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两个小时的大课还未上完,一些撑不住的骑兵克制不住胃中的翻腾,纷纷跑到远处呕吐起来,留下的骑兵虽不如他们反应惨烈,面色上依旧没好到哪里去,不少人脸上都极为煞白,甚至还有冷汗低落。
造成这样景象的最大功劳,要在已经敞开心扉、揭开外皮的大体老师身上。
这些骑兵都是上过战场的,面对死人的素质其实没那么差,毕他们是要打扫战场,正常情况下来说,看到死人和残肢不至于恶心到呕吐,只是解剖和死人不同,其区别有点像屠夫宰杀牲畜和恶人虐待动物,前者是正常的处理食物,尽快结束生命,处理的是没有反应的肉块,后者则是赤裸裸的施虐,并从活着动物的痛苦中,获取到常人难以理解的乐趣。
对于后者,哪怕是屠夫在看到这种场景也会感受到极大的恶心和厌恶,这些骑兵也差不多,当然,解剖不能和施虐对比,其初衷为了教学,死人不会有痛苦,宋琳更没有表现出什么乐趣,教学中的她异常严厉,只是在尸体上不断动刀子让其面目全非的举动,仍旧太过于挑战人性中向善的一面,第一次直面的骑兵反应过激,不是懦弱的不像个将士,反倒是说明是他们还是个人,而非已经被不断杀戮异化到无法感知同类痛苦的‘兽兵’。
而除此之外,骑兵们的激烈反应,还有一部分也来于宋琳极为到位的讲解,就像有些人的冷汗,是在意识到自己之前受伤距离死亡其实就差一点,纯粹就是命大才不断冒出来的。
“快下课了,这伤到动脉血管的重点我再强调一遍,别用你们那全都是泥灰汗迹的的衣服直接按压伤口,止血太慢还有很大几率造成伤口感染,要用伤口外的指压配合进心端绑扎止血,效果更快,也能尽力避免感染,记住了没有?”
一直高声不间断的讲话,宋琳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开始出现嘶哑,后半节课的她只能将声量放小,到了重点的时候才会高声强调,不过不强调也没人敢漏听,撑不下去的骑兵跑出去呕吐,还能强撑的却个个挤在木榻周围,中间不留半点缝隙,就连之前不忿的屠彪也悄然坐到了最前面,一言不发的听她讲解,在宋琳询问的时候,还下意识随道:
“记住——”
什么听懂!他怎么也跟着应和起来了?
屠彪有些恼怒,不过周围人更加响亮的‘记住了’完全将他的声音给压了下去,见没人注意自己,他也就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说的样子继续稳坐起来。“记住了那就下课。”
讲完的宋琳总算是放松下来,她将刀子放在桌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污,即便是再口渴,也不太想拿水杯喝水——尤其是她身边就没有水杯,正当她打算先找个地方洗手的时候,有人高高的举起来自己的手,大声喊到:
“宋医师,我还有处不明白的,您能再讲讲伤口清创的盐水配比吗?”
“我,我也有,我忘了指压力度是多少了。”
“我把血管位置给忘了……”
对于这些字都识不全的大老粗们来说,让他们在没有笔记辅助下,一口气听两个小时的大课还全部记住课上所讲的内容,实在是太过于强人所难,大部分人不说听过就忘,一节课能记住一半都是很不错的了。
而刚听完学生回答‘记住了’,转头又面对这么多询问的宋琳若说她不心梗,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好在这群学生也是真的向学,她请教过的女医也已经说过这完全是正常情况,早就准备了大量重复课程和实操的宋琳梗了一下也就缓了过来,就是她喉咙说的干涩,也不想再回答问题了,于是转身指着身后的竹简堆道:
“有识字的吗?识字的过来拿竹简念,我今天教的都写在上面。”
“我识字!”
“我也认识!”
有几个人快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拿起竹简看了两眼便招呼不懂的人到自己身边来听,随着人群散去,宋琳总算觉着身边的空气新鲜了不少,还未等她吩咐,有机灵人便已经拎着水桶,拿着水壶竹杯过来。
“宋医师,我拎过来水了,您洗洗手吧?”
还是机灵人好啊。
宋琳轻松的洗了手,那水更是温热能直接入口的,她心下满意,对此人问道:
“你叫什么?”
