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鸡汤这种东西,后世人喝的太多,方才觉着腻歪,可它能成为鸡汤,便是有几分让人喜欢的道理在,对于很多从未听过的人来说,即便达不到发人深省的水准,也能有几分眼前一亮之感,而有些真正懂得的人,则更会极为赞同此道。
“说的好!”
一个身影消瘦,面容苍白,做文士打扮的老者往这边走了过来,他声音有些虚弱,可气度极为不凡,飘然如世外高人,让站在他前路的路人自觉避让起来。
“公生明,私分昧,偏之者不平,私之者无公,以至人畏吏谀,世道崩溃,医者不畏强权,不厌低贱,于公与天下之人,为大义之举啊!”
看热闹的路人不少,真出来站台的还就这一个,韩羽心中有些惊讶,刚看过去,人群中便已经有人认出来这位老者的身份。
“明公!您也来此看诊?”
一个身形微胖,穿着锦衣的男子迅速上前,他腰间还带着黑色的绶带,明显便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吏,态度极为殷切的想要讨好对方。
六百石,这样的级别,在韩盈面前不够看,可别说她这样的,甚至是更低一档,能达到千石的人其实也只是极少部分罢了,正常情况下来说,六百石已经是很多人奋斗一生都达不到分水岭。
光说可能感受不出来,直接举例,在整个医院中,主任医生的秩级都要比他低,只有韩羽同为六百石的副院长职位能与他平级论交,而医院这些围观的路人中,就算有个职位,也不过是一二百石的小吏,四百石的都不怎么常见。
看这位高自己上司两级的高官如此奉承这位明公,不少人忍不住开始猜测起来他的身份,有认出来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便赶紧用手捂住嘴,生怕惊扰了对方,周围人看他知道,连忙扯着袖子追问。
那些角落里的还能询问,可正在人前的韩羽就不行了,还好她专门下过功夫研究,在高官叫出‘明公’之后,便猜到了此人是谁。
明公,郜明,儒学大家,曾为诸侯王国相,现任太学博士,职位不高,但地位异常尊崇,手下有任职二千石太守的弟子不说,当年的老师还是极为有名的申公申培,这位大佬不仅自己做过汉文帝时期的博士,还教习弟子千余人,直至现在还有大量的人活跃在政坛,比如当年的官至御史大夫的赵绾,现在的临淮太守的孔安国,城阳内史的夏宽等等。
徒弟厉害,师兄弟关系网更是骇人,谁见了不得尊敬三分?
被科普的众人逐渐反应过来,紧接着看向明公的眼神便越发灼热起来,若非怕惊扰了对方,恐怕也要和那高官一样,上前去侍奉好留个印象了!
韩羽倒不太羡慕此人隐藏的尊崇身份,不过对方不倨傲身份,在这样的高龄主动京医院看诊的行为实在是让她喜忧交加。
喜的是对方当真是个君子,忧的是这么大年岁还患病的老人,坐现在能将人震八半的车过来也着实伤身,麻烦的是规矩也不好改,让人进退两难。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做不到完美,韩羽也没有多纠结,她上前两步,态度恭敬的致歉:
“今日竟不知明公上门,着实怠慢。”
“我本就不欲令外人相知,方才隐了身份前来,为我诊治的医者,也未曾因为衣着朴素而呼来喝去,而是认真为我诊治,这哪里是怠慢,分明是我梦寐以求的盛景啊。”
韩羽大庭广众下说的那些话,尚有几分有作秀的嫌疑,可明公自己的亲身经历却着实做不得假,那再来看她们的所做所行,瞬间便是见猎心喜,还为韩羽站起来台:
“君之道,我等儒士当同随,万不可弃啊。”
韩羽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得到这么一位大儒主动力挺,不能说一位,今日回去,这位大佬背后的关系网大约都要夸赞京医院的行事,当真是减轻不少让权贵上门的压力。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自不愧医者之名。”
对方给面,韩羽也不会当做这是白送的,实物不好给,礼遇却是可以的,她态度越发恭敬的说道:
“京医院初设,一切皆为草创,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明公若觉着有不合时宜的地方,还请指点几分,好让我等继续改正。”
“倒还真有处不足。”
笑眯眯摸着胡子的明公不由得高看了韩羽一眼,公平当然很好,可这世上哪能真的强求绝对的公平以待?不说别的,他身份不算多高,只不过是有了几分虚名,知道的人便蠢蠢欲动想上他面前表现,扰人心烦,若是别的权贵再此,那便容易招惹祸端了。
“医者终究还是在俗世,生死之前不论贵贱,行举间却还是要做些区分,以免伤及无辜。”
现在的预诊还不够、得需要加权贵单独通道的专诊么?
看着听到明公身份后周围越来越多人,韩羽觉着这还真的挺有必要的,她点头应下:
“多谢明公指点,我定会向上禀报,以做整改。”
“嗯。”
京医院过往从未有过,如何架设本就不易,更何况至今为止开设还不足一月,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超出明公想象,有点不足也可以理解,没出事之前改了就行,满意的他不在多说。
而听着旁人说出明公身份,再看明公与韩羽如此相谈甚欢的模样,周翁也知道自己当真是大势已去,再说只能是自取其辱,可就这么走了,又着实有些不甘,这一犹豫间,便彻底失去了保留最后颜面的机会。
真当她韩羽是软柿子,被人打上门只会防守不知道进攻啊!
