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陈见雪做了一个梦。

明知是梦,却始终无法清醒。

梦里的她似乎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从无尽远处的天边蔓延向她身周的——不知是人声还是海水,在城墙下,在她脚下欢腾潮涌。

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像是笼上了厚重的纱,连远处的日光都恍惚。

直到某一刻乌云尽覆,天地间忽然暗了下来,震耳的雷鸣藏在阴云里,天怒般咆哮着。

高高城墙下的潮声愈发涌动——那是人们慌乱起来。

可是很奇怪,陈见雪心里却很平静,就好像梦里的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

一点金芒从天际绽开。

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挟裹着恐怖的天地灵力,连风与空间都被撕裂出幽微黑暗的缝隙。缝隙里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咆哮嘶鸣。

“轰——”

它以避无可避的重势,狠狠贯穿了陈见雪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吞灭意识,眼前只剩磅礴到足够覆灭天地的金芒。

在那金芒中,陈见雪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似乎就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只可惜贯穿了心口的剧痛终于撕裂和席卷了一切,她没有来得及听清,便向后坠去。

像是从高高的城楼跌落。

她直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

惊醒的陈见雪猛地睁开了眼,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迅速地深吸了口气:

“咳咳咳咳咳……”

心口被贯穿的疼痛感犹在,呛入肺腑的气更是冲撞得她胸膛都撕裂似的痛。

“师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见雪师姐的心疾又犯了?”

“那怎么办啊,迎亲轿子都快到奉天峰来了!”

“哎呀,妆有些花了……”

身旁凑上来一圈着急慌乱的声音。

而陈见雪终于从这要命的呛咳里慢慢缓过气来,她扶着余痛犹在的心口,艰难地撑起头颈,打量起房内的一切。

整个房内都张灯结彩,红妆艳裹。

是了。

今日该是她的道侣大典,只是不知,怎么会做那样一个可怖的噩梦呢?

“……我没事。”

陈见雪压下咳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撑起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只是方才小憩,做了个噩梦,吓到了而已。继续吧。”

“真没事吗师姐,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哎?”

“嗯,没关系,莫误了吉时。”

“……”

不知是哪一位师妹还是跑去告知了掌门,不多时,陈见雪这边刚补好妆容,陈青木已经踏进了院落中。

“掌门。”

“掌门师叔!”

院落里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回来,坐在妆镜前,有些失神的陈见雪回神抬眸。

正见得镜中一角,陈青木跨进门内。

“……爹?”陈见雪意外问,“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心疾又犯了?现在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让他们迎亲的轿子在峰上等些时候再过来?”陈青木急声问了一串。

“好多了,爹不用担心,”陈见雪半是玩笑,“再说,这些年我不都习惯了吗?不会耽误什么事情的。”

陈青木苦声作叹:“唉,等大典结束,山门里的事情一了,就叫无欢陪你去九思谷走一趟,那位医圣云游四海,过些日子也该回谷了。”

“医圣不是说过了嘛,我这是先天灵体之缺,天损有余,非人力可补救,治不好的。”

陈见雪每每犯过心疾后,声音总是难免细弱些,听着像与父亲撒娇。

陈青木听着更是心酸:“都怪我,当年只顾得伤心你娘亲的事情,没有照顾好你,若是早些发现……”

“先天有缺,早些发现也是无用的。”陈见雪一顿,忽又想起了那个古怪至极的梦。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在梦中被贯穿的心口。

似乎正是心疾先天有缺的那个部位。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一见陈见雪扶上心口,陈青木就焦急得变了脸。

“啊?”陈见雪回神,失笑,“真没事了,爹你快回前殿去吧。大典仪程还要你来坐镇,随便离开可不行的。”

“当真无碍?”

“真的!”

得了陈见雪的再三保证,陈青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院落。

离着迎亲的喜轿过来,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陈见雪不喜重妆,道侣大典上也是一样。故而今日除了略有些繁重的冠饰与华服外,她妆上得不多,余下了不少的时间。方才本想小憩,偏又叫噩梦惊醒了去,到这会儿她还是有些神思恍惚,心口也莫名惴惴难定。

房内师妹们来回走动,时不时扒一会儿窗,探一探山下喜轿的进度,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急不可耐。

也吵得陈见雪格外心燥。

“我回里屋休息片刻。”陈见雪说着,从妆镜前起身,“等喜轿到了院外,你们再来里屋找我。”

“好的,师姐。”

“……”

回了里屋,陈见雪在房门外设下一道隔音罩,将那些杂声全数隔绝在外。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合上门,有些疲倦地将额首靠抵在房门上,闭上了眼。

“这是谁家的新嫁娘,生得如此国色天香?”

忽地,一个戏谑带笑的嗓音在她身后的房中突兀地响起。

“!”

陈见雪惊神,猛地转过身。

几乎就要召出灵剑的前一刻,她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声音。

“厉无欢,”穿着嫁衣的女子撇开了脸故意不去看他,只是脸颊上起了薄红,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赧,“大典前是不能见面的,谁许你私闯进来的?”

