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看着这武将面上可疑的红晕,齐齐陷入沉默。
韩盈升列卿的时间太短,不可能与卫尉有什么交情,甚至就算是有,大部分官署都在丞相府内,昨夜各官署都各有人员往来打探消息,唯独尚院署紧闭房门,不允进也不允外出,上哪儿与卫尉交代此事,又得知宗正今日会说什么,进而这么恰到好处地安排一个人过来说爱慕大将军的话?
而卫青被封大将军回来的时日更短,还来不及插手卫尉统管的南军,更准确地说,倘若尚有理智,他便不应该碰这部分兵力。
毕竟早年卫青一直在上林苑操练部分北军,这已经是极大的兵权了,北军人数远胜南军,当年诸吕之乱正因为周勃掌握北军失败,北军都已经快在他掌握之中,再掌握天子宿卫的南军,是想造反呢,还是想造反呢?
当然,从时间和情况上来说,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是有,也不能这么大大咧咧的爆出来,这岂不是明摆着自己狼子野心?如此来说,这武将——
他就真的想和卫青睡一觉,连官职都可以不要了!
这太让人无法理解了!
一众重臣目光齐刷刷地再次看向了卫青。
是,卫青是容貌丰神俊朗,如此年纪权势在握,战功惊奇别具魅力,可也没到褒姒复活,妲己再世,龙阳君亲临的地步,怎么就能迷倒两位臣子,疯了似的就为了和他□□好呢?!
卫青被无数质疑目光包裹,觉着此刻在如置身于火炉炙烤,恨不得拔腿就走,可他还偏偏走不了,只能留在原地,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我不好男色!”
闻言,那开口的武将眼中瞬间多了不少失落,随即便垂下了头,看起来颇为伤心。
八点档的剧情让不少人有些牙酸,神来一笔的发展让韩盈也怔了片刻,在排除政治因素后,她也意识到,这的确是对方‘恋爱脑’作祟了。
人嘛,总会有七情六欲和冲动的,全看是不是自己爱好的点,她自己在这么大的政治风险面前都没克制住呢,何况他人?尤其是军中慕强,不比后世追星差多少,有一两个上头的不足为奇,甚至此人都不一定真有什么龙阳之好,直男也能在特定情况下,想与男人发生性行为啊。
回想起自己前世在网上的见闻以及所听到的八卦,韩盈再次批评了自己竟然比古人还古人的封建思维,再抬头,陛下不知何时借着饮茶遮住了半张脸,乍一看,根本分不出喜怒,可再仔细观察,那眼神中全都是看戏吃瓜,就差没笑出声了。
不愧是汉武帝,强!
见皇帝反应,韩盈更加放心起来。
只是她放心,敌人可就不开心了,弹劾的少府与宗正环顾四周,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韩盈敢这么胡搅蛮缠,将结党营私这种罪责至死的大错,扭曲成取乐的桃色传闻,无外乎是皇帝撑腰,不然,她早八百年就要被治罪下狱,连卫青同样也讨不到好!
他们就不明白了,这两人倘若真有联手,顷刻间就能害了皇帝性命,陛下到底是怎么能做到如此轻松地看待此事,还觉着这是年少轻狂之举,在这里百般袒护,任由她在崇政殿如此大放厥词?
普通人显然难以理解刘彻的所思所行,只觉得这是极度昏庸之举,少府不由得生出几分犹豫,过往陛下就已经独断专行到了极致,如今……他和韩盈也没到生死仇敌的地步,此刻弹劾还在忠臣的职责范围内,再继续下去,赢不赢不好说,他职位性命是真有可能不保啊!
心生退意,少府便开始沉默不语,但旁边的宗正就没这么多顾忌了,毕竟他是皇室宗亲,皇帝的安危就是他利益所在,再加上他辈分高,与皇位继承资格又离了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怕继续下去有危险,环顾四周,心中快速思量的宗正,逐渐将目光放到了开口的卫青身上。
真以为将此事扭曲成桃色绯闻就能糊弄过去?呵,他敢继续问,你们敢继续答吗?!
“男女有别,大将军既只好女色,也当晓此事你若不愿,必不可成。”
宗正语速很慢,像是刻意在留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可话语中却满含杀意,他斜眼扫过韩盈,继续道:
“男子若酒醉到极致,则不可行夫妻敦伦,韩尚院如何姑且不论,倒是大将军你向来行事稳重,如何愿冒结党营私之险行此事啊?”
