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盈这一聊,直接聊到了宋琳过来才停下。
她今日不是为了专门查看京医院才过来,而是想要去郊外军营见卫青要带上宋琳,这才专门跑了一趟,如今宋琳到了,韩盈便先止住讨论,先让韩羽自己再琢磨一下,回头和于秋她们商议好了,再去官署和她谈后,随后便带着宋琳准备离开。
领导突然有新任务这种事情,对旁人来说还是挺打扰自身计划的,尤其是在按部就班的部门里,非常影响心情,不过宋琳在庆侯处,那边夷人劫掠神出鬼没的,时不时的就需要出兵,突发情况经历的多了,被韩盈这么叫过来也没什么急躁,尤其是这关乎自身前程,从走廊穿过的宋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任务的难度,不免对韩盈问道:
“韩尚院,就现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上哪儿满足卫侯的要求?”
说着,宋琳不由得皱起来眉头,她道:
“药能不能供给的上这方面我操心不了,可军医随军这个我还是能说上点内容,步兵还好,有辎重跟着,军医和辎重一起,不需要战场杀敌,受伤而亡的情况会少一些,可现在卫侯还是当年的骑兵突袭,还是出关在草原对战匈奴,想躲都没办法躲不说,药也带不了多少,这让我们去……也太浪费了吧?”
何止是浪费!
不提生理上的差别,卫青手下可是正儿八经的职业军人,几l乎每天都在进行骑术和杀敌的训练,军医可是要将大量精力放在精进自身医术上,能骑好马就已经不错了,这种情况下把人送去战场和匈奴捉对厮杀——
别说韩盈,卫青都得窒息,这对军医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这么干?
有些时候,上司总会提出一些离谱到极致的要求,现代下属还能指着上司的鼻子大骂傻叉,现在嘛,说话肯定要委婉一些,韩盈明白宋琳的意思,她道:
“卫侯现在的打法,随军不仅没用,还是让你们去送死,放心,我会和他说这样不行的,想尽量保全这些兵卒的性命得按照实际情况来。”
韩盈这么说,宋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继续问道:“那韩尚院,您打算怎么做?”
“既然是医者,那就得发挥医者的最大作用,在后方设立战地医院,才能救回来更多的人。”
已经有所设想的韩盈慢慢回回答:
“不过只有战地医院还不够,厮杀过后的抢救最为关键,我想在什伍中挑选一部分兵卒,教导他们分析什么伤还能救,以及基础的急救知识和如何照顾病患,尽量将更多的伤患送回后方的战地医院中。”
如今步兵能够供给的后勤已经够虐了,骑兵的携带能力,额,就算是有吧,能携带的急救中成药也不知道在哪儿呢,所谓战后紧急急救,能做的无非清创、消毒,止血、包扎老四样,效果可能会差一些,肯定还会有大量的人救不回来,但哪怕十个人里有一个人因为这份努力活下来,那也是极为巨大的进步了。
不过,韩盈觉着战场急救的效果也不一定只有这点,毕竟除了一部分必死伤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士兵其实是死于非致命伤的感染。
可惜青霉素这种化工提取物,现在根本达不到制备的水准,女医们只能尝试低配版,比如将糊涂放置,等它长出绿毛,又或者制作陈芥菜卤,也就是将芥菜晒至霉变,长出绿色霉毛后密封进土中保存数年在拿出取用。
而除了低配版青霉素,还有低配版的土霉素,也是两种办法,一种是蚯蚓钻过的土烘焙后得到的‘灶心土’,另外则是用小麦麸皮发酵出来的土霉素,这些都已经得到了成品并在使用,问题很明显,纯度和效果非常难把握,极为依赖制药人和医师的经验,用好了不少现在的‘绝症’也能救回来,用不好能直接给人给送走。
说起来这事儿,韩盈不得不感慨几l分,在什么仪器都没有的情况下,竟真有一部分医生,凭借着自身多年经验的积累,能够通过色泽,气味,外形等诸多细微因素判断出这两种‘药’的用量,而且效果还不错。
当然,也只限于她们,甚至不仅限人,还要限制场地,不仅药稍微换个地方可能因为运输保存不当出问题,培育的菌群也有会因为湿度和气候而产生变化,想用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问题是多,可韩盈还是得硬着头皮上,没办法,药苑还没起头,各郡能调来的药材又不多,没有它们,战地医院想救人都救不了,制备使用困难那是制备的事情,比起来其它需要时间生长的药材,这两种药原材料获取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容易,绝对的量大管饱,能供应的上数万人的需求。
而这种极度依靠经验的技艺,也能牢牢的掌握在女医手里,成为她们不被取代的立身之本。
这些想法还只是初设,韩盈并未与外人说过,宋琳也还在想将急救分包出去的事情,在确定这不会对她地位造成影响,反而会让她摆脱危险后,极为高兴的赞同道:
“尚院此举高明!”
韩盈笑笑,没有应答。
她这无非是尽力去平衡各方利益的同时,再用有限的资源多救一点人,能无愧于心的立在这个位置,高明什么的,哪里算得上呢?
