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邱临小四岁的邹乐,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相较于还能跟在那些功勋子弟身后‘见见世面’,壮大些胆子的邱鲤,人生活动范围甚至没有超过十里地的她,从丈夫回来,质问父亲为何死亡,邱鲤为了掩盖真相,推给女医那一刹那,便已经开始后悔。
可后悔已经晚了。
上了贼船,哪还下得去?尤其是丈夫的举动更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相,她畏惧真相揭开后的惩罚和后果,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到最糟糕的境地。
这两天的时间里,邹乐时时刻刻都在被拆穿的焦虑和恐惧折磨,她本就没什么心理防线,此刻被这么一诈,整个人直接崩溃,倒下的刹那,她的确不需要在焦虑会不会拆穿,但真相会带来的惩罚,必会使得家破人亡,而她,也逃不掉惩处。
对未来的恐惧,使得邹乐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没有任何起来的力气,主位的秦右平眼神一凌,厉声质问:
“邹乐!你公公到底是不是吐血而死,还不如实招来!”
“不,不是。”
邹乐回答的声音不比蚊子小多少,可在邱临的耳朵里,就好像惊雷般炸开,他看向妻子,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般的站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此刻已经无人去关注他的状态了,秦右平不给邹乐一点喘息的时间,立刻追问:
“那他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邹乐的回答,她半瘫在地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往外渗,她抽泣着,断断续续的说道:
“自公公病后,我一直侍奉在身前,不敢有半点懈怠,可这些时日家中事务繁多,我实在是忙不过来,晨起困倦,就晚了些时日,等醒过来前去侍奉,就发现公公倒在榻上,没有一点声息……”
邹乐还未说完,外面便走进来两个狱卒,两人中间并一个带着脚链,手被捆起来的男人,他左眼边上有道疤,右手还少了两节拇指,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那邱鲤似乎认识他,听到响动扭头一看到他的模样,以及狱卒手中的绸缎包袱,脸色瞬间一变,竟然直接起身,冲着行狱外就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怔,进了行狱的还敢跑的,这是第一个,过往那见过这样的人?愣了两三秒,秦右平才反应过来,高声喊到:
“高熊、柴腾,你们去将他逮回来!”
“诺!”被喊的两人高声应了一声,转身赶紧追了上去。
行狱在延尉府内,邱鲤能跑到哪儿去?没多久人就抓了回来,就是脸上多了淤青,身上也都泥灰,手也被反手扭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极为狼狈。
邱鲤的行为带来的嫌疑比邹乐还要大,回来之后,秦右平第一时间就要审他,可自知自己犯下什么大罪的他什么话都不肯说,倒是被抓来的男人为了脱罪,进门就将事情全交代了出来:
“长官,这钱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个中人,给一个姓纪的搭线见一见邱鲤,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是半点都不清楚的!”
“纪?”
听到这儿的秦右平还未开口,神情恍惚的邱临反而抬起头,呆呆的对此人问:
“可是三十来岁,留着山羊胡,耳朵上有快小凸起肉瘤的男人?”
“对,对。”被询问的男人连声应道:“就是你说的模样。”
大司农隐约觉着此事更加不妙起来,他想阻止,可秦右平已经更快的追问起来:
“邱临,你认识此人谁?”
“那是我的同袍,纪应。”
回答的邱临嘴角向下垂着,眼圈周围红的厉害,眼里也亮晶晶的,似有泪在其中打转,却就是不见泪下来,看起来似哭非哭,让人一时间竟分不出他到底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还是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听懂此话意思,又回想起邱临所提过的,他上司已经退任,如今农令空缺的话,秦右平的手克制不住的抖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邱家人的事了,而是司农府中的丑闻,为博上位买凶杀害对手父亲,也太,唉,闻人甫可真是个搅屎棍啊,你说说,这事儿怎么收场啊!
想想在场的大司农,秦右平是再也审不下去了,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最高上司张汤。
实话说,这时候的张汤在心里骂人的,闻人甫没将这事儿捅到皇帝面前,他还能在中间给韩盈大司农牵个线,将此事遮掩过去,可现在皇帝已经知道,那直接没了隐瞒的可能,毕竟——
他是迎合皇帝的酷吏,他不需要,也不应该和其他重臣交好,就算是得罪人,那也是他的分内之事,毕竟,一条指谁咬谁的狗,若是听不主人的话开始给自己想退路,那这条狗也就没用了。
清楚自己权势从何而来的张汤,给秦右平做了个‘查’的口型。
虽然这事儿很不道德,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外人,外人还是大司农府,而且是升职引起争斗的韩盈,此刻心里是真的高兴,没别的,一个人得罪大司农肯定更容易针对,但两个人得罪,那他要是想做什么,肯定会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实力同时扳倒两个人,那被攻击的可能性就小了一些,她倒是不畏惧攻讦,可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好嘛。
当然,韩盈开心,大司农心情就不好了,他阴沉着脸看着被带来的纪应,恨不得当场将他的职位撤了再扔进监狱里面。
纪应原本还在司农府中,他只是个小吏,消息不够灵通,但邱临回家的理由是服丧,这就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觉着事情不妙起来,接下来几l天的风平浪静让他逐渐缓过来,还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而农令之职就要落到他手里的时候,延尉府的狱卒突然过来,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带走了!
