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卫青好不容易甩掉的尴尬又飞快爬了上来,压制了他的忧虑,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宇放松,面容却重新变得紧绷,因不在正殿内,不必强撑,人更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皇帝戏谑的目光。
“哈哈哈!”
这困窘的模样让刘彻更乐了,他颇为放肆地取笑起来,前仆后继,甚至还拍起来案几:
“如此美事,你这般扭捏作甚?”
不,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美事!
卫青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硬着头皮,道:“陛下,臣与韩尚院……”
“不用解释,朕清楚,不就是一时互有好感嘛,年轻人,终归是冲动些的,尤其是你与韩盈平日里那么老成,那犯起错来,可不得犯个大的吗。”
这件事情的关键,只在作为皇帝的刘彻怎么想上,他怀疑,卫青和韩盈再怎么解释用处都不大,他不怀疑,那压根不用这两人解释,刘彻自己就能找到合理的理由。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过被压抑的时候,那一段时间他何止是打猎,还不带多少侍卫出宫去郊外散心呢,身为天子,这把自己的安危都置之于脑后了,看起来不也是挺有病的。
至于看对眼……嘿,这两人都是人中龙凤,卫青引多少女人倾慕就不说了,私底下喜欢韩盈的也不少啊,哪怕是刘彻,抛开臣子的目光,以男人视角去看韩盈,不至于倾国倾城,却也很有女子魅力啊。
适龄男女本就会互相吸引,这两个又都是最好的时候,行思上目前还挺相合,没点儿好感才不正常,只是好感这东西——
他宠幸美人的时候,那何止是好感,可如今又有几位留在身边?
能替换掉它的,现实阻隔它的东西太多了,终究只是一时的情绪,抵不过时光摧残。
更何况,就算是这两人真的情谊深厚,打算长久地保持关系,刘彻仍旧不惧,因为韩盈绝不敢放弃,或者毁掉她才将女官带入正轨的基业来害他,而卫青若是沉迷权术之辈,又岂会被他任用至此?
都说皇帝为天子,掌握天下,可在刘彻看来,皇帝不过是掌握了分天下之权的权力,想做事,想坐稳皇位,便是如何将权分给合适的人,这是用人,识人之道,在这方面,他相信自己不会认错人。
能力带来的底气,让刘彻极为自信,根本不去思索寻常皇帝才会想的制衡分化,这些他平时想太多了,现在想这事儿多腻啊,看热闹多好,这辈子估摸着就这一次热闹能看,不调侃,以后哪还有机会啊!
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刘彻继续开始拱火,他笑嘻嘻地开口:
“昔日楚王胞弟鄂君子,闻越人船夫抱桨对歌,知其意后,举绣被覆之,与其同床共枕,今日南门司马当朝示情,你何不允之,也算是成一桩美谈啊!”
卫青当即被哽住。
朝堂上韩盈往桃色上引,惹得他被一众大臣凝视也就算了,毕竟是自保之举,情有可原,怎么陛下也不放过他啊!
看着周身满是兴奋,就差没直接说他赶紧做,自己好继续看乐子的陛下,卫青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言语,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好像今日少府和宗正所弹劾的内容根本不存在似的,根本不需要忧虑,只关注怎么找乐子就行了。
不重要的事情时,也是陛下会有的反应,只是出在自己身上,感觉实在是有些奇怪,卫青不再忧虑,而是无奈地开口:
“陛下,臣真的不好男色。”
这回答直接杀死了比赛,刘彻眼中出现乐子没了的失望,他刚想开口,近侍便走过来通报:
“陛下,韩尚院求见。”
刘彻也不意外韩盈会过来求见,直接同意道:“让她进来。”
一旁的卫青松了口气,韩盈都过来了,陛下总能恢复些正常吧?
可惜卫青松气松得实在是有点早,韩盈在又不是不能调侃,刘彻头一转,接着刚才的话题便继续道:
“男子又如何不好?也不知你们为何非要视大敌,明明其优者颇为伟美迷人,不逊女色,韩盈,你说是不是?”