“我可不是厉无欢。”

那人声音似笑非笑。

“嗯…?”陈见雪下意识地回过头。

这一抬眸,她便看清了屋内景象,这座阁楼本就依山而建,后窗更是林木掩映下的悬崖峭壁,偏那厉无欢就大敞着窗户,倚着墙靠坐在窗沿上,一条长腿搭在窗外,另一条支起来,虚虚踩着窗棱。

看着一不小心,就要翻进身后那茫茫无尽的悬崖雾色里去。

万一飞剑召来得不及时,都有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陈见雪登时变了脸色,她上前一步。

却见厉无欢正巧从窗柩上跳了下来,落进屋内,身影一晃,就到了她面前。

陈见雪后腰叫他抵住,向前一勾。

她便撞入了他怀中。

偏厉无欢还要俯下身来,凑在她耳旁低低地笑:“我分明是来抢新嫁娘的,哪是什么厉无欢呢?”

“…厉无欢,”陈见雪轻叹,“你好生轻浮。”

那人一怔,旋即靠在了她肩上,低笑出声:“是么,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我这样的?”

“……”

陈见雪脸皮最薄,不喜欢在这种言语里和他掰扯,也知道掰扯不过。

她干脆挪开话题:“你不在迎亲队伍中,还换了一身青衣,是偷偷跑去哪里了?”

“唔,在山中闲逛,拔了几颗钉子,顺便……”

“钉子?”

陈见雪奇怪地仰头,刚要追问。

就见厉无欢忽地从身后露出另一只手,掌心中握着一整簇七彩斑斓又形状各异的花束。

陈见雪望得一怔。

这些花她多是认得的,那束银蓝色的碎星似的,开在乾门山门内最南的深涧涧底,名为霜落;这簇形如蝴蝶的黄色小花,应是北边寒泉下密林中,藏在那些茂密林木中难得一见的绥绯草;还有这几株只生了单瓣的兰芍……

“你今日一早,难不成是去跑遍了乾门山门内的千里青峰吗?”

“可不是今日,”厉无欢抱着她笑,“是从昨夜就开始了,不然怎么跑得完找得到?”

“……”

陈见雪感动又无奈,眼窝都有些湿潮,她只好接过花束,低头去嗅那些或浅淡或馥郁的花香。

垂眸间,她无心问道:“不是去拔钉子了?什么钉子?”

“……没什么。”

厉无欢笑着,从后将人抱入怀里,“你会知道。”

“嗯?”

“好了,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婚,不要问那些无趣的问题了,”厉无欢勾握住她的手,“反正吉时未到,不如我带你去乾门的千里青峰间好好游玩一番,如何?我昨夜到今日,看到了好些漂亮的景色,就想带着你一起看看呢。”

“啊?可是迎亲的轿子待会就要……”陈见雪有些迟疑地指向身后房门外。

“全是些繁文缛节,不须浪费时间。祭天行典前,我们能回来不就好了?”

厉无欢说着,抬手召起飞剑,腾空于窗外的云雾之间。

“今日大典前,你不是陈见雪,我不是厉无欢,我们只做我们自己就好。”

说着,厉无欢拉起陈见雪,朝窗外云雾间一纵。

陈见雪吓得猛闭上眼。

但还是没有召出自己的飞剑。

——砰。

两人轻落到剑身上。

陈见雪提起的心一松,抬手下意识就想捶厉无欢一把:“你要吓死我吗?”

“吓到了?”厉无欢笑着握住她手腕,将人揽入怀中,“看你跟我跳得这样毅然决然,还以为你要跟我殉情了。”

“…哼。”

长剑载着剑身上的两人,破开云雾,朝着乾门内秀美绝伦的千里青峰遁去。

碎开的云雾徐缓合上。

日色绚烂,美得如梦幻泡影。

-

吉日过午,两位一同“失踪”的道侣,终于也一同来到了奉天峰上行祭天典的广场。

陈青木黑着脸坐在上首,长老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神色无奈。

看在是这两人的道侣大典当日,终究全都忍下了,没哪个长辈出来指责一番他们的任性妄为。

陈见雪有些赧然地给父亲告了歉,被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几个师妹带到一旁补妆。

唐音正不满地给陈青木传音:“掌门师兄,我怎么觉着,见雪自从和无欢这小子走到一起,愈发地有些不像她了?她以前跟在寒渊尊身后那时候,可是最知礼节,守规矩的。”

“这有什么办法,”陈青木叹气,“女大不由爹啊。”

“……”

修者的道侣大典,与凡间那些大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多了一道祭天典之外,前面的仪程基本相近,连“拜堂”的部分都差不许多。

只不过在凡间是叩父母,而这里拜的是师门长辈。

行了三拜礼,又给陈青木这位既是掌门又是父亲的长辈奉了双盏茶后,便是道侣大典的最后一道仪程——

祭天典了。

祭天台上,只许两位道侣上台,到青铜香鼎前行礼、拜奉、燃香祭天。

陈见雪循着仪程,一节一节同厉无欢走过。

直到最后,两炷香并首燃起。

陈见雪刚要挪开手腕,将香插入香鼎中,就忽地被身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腕骨。

她一怔,抬眸:“无欢?”