闻言,韩盈袖中的双手立刻握紧。
这件事再怎么用桃色粉饰,都不能掩盖它在政治上的糟糕影响,而从昨日此事爆出开始,卫青就不曾言语,就是避免为了将事情由他引到政治上,毕竟,韩盈作为这件事情中的弱者,能够肆无忌惮地开口,将其往桃色上牵扯,但卫青不行,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别有用心,欲盖弥彰。
只是由于此事政治影响太大,再用桃色粉饰,也有一处根本说不过去的点,也就是宗正抓到,并直接问出来的这问——
他们两个,是出于什么睡到一起的?
醉酒糊涂的借口被直接揭开,在此事对卫青来说同样面临着严重政治风险的情况下,他只有三个动机。
一,他真对韩盈有情,二,这是一场□□,只是韩盈忍气吞声,做出个满不在乎的姿态,以保自身权势,三,既然卫青没有情,又没有主动,那必然是韩盈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但如今助兴药物还做不到让人理智全无,那她肯定极为谄媚引诱,而军中无女泄欲的卫青憋的久了,见她送上门来,随意享用了而已。
前两个,一个夯死了结党营私,不能应,另一个不仅将卫青的人品踩到了极致,同时还有□□之罪,更不能应。
而最后一个,无异于将韩盈比作了倡妇,它能让卫青立刻解除结党营私之嫌,或者说,就算不解除,只要卫青在众朝臣的面前应下,别管韩盈过去做得再好,又有何等清誉,身上也会有这么一个于男权社会下最恶心的污名,不仅要成为笑柄,还会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韩盈绝不可能承认,别说日后再与卫青勾结,现在就要与对方反目成仇了!
非常狠毒的招数,可惜——
这问韩盈做了回答和承认的准备。
只是正当韩盈准备开口替卫青应答下来的时候,作为皇帝的刘彻却不干了,他直接下场解围:
“朝堂之上如此议论男女之事,成何体统!”
韩盈明白此话阴毒在何处,刘彻又岂能不知?他哪能允许心腹重臣背下此等污名,这丢的可不是只她的脸,更是他和整个朝堂的脸!
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只是对于这件事情,刘彻也没有更好解释,不过问题也不大,他看出也就是宗正旗帜鲜明地反对,其他人只在观望,只需要寻个办法,让出于维护他的宗正放弃反对,再给卫青韩盈个合适的处置,堵住剩下人继续弹劾的打算,差不多就能将此事了结。
这么想着,刘彻不给宗正任何反对的时间,紧接着又道:
“今日已至午时,朕有些乏了,事情就到这里,明日再议。”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甩袖离去。
问出此问的宗正,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谁曾想,皇帝再一次站了出来,为他们创造拖延不答的机会!
世上绝不会有比臣欲拼死苦战,皇帝率先投降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
从古至今,哪有君主这样护着的?
这到底是臣子,还是他亲儿子,亲女儿!
被气得不轻的宗正只觉着一口老血横在胸口,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宗正崩溃,其他弹劾者同样没好到哪里去,个个目瞪口呆,直接僵在了原地,而围观没有参与的重臣,同样面色各异,心中直呼今日大开眼界。
这圣宠,也太过了吧?
还好自己刚才未贸然上前!
其他人心思各异间,卫青当真是松了口气。
宗正所问直接问到了死穴,他哪一条回答都不能选,更不希望韩盈开口承认那条对她最不利的,还好陛下出手解了围,不然,他继续沉默下去,恐怕直接要让宗正肯定他与韩盈有情了!
现在继续留下去,对谁都不利,卫青不发一言,也不看韩盈,直接起身,径直追着陛下离去。
留下的韩盈,一人面对着所有人的审视。
她没有任何慌乱,姿态平静地看不出任何强撑之意,看她这副模样,宗正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鉴于陛下如此袒护,他也没有出秽语侮辱,只是走到韩盈身前两三米的距离停下,厉声呵斥:
“久闻韩尚院以贤臣之居,可今日之见——”
“如佞幸尔!”
韩盈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反驳,皇帝近侍便急匆匆走过来,高声道:
“宗正,陛下召见,还请您速速过去!”
这个时候皇帝叫他过去,想干什么不要太明显,好不容易出了一口气宗正顿时觉着胸口又疼了起来,他脸色铁青,看看韩盈又看看近侍,只能一甩袍袖,追着皇帝去了偏殿。
“陛下口谕,诸位大臣自行退下,不必在此停留。”
熟悉的重臣互相望了望,也没什么好说的,纷纷起身离开,只是临走之前,还是控制不住地向韩盈望了过来,眼中满是衡量与探究。
韩盈像是没有察觉到,她沉思片刻,没有选择返回官署,而是转身准备前去面见陛下。
刘彻此刻正在安抚宗正。
被召过来的宗正面色不悦,他环顾四周,发觉卫青并不在此地,心中有些不解,可看到皇帝,便来不及思索,急切地问道:
“陛下,您今日怎么这般袒护韩盈卫青?他们——”
“哎,王叔莫急,此事另有隐情。”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宗正停下,他收敛笑意,态度严肃,丝毫看不出刚才在朝堂之上吃瓜的随意心态,并给了近侍一个眼色,让他们全都退了下去。
这行径让宗正微微皱眉。
若陛下只是劝告他停止弹劾,用不着避人啊。
难道此事真如陛下所说,另有隐情?比起来皇帝昏庸,宗正显然更想接受这一条,他不知不觉间收起兴师问罪的姿态,而是坐下来,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刚坐下,便问道:
“能有什么隐情,竟让陛下如此袒护?”
