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有着独特的政治模式。
有一部分人,他们自身的德行极好,因为极符合社会伦理规范,便被周围人敬佩、推崇,几乎和精神领袖一样,能够达到一呼百应,千应的状态。
这样的名望,自然会让官府注意到他们,即便不把他们吸纳进官府的体系,也要给他们分发官府认可的身份。
年龄够大,过了五十,那就是三老,年龄不够但德行足够,那就是孝悌……总之,有了民间和官府双重认可的他们,虽然没有官职,却有着极高的政治待遇和影响力,他们承担着官府给予‘教化百姓’的作用,既要继续约束自己,还得主动去教导周边人向自己学习。
理论上来说,这对保证社会风俗规范会非常好用,但实际上嘛——
手头连个甜枣都没有,上哪儿让别人跟自己学?
没人愿意放弃到手的权力,聪明人很快发现,没有甜枣,还可以用大棒啊。
运用暴力远比给好处容易多了,只要出师有名,那见效可不是一般的快,更不要说在这个过程中所感受到的风光以及越来越重的权力,尝到甜头的三老孝悌们,根本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而最近这段时间,顾琬的事情着实过于火热,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且有极大瑕疵的她,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靶子。
逼迫半官署性质的京医院对他们让步,对自身名望和潜在权力提升的更不是一星半点,无论是出自对德行的贯彻,还是对名望权力的追求,亦或者是觉着长辈的地位受到动摇必须对这样的儿女进行惩戒等种种目的,有名的德老德妇们就这么自发的联系在了一起,闯进了半官署性质的京医院。
这群德高望重之人虽然没有官职,但官府给了他们极高的政治待遇,不少可以‘比之县令’,县级别的衙门都能视若无物的进入,更别说闯本就允进的京医院了,反倒是负责安保的青壮们看这群拄着拐杖,最低年龄都在五十的老头老太们完全不敢多动,生怕对方一口气没上来倒下去,自己又正碰着,那可是长八个嘴也解释不清啊!
这使得过来的韩羽看到了极为滑稽的一幕。
十几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各个腰背挺直,精神矍铄的站在大厅中央,气势仿佛白起下凡、廉颇再世,而负责安保的青壮们却畏畏缩缩站在一边,简直就像群只会缩脖子的鹌鹑。
平日里吃饭那么积极,这时候一点用…算了,她也不敢拦这群年龄过半百的老人,有名望的得罪不起啊!尊老是基础,和政治正确差不多,国情在此,韩羽自然不能喊安保将他们直接轰出去,可留他们在这里也不行,大厅人来人往的让多少人看热闹,稍微出点事儿专明个就能传遍半个长安城,还是得赶紧处理。
不知这群人的目的,韩羽稳了稳身形,缓步走到三老孝悌面前,态度颇为温和的开口:
“我是京医院的副院长,诸位老翁、老媪,这里是大厅,病人和病患家属往来都要从这里过,您这么多人,容易互相冲撞,倒不如先随我入内,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说啊。”
韩羽态度足够温和,可她身后跟了七八个女医和护理,还有看到她后聚到身边的安保人员,十来个人簇拥下,再温和的话语也掩盖不了她的气势,这些过来找事的老人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底气十足,进来便被大厅震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见韩羽威恩并施的模样,下意识就像答应,可还未开口,就已经被人抢了先。
“老朽姓周。”
握着鸠杖,年岁应该得在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跨步上前,年岁和充足的阅历让他丝毫不畏惧韩羽营造的威压,清楚自身优势在哪儿的他也没有顺着对方的思路走,开门见山的就将事情说了出来:
“今日前来,是听闻医院收治了一名恶女,身有婚约却与外男私通,为父所察不知悔改还继续奔淫,此等不孝不悌,不贞不洁的女子,女医救治她性命,岂不是污了自身名誉?”
周翁说的极为恳切,好像真在为女医们着想,韩羽身后跟着的小护理们年岁太小,三观未定,竟被他带偏了过去,对啊,她们这些医者为何要去救一个恶女?这岂不是在做坏事嘛?
不只是她们,因为这么多老者和女医站着不动,不少过来看诊的病患和患者家属仆人也在开始向他们这边扭头围观,在听到周翁说的话后,还交头接耳的询问这恶女是谁,在得到解答之后,也跟着赞同起来。
“顾家女啊,她竟然也在京医院里?”
“我还以为她死了呢,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这,京医院怎么什么人都救?”
“把她赶出去!”
“真是耻于与此人为伍!”
议论声不大,却足以传到韩羽的耳朵里,她面色没有任何变化,背后却已经寒毛竖起起来,心里更是将这些人全部划成敌人。
国法都未曾判一个人死刑呢,他们跑过来用大义胁迫女医一起将人逼死不说,还冠以为女医名誉好的名义,当真是杀人不见血,不脏手,怎么令人胆寒?这行为,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话说的多么好听,都不能掩盖他们正用自己的权力,逼着女医收缩救治病人的范围,可恶人该不该救,为何要听他们的决断?这分明是医者自行选择的权力!
话语权的争夺至关重要,韩羽深深的看着这周翁,突然一笑。
“原来是为了此事。”
乡下地方空阔,说话声音要够大才能听得清楚,不过放在城里又显得过吵,极为不雅,过往韩羽都是刻意收着,此刻她气沉丹田,放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
“周翁有所不知,我们医者讲究一个仁字,虽说人有尊卑,论贵贱,讲好坏,可在医者眼里,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病人求到我们医者这里,那我们给她治!”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听到这话的路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向韩羽,围观的众人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都没想到在三老孝悌出面要求下,她竟然还坚持救这样的恶人!
