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胜个人私自留酒的事情过去了,可卫青清楚,酒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它还是会屡禁不止,而如酒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就比如,今天军演结束,肯定是要给骑兵放假休整,那,放他们外出,不说全部,至少能有一半的人要去花天酒地,欺压周围乡邻,惹的百姓敢怒不敢言。
可不放他们出去,留在营中什么事情都不做,照样不会得好。
将士会有怨气,想偷跑,甚至在军中也会找乐子,赌戏、狎辱长相秀气瘦的同袍,或者是打架斗殴……总之,什么乌七八糟的烂事都能做的出来。
卫青做过奴仆,很清楚这些骑兵对家庭和那些身份低微的人造成的伤害会有多大,而掌权后整体观察更是发觉,当士兵已经无法将百姓视之为人,而是认成可以随意欺压乃至杀戮对象时,军心便会变得异常散漫脆弱,对上级命令的执行也会大打折扣,看着好像还有一点悍勇,实际上作战时只要稍微有所溃败的迹象,那就要做鸟兽散了。
对百姓无益、对军队作战更是无好处的现状,卫青肯定要整改,可惜结果和酒差不多,不然,他也不会知道留在营中能多出这么多事情了。
其实这些新规矩带来的事情不算多严重,放别的军中连谈资都算不上,只是卫青格外重视罢了,而不这么重视也不行,因为他目前所构思的对匈军阵本质上来说,就是把成建制步兵前冲的对战模式复刻到了骑兵身上。
两军交战,步兵跑起来都很难控制自身,骑兵还要控制马前冲,难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为了保证队形不散乱,出现前面倒一个后面跟着送死的情况,骑兵之间必须配合足够默契且服从命令,这肯定不是上战场直接蹦出来的能力,全靠平时训练。
而大多数情况下,日常表现的下限,差不多就是战场时的上限,不把这个下限提上去,那对阵匈奴取胜的可能必然要下降。
这是卫青绝不能容忍的事情。
还是要抓军纪。
就是要好好想这军怎么抓,要做到既能减少恶事,又不增加营资负担,最好还能让将士怨念低些,不至于军心动摇……
要求着实有些异想天开,以至于卫青现在根本想不出解决之法,困扰让烦闷从内至外的散发出来,就连韩盈都能轻易的感受到,她有些奇怪卫青一会儿的功夫就变得烦闷,在确定应该和自己无关后,便开口询问道:
“卫将军怎么如此愁眉不展?”
“琐事烦心。”
有军医的事情在,即便韩盈不来,宋琳也要经常往这边跑,营地禁酒规矩她们迟早会知道,也能想明白葛胜招待时的小小猫腻,此刻隐瞒也没什么用,卫青直接坦言将葛胜所为说了一遍,又道:
“营中私酒屡禁不止,废除此律,朝夕令改有损威严,加重刑法又过于严苛,难免生怨,着实是进退两难了。”
韩盈这下是更惊讶了。
她知道卫青重视极为军纪,没想到竟然重视到了这样的地步,而且其管理思想已经脱离了传统军队的暴力恐吓与重刑,试图用更加合理的方式维持军队战斗力,同时减少那些重刑,难怪那些骑兵在他手下能如臂所指,这样赏罚得当的主将,谁不信服?
可惜了。
管理理念很进步,但军队的构建基础还未提升,依旧是最初的版本,也就是用逼迫、杀戮,暴力、性以及财富地位威逼利诱组建的,只不过现在还在和平时期,看起来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这样的军队毫无信念,个体看似相联,实际上还是一盘散沙,驱动力更差,因为这些士兵无法主动做什么,是要外力施压逼着他去做事。
人的本性就是懒惰、安逸、短视、贪图享受,日复一日的训练很违反本性,这种不是自己主动想做,外力逼迫他做的事情,和打工人上垃圾班一样积累负面情绪,再加这么多的规矩,还没有释放空间,有人忍不住犯禁实属正常,不犯才有问题。
不过,这事儿不是自己负责的范围,韩盈没有多说什么,她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处:
“好事多磨,将军再多费些心思,总能想到好办法的,倒是这葛胜,为人颇为不拘小节,卫将军怎提拔他做了参军呢?”
听韩盈用不拘小节这个词卫青哽了片刻。
他太清楚知道葛胜什么德行,性急、亲近之人容易不分尊卑,也不太会看人脸色,还有点小心思,做为一个下属来说不算多合格,和营外之人打交道更是,只不过……
“葛胜别处不美,于军需上却是足够用心,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差错,医治伤员重要的是药,这交给他处理我比较放心。”
嗯?嗯!