韩盈刚进来就听到这段话,心里当真是一言难尽。
后世怀疑汉武帝和卫青关系一点儿都不奇怪啊,谁让汉武帝他男女通吃,这话题是正常人能撑得住的吗?啊!
韩盈下意识抬眼看向卫青,对方双臂毫无力气地垂于身侧,整个人颇为消极,面容带着几分生无可恋,明显对这个话题毫不感兴趣。
她心里可怜卫青一秒,下一刻,便顺着刘彻接道:
“陛下这问有些不对,若是问我,应该是问女子有何妙处才是。”
人在职场,基本技能就是不让领导感到冷场嘛!
“嗯?哈哈哈!”
刘彻还真没想到韩盈会这么回答,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原本因为卫青沉闷回答带来的无趣再次消失无踪,他再次大笑起来,指着韩盈对卫青道:
“朕竟不知韩盈是这般妙人!”
卫青完全没想到韩盈会这么回答,一瞬间,他表情复杂到了极致:
“韩尚院还好女色?”
“这我还真不知。”
韩盈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内容多么惊人,她一本正经地道:
“女子之美,我能品鉴,却无亲近之意,可若如巫山神女之绝色,那便真是想让人同席共枕了,只是说此为好女色,总有些词不达意,倒不如说,是好美色。”
谁没做过把小龙女,杜冰雁,嫦娥仙子……这些美人娶回家的梦呢,颜值那么高,韩盈还真不介意弯一弯,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又道:
“只是因色起意,必然会色衰爱弛,不能长久,巫山一梦正好,再多求,不过怨侣尔,若想相伴一生,还是要看是否情投意合,当然,这各方都合得来的,不必拘泥男女,还是要看个人与父母是否应诺,若是父母亲朋都不阻拦,男男、女女在一起做个夫妻模样,也不是不可啊。”
刘彻还以为韩盈在这方面也男女不忌,打算与韩盈说些戏言调侃卫青,可对方把话题拔高,从欲提到了情,这就不太好继续刚才的话题,调侃人了。
不过听她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啊。
“听你这意思。”
刘彻挑了挑眉,对韩盈问道:“可是见到过和男女同样做夫妻的?”
昨日女官除了交流除了抱怨,也有几分借着时机,说些目前困境的意图,毕竟我有个下属和我有个朋友都是一样的借口,韩盈昨日不曾细想,今日一回忆,清楚属下大致家庭情况的她便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臣官署中有个,对外与对方结拜成姐妹,请母亲收作养女,内里就是夫妻处着,怕被弹劾,特地寻我解释。”
封建古代家国一体,又重视礼法,这种不遵循传统的行为模式,很容易遭人弹劾,影响仕途,不过究竟影不影响,还是要看皇帝是否在意,面前的这位嘛——
肯定没事儿。
“是你手下这些女官能做出来的事情。”
正经居家过日子的,刘彻反倒没多少兴趣,他摆摆手:“既然已自行处理,那便不必多管,由着她们自己去吧。”
“臣觉着也是。”
用结拜,收养的方式在一起,基本上有了主流夫妻同样拥有的权责,陛下知道不反对,日后弹劾不起作用就行,正常存在着,没必要再强求个婚礼,闹得人尽皆知,那反而要承受大量异样的眼光,以及突然意识到这种异常人的反对,反而麻烦。不知不觉间,话题已经趋向了正常,刘彻也收敛了调侃的心思,他挑了挑眉,问道:
“今日之事,想必你也有所预料,说说,想怎么应对?”
