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黄门引领,韩盈终于能再次从北司马门进入未央宫,只是这次的进入不仅没让她开心,反而是多了几分不快。
莫说真二千石,只要在未央宫内有官暑,百石吏也可以按规进宫,何至于像她这般,还需要有在皇帝有事宣召,黄门引领的情况下才能进入!
这种和后世是个男人就能被叫做先生,女人得做出寻常人做不到成就,才能被称作‘先生’的差不多的手段,简直要把她给恶心坏了。
跨过北门十多米后,韩盈面无表情的再次回望,眼中不由得多了几丝阴霾。
前朝后宫,俱为一体,封建社会下,如果不是走握兵的路子,又不是遇到了末代风雨飘摇的时候,那谁最靠近皇帝,谁的权力便越大,能不能进宫看似是一件小事,实际上却是她有没有真正被纳入高层,手握权力的体现。
等着,她一定要将官暑定在未央宫中!
黄门郎不知韩盈在想什么,只尽心尽责的将她往崇政殿中引,说起来也是有意思,这一来一回间,最少得过去了接近两个时辰,午时都要过了,可今日的朝会说的是没完没了,到现在还没有停。
可等韩盈一到,嘿,没一刻钟,这光禄丞需要奏报的事情就说完了。
这么明显的行径,刘彻怎么感受不出来?说白了,各部想汇集这么全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现今有这么个大瓜,肯定要趁热先吃,至于中间会不会说点儿什么,那就看情况了。
一两个人在这儿,为了防止得罪人或者被牵连,肯定会直接主动走,这么多人,那就很容易因为法不责众的心态留下,此刻韩盈到了,刘彻再赶人就有偏袒韩盈的嫌疑,其实他过往不知偏了很多次,再多来这么一回也没什么。
只是不过,那巫蛊之术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回忆韩盈神异的传闻,刘彻迟疑了片刻,还是直接宣召了她。
韩盈的身高远超寻常女子,即便是脱鞋去袜,看起来也不比男子矮多少,远处过来时,黑色官服让朝臣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可随着她靠近,朝臣的表情便有些异样,更加柔和些许的面孔,和那腰间的青绶一系,与男子完全不同的身体特征便显得极为刺眼,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承认这是个男人。
没有那一刻让朝臣如此清楚的认识到,一个不是太后、皇后的女人,踏入了被他们把持的领地。
这种被入侵和过往秩序被打破的感觉,让好几个朝臣皱起来眉头,只能说,幸好这崇政殿中没什么老学究,不然看到这等服妖之景,恐怕要气的以袖掩面,哀哭这世道不古,阴阳失序了!
“臣韩盈,叩见陛下。”
朝臣的内心戏,影响不到已经进入殿中的韩盈,即便是众人目光汇集在身上,依然能有条不絮的赞名,行拜礼,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她的,这让有些人失望的同时,也让在主位的刘彻极为满意。
力推的臣子,若连这等场面都撑不下来,丢的可是他的脸!
看韩盈知礼的跪坐在中位,而且还是靠前,越过大司农一身的位置,刘彻唇角更是多了些许笑意,他问道:
“韩盈,坊间有人传闻你属下女医有使巫蛊之术者,可有其实?”
从进殿之后,朝臣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韩盈身上,这种审视并非全然恶意,他们只是看稀奇而已,但这对于稀奇主角来说,是难以言说的压力。
在场中人,有不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朝会的模样,当年别说是说话,能站战战兢兢的找到自己位置坐好,不出错,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
而那时的他们,不仅坠在后面无人注意,在更早还是微官的时候,也有过在盛节由丞相率领着参与过朝贺的经历,有这样的过往都会如此,这一次进入崇政殿,还是因为被弹劾巫蛊之术而来的韩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些恶意满满的朝臣,忍不住期待着韩盈说不出话来,这样,他就能对方弹劾御前失仪,就算不丢了官职,也能让她再也不参加不了朝会!