“冯松。”这骑兵脸上带着笑,却没有多少谄媚的姿态,而是极为自然的说道:
“宋医师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就好。”
当一个人可以预见的前程似锦时,必然会有嗅到气息的人赶紧上来奉承,对自己足够细心的宋琳没有多在意冯松的讨好,也不会因为这一盆水而给予什么好处,问名字已经足够,她轻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这让冯松有些失落,不过这失落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打起来精神,继续想办法讨好宋琳。
如他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有他们一内卷,宋琳接下来课上的越发容易起来,竹简内容主动背诵,实操抢着充当道具,需要拿六畜练手的时候知晓吩咐一句,便主动过来搬抬准备,丝毫不用她操心。
就是这看似轻松的课堂上,还是存在着不和谐声音,屠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种服气又不服气的感觉,刺头似的时不时就得挑衅她一下,而长水校尉和其它手下的一些骑兵在发觉她教导的东西有用之后,自行开始了更换人选。
这变动不仅打了宋琳一个错手不急,还让课堂氛围颇为诡异,两波人不说泾渭分明,也明显带着间隙,各自看不上眼,尤其是这群人多是之前欺压些倒霉蛋的什长,油的厉害,面上服从课堂纪律,可该上手练习的时候不好好练,还差点把生肉给烤了吃,抓住了还振振有词的说这反正是给他们加餐的,他们练习好就提前这么干了。
这气的宋琳让他现场再演示一遍手法,做不好后便动了军棍,肉做做奖励的事情也给取消,兵油子挨了打,又犯了众怒,不敢再招惹是非,才让宋琳把这恶风气压下去些,只是她清楚,若自己不时刻抓紧,那这群人绝对还会还敢再犯。
人好管的不用愁,不好管的能愁死人,遇到这样情况的宋琳短时间也有些没辙,正当她苦思敏想自己老师在庆侯处怎么整治这些人的时候,又来了新的变故。
也不能说变故,只是卫将军突然把军演提前了半个月,宋琳定下来的课暂停两天不上而已,没什么大的影响,甚至对宋琳来说反倒是好事,她正好能放两天假,无论是休息还是回城和其她医师请教都没问题,当然,她还可以选择留在这里看看军演会不会有受伤的倒霉蛋需要她。
从目前的情况来说,如果宋琳非常需要一个留京且是军医职位的话,那她肯定要主动表现自己,但听过韩尚院和卫将军商议的内容后,宋琳便立刻意识到留京对她来说其实不会有多好的发展,反倒是边关,那边将会投入建设一个更大的军医院,也有可能是军民两用医院。
不管是什么医院,总之,去那边能够得到的职位、调动的资源和得到的锻炼远会比在这里当一个无法上战场的军医大得多,若还想往上爬,那就更得去那边了,毕竟韩尚院这边的官吏已经满员,而卫将军也更会倾向于提拔举荐能够统筹为数万军队提供后勤医疗的院长,而非在军队中的军医。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尤其是宋琳至今连俸禄都没有——何必多给自己找事儿做呢?就算不主动找韩尚院联络感情趁机询问后续机会,休息两天也比这香啊!
宋琳打定主意,一上完课人就走了,留下的学生们还留下继续拿猪肉练如何清创。
大型军演的次数很少,一个月一次已经是多的了,原因和吃上一样,费钱,就算不是完全真打,来上一次人、马受伤修养,损坏的器械重修,奖赏之类加起来数字能立刻让人窒息,次数根本多不起来,为了保证效果,卫青便会提前做些激励,也就是战前沾点肉腥,战后给予肉食奖赏。
练清创骑兵们这次清创的肉就是接下来全军要吃的,因为要供应全军,皮肉比以前充足很多,一人都能轮到一块,比之前十个人轮流来好了不知道多少,不过习惯了节俭的众人也没有浪费,各种伤口处理方式都来上几遍,这导致过来收肉的伙夫看着皮烂的不成样子的猪肉脸都皱了起来,他躲开地上的混着血的泥水,问道:
“你们这糟蹋什么呢,就不能留块好肉?”
此话一出,顿时就有人不满:
“剁成沫煮粥的肉要什么好坏?乃公每次军演前连两口肉都混不上,你说,是不是你拿去偷吃了!”
“肉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要好肉是给上面留的啊,他们可不想喝肉粥。”
“这和我们练手用的猪皮肉有什么关系?肋排不早就分出去了?”
“肋排这是给更上面的,兄弟,你就别为难我了,看我这个头,你也知道我偷吃不了啊!”
屠彪对这种争执毫无兴趣,他清理完猪皮上满是脏污的伤口,把肉往伙夫面前一放,毫不犹豫的骑马回了营。
帐中的同袍熊季还在调整自己的甲胄,抬头看了眼是他后便道:
“屠彪你今天回来的早啊,早知道那甲胄我就不给你修了,你看看紧的怎么样吧,不行你再自己松下绑绳。”
“正好,不用再松了。”
屠彪翻看过甲胄的,随口问道:“对了老季,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开始军演了?”
