需要有人陪你夜聊么?小可不才,愿意毛遂自荐。

——殿下手臂上的伤是不是还没有长好?前夜我见你挠了好几次手肘,今天白天我便去找了昆仑医官,配置了一些止痒祛疤的药膏,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拿给殿下。

——殿下既还没睡,不如,我现在拿来给你?

——殿下若是允准的话,便敲一敲雀灯,雀火摇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着雀火光芒,费力地将布条上的蝇头小字读完,蹙眉按了按手臂,手臂上的伤其实已经大好,只是新生的肌肤太过娇嫩,与衣袖摩擦到会一些不适罢了。

昆仑的神女不缺灵药,生肌止痒祛疤的药,熹微宫中应有尽有,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外人来献殷勤。

沈丹熹将布条扔入火中,看着它被雀火舔舐干净,烧化成灰。静坐片刻后,她还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灯外的琉璃灯罩,灯内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跃地跳动起来,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鸟。

山雀歪着头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头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成一个小毛球,闭上眼睛睡觉了。

床榻的主人却站起身,赤脚踩上地上绵软的绒毯,从衣柜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劲装裹到身上。

不多时,殿外传来曲雾的话音,口气里满是戒备和敌意,“羽山少主,现在夜深,神女也已经睡下,你来做什么?”

漆饮光温声道:“我来这里前,已求得殿下允准,劳烦大人进去禀报一声。”

曲雾单手压在配剑上,静默地站在原地,满怀戒备地上下审视他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准备推门进内通报。

正当这时,门扉哗地一声被从内打开,沈丹熹的声音隔着重重轻纱飘出来,问道:“会梳头么?”

门口的两人都是一愣,曲雾立即道:“我这就去唤栖芳进来为殿下梳头。”

漆饮光道:“我会。”

曲雾震惊地转头瞪向漆饮光,急道:“殿下,栖芳很快就能来了。”

屋内之人却没有理会她,径自道:“那你进来,给我梳头。”

“好,殿下,我进来了。”漆饮光应道,抬步往里走。

曲雾在外犹豫片刻,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抬步跟进去。

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绕过一面屈戍屏风,漆饮光目光落于妆台前的身影,明明夜深,她却穿着齐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装,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只有长发披散在身后,在雀灯的光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韵。

他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了下,心脏处立即泛起绵密的刺痛,能清晰地感受到植物根茎在自己血肉里肆意生长的感觉。

单单只是见到她,他便如此高兴。

沈丹熹从镜中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台。

漆饮光听话地在水台里洗干净手,用绸布擦干,又从台面摆置的玉盒里挖出一小块桂花香的脂膏润过手,才抬步走过去,伸手捧起她绸缎般顺滑的乌发。

他其实并不会梳姑娘们那种繁复的发髻,用梳子装模作样地梳理了几下后,便挑起三股发丝编辫子。

漆饮光一口气编了好些细长的辫子,最后将它们与所有发丝拢在一起,束于头顶,用发带牢牢缠住,还取出一个自用的银色发冠套上,再用银簪固定。

这显然是他常给自己梳的发型,花里胡哨的孔雀,时间宽裕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编这种细长的辫子,辫子里还会缠入一两根彩色的丝绦。

他给沈丹熹束的这一个高马尾,冠中垂下的辫子里,也有彩色丝绦。

曲雾在旁看着羽山少主给神女梳头,指尖懊恼地抠着剑柄,这种简陋的发型,她也会梳!

但即便是这样简陋的发型,神女梳来却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镜中映出的面容精致如画,每一笔都称得上巧夺天工,高束的发冠似乎削弱了一点她身上的柔婉,让她多了几分张扬夺目的英飒之气。

曲雾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觉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里变了,但仔细去看,又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对着镜子照了照,嫌弃道:“丑死了。”

漆饮光虚心接受批评,并立即改正,“我以后多学几样好看的发型,下一次保管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对着镜子照看片刻,勉强接受了这个简陋的发型,她起身从妆台前站起来,听身后人问道:“殿下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外出么?”

“反正你也睡不着,便随我去朗月台对练吧。”沈丹熹颔首,伸手想去取床头的雀灯。

他哪有睡不着?他只是感应到她将雀灯取出来,知道她睡不着,才想要陪她说说话。漆饮光心里虽这样想,抢先提起雀灯,“殿下,请。”

沈丹熹看了一眼摇曳的雀火,抬步往外走去,也就是在这时,她忽而听到了一阵幽微的铃铛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