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无法原谅年少时的自己,可这错本就不应该怪罪到他身上,一个从家中圈养长大,身边人十根手指就能数的过来,比闺阁女子还不知外界情况,只能依靠父母生活的半大少年,根本不会生出质疑父母,尤其如同君主般父亲的想法,更不要说意识到他在错过什么,上哪儿做出完美的应对?
可顾侍御史就不一样了,做为成年人,他非常清楚顾迟做出那篇文章的价值,太学博士那句‘颇有才华’,直接便让顾木得以在太学旁听。
那可是太学啊!能在其中做学子的,都是太常选出来的官宦子弟,父兄各个尊贵无比,即便是不计入名册的受业子弟,也多是郡国举荐来上来的人才,无论哪个身份他都攀不起,一只脚进去的顾木,前途根本无法衡量!
可顾迟呢?他一个见不得人废物,就算是进入太学又能如何?顶多就是做个刀笔吏,为陛下写写歌功颂德的文章,聊以糊口罢了。
两相对比,顾侍御史当然要选未来无限的顾木。
而到了现在,他仍不觉着自己的选择有错:
“都已经被大儒所知,再去揭穿,顾木如何在太学继续下去?更会让外人耻笑我顾家无德啊!你连门都出不得,让与他不是应该的吗?”
在慷他人之慨和死鸭子嘴硬上,顾迟根本没办法和父亲相比,那份对黑夜的恐惧被汹涌的怒火取代,顾及着最后一丝情分,没有直接打上去,只是反骂道:
“那你现在何必在这里发疯?去找你那好侄儿救你啊!”
“你——”
任何对于顾侍御史过往行径的指责,都没有这句指出现状的杀伤力强,如此‘明智’的筹谋至今,给顾木那么多的好处,可当此刻家里出了变故,他不仅未曾来看上一眼,甚至连仆人都要去了那么多,简直要将顾侍御史的脸给扇肿了。
得多眼瞎,才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出来!
可过往的投入太大,这高昂的沉默成本让顾侍御史怎么都没办法回头,他甚至想说顾木做的对,就该这样划清界限,不能影响自己日后为官的名声,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恼羞成怒之下,又将错往顾迟顾琬身上推:
“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何…啊!”
指责的话还未说完,顾迟就已经拿起来身边的木棍往顾侍御史身上抽去。
一十岁的年轻人,力气正足,一下就让顾侍御史痛的说不出话来。
忤逆不孝是死罪,而它最好定的证据,便是子殴父母,可顾迟丝毫没有停手,他将那根拔掉了鸡毛的棍子扔掉一边,站起身大踏步的上前,手握成拳头,避开脏器和容易裸露在外地方,继续开砸。
去他大爷的忤逆不孝,他忍这个除了坑儿女什么都不做的父亲已经很久了,先揍了再说!
诡异的是,挨了好几下的顾侍御史一直未曾叫嚷出声,若非对方还在挣扎反抗,顾迟还以为他这几下已经将人送走,连拳头落下的速度都慢下来不少。
顾侍御史是真有苦叫不出。
青年人力气本就大,顾迟又不是和同龄人玩闹长大,完全不会收力,就算是冲着背腿这些非要害的部位去,挨上一下照样和烙铁落下似的,疼的人恨不得直打哆嗦。
可即便是疼成这样,顾侍御史还是不敢叫人。
家里已经没几个仆人,想要制住这发疯的逆子,恐怕得吵的全家都知道,晚上闹这么一通,左邻右舍光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有律法制裁,脸面也别想再留下了。
毕竟如今还未到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时候,再维护传统的‘公序良俗’,旁人看他们家这一双儿女,女儿宁愿半死也要与男人私奔,离了他活不了的儿子顶着死罪也要打,心里怎么不会疑虑他这父亲到底怎么当的?
玩鹰的被鹰啄了眼,顾侍御史也是没逃的掉,终究是栽在了自己的脸面上,好生的挨了一顿打。
不过,顾迟也是不敢下死手,旁观者的看法有时就是这么微妙,他若真把父亲打死了,舆论又得转个风向,顾迟的死法肯定惨烈不说,顾琬的名声也会牵连着往恶了走,搞不好一家人都得地下见,现在还未到真正的绝路,顾迟没必要将事情做绝,见顾侍御史不动,他也慢慢停了下来,见人还活着,那就仍地上不管了。
反正现在这个天在地板上睡上一夜也死不了,若是感冒生病——
实话说,它来的实在是有些晚了。
对于这份从未有过的漠视,顾侍御史一反常态的适应良好,第一天不仅没躺在床上哼哼,人还能继续站起来走动,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脾气也也不发了,光板着张脸,看谁都像是欠他钱似的。
在家的钱缨和顾迟没人愿意搭理他,直接去了另外的院子吃饭,女儿不在,钱缨依旧有些食不下咽,勉强果腹之后便怎么也动不了筷子,看着桌上的肉羹忍不住垂泪。
“什么时候才能将琬琬接回来?她现在一身伤,在外面怎么能修养好?”