韩盈过来,就是为了说此事,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要说臣子之间全然清白,我定是不信,只是过往无人在意罢了,如今有了女官,事情便略微有些复杂,只论我与大将军的话,其实为特情,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能有几个低于而立之年?若我这般年纪大将军相见,绝不会有这桩风流韵事。”
说到这里,韩盈顿了顿,略微扭头看了眼卫青,对方很快避开了她的视线,似有些心虚。
韩盈收回目光,微微垂眸,继续开口:
“只是男女官吏相处之间,也的确复杂,需要再加些条例约束,而在此之前,法无不允,为之者总能减轻些错处吧?”
语调轻松地将自己目的说出,韩盈又道:
“除此之外……臣想为高瑾请封太医令,加俸千石。”
刘彻微微眯眼。
脱罪的理由并不重要,只要有个合适的台阶下,他愿意怎么免就怎么免,而男女官吏相处之事,韩盈恐怕早就想过要调整,今日不过是凑巧拿出来罢了,倒是这提拔高瑾……
无论提拔她到千石还是比二千石,都是将太医院从韩盈手中剥离出来的意思,虽未曾明罚,在外人眼里,绝对是严惩。
分权本就是打压的体现,尤其是这次分出来的权力极为重要,这就像是太仆,被列为九卿,除了掌握天下马政,更关键的是他负责皇帝的车马出行,是天子近臣。
而韩盈倘若继续掌握改革后的太医院,凭借着比车马更重要的皇帝身体健康,其地位必然更高,能在九卿之中寻个位置,可这一分——
也就只是中二千石的列卿了。
不过,这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
只要她仍是天子心腹,谁又敢轻慢于她?
更何况,她还如此年轻,谁说她只会做尚院,日后再往上升一升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么想着,刘彻应道:“可。”
从偏殿出来,看着明媚的阳光,韩盈的心情也很不错。
总算是把太医院这个大麻烦给解决了!
韩盈清楚,太医院是负责皇帝身体安危的存在,在外人眼里,必然会是他的心腹之臣,要慎重以待,职权荣宠极高。
只是,好处往往伴随着风险,尤其是医疗这种专业的事情风险实在太高。她已经脱离一线多年平日里也没时间再去学习医术已经不是平庸保不齐都要不如学徒了!
繁杂的事务让她难以专注处理太医院的事情落后的医术让她难以确定谁的医术更高有没有人在搞鬼她只能通过合适的人也就是太医令去调整而太医令究竟把太医院调整成什么样子——
韩盈很难探知。
于是在她同时兼顾了近臣和朝臣两个身份时既要承受政治影响又要承担极大的医疗风险没办法谁让她是最大的主官倒不如分出来让治病这件事尽量远离政治同时让京医院和太医院互相竞争保证两者的活力。
反正在此之前她也没有彻底掌握太医院也没有靠着给皇帝看病荣宠到哪里去分了也不损伤什么反能趁机再提一提医师的地位至于圣宠等老医们过来她又岂会缺?
这可是真正的养生大佬!
回想着宛安县送过来他们已经出发的信韩盈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
时间转瞬即逝。
第二日朝会众臣沉默了片刻见宗正没有继续弹劾少府也不继续开口便先提起来今日的事务。
事务不多比昨日还少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已经说完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从少翁之事上皇帝就已经显露出独断专行的一面此刻不过是更进一步而已这让大家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试探尤其是在卫青与韩盈之事威胁的不是他们而是皇帝自己的情况上。
卫青也不嚣张跋扈更未曾有残害忠良之举这么袒护最差无外乎再出个周勃也不一定会损伤他们反而会是个谋划的好时机。
总会有人怀念汉初功勋权贵鼎盛的时候只不过大家还是要确定清楚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以及——
甩清自己身上的关系。
沉默过后卫士令看着上司卫尉的手势
起身道:
“陛下臣弹劾大将军与韩尚院有私此举有损国祚还请陛下早作定罚!”
这是大家都不出头拿棋子出来试探了。
众卿心知肚明正准备看韩盈和皇帝的反应昨日作为输出主力的宗正却突然站了出来改口道:
“此行不过是男女私情与国祚有何干系?”
嗯?!
众朝臣瞬间蒙了。
宗正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