和明公寒暄结束,韩羽立刻将目光移回了对方身上,她温和客气的问道:
“周翁可还有所疑惑?”
“没有。”
紧握着手中的鸠杖,周翁也在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和:“是我等不知医者仁心,还请韩医师不要放在心上。”
“我等医者初至长安也就两月,周翁不知也是正常,哪里会见怪呢?”
韩羽笑眯眯的将对方的致歉接了下来,紧接着又问道:
“倒是我有一事不明,顾家女此事,官府未曾言她不孝,天子、御史裁决也不曾惩治于她,反倒是以不慈惩处了顾父,撤了他的侍御史之职,如此明切的判罚,又是什么人在质疑国法,指责她不孝不悌?”
韩羽看着周翁,她的话依旧和之前一样,温温和和,甚至还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不解,可这份温和,却直接将周翁逼到了绝路,他额头逐渐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耳边只回荡着一句话——
官府还未曾断她不孝呢!
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妻就就这么一个模式,只是世上一个家庭一个情况,就没有能够完美适配它的存在,大多数不过都是硬着头皮穿小鞋,疼了、磨出血了,依旧只能忍着,很多人受限于社会风气不敢明白表现出对它的厌恶,可谁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暂时未有人直说顾峦的不是,只不过,怀疑目光压根克制不住的往周翁等人身上飘,角落里,更是传来了质疑。
“是啊,官府未曾判她有过啊……”
“怎么就这么能武断的说她不是?”
“这世上也不全都是儿女不孝,还有为父不慈呢。”
跟来的这些三老孝悌,不是所有人都像周翁这么沉得住气,有的性格稍弱,只不过是被旧有习惯裹挟而来的,刚才听韩羽解释过后,便已经有了放弃的打算,此刻更是恨不得赶紧离开,可还有享受自身特权、潜意识将自己奉为道德化身的人,完全不肯接受自身的权威被违逆,见周围生出这样的言论,忍不住出言反驳道:
“此女□□成性、居于闾里还与人苟合,说不定,是蛊惑了外人方才未被判罚呢!”
这话一出,不再说话的明公少有的皱起来眉头,原本的人群也突然停止了质疑,只是这停止不是怀疑顾琬,而是对着这群三老孝悌来的。
久居医院的病患,能在这里听到不少八卦,顾琬居于闾里想要自缢被母亲派去的人守着方才安静下来,前些日子更是被强盗袭击,浑身是血被人送来医院诊治,这些消息还没过去呢,她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这么严厉的看守下、半死不活的情况和外人苟合?
“是不是哪里又编起来了假话?”
“这事传闻一天一个样子,不过来看看实处就当真,可真是……”
“差点害死人啊。”
出乎意料三老孝悌意料的,是这次指责并未引发周围人的赞同,反倒是更多人开始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凝滞到了极致,正当有人想要继续开口时,微弱女音伴随着脚步声一同传了过来:
“叨扰三老,在下顾琬,请问诸位,我与宿申发乎于情,止于礼,何时有奔淫之说?”
“我在闾里养伤之时,更是有家仆看守,遇袭来医后,周围更是只有女人,哪个外男能闯进来与我‘苟合’?”
常年处于焦虑状态的顾琬,很难保证自身的饮食,身形显得极为消瘦,受伤带来的大量失血,让她的唇脸白的吓人,更不要说额角和喉咙处还有‘自缢’和被袭带来的淤伤,整个人看着好像下一刻就要走了似的,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除了变态,谁会找她,她又怎么可能找别人?
如果说周围人的反驳还不够无力,那被人搀扶到这里的顾琬,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戳破三老孝悌的指控,不过她出现的效果,还不只是指控,视觉的冲击远比光听来的更加强烈,大量的旁观者,突然清晰的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伤成这样,不让医者救她,这不是直接让她去死吗?”
“分明就是杀人!”
“就算是三老孝悌,也不能没有这档子事就逼人去死啊!”
“就是!”
“什么三老孝悌,我呸!”
这片土地上的人既迷信权威,又极为抗拒权威,尤其是当权力不在公平,转化为有可能伤害自身的存在时,人们的厌恶便会来的更加强烈,听着这一条条的反驳,有个年轻的孝悌忍不住叫嚷起来:
“我不是,我没有,外面都这么说的,怎么可能会有错啊!”
“够了!”
明公的视线从顾琬身上收了回来,淘汰掉缝合伤口的宋琳,为了防止她活动将手臂上的伤口崩开,包扎后直接将手臂吊在了脖子上,这让那些残留的鞭痕也显露在了外人眼中,这让明公立刻排除了官府和稀泥的可能,也大致推出了真相,顾琬的话真假不论,这些三老孝悌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再想他们今日所做的事情,明公心中的怒意更胜起来:
“身为三老孝悌,怎不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论真假,便将市井流言奉为圭臬,以言逼杀,如此草芥人命,何堪此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