不能参加朝会的中二千石,这可是大汉建国至今来的头一份啊!
这朝臣的想法,终究只是做梦罢了,那韩盈微微抬头,词句清晰,掷地有声的对答。
“此为无稽之谈!”
韩盈毫不犹豫的反驳:
“女医医术,尽皆师从一系,这岂不是说天下女医,乃至臣都会这能咒人致死的巫术?可自臣行医至今为止已有十三年,从未有过踪迹,反倒是不少巫术被我等解开,其内不过是欺寻常人不知事物原貌,诈做鬼神所为,好讹财物罢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世上真有鬼神仙术,可这种秘术,谁会如此轻易的外传?臣至今也未曾亲眼见过能如此有效的秘术。”
说道这里,韩盈的脸上微微多了些许的无奈:
“要是它真的存在,还能顷刻咒人死亡,臣为何还要命手下行医问诊?直接请陛下您任命臣为大鸿胪,并将女医封为使臣,前去见匈奴、闽越,朝鲜,滇国,夜郎等国,给这些国君并一众大臣武将都看上一遍,回来陛下您想杀哪个,女医咒哪个不就成了吗?要是觉着人多,还可以把名字写在签上,摇一摇随机抽个幸运儿呢,这离四方安定,天下大治指日可待啊!”
“噗——”
“哈哈哈!”
就像是看恐怖片最好的氛围是黑夜关灯并孤身一人,能吓得人抱紧被子,外界稍微有风吹草动就能让人头皮发麻,可一旦在过节时候拿出来,还是父母亲人边唠嗑边一起看的时候,吓人程度便瞬间降低了无数个程度一样,这种神秘的巫术,大大方方的在世人面前提及,再功利化的讨论它的用处,朝中大臣对它的恐惧直接降低为零。
故此,原本还绷着脸的朝臣中,立刻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手握兵权的太尉更是忍不住笑着开口:
“若真有这等奇人,臣还何必在此处安坐?早就解甲归田了!”
“哪里用的上太尉您呢?我直接自行卸职就好了!”
大鸿胪丝毫没有感受到冒犯,甚至还饶有兴致的接起来话茬:
“一个小小的鸿胪,岂能和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定四夷的壮举相比!”
主位的刘彻表情有些复杂。
即将步入三十岁大关,感受到身体素质下降的刘彻,已经开始对长生极为感兴趣,表现形式就是求仙问道,对于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仙神,刘彻肯定是希望它存在的,毕竟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可能真的长生延寿嘛。
在这种思维作祟下,刘彻也成功各路巫觋方士骗了几回,此事在后世看起来非常的昏庸,毕竟那赏赐出去的大笔财物更是极为骇人的数字,可放在如今,尤其是富有四海的皇帝身上,那还真算不上什么。
这就像有钱人买个奢饰品包就只是当包用,而普通人也喜欢用两元钱的快乐做个中五百万从此财富自由的美梦一般,被骗了还信不信有鬼神仙术?当然会信啦,谁知道下次会不会遇到真的?说不定真的会中五百万呢!
也正因为这样的心态,刘彻在面对巫蛊之术便生出了不少疑虑,可此刻韩盈这么一说,疑虑是没有了,可人反倒是更加失望了。
要是真有这样咒人而死的巫术,那还真是要省不少事情呢,而且还能证实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仙术,他想要的长生岂不是也能求到了!
美梦再次破碎的刘彻还在伤心,任由朝臣各种调侃也不制止,而见韩盈三言两语间,已经将巫术的可能抹去,对自己极为不妙的闻人甫不得不再次跳了出来,高声道:
“韩尚院此言差矣,四夷虽居于小地,却也是一方雄主,得天庇佑,岂会如此容易中伤?倒是那些身有疾的寻常百姓,可受不住这样的厌咒,更不要说你还命女医将白骨置于市坊之中,真不知在行何等妖邪鬼魅!”
