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楚来在她的梦里睁眼。

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 只剩那尊象征死亡的左轮手枪雕塑立在她面前。

在一道光柱从空中照射下来,金属反射着寒光,她和枪口对视。

六个弹槽,象征六次死亡的机会。

一粒子弹, 意味着接下来在现实中达成第六次死亡后, 梦中这支枪也将打出它的子弹, 她将永不会再醒来。

楚来能感觉到死亡的冷意从四周向她侵袭而来, 也能感觉到大脑深处的阵痛——不知道是因为她死前曾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还是因为那个久治不愈的遗传性基因病, 又或是因为这么多次循环下来, 她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

可她没有把任何一秒浪费在恐惧、担忧或是抵御疼痛上。

关于最后一次循环的行动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像一株正在飞快生长的树,破开了压覆其上的疼痛,前五次循环的每一处关键点、每一条信息, 都成了蔓延而出的枝节与叶片。

当熟悉的空枪声响时,楚来本应感到紧张, 可她却露出笑容。

“砰!”

楚来在一瞬的失衡后撑住膝盖, 她抬头, 白昼正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静静地看向这边。

她完好无损, 等待着醒来。

楚来无声地在心里说“又见面了”, 径直往白昼身后的斗柜里走去。

她还记得在这个斗柜的上层放着纸笔,下层有那个可以临时使用的充电装置。

一旁的大木柜里, 那个还未和楚来相识的宋凌羽正转着手里的刀, 揣测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是何用意。

她看到楚来在纸上飞快写下一句话, 又前往一个酒柜面前转动摆件。

在密道大门打开的声音中,楚来忽然从一旁的衣架上取走白昼的外套, 又快步到白昼面前唤醒她。

这次省去了摸索按钮的时间,白昼很快在缺乏电量的提示中睁眼,她想站起来,却因为能源不足而行动僵硬。

下一秒,白昼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抬起,搭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随后是整个身体,在对方的支撑下站起来。

“我带你去充电。”

白昼搭着这个陌生人的肩膀,往密道走去。

身边这个女人的声音因为隔着头盔而发闷,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和自己相识已久。

“你不是一直想体验真正的冒险吗?和我走。”

白昼开口,音量很小:“对不起,我的芯片丢失了,不记得你的名字。”

她听见对方轻快的笑声:“没关系,就当重新认识一次好了。我叫楚来。”

在你期盼着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时,我出现了,来到你的身边。

-

直到密道里的动静消失,宋凌羽推开木柜的门。

那张被楚来写过的纸留在斗柜的台面上。

但宋凌羽可以肯定,当那个人将纸放在桌上时,她侧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哪怕隔着头盔,宋凌羽的也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准确地在柜子上停顿。

她知道自己在里面。

这张纸,是给她的?

那个人的字并不好看,甚至因为快速书写而显得潦草,可以感觉到她从未接受过高等教育,更没有练过硬笔书法。

宋凌羽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在看懂纸上的内容后,她皱起眉。

刚才那个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句变成肯定句。

【宋凌羽,我有一个帮你杀死丁寻理的好机会,来这个地址找我。

附:来之前去旅馆拿好你的行李,把白昼的东西一起带上】

那是一个详细的地址,具体到了门牌号。

宋凌羽将它输入进头盔的导航系统里,看到它所在的位置是下城区某个贫民窟的公寓楼。

与此同时,楼下的机车引擎声响起,逐渐远去。

宋凌羽的头盔上亮起一个光点,那是她用于追踪白昼的。

从机车离开的方向看,她们要去往的就是那个地址。

-

机车沿着海边的道路行驶,大风把白昼的头发刮乱,她扶着楚来的肩膀,双眼在低能耗模式的控制下渐渐合上。

楚来忽然说:“看右边。”

白昼侧头,看向远处的大海。

黄昏即将结束,夜晚到来之前,大海与天空之间衔着一片金黄色的霞光。

白昼茫然:“看什么?”

楚来说:“像不像你在C区那个家的色调?但是要比它漂亮一万倍。”

她透过后视镜观察白昼。

在听完楚来的话以后,白昼微微睁大双眼,凝视那片霞光的眼睛反着光。

深蓝与橙黄,当被漆在墙面上时,会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下变得呆板。

可真实的世界里,哪怕每一天都有日落,也绝不会有相同的晚霞。

楚来在这座破败与混沌的城市里长大,所拥有的东西很少,但海边的晚霞不用花费一分钱,它无私地展示给每一个前来欣赏的人。

循环六次,她们终于赶上了这个时刻。

当听到楚来提起那个造景棚,白昼意识到,这个她毫无印象的人,真的对自己了解得很深。

白昼也微笑起来,她用力地点头,手离开楚来的肩膀,举在空中,感受风从指尖流动而过。

她大喊:“很漂亮!”

