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七彩虹光

居于上位的各列卿原本还在宴饮,见韩盈突然站起来这么说,顿时神色各异起来。

这次的寿宴虽然盛大,可连歌舞鼓瑟都是固定的,明显是要以稳妥不生变故为主,这种情况下,韩盈突然要推荐一个看上去是巫觋方士的人出来,要说没提前与皇帝通气,那肯定说不过去。

毕竟谁都不能保证皇帝会因为此举高兴,并欣然应下,他要是生气不见呢?这准备不仅白费不说,还要在众臣面前皇帝拒绝,那脸直接丢大发了!

不过,众卿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韩盈会提前告知皇帝上,以陛下目前的喜好来说,有人想多加个巫觋方士祈福节目讨他欢心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么做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是韩盈。

毕竟就算她没说,光从过往行动与言谈举止上,大家早就看出来她不喜欢巫觋,觉得这些人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更不要说手下揭穿的巫觋庙祝不知道有多少,她出来给皇帝举荐奇人,着实是有些不符合过往啊。

不会是因为前段时间陛下因头疾责罚太医给刺激到,索性自己找个巫觋过来应对这些神鬼之事吧?

心中猜测,大家也没有表现出来,毕竟首位的皇帝看起来颇感兴趣,他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问道:

“喔?擅祝寿者?让他来看看!”

韩盈行礼应诺,转身向身后女官吩咐几句,对方快步离开,没过多久,便引来这位奇人。

此人身高八尺,衣衫简朴,只是穿着简单的葛布长袍,进入这富丽堂皇的大殿内,看着他此生都不可能接受到的达官显贵也不见畏惧与拘谨,而是大踏步地向前走,随着他逐渐上前,看清楚他面貌的朝臣不由得心中一惊。

对方发须皆白,看其模样,应该是七八十岁的老者,可面部却不见沟壑,而是极富有肌肉,眉头平整,两颊圆润,忽略掉白眉白胡,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十岁而已。

果真是一位奇人!

众朝臣克制不住地互相扭头,与同僚视线交接时,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真是奇了,韩尚院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人?

韩盈为刘彻揭露过一次骗局,这次谋划也早就提前报备过,就连造假的手法也说得一清二楚,所谓的‘鹤发童颜’,不过是让一个中年人剃了头发眉毛和胡须,再用取得的白色毛发制成假发,眉毛和胡须,粘贴在头上而已,不能碰水,也不能贴近面部细观。

知道这人如何制造出来的,刘彻自然不会上当受骗,只是他居高临下看着臣子交头接耳的动作,心里突然有了些许奇怪的感觉,好像在照镜子,看他们被骗,就像——不,朕才没有那蠢,分明是这些骗子太可恶!

行至殿中,这鹤发童颜的奇人停了下来,行礼,丹田发力,声音洪亮开口道:

“山中野人申卜,拜见皇帝,皇后。”

“这声音可真响。”

一直看着申卜的太仆面露惊奇,见上面的皇帝将目光全放在他身上后,微微侧身,对着身边的大司农道:

“听着就身体硬朗,还真不似我等俗人。”

发声与呼吸能力,肺活量以及身体状态有很大关联,老人体弱,身体机能各方面下降,很难发出洪亮的声音,尤其是看起来这奇人年龄看起来不说是耄耋之年,也肯定过了古稀,走路都费劲的年龄,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说话,真令他们这些个不过半百,还不如申卜硬朗的朝臣羡慕。

“是啊。”

虽然心中还是疑惑韩盈为什么要举荐奇士,但大司农觉着,能被她举荐的人,肯定有点能力在身的。

大司农怎么想也想不到韩盈敢作假诓骗天下朝臣,年龄偏大的他眼中同样带着羡慕:

“这个年纪不用拄杖健步如飞,实为奇也!”

朝臣当中,如大司农与太仆这般交头接耳的不在少数,但也有一些人还是抱有怀疑的心态,身为大将军的卫青仅居于皇帝与皇后之下的右侧,眼中带着些许狐疑地扫过申卜,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韩盈。

他还记得前些时日韩盈私下拆穿宫内那些方士骗局,使得陛下好几日都余怒未消,朝都不上,在上林苑打了好几天猎才调整好心情,重新回宫,这么做的她,绝不会再起骗术,那简直是将自己送上死路,如此来说——

今日之举,是在设骗局,安天下之心?

