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二)

云摇尽力说服自己忽视了后腰上的手,还有中间那句“日夜不出”。

“为何是一月?”她假作严肃,尽管面颊上已经开始自曝似的透红,“你不会是要趁这一个月,在仙庭中做什么坏事吧?”

“劫再不济,也是三圣之一。有他与众仙照拂,区区一个月,失控的终焉之力也吞不下整座仙庭。”慕寒渊缓声说着,指骨撩开云摇额旁垂下的一缕青丝,为她拂去耳后。

那双如遮青雾的眼眸底氤氲着的缱绻情绪,像要跌落到云摇眼中:“还是……师尊在怕旁的什么?”

“……”

前有清颜如冷玉,对云摇已是莫大考验了。

而慕寒渊本就语意缱绻,声线又因着这点近在咫尺的距离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听着透几分蛊人的哑意。

他指骨停在她耳旁,尚残存几分药草薄凉的冷香,本该醒人心魄,可缠着那人身上冽雪沾襟似的清气,旖旎一处,竟更叫人神魂颠倒。

云摇好像都听见自己仙心摇晃的动静了。

“我作为三圣之首,有,有什么事没见过?怎么会怕。”云摇强撑着。

“仙门清静,仙庭圣洁,而凡尘之中,污脏之事颇多,”慕寒渊嗓音里压着浓淡得宜的一线笑意,似撩拨似逗弄,欲细细分辨,却又如雪落无踪,叫人生恼,“如此算来,师尊未曾见过的事情,兴许多着。”

尽管云摇竭力叫自己不要被他那蛊人沉沦的话音带跑,但越不想想什么,就越控制不住去想,仙人亦不能免俗。

由他几句话轻飘飘拿捏下来。

不消水镜,云摇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脸有多红了。

“是么?那你是想教教我?”

好在数万年仙生漫漫,旁的云摇没学会,撑场面还是扛得住的:“可我记着,寒渊尊在乾元界那会,也是天下皆知的圣人模样,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全天底下的修者都说你是不沾凡尘的明月清辉——你能比我懂多多少?”

云摇一边说着,一边以指尖勾过慕寒渊垂于颈侧的墨发,又拨过喉结,向下落去。

慕寒渊却低低笑出了声。

云摇叫他笑得微恼:“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慕寒渊单手握住了她的手,以指节勾直了她蜷起的手指,“若师尊再控制一下,指尖不要颤,那便演得更像了。”

被拆穿的云摇面上绯色愈重,想抽回手:“你……你不一样也是演的?”

慕寒渊指骨收紧,不许她脱手。

他含笑低眸:“师尊忘了,在你闭关三百年间,我代乾门行走,历尽人间,有些事虽不愿见不愿知,但总难免。”

“……?”

云摇登时警觉起来。

手也不抖了,眼皮也不跳了,她反倒是压着慕寒渊的腰身向前一覆,直将人毫无缝隙地抵在了木窗前,声音更是硬邦邦凉飕飕的:“哦?听起来,寒渊尊在这方面谈资颇丰?”

慕寒渊似乎微微怔了一怔,继而垂眸笑了:“原来师尊介意?”

“我,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只是意外而已,”云摇向后避开几寸,犹有不甘,撇回眸来打量慕寒渊,“从前乾门内外都道你寒渊尊圣人渊懿,不染世俗,不沾红尘,没想到,清辉之里,白雪之下,竟如此包藏污,污……”

余下两字,云摇对着这张冷玉似的谪仙颜,青丝凌乱也不掩清风霁月之仪态的模样,又实在说不出口来。

慕寒渊更笑得厉害,胸腔间低抑着的细微震颤,晃得云摇脸颊上刚褪去的红晕又勾上来。

“你还笑。”

她恼得要动手“灭口”,只是离着还有分寸,尚未全然捂上去的时候,忽被那人抵托住了手腕。

慕寒渊微抬腰腹,将身上的云摇迫得向他贴近几分,近到呼吸交缠,他这才止笑低声:“师尊误会了。”

“嗯?”

“从前我只是有所见闻,从未亲历,”慕寒渊将她被他握着的手腕拉下,抵着她手掌贴覆上他的心口,“师尊若是不信,可验完璧。”

“——”

云摇一口气憋在了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慕寒渊修挺脊背也离了窗棱,向前欺近,不给她拉开距离的余地:“不过有一句话,师尊却是说的不错。”

“什,什么话?”