韩盈连看都没看此人一眼,她冷哼一声:“生死本就为天定,因病而去的也不在少数,若是以一个病人离世就要说医者咒人,那可真是非蠢既毒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自觉抓住韩盈把柄的闻人甫立刻追击:“可我属下之父并非寻常离世,而是三日应咒而死,此事你如何解释!”
韩盈顿了顿,似乎多了几分底气不足的意味,仿佛又强撑着说道:
“医者不过是寻常人,犯错误认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欲盖弥彰!”嗅觉到气息的闻人甫立刻乘胜追击:
“那老者腹痛已有数年,虽身体虚弱,却还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你手下女医怎能误诊!”
“术业有专攻,人究竟病重到何等地步,难道是你这等愚夫提及就是的了?若是以还能行动就算人无碍,那世上也不会有打完仗的将军突然暴毙了!”
邱老翁的事例特殊,下一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幸运,还是需要有合理的,让大众认可的纠察机制来确定到底是误诊还是其它,而不是由闻人甫自以为是的疯狗乱咬,抛出反驳的例子,韩盈反讽道:
“难道你远隔数里就知此人身体如何?这等本事,我等女医可是比不上啊!”
“你——”
闻人甫刚开口,就被太尉打断,他急切的询问:
“韩尚院,你说的将士暴毙是为何故?”
西汉文武不分家,此刻在殿中的大臣,不是自己有可能要接触军事,就是子侄亲眷正在军中,故此,不只是太尉对此极感兴趣,就连其他大臣也看了过来。
能这么一致,原因也简单,这种突然暴毙在如今稀少,却真的会出现,比如秦末汉初时的西魏王魏豹,就是背叛刘邦后,被韩信带兵围剿,大战回帐后暴毙而死,此情况被统称为卸甲风,似乎大战后小心避风就能防止,可真实情况却是还能听闻但有穿甲暴毙的人,实在是让大家担忧出现在自己或家人身上。
韩盈当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态,不然她也不会拿这点举例,听他们询问,她便解释道:
“此病原理研究的尚不明确,不过有个方向可以与诸位参考,目前我手下女医可确定的一点,有可能是水中毒。”
“韩尚院莫要糊弄于我。”此话一出,太尉面色严肃起来:“将士所饮用水源多为活水,喝此水怎会中毒?”
“太尉莫急,请听我解释。”
韩盈丝毫不慌,她道:“太尉可知,将士厮杀必然会大量流汗,而汗液味咸,也就是说,里面其实是含有盐的?”
“这是自然。”太尉捋了捋胡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什么,模模糊糊的,似乎戳一下就能得到答案,可这刹那的时间,就是想不透。
而韩盈已经开始继续解释:
“人缺盐会无力,时间久了,还会浮肿,甚至会到生命垂危的地步,也就是说,盐是人必须需要的物质,只是人所需要的盐浓度一直有个固定的度,就像是吃过咸的食物,人会口渴,大量吃盐,人就会死,将士的情况则属于第一种,大量流汗导致人体失盐,不过,很多将士平日操练的量也不低,不至于达到暴毙的地步,可如果再加上大量饮水呢?要知道,盐可是会溶于水的,如此一来,人体的盐分就降到了极低的程度。”
水中毒,又名低钠血症,其原因是细胞内外钠浓度不平衡,导致水大量进入细胞内部,出现脑、肺、肌肉水肿。
前者有可能导致头晕眼花和意识障碍,严重会出现昏迷,甚至是死亡,后者则是会造成肌肉无力,在将士训练的时候,说不定也出现过,只不过,轻度的头晕眼花和肌肉无力,更像是训练过重带来的疲惫,很容易被人忽视过去,甚至就算是死亡,也会被旁人认作是训练过度,而非是体内盐水失衡的问题。
而当韩盈指出这点,众朝臣惊疑之中,却又感觉如此的合乎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