有可能。

反正韩盈也不可能再捧出来一个少翁,陛下也不会对此人宠信至滥封官职,为求长生而言听计从,只是如大军出征般祭祀祈福,做安军心之举,那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卫青放下心来,没什么动作,只是上方的皇后卫子夫就不像弟弟这么能安心了。

虽然常居于宫中,可卫子夫对前朝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少翁之事,以及陛下清理方士之举,都能让卫子夫确定皇帝并不喜方士,此刻在宴上提及,肯定另有他意。

理智仍在,卫子夫能确定这不是什么坏事,自然不会阻止皇帝的决策,只是身为母亲,她本能地厌恶有人拿她的孩子做筏——

那不过是一个周岁的幼儿!

可惜居于皇家,有些事情就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世上哪有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的富贵呢?

反正刘彻就不觉得这有问题,他盯着行礼的申卜,怎么都没看出破绽,不由得开口:

“果真是奇人!申翁,还请上前来,来人,赐座!”

无论从孝道的传统,还是农耕文明对于老者用生命累积经验的敬佩,又或者是希望沾染一些长寿之人的福气,当人年岁够大时,各方都会对其礼遇,哪怕是皇帝也会如此。

所以刘彻让申翁上前,又赐下身边席位的行为,并未引发朝臣的阻拦,而申仆也依言走到刘彻面前,再次行礼道谢,这才坐在席位上。

刘彻毫不掩盖地打量着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这韩盈怎么让人制的假发胡须?他竟看不出一丝破绽,若非提前知晓,恐怕又要被骗了!

“还未请教申翁今年高寿?”

闻言,申卜面上多了几分苦恼:

“回陛下,我为山野之人,不知自己年岁几何,只记幼时是因避苦役,方随父母遁入山中,后来又兴战火,常有兵卒过境,亦不敢出,再后来,听闻新帝登基,不仅允民以饥饿自卖为人奴婢者皆免为庶人,还允我这般野人重归于民,我原想入籍,可刚到了山下,便又见兵卒过境,后又听闻此律废除……自此不敢离山,更不敢与外人交往了。”

刘彻不得不承认,这人演得还真像一个山间不知岁月更替的‘奇人’,毕竟自己一个人过,又无人提醒,怎能知道自己年岁如何呢?

只是靠着对方给的这些大概信息,他也难以对方确认年岁,正当刘彻看向更加博学的侍中,想看看他是否知晓时,下方的延尉张汤突然“咦”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刘彻听到,他看了过去:

“卿是想到了什么?”

“回陛下。”

张汤拱手行礼,道:“此律臣觉着耳熟,似是当年楚汉之争时,高祖所下的律令之一。”

闻言,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高组建国至今已有七十七年,而这条律令颁布的时间更早,就算那时下山的申卜年岁不高,那他至今最低也要接近九十岁高龄!

这个岁数实在是让大家惊奇,但想想前不久去世的南越国王赵佗可是足足活了一百多岁,其寿数比面前老人还要多些,众臣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对于他怎么能山野之中活这么久,大家还是有些好奇。

长寿的诱惑,从来不只存在于皇帝身上,达官显贵其实都想拥有它,年岁已高的大司农克制不住地问道:

“山间多野兽,又缺衣少食,不知申翁如何生活,竟能有此高寿?”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地望了过来,期待着申卜的答复。

“不瞒诸位上官。”

申卜也没有卖关子,他直接答道:“在下曾遇山中之鬼,得受密法,一可示其吉凶,二可强其身躯,故此方能避猛兽之祸,猎草兽为食,得寿至今。”

刘彻眯了眯眼,立刻问道:“既是如此,可能与朕使之?”

“这……”

申卜面上多了些许为难,他迟疑片刻,道: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为他人问其吉凶,山鬼上尚有应答,可为他人强身健体,却要看山鬼是否乐意,而此术也并非全然有效,只是强健身体,并不防刀枪,其术效果也只有……二十年的样子,之后便渐渐与常人无异。”

“喔?”

刘彻眼神玩味地看了一眼韩盈。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韩盈和她那些属下研究太多骗术,对这些人骗人时该说什么话才能规避漏洞简直是一清二楚,她们主动骗起人来可真是天衣无缝!

看着面前的毫无破绽的申卜,刘彻心中竟生出几分茫然。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仙人?

刘彻已经开始对鬼神产生了怀疑,只是面上未曾表现出来,而是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道:

“若是失败,可有什么损伤?”

申卜摇了摇头:“并无。”

“嗯……”

刘彻略微沉吟,又问道:“今日可否为皇子卜其吉凶,看能否请来山鬼,施术强身,护佑及冠?若是能成,朕愿为其立庙祭祀!”

说完,刘彻停顿片刻,又道:“若是不成也无碍,朕赐你百金,于乡间安老。”

申卜的呼吸明显重了一些,他站起身,拜道:

“老朽勉力一试。”

据说是申卜携带来的请神器皿被一一拿了进来,杯碟,鼎炉,宫灯……均是青铜打造,还带着锈迹,众人观其样式,极为古朴,像极了百年前的物品。

这人……或许真的有些本事?