慕寒渊抵着她腕骨,叫她掌心覆在他薄薄的衣袍上,一点点向下。

笑意冷淡又勾人地迤过他狭长眼尾:“世人道我不沾红尘,是识我不清——埋没于白雪之下的,本便是污脏泥泞。师尊不必顾忌,更无须体恤。”

由他带着云摇指节勾下,玉带松解。

那人身影蔽过了满殿烛火,将云摇眼前的清光压得一寸寸暗下来。

他俯于她耳旁,低语如蛊:“不如师尊今日便助我将这白雪扫尽,一探究竟?”

“——”

夜色临江,垂于窗前的柳枝在江风中纠缠,交叠。投下的清影随着江面上的月色波荡,起伏不平。

江水掀起涛澜阵阵,时高时低,如一曲时而欢愉时而婉转低鸣的清歌,琴弦在操琴之人或轻或重的指节勾拨间,震出令人心魂俱荡的颤鸣。

一曲将尽,江水初平,却闻弦声复起。

漫漫夜色同青山间点点烛火,在司天宫中千万年不变地流淌着。

-

修行不知数万年,云摇当真是第一次体会与人神魂交融的感觉。

非常…奇妙。

更叫她觉着奇妙的,大约是慕寒渊了。

前世在乾元的那段风花雪月里,他处处克制,不愿显露分毫情欲,即便再动情之时,亦是眉目疏朗,眸色漆凉,犹如月下白雪,沁得欲色都降温。

那时云摇恍惚记着,便总要遮了他眉眼,不许他看,只哄他动情,他亦从未有过主动。

今时再不同。

慕寒渊似乎要将一分一寸的情显欲动都叫她看得分明,不许她躲去半点,要她清晰入耳地听他情动时一声声的低喘与闷哼,要分毫毕现,要铭心刻骨才行。

于是云摇如溺醴泉,任那冷淡如月色清辉的水波一次次蔓过她口鼻,予她迫人的溺窒,又予她天光喘息,一次次,醒复醉,醉复醒。

起初云摇还嘴硬,自忖曾端着为人师尊的名号,虚长数万年,如此小事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

事实证明。

有人最专治她的嘴硬。

云摇软了,软成司天宫江外的一抔江水,巴不得沥那人修长指骨间滑下,只求他能放过。

夜色缱绻又误人,云摇把这辈子的求饶和软话说了个遍,预支了下辈子的,都没能逃过一劫——有人床上嘴软心硬。师尊一声比一声唤得温柔恭敬,行举一次比一次迫她恨不得在榻上扒出一条缝把自己藏进去。

果然。

凡界话本没说错。

憋久了会出毛病,怎么都停不下来的那种最要人命。

别说一个月了,这仙庭内凡是个有屋檐的地方,她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只是——

“当啷。”

云摇刚蹑手蹑脚地下了榻,还未来得及拢起旁边搁着的外袍,就听得耳畔有声熟悉的清脆响声。

云摇一愣。

这是什么动静?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榻上清袍迤逦,被衾凌乱,那人青丝与袍带皆乱,薄肌纹理冷白而修长地覆过那人胸膛,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直到那一声叫云摇寻不到在何处作响的锁链声后,慕寒渊长垂的睫羽动了动。

在那短暂而天光昏昧的一瞬,云摇望见他漆黑的眸子里如洇着浓重的雾,虚茫地望向了殿中。

“师尊?”

他低声,扶榻而起,清影零落,倦然孤孑,神色一瞬迷茫得像个走失在大雾中的幼童。

云摇心里莫名一慌,下意识回向榻前一步:“我在的。”

“——”

慕寒渊探向与她相反方向的指骨蓦地压下,停了几息,那人转向她,徐缓勾起了笑。

“原来师尊还在,是我做噩梦了。”

“……我就是,下榻看看。”

那人侧正过身,云摇看见了他清冷如玉瓷的胸膛上,那些由她留下的暧昧斑驳的红痕。

她下意识地挪开了眼,底气顿时不足:“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有。”

慕寒渊说着,竹玉似的指骨在袖下的空中一鞠,“哗啦”的一声清响。

云摇随之愕然垂首,看向自己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的手腕。

然而她什么都没看到。

若非那声清响犹在耳畔,且慕寒渊还保持着那个勾起什么的动作,那云摇一定以为自己是昨夜神魂交融出了什么岔子,竟然都有幻听了。

“这是……什么?”

云摇懒得求证,干脆问慕寒渊这个明显知情的“罪魁祸首”。

“魂契,我的自创术法。”

慕寒渊说时敞衣坐在堆叠如山的昏昧里,光影勾描他轮廓,清冷又风流。只观他神态,云摇毫不怀疑,连“魂契”这个名字都是他信手拈来。

只是他愈说得云淡风轻,云摇愈觉着不安:“那你这魂契,有何作用?”