随着风一同传来的,是楚来的笑声。

-

机车上锁的电子音响起。

鞋尖踩在污渍蔓延的地面上,楚来和白昼从露天的停车处往楼道里走。

尽管楼道外的监控已经因为缺乏修缮而停用了很久,楚来还是把自己的头盔扣在了白昼脑袋上。

这是一个破败的公寓群,楼间距极窄,仰头看去时,连最后一点天光都快要看不见,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窗户中透露出的各色灯光,以及那些窄小空间里传来的交谈声、哭声、骂声。

楚来用门卡刷开底层的大门,里面的顶灯很暗,走道的墙漆颜色陈旧,挂在上面的电子屏被砸坏了一个缺口,却依旧尽职地滚动着广告。

随着两人进门,外面的嘈杂人声变小,里面的广告播报声变大。

白昼好奇地打量周围,看到那些广告上闪烁着的商品名。

从未见过的药品、听起来很危险的器械、字词隐晦的活动宣传……唯一正规的还是传媒公司的招聘广告,打着A区星河集团的名号招聘主播,但白昼仔细一看,那个LOGO的边缘还留着抠图不干净的绿点。

楚来按下电梯按钮,回头对白昼说:“这是我住的地方。上船之前,先在这里落脚。”

白昼立刻收回视线,大脑的程序运算,很快得出结果。

她居然被邀请去朋友的家做客了!

该怎么做?要准备什么?这是白昼从未有过的经历,系统没有给出合适的应对策略。

数据群波动,白昼本就不充裕的电量无法支撑运算,她语气有些迟疑:“我还是第一次去朋友家玩。”

楚来却笑起来:“没关系,我也是第一次招待朋友来家里。”

电梯上升又停下,走进楼道,那些在楼下听见的嘈杂声变大了,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是一出生活底层的闹剧。

白昼分辨出其中零碎的字词,因为它们的含义而皱眉,楚来却置若罔闻。

她们停在一扇门前,楚来开门的动作不带分毫迟疑——因为她知道,就算里面再狭小,再破旧,身后的白昼也不会露出一点鄙夷与不屑。

顶灯被打开,当两人进门以后,这间本不大的公寓显得更狭窄。

桌子与床都是最小号,唯一的内门隔开卫生间,窗户被封死,只留一个换气扇在转动。

没有椅子,楚来拍了拍床沿,示意白昼坐下。

她给白昼连接上充电装置,取走头盔,随后自己转过身,在唯一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白昼打量这间屋子,脑袋甚至只需要稍微偏移角度,就已经看完了室内的所有景象。

在稳定供电的情况下,白昼的程序也开始更快速地运行,连话也变多了:“你的家好像一个拆开了外壳的电路板,好厉害。”

楚来的动作停顿片刻,随即才理解她的意思。

因为空间太小,所有的物品被高密度地收纳进了每个能塞东西的角落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就像密密麻麻排布着机械元件的电路板,每一个元件都有它固定的位置。

就连她每日睁眼时看到的逼仄空间,都能在白昼那里得到颇具新意的夸赞。

楚来一路轻快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她甚至有些惋惜时间太紧,只能简短地对白昼说一句“谢谢”。

白昼分辨出楚来语气中的愉悦,自己也变得高兴起来,她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楚来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将那些空了的药瓶一个个取出,放在桌上。

随后拿出的是在诊所开具的电子病历复印件。

最后是一份在角落里放了十余年的死亡报告。

泛黄的纸上盖着联邦调查机关的防伪图章与钢印,上面的描述轻描淡写,结语模棱两可——那件事也最终没有结果。

白昼探头去看,楚来转身,二人对视,她的表情却比刚才要严肃了一些。

白昼甚至注意到楚来做了个深呼吸,以平复稍微变快的心率。

“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过来。”

白昼微笑:“你还邀请了别人吗?她也会和我们一起上船?”

楚来摇头:“她不会上船。至于你,在上船之前,我有话要告诉你。”

白昼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楚来,她的目光里满是期盼。

从C区离开以后的记忆都被储存在那块芯片里,此时的她不记得宋凌羽,不记得这段时间里看到过的一切,她心中留下的只是对利博港新生活的憧憬。

楚来说:“我会告诉你接下来的命运,那艘船上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在听完一切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走。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真正的朋友不光会一起享受喜悦,也可以一同承担苦痛。

真正的朋友无法擅自为对方做决定,因为她们是平等的。

这一次,她不会再对白昼隐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