位置靠上,同样能看清朝臣面容如何的卫青有些无奈。

从容貌,言语,再到这些物品,一环扣着一环,根本找不出破绽,就算是他知道此事为假,可还是克制不住地觉着对方好像是真的,何况那些不知道内情的列卿?而列卿尚且能稳住,后面的那些朝臣,以职级更低些的千石官吏,个个都伸长脖子在看,就差没站起来了!

刚刚应答的张汤面色还算平静,只是心情并不像面色,乃至回应陛下的那样平静顺服。

他对这个申卜极为反感。

原因很多,之前陛下头疾导致长安城内多了不少假的巫觋方士骗人,以至于不少人家被坑害,就算这人为真,今日之事恐怕也要引民间再兴鬼神之事,扰乱国家法度,更何况以他对韩盈的了解,以及今日明显人工安排的痕迹,他便更觉着申卜此人有问题,很有可能是假的。

可直到现在,张汤还未看出破绽,心中实在是惊疑。

对方的骗术怎么如此厉害?

抱着挑刺的心态,张汤看着这老翁请神的动作,既不需要沐浴更衣,也没有三拜五叩,只是依次点燃了盆中木柴,然后以看似混乱,实则有一定规律步伐这些火焰念念有词的绕圈。

这请神之法太过于简单,以至于张汤身边的卫尉直接皱眉,完全不相信这么简单的仪式能招来山鬼,可对张汤来说,招不招得来山鬼另说,这简单到稚童都能做的请神之法,还真符合申卜这个山野之人的身份。

深山老林,人烟稀少下,还想讲究三牲齐全,鼓乐具备?那怎么可能,越简单,越容易准备才对!

可如此,不仅没挑出破绽,还又给了一个肯定对方身份的证据,张汤心情显然更加糟糕起来。

他盯着申卜,想要看看此人要如何说招来山鬼,可还未寻到破绽,却隐约感到殿内忽然传来一阵风,紧接着,那申卜点燃的火中,有一盆突然发出轻微爆鸣的声响,而后火焰咻地变了颜色!

“嘶——!”

“火焰怎成了蓝色?”

“这是什么情况?!”

“山鬼,是山鬼已至!”

这火焰原本还是鲜亮的橘黄色,可突然凭空染上了幽蓝,殿内还有风,使得火焰不断摇曳,行动间尽显鬼魅,这异常的景象不仅让看到的大臣惊呼出声,也让张汤怔在原地,不得动弹——

此人竟真招来了山鬼!

台上的刘彻也有些惊讶,他知道这是骗局,对方肯定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得火焰变蓝,可就算是知道,看这模样,也仍克制不住地觉着对方真是有什么奇能。

这是当然,哪怕现代大家知道魔术是假的,可还是会被魔术师高超的技法镇住,真觉着这些人肯定是会点什么。

台下的申卜见火焰变蓝,连忙跪下,五体投地以示敬畏,而后又兴奋地抬头起身,高兴地向皇帝禀报:

“陛下,此为大吉之兆啊!

“还请陛下将皇子抱来,置于高台之上,请山鬼赐福!

刘彻颔首,看向了身边的皇后,与旁边抱着皇子照顾的乳母。

不用开口,乳母便明白皇帝的意思,她抱着皇子走过去,而皇后卫子夫也未曾阻拦,她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这幕,在对方从未有过的手段下,竟控制不住的忽视了此事的政治影响,而是生出了一股,管它是真是假,为据儿赐次福,总比不赐好的多!

这心态和现代人拜财神差不多。

几位大约知晓内情的尚且被忽悠至此,其他本就迷信的官吏直接就信了这是真的山鬼,个个伸长了看申卜动作,更有甚者,还直接站起了身,不过,此时也已经无人管他失礼了。

襁褓中的皇子此刻正觉安好,躺在高台也不曾哭闹,而是伸着手乱抓,这让申卜松了口气,他继续念念有词地行走,往复三遍后,走至正处,继续跪下,五体投地,然后一动不动起来。

这动作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时间竟以为这赐福失败,正当心生遗憾之际,有人突然高呼一声:

“快看地上!

“虹光,竟是七彩虹光!

有人提醒,众人才迅速找到了新出现的‘神迹’。

那的确是朝臣官吏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这虹光从殿外而来,好似山鬼从凡人只有在雨后天空中才能相见的七彩虹光上截取了一块,小小的,只有一尺有余,但速度极快地向高台飞去,途经之处,尽皆是官吏抽气惊呼之声,只是那虹光径直前冲,直至停在皇子刘据身上,过了数秒后,像是融入他体内般,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