“既然你也赞同这样的安排,那教导这些士卒基础急救的任务,我打算教给你来做,今天去和军需官再商议一下,好根据骑兵能携带且军需能供应的物品想想怎么教学,步骤——”
韩盈正说着,走廊前突然传来讥讽他人的话语。
“哈哈哈,看看,一个男人,竟带着女人才会戴的帷帽,可真是不知羞耻!”
说话的人可能年龄不大,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和公鸭发出来的一样,刺耳又难听,内容更是人不悦,韩盈微微皱眉,目光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三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围着一个成年男人,那男人穿着普通的麻衣,头上带着帷帽,垂下来的布帘将肩膀以上的部位遮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面孔,此刻他正抱着竹简,被人讥讽也不发一言,只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生气不知道怎么发,还是单纯的不想理会这群躁动找事的小鬼。
此人怎么样韩盈无所谓,可带着女式帽子就要被人嗤笑,着实让她不悦,正当她准备开口询问时,宋琳却突然惊讶的说道:
“怎么是他?”
韩盈挑了挑眉:“你认识?”
“这身打扮,也只有顾琬哥哥的顾迟才有了。”
隐约知晓顾迟隐疾从何而来后,宋琳不免也有些唏嘘:
“您应该也知道他,有不能见人的隐疾,可也只是不看部分男人而已,又不是真的瞎子,却硬生生关在家中蹉跎十多年,除了识字,竟没有丝毫立身的本事,好在终究是个手脚俱全,耳聪目明的男丁,站出来也能勉强护住家里,医院又有不少抄写的事做,便雇了他,糊个口,也不至于让外人起疑。”
听宋琳这么说,韩盈脑海隐约闪过了什么念头,这年头太快,快的她还未来得及抓住就已经过去,这让她不由得边颔首示意宋琳,边思索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会揣测上司心意的宋琳在韩盈点头的刹那,便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上前两步,气沉丹田,高声对着那三个人呵斥:
“噫!你们这些小儿,围着病人在做什么!”
这三个少年也不是多大胆的存在,一听有人呵斥,嘴上的话便立刻停了下来,再一看来人气势不凡,还带着医冠和外袍,立刻吓得转身飞奔,如鸟兽散去。
自从出来之后,顾迟周围经常会出现一些小的恶意,糟糕的是,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也没有应对的经验,只能站在原地接受这样的讥讽,这次幸运些,有人解围,拦路的少年跑掉,顾迟被人围绕带来的头皮发麻感也总算散去。
他松了口气,刚才为他解围的人已经逐渐到了近前,透过布帘,顾迟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影,皆是步伐稳健,器宇轩昂之辈。
因听到的是女声,又是极为熟悉的声音,顾迟手脚没有那么僵直,也能开口说话了,他稍微回忆了一下,谢道:
“宋医师,今日多谢您为我解围了。”
“小事而已,你若有事,那便去忙吧。”
宋琳也没多说什么,她已经给了极大的帮助,剩下的这些困难,对他来说是的确一道很难过去的坎,可正因为难,他才更要去适应,去学着处理,不然,那便是从顾家的牢笼换成了京医院的牢笼,若出了变故,还是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到那时,他要如何生存,又怎么能照顾越发年迈衰老的母亲?
这样的内容,顾迟以前也被宋琳提点过,在听到她的催促后,便点头应道:
“刚才耽搁了一下,是得赶紧过去,那宋医师,我就先告退了。”
“嗯。”
抱着竹简,顾迟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宋医师来的方向往藏书馆走,穿过这两人的时候,他看到宋医师站在那个一直未曾开口的女子身后,姿态颇为谦卑。
她是谁,竟能让宋医师这般奉承?
顾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疑惑,紧接着他便意识到,今日为他解围的并不是宋医师,而是这位地位更为尊崇之人。
没有上级允许,下级根本不会越级做事。
就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愿意这么日行一善了……
顾迟远走,韩盈和宋琳自然不会停留目送,她们早就开始继续往外赶,这会儿,韩盈已经想到了自己刚才的念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见男人的隐疾多适合放在后宅养着啊!
可也就这一个条件适合了,而且合适的程度也未知,其它条件未知不说,父亲也是个大雷,韩盈不可能选择他,不过,做为备选观察培养一下却很有必要。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韩盈开口道:
“虽说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可世间受大磨难者如过江之鲫,不见多少大任者,反倒是匪盗横行,恶徒遍地。依我看,苦难这种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只会增加自身戾气,所谓小人得志必将作恶多端,除了一些天生的,大多‘小人’的出现,不过是被苦难折磨过后,用尽办法去补偿自身的结果。”
这说法有些新颖,宋琳还是第一次听,仔细想想还真有点道理,她回想着身边的经历,道:
“就像有些人小时被父母约束不允许做的事情,大了有能力之后,便疯狂去做么?”
报复性消费啊,自然也算,韩盈点头,道:
“顾迟顾琬兄妹二人,皆是苦难大于所得之人,回头你和交接的人说一说,要多注意他们心性如何,提前教导,莫要让她们走上恶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