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丞相司直而已,这种时候,谁会给他脸色?众人的注意力早就被韩盈的弹劾吸引过去,除惊诧于她出手之快,角度之狠辣外,目光也开始投向皇帝。
这么严重的事情,您老是什么态度?
刘彻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西汉大多数人相信灵魂存在,在人死后灵飞于天,魂于地下生存的迷信思想下,死后的安葬便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皇帝自然也不例外,但天子死后的陵墓,承担的并不只是皇帝死后于亡魂世界继续统治的精神寄托。
这其实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事实上,以天下之财所修建的天子陵墓,是皇帝掌握国家实力的具象化,它和明堂,未央宫一样,有极强的象征和威慑作用,也就是‘逞天子之威,抚臣民之心,震慑不臣。’
更不要说,借着陵墓修建迁移而来的地方豪强,不仅承担抵御匈奴和诸侯叛乱的军事作用,还可以弱枝强干,削弱地方实力。
作用越多,意义也就越大,更经不起出现差错,尤其如今迷信横行,皇帝身上还顶着天命光环,那陵墓出点差子,分分钟就能延伸出哪里有祸,又或者天子失德,上天示警……总之,不是人祸必然很危险,是人祸就更糟心了。
只是糟心是糟心,刘彻可没有事情不捅出来就天下太平的心态,相反,年轻时常去民间的他,除了玩乐,更清楚中低层官吏是什么样子,也明白自己陵墓修建上,必然会有着极大的水分,比起来韩盈将水分在何处捅出来的糟心,他明知道有却还查不出来才是有大问题!
“梁伯通!”
刘彻直接唤起了将作大匠的名字:“朕记得你数日前曾说过此事?”
“是,臣说过。”
韩盈早就和将作大匠通过气,此刻被皇帝问询,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惊慌,只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而是颇为谨慎,迟疑地开口:
“陵墓扩建,臣下人手不足,将西北处的便房建造交由庞少府属下,去岁冬日下了几场大雪,虽有助于冬麦过冬,可春暖雪化成水,其地便颇为泥泞不堪,因此生些不足之处,也在情理之中……韩尚院所弹劾之事,臣实在是不知啊!”
便房,是梓宫(主墓穴)外,墓主人居住和宴食之所,极为重要,建造要求也高,虽然一些还在进行的工程的确有可能因为天气缘故出问题,但以夯土墙的质量来说,这点雪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不然,边疆由夯土建造的长城,还有什么防御力可言?
将作大匠这话,与其说是在为对方找补,还不如说是正指着少府的鼻子骂有问题呢!
这把自己摘出去,顺便反抗对方一把的小心机,刘彻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更想做的,是趁此时机敲打修建陵墓的这些人。
“你不知?”
刘彻冷哼一声,眼神多了些许冷意:
“那就让别人去查!”
“张汤!”
从韩盈弹劾开始,就知道自己跑不了此事的张汤即刻站了出来:
“臣在。”
“此事交由你去查,给朕明明白白,从头到尾的全都查出来!”
张汤拱手行礼,应和道:
“臣遵旨。”
闻言,众臣不由得快速交换起来眼神。
韩盈弹劾不足为奇,可皇帝连细节都不问,也不听庞少府辩解两句,问过将作大匠,再次确定真有此事后,便直接让张汤去查,这就有些违反常理了啊。
回想不久前韩盈犯事儿时,皇帝纵容她辩解,宁愿朝臣争议,也不让张汤等人核查的行径,再看看今日的情况,诸位大臣只感觉一阵牙酸。
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哪个人传言韩盈盛宠不再的?看看今日!下次再有人这么说,必须得把他腿打折,不然,什么时候坑了自己都不知道!
只说了一句弹劾事由,后续证据都没拿出来的韩盈不由得有些沉默。
皇帝太给力,以至于她这个臣子都不用冲锋,只消把事情摆上来就好,这可真是……
让人有些小遗憾啊。
不过韩盈的遗憾也没有持续多久,下了朝,张汤便走到她身边,询问弹劾的证据。
返回的朝臣很多,可他们两个却如入无人之境,只自顾自地询问,仿佛根本看不见周围人似的,而周围的其他朝臣也很默契地在旁边走着,只听不问。
这种事情,太热心很容易被怀疑的。
至于庞少府……
他现在身边孤零零的,仿佛被众朝臣当成了传染源,有多远躲多远。
都是人精,皇帝的意图如此明显,几乎是直接宣判了庞少府的死刑,再亲近他能有什么好处?