“自然是这两人并没有什么首尾。”
就像是现代的危机公关,并不会将真实的情况说出来,而是会找一个更合理美化自己行径的角度和理由,又或者是想办法直接转移一样,刘彻自然不会傻傻地向宗正全盘托出此事,说完这句后,他面色多了几分阴郁:
“只是被人算计,于同帐中昏睡了一夜,而算计之人,为已故的周夫人。”
宗正顿时心头一惊。
皇帝后宫如何,他自然不该过多关注,但身为宗正,总会或多或少地接触些后宫之事,周夫人数月前产下一女,血崩而亡的消息立刻浮现在脑海,瞬间让宗正意识到,她的死亡恐怕没那么简单,可正因为如此,宗正越发的不解起来:
“这,无缘无故,她一个后宫妇人,怎么能算计远在边境的大将军?”
刘彻冷哼一声:“若有人说她腹中为皇子,日后能荣登极位呢?”
这玩意儿口说无凭的,谁会信啊!
宗正刚想要反驳,可看刘彻黑沉沉的脸色,又有些怀疑自己——堂堂天子,难不成还会骗他?
再仔细想了想,宗正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之前刘彻无故头痛之事,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底气十足,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仙师少翁所为?”
“不过是个骗子。”
听到此人的名字,刘彻声音一沉:“朕已经将他杀了。”
啊?!
宗正更加惊了,他觉着自己的大脑好像成了一团糨糊,想问得更清楚些,可这种丑事,谁会愿意往外说?皇帝能给点提示已经算是不错了,宗正也不敢问得太清楚,只能自己回忆,又突然想起来皇帝那无缘无故派兵封了数天闾里,紧接着又让延尉张汤将北门司马和其他人下狱的事情。
这之间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宗正依旧不太清楚,但他已经隐约相信了皇帝的说辞,可还有个疑点尚需要解开,沉吟片刻,他继续问道:
“昨日韩盈举荐奇人,那申卜……”
“假的,也是个骗子。”
这是可以说的,刘彻便多解释道:
“此为制衡儒士掌握谶纬,推大一统而为之,是朕让她韩盈所做。”
这回答和韩盈昨日直接承认自己与卫青有关系一样劲爆,把申卜表演当真的宗正瞬间瞪大眼睛:
“不是,那可是虹光,此等神迹,如何造假?!
昨日回来后,自己亲自玩…试了一遍的刘彻继续道:
“王叔归家之后,自己接半盆水,置于阳光下,再将铜镜斜放其中,让光投于地面,自然就会出现七彩虹光。
这下,宗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么简单就能出现虹光?
宗正不想相信,可理智又让他明白,都把整个过程全说出来的陛下不可能骗他,而且……
韩盈所建京医院的医师,也的确揭破了不少巫觋方士的底……嘶,他说此恨从何处来呢,这可不就是吗!
“是我误会两位重臣了。
接受刘彻说法的宗正面露惭愧,他没有再继续问韩盈为什么会直接应下此事——男女共处一室,说破嘴皮别人都不会信这两人什么都没干,倘若非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岂不是要把周夫人的所作所为说出来?
那皇家颜面何存!
“无碍。
见对方态度转变,刘彻也多了几分轻松,他继续道:
“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如此袒护,实在是两人无罪,怎能那般损罚?
“唉。
听刘彻这么说,宗正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是此事不罚……着实有纵容之嫌,于日后不利,还望陛下明断。
“让朕再想想。
刘彻眉宇间多了几分为难:“总不能寒了忠臣之心。
这也是要罚的意思,只是不想罚那么重。
有前因在,也不会轻轻放过,宗正自然满意,他没有再说什么惹得已经不悦的皇帝更加愤怒,而是道:
“既然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嗯。
宗正转身离开,皇帝身边的近侍鱼贯而入,紧接着,卫青也跟了进来,他面容有些忧虑。
刘彻刚才不过是演戏,尤其是达成了目的,待宗正一走,他更加放松,看到卫青,瞬间回想起刚才朝堂上的乐子,看热闹的心态再起,开口调侃道:
“朕的大将军可真是魅力无限,两位朝臣殿中示慕,亘古未有啊!现今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