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当真要帮我?”
仙庭中如今就像墨海倒悬,行走在往日最熟悉的司天宫前殿前,云摇却觉着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而森然。
踏过一片摔碎的不知什么器物的瓷片时,云摇听见身后那人声线拨动了缭绕的夜色似的雾气。
“既答应了师尊,我不会反悔。”
“可若我真归了圣位,虽然感念你这份恩情,但还是会与你拼命的。”
云摇回过身,直勾勾地望着身后那人。
“有一句话劫没说错,保仙庭不坠,本就该是三圣之责。我不会视若无睹,放任终焉之力彻底吞灭整个仙界。”
“我知道。”
云摇蹙眉:“那你还——”
没来得及说完。
与她相对的那道身影已经拨开了夜色似的雾气,显露出清隽疏朗的眉目。慕寒渊不疾不徐地走来,在经过她身畔时,亦很自然地牵起了她手腕,将她向着不远处的司天宫主殿中带去。
“即便当真是什么宿命之敌,我说过,终局未至。”慕寒渊同云摇一起跨过司天宫前殿殿门,“何况,若我不助你归位,来日终焉之力将没仙庭,届时你便不会与我拼命了吗?”
“……”
云摇默不作声地跟着踏了进去。
答案她知晓,慕寒渊也知晓。
于是谁也不必说。
“若真有那一天,我不愿你飞蛾扑火,”慕寒渊握着云摇的指骨微微收紧,又在一声轻哂里松开来,“何况师尊作为起始神君的模样,我还从未看过。”
“不必你说,我也会全力以赴,为三界荡清祸害的。”
云摇心情复杂地看了慕寒渊一眼,随即收敛心绪,转向殿内:“那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出我几万年前扔——咳,藏在这殿中的圣…座……”
尾音扭曲在云摇看清黑雾之后的殿内场景时——
司天宫的前殿是终焉魔焰爆发的正中心,无人打扫,如今还保留着那日慕寒渊恶相献祭神魂、逆转往生轮,魔焰焚天,因果之力所成黑洞吞噬过后的惨况。
尤其是那一排排架子上,各类卷册都已经焚烧殆尽,只剩一片焦土了。
好在三千星灯尚且无染。
但身为司天宫之主,看见自己家被拆成这副模样,早有准备的云摇还是僵在了这片令人绝望的“废墟”前。
慕寒渊声线里低嵌着笑:“师尊?”
“……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了,”云摇轻磨起牙,记仇地回头,“当日若非恶相在我一魂一魄从乾元界归位的关键时刻,忽然给了我‘当头一棒’,那司天宫何至于此、我又何须你来助我归位?”
慕寒渊无奈低笑:“望起始神君宽宏。”
“宽宏…?”
云摇吸气吐气了三遍,终于心平气和地转回去,“也对,正事要紧,先找圣座。”
然而照着劫的御灵神宫里那张能晃瞎人眼的金玉灿烂的圣座模样,云摇翻遍了整座司天宫前殿,也还是没能寻到。
几万年没碰圣座的起始神君茫然地站在一片焦黑的殿内:“我当初,放哪了来着……”
慕寒渊旁观全程,此刻清身玉立在架子旁,将两本他从灰烬中翻出的残卷拍去了尘土:“圣座之状,师尊还记着么?若能临摹出来,我代你找。”
“嗯,”云摇诚心诚意地思索过,睁眼,“忘了。”
慕寒渊:“……”
大约是太难得在慕寒渊那张永远看不出多少真实情绪的谪仙面上见到这么直白的哽住。
云摇没忍住失声笑了:“这不能怪我,那是几万年前混沌父神随手丢给我们三个的东西。虽说里面有圣尊本源仙力,但旁人想用也用不得,除了起初稳固圣座仙心时,须日日在其上坐修,后来便无甚用了,跟块石头没什么区别……哪里会费心记着放在哪儿了?”
“劫便将它供以高台。”
“……”
提到御令神君,云摇的笑意都淡了。
“是啊,他是从何时将它捧起来,高悬于九重天之上,再不沾尘世……我竟然都不曾觉察。”
慕寒渊不愿云摇再为劫伤神,便主动拨开了话锋:“在修炼之后,师尊是否有将圣座改了模样?”
“嗯?一把座椅而已,还能改成什么模……”
云摇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云摇转身便朝殿后走去,过了那些被终焉魔焰迫害得荒废凌乱的木石花草,几经绕转,云摇在后花园的一片仙池旁停了下来。
此地看起来早便无人打理,又临着水畔,丛草野蛮生长,将近过人高。
云摇停在了这茫茫一片的草丛前。
“圣座,在这里面?”跟在她身后同来的慕寒渊问道。
“应当是。”
“好。”
慕寒渊抬手,将云摇牵至身后。
云摇以为他要亲身入内,忙不好意思地探头:“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些丛草是度下界时带回来的,十分难料理,一不小心就要勾得一身棘刺,哪好让你……”
话音未落。
只听“噌”的一声轻响。
探头的云摇低眸,就叫慕寒渊微抬起手,修长指节间便轻擦出一线幽红色的魔焰,随后由他腕骨一撩,信手抛下。
“轰——”
魔焰顷刻便将这连天的丛草灼烧起来。
云摇:“……”
以慕寒渊从前在乾元界的性子,想是绝不会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的。
果然恶相记忆融合对他的影响还是不小。
不消片刻,这片丛草便焚烧殆尽,而那张藏在其中的圣座也显露出来。
一张古色沉朴,巍峨圣洁,灰烬不掩其芒的……
躺椅。
慕寒渊停了几息,低头望向云摇:“这是,圣座?”