厉无欢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垂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莫名的,一种难以言喻而又不可阻挡的恐慌,如潮水般漫过陈见雪的心口。

那个天生有缺的心口空隙被它灌满,却更加空洞而胀痛。

陈见雪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无欢,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我们先走完祭天典好不好?就差这一步,我们就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厉无欢突然问道。

“什…么?”陈见雪一怔,“无欢吗?”

厉无欢抬眸,仍是她最熟悉的,他那个漫不经心,骀荡散漫的笑容。

唯一的不同是,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复往日柔情。

它是冰冷而锋利的。

“因为我要你时时刻刻地亲口提醒我,我这一生,都不配沉沦欢乐。”

“——”

那个眼神像是一柄没有刀身的匕首,两头尽是尖锐的刃,从他眼底的血色里刺入她的。

陈见雪下意识地挣开了厉无欢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厉无欢,你到底怎么了,你……”

“轰!”

山门之外,犹如惊雷炸响。

祭天高台四周原本因为两人的僵持而陷入低议的声音全被盖了过去,乾门的长老弟子们悉数惊讶或不安地望向四处。

只一刹那后,山门方向传来弟子嘶哑厉声——

“报掌门,浮玉宫修者攻山!!”

“…………!”

天穹之下,尽是哗然。

长老席间为首,陈青木脸色骤变,拍桌起身:“开护山大阵!”

“是,掌门!”

八名掌阵长老应声而动,分别拿出各自的操阵罗盘,输入灵力开启操持。

然而片刻之后,八人几乎前后变了脸色,额头见汗。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覆过心头。

陈青木哑声:“怎么回事?护山大阵为何还没有开启?!”

“掌门…我这里的这处阵眼似乎,似乎……不起作用……”

“我这儿也是!”

“怎么回事?阵法罗盘为何失效了?”

“……”

陈青木面色铁青:“迅速派弟子前去阵眼查探!长老阁,集结各峰弟子,随我迎敌!!”

祭天台上。

风声挟来了席间的低议。

陈见雪终于从惶恐中回神,随着“护山大阵”“阵眼失效”字字句句入耳,她脸色骤然苍白。

燃着的香被她颤栗的手松开,坠落在地,她几乎是仓皇地抹过储物法器——

午时前,厉无欢送给她的那束花束再次出现在她掌心。

银蓝色的碎星,霜落,开在乾门至南的深涧涧底;

形如蝴蝶的黄花,绥绯草,只生长在乾门最北寒泉下的密林里;

单瓣单色,兰芍,长在乾门西北方的登云巅……

…………

这束花里的一株株一簇簇,既是最难寻的乾门极地方可见的花草,又是生长在……乾门护山大阵,八个阵眼所在的方位。

“轰隆——!!”

那是山门倒塌的巨声,犹如世上最悍然无匹的惊雷撕裂了长空。

一瞬云霞尽落,漫天乌色。

陈见雪从那簇在她手中一点点化作飞花碎瓣的花束中抬眼,恨声而血丝满眸——

“厉!无!欢!”

“护山大阵是不是你毁得?!”

“是,又如何?”厉无欢笑着,松开手,任那炷香从他掌心跌落向祭天台下,摔进尘土里,摔得粉身碎骨。

他笑吟吟地歪了下头,望着陈见雪。

然后倏地,那人近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地伏在她耳旁:“你猜,我是只毁了一个护山大阵吗?还是,今日乾门没落败亡之笔,我能占上个七八成?”

“——!”

血丝入眸,陈见雪颤栗难已,更目眦欲裂,她无法相信自己耳中所听闻的话,更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她心慕而决定托付终生的道侣。

心口剧烈的撕扯与疼痛再次如潮水袭来,陈见雪质问的话声来不及出口,就被那疼痛的巨浪打得折下腰去。

但她犹有不甘,死死拽着厉无欢的袖子,从他身前一点点蜷跪在地。

“为……什么……”

厉无欢一动未动,连手掌都不曾抬一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在他身前疼得将死似的女子,敛去了笑容的神情漠然得像块冰石。

“疼么?可我觉着还不够?”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现在就去死的,我会让你看到,你的父亲,你的师兄,你的师弟师妹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他们的血足够淹没这千里青峰,他们的尸骨会堆成皑皑的山石,被风与雨一点点侵蚀殆尽,任人间岁月流转,江河日下,最后连一个记住他们名字的人都没有。”

“我说过——”

“我说过!!我会让你尝尽我所经历的一切痛不欲生!我会找到你,我要你死也逃不脱!!”

厉无欢骤然爆发,从地上死死楔住了陈见雪的嫁衣领口,将她拉起来,到祭台边。

他指给她看天边,乾门山门前的厮杀与血色——

“这是你欠我的,”

厉无欢在陈见雪睁大的满是血泪的眼瞳里,轻声俯近,他像是要吻到她干裂的唇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他给她看自己眼底最深刻的嫌恶和冷漠和恨意,却又凑到她耳旁。

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厉无欢低语缓声,一字一顿地唤她——

“长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