旁观者向来没什么主见,尤其是这里面大多数还需要靠着医生给自己治病,在韩羽如此明确表示坚持之后,众人虽在议论,可声音却明显的低了很多,连之前表示不与愿意在这呆的人更是没有离去,还以为能直接让韩羽低头的周翁脸色微变,他握紧鸠杖,语气诚恳的再次逼迫起来:
“医药来之不易,怎能浪费在她这样的人身上?韩医师,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用药紧张,这是京医院开放后大部分人都能感知到的现状,甚至这种现状并不只体现在昂贵的药价上,还有越来越少存药。
药用一份就少一份,少一份自己病的时候买起来便难一成,与自身利益如此密切相关的时候,谁还能继续旁观?
正当有人想要出头的刹那,韩羽提起来件好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周翁,此事不能这么论,你可知,五日前京医院还允许所有医者上门问诊,而如今不管身份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除不能挪动的病症之外,无论什么病,都是要亲自来京医院诊治的。”
在权力集中的长安城内,没有什么比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京医院竟在取消他们的本该有的特权,不少亲人只是小吏,只听说过他们威风,没见过他们低头的人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
“乖乖,列侯都得来京医院看诊?”
“我怎么没见到啊?”
“之前好像有个侯夫人来过,好多仆人跟着,还要清场,哪里有人见得喽。”“还真有?”
“我没见过,不过最近京医院里穿锦戴金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哎哟,那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了,别冲撞了什么贵人!”
“还真是,没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来京医院看诊啊。”
众人议论纷纷,很快将疑问转移到了为何要推行这样的政策上。
这些声音让周翁隐约觉着情况有些失控,他忍不住想转移话题:
“韩医师,这医院改制,和此女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韩羽依旧保持着温和,若是论世俗那些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德行,那她基本上是不可能辩赢这些行走的模范们,可现在是论医者的德行,自己的主场若还能输,她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
“周翁,您长我这么多岁,应该清楚以前的那些医匠方士到底是什么样子,说他们唯财是举、只幕权势,将人命视为敛财手段都不足为过。”
“我们这些医者不一样,”
韩羽再次上前一步,她还是那么温和,可周身却莫名的好像发起光来,不刺眼,却紧紧的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让忍不住静下来去倾听她说了什么。
“我们信天下为公,信医者这一身本领应治病救人,缓这世间苦厄,而非谋取私利。”
“这不是件易事,毕竟世间没有什么比人命更加值钱,只消稍微放低一点要求,我们便能赚出数万家私,甚至就算我们不愿意做这样的恶事,权贵也不介意拿着大把的钱财,将我们封为座上宾。”
“到那时,我们与曾经的医匠方士又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医术更加高超一些罢了。”
“为了守住底线,我们才会定下如此严苛的规矩,既约束己身,也有利于天下病患。”
后世人们反感理想主义者,大多是因为其中很多人不考虑现实,只会空想,其带来的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但这并不代表着,人们会厌恶这些人所描述的美好世界,相反,人们会异常的向往,不然这些理想主义者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追随者,倘若这理想不是空想,而是正在实现、那人们支持的态度则会异常狂热。
虽然现在京医院还有很多问题,但和过去相比,很大一部人人家已经能看得起病,将那些本该死去的家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让韩羽话音刚落,围观众人中便传来了大声叫好的声音:
“说的好啊!”
“医者当真乃大德之士!”“这样的医者才会救助我等贫贱之人!”
“乃公佩服!”
激动的声音仿佛如同巨大的海浪顷刻间将周翁这些人淹没。
权力无法违逆它的来源以符合世俗传统德行被尊崇的他们在面临更符合世人所认可需要的德行时必须让步不然自身的德行也会受到质疑毕竟
德行本身是为了督促人们向善不允许大善出现那这是什么居心?
周翁握紧鸠杖身后的三老孝悌们也有些发懵局势逆转的太快快的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不是要说孝悌吗?怎么变成了医者的道义还有这么多人支持!
好吧他们也觉着这样的道义也是该支持的可可这次来的目的呢?
有人不死心继续开口道:“可那顾琬她……”
“前些日子京医院允许外诊。”
韩羽不给这些人任何调整立场的机会她少有的打断了此人的话将话题继续控制在医者身上:
“我们本意是为了方便家中病患挪动不便的人家减少挪动带来的伤害结果却是达官显贵不缺钱财出的起上门诊费将大量医者叫去外诊出去医者的一天看不了三个病人来京医院的病患寻不到给自己诊治的医生以至于延误病情所以韩尚院才顶着压力改制不论身份都来京医院问诊以防止普通病患求诊时无医在场。”
“不畏强权才能坚持道义不厌贫贱低劣更是我等践行道义的基础且不论顾琬有没有不孝悌不贞洁就算她有那好今日我们医者能因这样的理由将她赶走那明日我们是不是就能以某家人中常有口舌争执家中不和为由再赶走不治?到了后日不是亲自送父母过来看诊、蒲团没有主动拉到父母身下没有带着温水杯至此的怠慢儿女也都可以赶出去不治了您别说不可能反正怎么定义我们说了算医院储存的药又不多用一点少一点的我们得省着给真正的孝悌人家治病啊!”
不是这怎么还递进起来了根本不会出现这么离谱的事情……吧?
瞠目结舌的周翁根本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以他活这么久的阅历来看这种离谱的事情还真的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