就像是女医经不起牵扯状告弹劾之类的污点一样,被带走的纪应当即明白,自己和农令之职要失之交臂不说,就连现在的职位说不定都要保不住了,可此事还不是最严重的,因为路上狱卒说现在的罪状,是‘□□’。
纪应哪敢认下这样的罪名,惨白着脸到了行狱,立马交代:
“长官,我并未□□,那钱只是让邱鲤夜中推开窗户,让那邱老翁风寒,邱临回家侍疾,错过农令职位而已,我只给了八金,这点钱,哪能让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父亲?”
八金,价值八万钱,最少能买八百石的粮食,是邱临不吃不喝,四年多才能存下来的工资,而在人市上,甚至能买七八个正直壮年的奴隶,价值不可谓不高,对于一些人来说,已经足够他杀掉自己的亲人,但对于家境尚可的邱鲤来说,的确还不够。
想要他杀人,那得五十金起步,若是自己的父亲,更得加钱。
从这两日的接触和邻居的来看,这邹乐不是毒妇,邱鲤也不是丧尽天良的恶人,通过中人和纪应的证词,秦右平心中大致有了推论,他看着邱鲤,喝问:
“邱鲤,证人证言和物证都在,你若还不交代,我可是要动刑了!”
“我招,我招!”
邱鲤被摁在地上跪着,他面色灰白,哆哆嗦嗦的回答着整件事情的经过。
自几l年前因赌斗鸡惹上了事儿,家里各种变卖家产借钱好不容易赔钱消灾后,邱鲤就和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只是前半个月,突然又有人来找他吃酒,哪怕知道这肯定不是简单的酒席,邱鲤还是没忍住大鱼大肉和好酒的诱惑去了,到了场,他才知道酒席是为了什么。
邱鲤和邱临虽然同父同母,可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尤其是邱老翁数十年如一日的偏爱邱鲤,以至于邱临对他很看不惯,而且邱临固执认死理,根本不会为家里谋好处,即便是当上农令,对邱鲤也没有多少好处,毕竟,邱临又不会给他谋个职位,而且他三个孩子最大的也要娶妻,正是缺钱的时候,而以邱老翁的年纪,谁知道他还能再活多久?等他一死,邱鲤差不多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现实的考量,以及纪应真金白银的诱惑下,邱鲤便下定决心干,只是他没想到,大嫂照顾的太好,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推开门窗,又或者是掀了被子,让邱老翁冻感冒,正当他找着机会呢,以前狐朋狗友来找他的事情就被邱老翁知道了。
生气的邱老翁不由得大骂了他一顿,虽然给他留了脸面,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但还是让邱鲤心中怨恨,一夜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后,索性也不睡了,直接起床。
他起来后发现,今日大嫂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出现在院落里,心神一动间,便已经进了父亲的屋里,他原本是想推开窗户,可老人觉浅,一有响动,立刻睁开了眼睛,一看是邱鲤,便怀疑他是不是想要自己屋里来偷钱,便开口质问。
邱鲤心虚,不免慌张起来,忍不住开口让父亲闭嘴,可这更激怒了邱老翁,他开始拔高声音,想要叫人进来,邱鲤一急之下,跑到了土榻前,想要去捂他的嘴,邱老翁这才察觉到不妙,伸手想要推开对方,两人纠缠间,邱鲤摸到了软枕,捂在了邱老翁的头上。
等父亲已经不动后,邱鲤这才发觉自己杀了父亲,他将枕头丢在地上,慌里慌张的往外跑,跑了一半后又觉着不行,返回来却看到门开着,大嫂已经进父亲屋内,瞬间心凉了半截。
他哪敢让自己弑父的消息暴露出去?赶紧咬牙冲进了屋内,抬头一看,邹乐脸上的慌张比他还多,而且还没有出去喊人的动作,转念间便有了歪脑筋。
一番恐吓再加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邱鲤说服了邹乐将此事伪装成父亲吐血而死,他还偷了只鸡来,割破了鸡的脖子,将血滴了一地,而后面的事,就是众人所知道的了。
为了给自己脱罪,邱鲤的话中有不少倾向于自己的内容,在将经过讲完后,他反复辩解着自己是失手,并不想杀了父亲,但听完的众人很轻易的就识破了他的伎俩,脸上纷纷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人性之恶,有时并不在表面的打骂和伤害,而是其险恶的用心,韩盈哪怕是在现代,也听说过一些对待衰老父母的阴损招数。
比如家里有两层楼,腿脚不便的老人应该是住在一楼,孝子贤孙偏不,非要老人住在二楼,果然没多久老人就从楼上摔下来,不治身亡了。还有的,是故意将自家的几l节台阶用那种特滑的瓷板覆盖,老人腿脚不便,上这种台阶,很容易滑倒,又经不起摔,基本上,一下就能将人送走。
而在如今,连成人都不一定经得起感冒,让一个患有胃病,饮食本来就不好的老人风寒,很难说不会要了他的命,只不过是手段更佳温和一点,不是直接动手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这几l个罪人之中,看似不怎么有害的纪应,本质上也是一个极恶的人。
而邱鲤,也是在暗中有杀父动机的。
毕竟,这八金钱恐怕只是定金,后面还得有,而这么一大笔钱怎么拿出来花是个问题,在家里会暴露,放中人这儿,这中人也是个赌徒,邱鲤怎么会放心?可放在自家里不能花,岂不是更加难受?说不定,他正打着父亲死后分家,拿着所有的钱,去别处逍遥快活的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