韩盈立刻听懂了卫青话中的潜台词,正因为听懂,她眼中的惊诧之色便越发难以掩盖。
能让领导忍耐下属的不足也要用他保证军需,这绝对是被坑过才会有的心态啊,就算卫青还不是大将军,他率领的军队也是皇帝特诏,属于最高级别的军事调动,就这还有人敢动?想投胎也不这么找死啊!
事情太过于离谱,以至于韩盈一开始并不太想相信,但当年治理水患时也有人上杆子动粮食的经历,让她不得不相信这个魔幻的猜测真的会存在,甚至,规模可能还不小。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冷笑话听着好笑,可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还是那个吃紧的前线,那可当真是笑不出来半点,韩盈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原来如此,既然将军信任他,我也就放心了。”
话说清楚事情就好办,见韩盈懂了他的意思,没有要求换人,卫青也就不再多聊,他问道:
“韩尚院今日来访,可是军医之事有眉目了?”
“正是。”
韩盈微微点头:“不过和当年情况有些出入,还请将军入座详听。”
此次明显只是粗议,也就是三四个人开小会分析方案,人多了反而容易出现不必要的争执,清楚这点的卫青只带了个文书,负责整理记录他们说的内容,其余校尉、参军都没让参加,这时候,人少带来了新的好处,不用太在意男女大防,卫青也没迟疑,直接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因为想解释清楚战地医院需要对地图画示意图的缘故,韩盈没有坐在侧位,而是直接在主位案几对面放了个席子,此刻卫青坐在自己的主位,便和她成了对坐的姿态。
若是两个男子,这样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是一男一女如此坐着,就有些过于亲密的感觉,文书很不适应的皱起来眉头,他想出言提醒,可见韩盈和卫青乃至宋琳都没有开口,迟疑片刻,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
这些上官们都没在意的事情,自己何必如此多嘴呢?
卫青自然看不到自己身后文书脸上的表情,不过屋内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帐门还开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动,即便不会有人随意驻足或者往内乱看,也能证明他们是正常的论公谈事,坐的近点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的卫青,将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军医上,极为诚恳的说道:
“出关攻伐匈奴与当年情况完全不同,有时甚至要完全放弃辎重,能在带足甲胄兵器外携带部分粮草已然不易,能带的药极少,而医者并未如骑兵般操练,不提战场刀剑无眼,仅想跟上战时行军怕也不是易事,之前所想过于荒谬,韩尚院做到人力所及即可,不必强求。”
知晓此事的难度,主动提及降低预期,这对韩盈来说是件好事儿,毕竟这个甲方背后站着的是皇帝,再不切实际的要求她也不能梗着脖子和对方吵,得好言相劝,那心累程度直接指数级上升,如今省了心力,她态度自然更加好了起来。
“将军体悯,我正要说此事呢。
韩盈正色道:“我不通兵事,多是由他人口述而知,若有错处,还请将军不要介意,指出就好。
“可。
“以医者现在的水平来说,只要人不是伤到了要害,短时间内必死的情况,都可以尝试救一救,会有一部分命大的活下来,但想做到这点,必须要有个干净稳定的医院,使用的器材药物……也不会低到哪里去,这种能供应的,战时是有充足辎重随行,且在汉国境内的军队,长期驻守在边防的不动的守军更佳。
“将军的情况,显然更麻烦些,人、药都带不过去,医院更是无从谈起,在没有将伤员转移到安全后方的能力下,救助伤兵几乎是天方夜谭,因为即便是稍微带了一部分药物,给他们包扎好了伤口,受伤的部位还是会影响他们无力骑马,或者说骑不久马,追不上军队行程,还是会……
韩盈止住了话,没有再说,而是极为郑重的对着卫青提起来要求:
“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救这些人的情况,不在我能做多少,而在将军能否快速的,在极短的征战中将一片区域的匈奴彻底剿灭,能够从容的停下休整,返回时也不忧心速度,如此,才能有救助伤员的可能。
过往那么多年没有增加医疗,仗照样打的声势浩大,说白了,它就是一个有了锦上添花,没它也不会影响多少的存在,完全的辅助位,而既然是辅助,那主控权肯定不会掌握在它手里,战争的主角只会是参与征战的将领和将士,韩盈的后勤医疗能不能行,必须看卫青的能力。
听完韩盈话的卫青神色同样凝重起来,他微微皱眉,似乎正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而旁边的文书则是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要求一战定胜负,还得剿灭范围内大部分敌人这么离谱的要求,韩尚院你是怎么敢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