天下谁不知道少府这个职位油水丰富,本就经不得查,更不要说是由张汤去查,要是还想留点体面,他已经可以考虑自缢了!
比起来已经没得救的庞少府,让人更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儿别牵扯到自己身上。
还是那句话,大工程,尤其是给皇帝修建陵墓这种大工程油水非常丰富,上上下下都能从中分一杯羹,真要是查起来不知道能带走多少人,这还是有实质证据,诸如‘大不敬’这类自由心证的罪责真扩散起来,小半个朝廷都有可能送走,毕竟,西汉可是个腹诽,也就是从心里诽谤他人都能获罪的……神奇时代。
好在这次韩盈的弹劾明显是只针对少府的私人恩怨,她又提前打过招呼,而张汤虽会揣摩上意,曲解律条整治官吏,但终究不会搞连坐一套,更没有正常历史上往后的酷吏那么疯狂,大家心里有底,自然也没有那么慌张。
不过,这些人当中并不包括夏苍。
滥用权力的人,精神压力最大,最为恐惧的时刻,是自己逼迫对象有了更高于他的权力,似乎有了动手意图,却又还没有动手的时候。
因为他会不可避免地,参照自己所使用过的手段去幻想自己将迎来什么样的报复,直观见到过,感受过滥用权力对他人造成的危害如何的人,又怎么不会恐惧呢?
所以自韩盈弹劾开始那天,夏苍就焦虑到了极致,堪称是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短短三四天,人就从外观看起来就瘦了一圈,精神也极度萎靡。
这吓得周围人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丞相,也给他批了一日的病假,让他赶紧去京医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夏苍很明白自己是心病,可他哪敢说出来?只能接受丞相的好意,麻木地前去看诊。
收到消息的韩盈挑了挑眉。
像对付少府这样的手段,等同于核弹,可以用,但必须少用,越少越好,它更多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这样别人才会既能知道她有对付他的实力,不能轻易对付她,但韩盈又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送他去死,不然,这和睚眦必报的酷吏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既然这样的手段只是威慑,自然很难用到夏苍身上,甚至还很难对对方进行惩戒,毕竟是他丞相司直,名义上归丞相管辖,她这个丞相下辖的列卿想找他麻烦,只有一个办法,抓住对方的错误,向皇帝或者是向丞相打报告。
不是不能打,但还赚钱又回到了原处,一口气搞死对方,她太过睚眦必报,不搞死,那两人必然要结仇,后续肯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抛开对她的觊觎不谈,夏苍只是掌握证据威胁,还没有实质性动手,比这种手段更的吃拿卡要多了去了,总不能都这么处理吧,化敌为‘友’,让一个自己更熟悉的人待在岗位上,远比上司不知道新调来一个,又得重新适应,还不知道秉性,好坏随机,可能更坑的人更好些。
当然,在将对方转化为‘友’之前,韩盈总得‘敲打’足够对方,才能让对方再不敢起这等心思,所以摸透夏苍是什么人之后,她特地不与对方相见,就是要延长他因恐惧带来的精神折磨。
到这种地步,也应该差不多了。
韩盈适时地送上了最后一击,她掐着对方回来的时间,去见了丞相。
这当然不是为了告状,正常的汇报工作,就是聊完后,又闲扯了一些家常而已,她快成婚了,邀请丞相这位上司前去又有什么不对呢?而这样的喜事,别说上下级之间,就算是路过的陌生人,也会露出笑意,说上几句恭喜,可看完病,返回丞相府回禀的夏苍并不知道韩盈说了什么,他只能看到丞相脸上带着笑,和韩盈相谈甚欢。
惶恐使人失去判断,哪怕夏苍是也是狐假虎威的好手,此刻在看到韩盈突然止住话语,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时,心脏也在瞬间收紧,对方依然那么年轻美貌,可那张过去让他无限遐想的面孔,现在却如同索命的厉鬼般让人惊骇。
怎么丞相……她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别想自己那面子了!也别想要付出什么代价了,赶紧把此桩仇怨消了才好!
韩盈刚从丞相处返回自己官署没多久,便见到提着礼物,一脸羞愧的夏苍过来,他将礼物放下,直接行起来双膝跪地,也就是臣子面见君主,或者祭拜祖先才会用的稽首之礼,态度极为诚恳地道:
“在下鲁莽无礼,多有得罪,今已知错,特奉上厚礼,还请韩尚院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