慕寒渊停了片刻,垂眸似笑:“神魂交融时所结,沟通心意罢了。”

“——”

云摇一梗。

难怪昨夜他与她神魂交融时,那般……恣肆妄为。云摇估摸他已经将她神魂里每一个不问人知的角落都探透了,在其中种下什么魂契也不算意外。

只是……

慕寒渊忽在静室翳影里低声笑了:“师尊是在想,我为你种下魂契,是否居心不良么。”

“嗯?我哪有——”

云摇忽警觉,折膝上榻,去勾慕寒渊手中她看不到的那条锁链,只能听其晃动出来的清响。

“你说的心意相通,不会是指,它能窥我所想吧?”

“魂契是我为助师尊归位所准备的,它遍及神魂之中,传五感六识,因而心意相通。”慕寒渊道。

“五感六识?”云摇闭眼,几息后蹙眉睁开,“那为何我感知不到你的?”

慕寒渊:“大概因为师尊还未将我神魂一探究竟。”

“……”

慕寒渊续道:“若师尊想,那今日便可——”

“?”

眼见着话题又向某个叫云摇把控不住的悬崖滑去,云摇慌忙一转话锋:“不不不,五感相通什么的,我也不是那么不急于一时。还是,还是先聊点正事。”

慕寒渊眉眼温润含笑,半点看不出昨夜模样:“师尊若是想谈神魂归位之事,今日不行。”

“虽然我不是想说这个,”云摇狐疑,“但是为何今日不行?”

慕寒渊缓抬眸,无声望她。

这样停了片刻,他终于在某人的不开窍下有些无奈地开口:“昨夜师尊劳神伤身,今日不宜。”

“………………”

云摇最后一丝强撑的无事在此刻土崩瓦解。

她将红透的脸别开,停了几息,干脆向侧埋进了幔帐里,细碎的薄纱中透出她微微咬牙的赧声:“住口。不许再提。”

慕寒渊含笑低声:“好,不提。”

于是当真不说,改作为了。

云摇只觉着腰间一紧,就被身后轻柔的力拨了回去,那人长身而起,抵托着她后腰将她压在了床柱前,又将一个绵长而细碎的吻送入了她唇齿间。

微促的呼吸缠叠在水声里,云摇躲闪不及,被那个在隐忍自持与失控之间摇摆的吻折磨得颤栗。

“等…等等。”

云摇终于逃得空隙,捂住了慕寒渊的唇:“我方才真的有正事要问。”

“师尊说,我在听。”

慕寒渊将灼人而细碎的吻啜上她腕骨。

云摇将心一横:“关于劫所说,终焉预卜的唯一破局之法——”

蓦地。

身前那人停了下来,他撩起溺于情而长垂微颤的睫羽,于满殿寂然中,无声地深望着云摇。

云摇放缓了呼吸:“慕寒渊,我不想逃避这个问题。甚至,如果破局之法只有同归于尽一个结局,而对方是你,我想我愿意接受天道给我安排的这场结局。”

“……但我不愿。”

云摇恍惚觉着自己听错了,她怔忪地抬眸,想在昏昧中寻找慕寒渊的眼眸。

然而望不见。

更浓重的昏昧覆下,她的唇被人用力吻住,犹如带着蚀骨的恸楚。

“云摇……”

“唯有那个结局,我不能接受。”

——

三日前。

九重天之巅,窥天石下。

看过了石面上那场同归于尽的天道浩劫,慕寒渊依旧淡漠地站在那片电彻闪鸣的雷海中。

“既然是你从毁灭与绝望中将我造物,却仍妄想以死来吓退我么。”

他仰眸,似笑,而又冷淡嘲弄。

“果真天道无眼。”

“——”

雷海中掀起的天罚之力,几乎要将那道天道之下无比单薄清孤的身影撕碎。

然而无论承过多少道天罚,那人依旧未曾让步。

雷海中的电彻雷鸣终于消停下去。

与那些紫蓝色的电弧一同隐没的,还有窥天石上,在那片终焉之力溃散一空后遮蔽了一切的浓重雾云。

懒恹抬眸的慕寒渊忽地僵停。

他死死望定了窥天石。

只见其上,三圣首座前,原本的女子身影如光华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叫他如临镜前的清孤身影。

慕寒渊眼尾微抽了下:“……何意?”

窥天石上。

两道金色小字缓缓现出。

【仙庭七万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纪,起始神君为匡护三界众生,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渡魔成圣。】

“——”

慕寒渊抬手,抚上那玉璧似的窥天石,指骨如刃,生生楔入最后四字所刻的石中。

他眼尾魔纹将染,目眦欲裂:

“我问你、何意?!”

窥天石上,浮现最后一行金色小字。

【终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