“就,刚开始那一万年,夜以继日地坐修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云摇的声音不自觉地虚了下去。
“我就给它稍微改变了一下外观。”
慕寒渊听得含笑:“之前在御令神宫外,我听你与劫说自己从前散漫顽劣,只当你是自谦自贬。”
云摇轻咳了声,装没听见,朝圣座走去。
只是身后那人无声停了几息,忽又敛去了笑,轻叹了声。
“?”过去搬圣座的云摇立时警觉,回头,“你叹什么气。”
“些许遗憾罢了。”
“遗憾什么?”
慕寒渊也敛袖走了过去:“无论是在乾元还是仙界,我都未能与你生在同一个时候,也未能见那时候的你。”
“……最年少无知又轻狂的时候,仙庭和乾门的狗都不待见我,你有什么好见的。”云摇莫名脸颊微灼,偏回头去不想叫慕寒渊察觉。
慕寒渊闻言却愈笑:“师尊少时一定有趣极了。若能得见,我死而无憾。”
云摇垂着的眼睫轻颤了下。
心里跟着一沉。
同归于尽若是终局,保得三界安危,仙庭不坠,那她死得其所,也无甚遗憾。
唯一所憾……
云摇垂眸,望着身侧那尾衣袍,心口微泛刺痛。
便是他了。
护佑三界是她生而为初的神责,可他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何天道会要他承受注定归灭的代价?
“师尊?”
旁边,慕寒渊久未闻她声音,偏过脸来问声,“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云摇回过思绪:“没事啊,只是想我和你既是天道所定的起始与终焉,那你是没机会看到我少时了。”
“——”
慕寒渊侧颜微滞。
[……仙庭七万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纪,起始神君为匡护三界众生,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渡魔成圣……]
[……终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袍袖下,修长指骨徐徐捏紧,青筋从指背上拉起凌冽偾张的弧度。
云摇将圣座搬过慕寒渊身旁,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到了从前殿废墟间赶过来的一身黑雾的青木神君。
显然是来寻慕寒渊的。
对方也见到了她,对视过后,青木神君没表情地转向了慕寒渊的背影。
“魔尊。”
“……”
“魔尊?”
“……”
空气寂静。
原本对这些堕仙秉持着“你不理我我也懒得搭理你”的态度,云摇却不得不停住。
她不解地回头看向池畔背身而立的那人:“慕寒渊?”
虚空中那道无形的魂契锁链轻微晃响。
慕寒渊似是蓦地醒神,回身,对向了云摇:“嗯?”
到此刻,他像是才察觉了青木神君的存在,那张清隽容颜上情绪微微凝滞,跟着便如风吹云散,不见踪影。
“何事?”
青木神君迟疑了下,看向云摇。
“哦,”云摇回神,“我回司天宫等你。”
“好。”
“……”
云摇向外走去,临入前殿时,她不由地停住,神色古怪地回眸,望了那池畔的人一眼。
方才……
慕寒渊只是走神了吗?为何却好像是,听不到一样?
“哎,不可能嘛。”
云摇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她立刻扭回头,像是怕被什么追上似的,毫不犹豫地踏过殿门,力道重得仿佛要将那个念头踩碎。
“他明明还听到我的声音了,一定只是走神了。”
“嗯,走神了。”
-
是夜。
起始神宫。
慕寒渊回来时,云摇依然就在那敞着长窗的江畔,对着对岸的山水与月光。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并非席地而坐,而是换了一张刚被搬回主宫内不久的躺椅。
“你回来啦?”
云摇似乎心情极好,听见他动静便从躺椅上下来,主动迎他过去,“我今日试了下圣座坐修,果然,混沌父神给我们留下的东西还是有些用处的。这样算起来,约莫十日,我就能行神魂归位仪式,到时候还需要你鼎力相助了。”
听见她愉悦含笑的声音,慕寒渊就不由地随之勾起唇:“心情很好,只因为这个?”
“嗯,不止。”
云摇笑吟吟地停在了他身前,仰面,双手却是背在身后的:“我还从圣座旁的小抽屉里,顺便翻出来了件宝贝。”
“什么宝贝,能讲给我听么。”慕寒渊微微俯身,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她腰身,温颜笑问。
“当然。”
云摇忽地从身后抽手,将卷起袍袖的手腕蹭到他身前,“你闻,这可是九重天巅那株万年南檀的芯木制成的香!”
“……”
慕寒渊顺势勾住她手腕,托着那层卷繁复的袖子,在她腕心轻嗅了下。
“怎么样,你喜欢吗?”云摇踮着脚,声线微微扬起,像是期盼至极。
慕寒渊停了几息,淡笑:“嗯,好闻。”
“……”
云摇忽然沉默下来。
笑容从她眉眼唇角褪去。
慕寒渊似乎察觉什么,微微偏首:“师尊?”
“…………”
更漫长的寂静后。
云摇拨开了他的手,自嘲地轻嗤了声笑,音线莫名微颤:“我骗你的。”
“什么?”
“我不曾找到什么南檀香,更未点在腕上。”
“……”
慕寒渊握着云摇的指骨微微纳紧,随即松开,他垂下手,似要侧身掠过。
却被云摇一把死死攥住了袍袖。
“慕、寒、渊。”
心口像被戳了一刀,血汩汩地向外涌。
她听见自己狼狈的颤音,却怎么压都压抑不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五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