比起来这些日子时间都放在急救上,抽不出经历关注外界的屠彪,熊季的消息就灵通多了。
“我听说是因为卫将军要练斥侯们的‘地听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这段时间被调走的斥候不少,若不是的话,那就是快到酷夏,战马吃不消,先把后面两月提前训了。”
将自己打听到的两种可能都说了,熊季又道:
“依老屠你的本事,用不着担心这个,还是再多拼拼先登,等被卫将军记住,那可就不用……好日子不就来了嘛。”
隔墙有耳,熊季止住了对上司的抱怨,不过屠彪和对方这么多年的兄弟,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他们两个没什么关系,即便再有本事,到了战场上杀敌的好机会也轮不到他们,想升也升不上去而已。
商鞅的军功爵制度看似公平,实际上却是一个陷阱游戏,前几关简单,越往后,难度越高,尤其是开始做小军官带队,只有所在队伍的杀敌数量高于伤亡数量再达到规定数量才能晋升,而一旦达不到,那便会受惩降爵。
这种唯结果论异常的‘公平’,无论职位高到多少,在整体战争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只要伤亡人数过多,那就是死罪,比如公孙敖,整体上来看,和匈奴主力遇上的他一定程度上是起到了牵制对方,给卫青袭击龙城创造了条件,不算一点儿用处没有,但如今的军法只看伤亡,他阵亡七千多骑兵,那就是死罪,靠着缴纳赎金才留了性命。
军法严苛,面对这种规则,人必然会趋吉避害,想办法为自己创造胜利的条件,没有后台的屠彪和熊季自然更容易充当诱饵或者第一波炮灰,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两个谁都不会甘心,尤其是年龄即将靠近三十大关的熊季。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若不能趁着还算年轻再多拼一拼,身体素质只会越来越差的他别说在博得战功生爵,不死在战场上都是好的。
熊季不想接受炮灰的命运,只是这次军演着实没有给他发挥的余地,校尉只要求他们结阵之后从一处赶到另一处,不需要任何‘杀敌’,这让两个人都有些失望,好在还有时间上的要求,越快越好,不然,那可真是要让人郁闷透了。
招呼着手下,两个人带着骑兵在前方驱马快跑,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熊季的马不知道踩了到了什么,突然发疯般的跳了起来,马上的熊季反应迅速,他想死死的抱住马脖子防止自己被甩出去,可这马一疯,连带着后面正奔驰的战马也受了惊,好几个都不受控制的乱冲起来。
一时间,整个队伍变得极为混乱,有人被马甩了出去,还有人被马镫套住了脚在地上拖行,抱住马身的熊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马槊狠狠扎过大腿又划过扎到马身上,被疼痛刺激的马猛的跳起落下,使劲儿将熊季甩了下去,后面受惊的马又重重的踩了上去。
“熊季!”
战马同样受惊,好不容易稳住的屠彪看到这幕简直是目呲欲裂:
“快稳住战马!”
一旦集体产生混乱,那破坏力往往是灾难性的,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安定下来,屠彪机灵的手下已经跑去看刚才的路段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屠彪已经到了熊季身前,他看着两眼紧闭,不知生死的对方,脊背发冷。
刚才还好好的骑着马,怎么现在就这个模样了?
死生来的太快,让屠彪短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直到看到熊季后赛还有起复的胸口才缓过神来,之前怎么都不服的女医师教导的内容全浮现在眼前,他手微微抖着,赶紧去扒熊季的衣裳看他伤在哪里。
胸口上的甲胄没有被踩踏的痕迹,肋骨看着也没事,没有难救的内脏伤,右胳膊没事,左胳膊被马蹄踩了,似乎还磕到了碎石之类的东西,一片血肉模糊,看的极为吓人,不过却不怎么流血,看形状应该也没伤骨头,也没什么大事,倒是腿…腿上这血怎么这么多,这渗血速度不会是割伤了动脉吧?!
一时间,屠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觉着脑子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就靠着这些时日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在动作,他扒了熊季的裤子,用对方的腰带绑在大腿根部,又用手按压止血,很快,那血总算是开始减少外冒,一同去学急救的骑兵拿过来水囊,以及高温消毒的棉花和绷带,也开始清理起来熊季身上的伤口。
腿部的伤处理好,给胳膊做清理的时候,昏过去的熊季总算被痛醒过来,这让屠彪猛的松了口气:
“老季你可是真命大,要不是我学了急救,你今天直接就没了!”
“啊,啊,谢了兄弟。”
熊季还有些失血过多的迷糊,比起来感激之情,他更对这次的马发疯更加上心:
“乃公马怎么发的疯?它以前可乖顺了啊!”
好问题,屠彪也想知道。
正当两人疑惑之即,刚才查过那片地方又看过马尸的骑兵立刻回答道:
“是个陷阱坑,周围没有找到别的,就这一个,应该是这里之前做过营地,有人想猎点野味,设了陷阱,走的时候没清理,那坑里还有木刺,战马踩进去崴了蹄子又扎到了马腿,这才发了疯。”
“竖子!贱人!”
屠彪脸色瞬间黑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坑差点带走他兄弟,伤了数个手下,还死了一匹战马,现今知道是人为,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自认倒霉,任谁能咽的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