“好不容易出去了,再回来才是要她的命。”
顾迟心中也是担忧,可现在已经无路可退,还不如继续走下去。
将帕子递给母亲,他故作镇定的说道:
“外界议论太多,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参,若能维持职位,那小妹回来又要受他掌控,倒不如撑过这段时间,尚院署各处都不完善,城内不行,别县或许还有机会,京医院里面的女医可都是韩尚院带来的,谁知道她们背后有多少联系?若能引得她们怜惜,说上两句,不仅名声不会有碍,说不定还能碰到机会,直接离城出仕呢。”
“你这话怎么和琬琬说的一模一样?”
钱缨拧紧眉头,表情极为不悦:“出仕出仕,为了做官连命都不要了,这和……算了。”
她叹了口气,整个人极为无奈:
“你们大了,主意也多,我管不了了,反正最多不过是个死,齐整的走也没什么不好,还不用愁你以后怎么办。”
顾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母亲的话里还是有些埋怨。
这怪不得母亲,毕竟他们做的事不仅害了自己,还将全家都推向了极为危险的境地,母亲没有拦着已经是万幸,可人总归是贪心的,顾迟清楚,自己自己能活这么多年也算是够本,死……也算是无所谓吧,但小妹走到这步是真的亏,未来更是一片黑暗,比起来还想出仕是为了做官,顾迟更觉着,她只不过是在给自己一个努力活着的理由和方向。
人总是需要点儿盼头的。
只是母亲根本想不到这点。
顾迟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遗憾,他想和母亲说几句实话,可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暴露自己和小妹弱点的结果,必然让不够坚定的母亲重新站回父亲身边,那样的结果,绝不是他们兄妹一人想看到的。
这一刻,顾迟甚至明白了为何父亲经常保持威严的沉默,那并非威严,只是想要主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露出来慌张,因为哪怕自己只表露出三分慌张,周围跟着的人便能将这慌张变成十分……
心中叹息,顾迟转移话题道:
“母亲若是担心的话,明日再派仆人去看看便是。”
这句话总算是安抚了钱缨心中的焦虑,逆不过倔强儿女的她,勉强应下安排,又忍不住絮絮叨叨的念了起来:
“行吧,那些心大、被要走的仆人走了正好,剩下的这些都是忠心的,再送过去两个照料着也好,那闾里哪有在家安全?这些人也得分给他们些钱傍身,不能寒了这份忠心,之前攒了这么多的钱,谁承想会用到这儿?算了,现在不用,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用的上呢。”
不需要再操持儿女婚事,给顾琬的嫁妆攒钱,以及侄子家那边的事情,家里的仆人再少两个也能周转的开,不过担心女儿的钱缨宁愿自己人手紧点,还是硬挤出来三个,也就是两个健壮男仆和一个婢女去照顾她。
这么打算的钱缨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决定,险之又险的将女儿从死亡绝境中救了回来。
逐渐扩大的私通案能吵的地方太多,很多人拿着道听途说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观点增加获胜的砝码,能站在顾琬的角度编她已经死来博取同情,也能凭空多造出‘顾侍御史还是很在意女儿,赶出去还给了她大笔钱财’的开脱假话,而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嘴上娱乐,可架不住某些作恶的人将其当了真。
赶出家门的孤女、有钱、还只住在防护不严的闾里,这么好的肥羊,不去捞一把实在是太可惜。
于是,在钱缨派人前去照顾女儿的档口,一伙匪徒也趁着仆人打水、只有一个婢女照顾顾琬的时候,翻墙进了家里,将婢女打晕,控制住了顾琬,肆意翻找家中值钱的东西。
可顾琬离家匆忙,哪里来得及带钱?甚至就算是带了,这么多天早就藏到了别处,只翻找出来一两千钱的匪徒自然不满,对着顾琬就要动手逼问,其中还有人说要用强,正当危急之时,钱缨新送来的仆人和外出打水的仆人赶回了家门。
仆人吓了个半死,赶紧上前救人,这伙能大白天闯入家中劫财的匪徒更是胆大包天,不仅没跑,还敢拿出刀剑和仆人对砍,被挟持的顾琬处于战火中心,根本跑不掉,身上直接多了两窟窿,幸好她用手臂挡了一下,都没伤到要害。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左邻右舍和宿申还靠的过的兄弟拿着家伙跑了过来,人一多,总算是把能抓住的匪徒抓到,没抓住的吓跑,闾里中又有个会接生的老媪,跟着女医学过怎么包扎止血,又得了女医的授意,药和干净的绷带不计成本的全给她用上,处理好伤口便赶紧往京医院送,这才堪堪将人救了回来。
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处在宫中的众人并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