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综论,韩盈便觉着眼前一亮。
别人回答的,不是从百姓角度,就是从权贵所需推进各类事务,她开头则是用简短的几l句话先分析天下局势,而后以‘九世之仇尤可报’为依据,推导出国(皇)家(帝)接下来的执政方向,这才开始论述药苑的作用和建设。
仅从总论来说,于玟便超越了大量送对策过来的女吏,属实是抓到了真正的甲方是谁,需求又是什么。
这也不是说那些以百姓为基准的女吏有错,只是在这么大的范围上,想为百姓做事的前提,是得优先考虑皇帝的需求,不这么办,那事情直接做不下去——谁让他是皇帝,占据法理还权大势大手中有兵,就是能说让她们上就上,说让她们下就下呢。
只是,将皇帝需求放的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桑弘羊如今的盐归官营就已经出现不少问题,主要是执行过程中一些商人将百姓当金矿采,盐价翻的实在是离谱,别说农人,城里人都开始吃不起盐了,这倒逼私盐又开始泛滥,可地方上的盐官不仅不降价,还到处抓捕私盐贩子,结果是越抓越多。
这气的韩盈先扣了人,将盐价平复下来,又专门给桑弘羊送了封信,痛斥了一番这些官营盐商打着桑弘羊的名义坑害百姓,她已经将人扣下,请对方看要怎么处置才好。
信件发往长安回来需要时间,韩盈也不急,这算是私事,桑弘羊不会为了行事过于狠辣的几l个盐商与她为敌,反而要谢她将问题遏制还给捂住,没捅到陛下那边去,但他的情况必然要引起重视,即便医药对民众卡脖子的能力没那么强,可若是任由女吏放纵,对部分个体的危害程度,依旧不低于这些盐商。
在满足皇帝需求下,为一部分民众提供更好的保障,达成双赢,那才是韩盈想要看到的。
希望于玟不要跑偏啊。
带着这样想法的韩盈将策对看完,心中的担忧顿时消失了不少,对方不仅没有将农人视作耗材,还认真考虑了安置问题,其实施的可行性,也让被水平参差不齐策对折磨的韩盈觉着畅快不少,而后面的文章更是给了她极大的惊喜,于玟竟能提前想到这一层!
“于玟啊……”
将锦布放在好,韩盈微微眯了眯眼。
于玟的策对和文章都很好,她不怀疑对方这篇策对是否有人代笔,毕竟她在《遴选考》中就已经提醒,即便是根据策对任职,还是会有一年的试用期来遏制有人弄虚作假,这也是为何旁的女吏即便是写的极烂,也不会弄虚作假的原因。
当然,个别女吏写的这么差还送上来,也不是为了气她,本来现在受限于通信上下级之间交流就少,如今有个机会能通一次信,还想依附她的女吏必然要写了送过来,毕竟写的不好那是能力问题,鉴于现在的情况也是情有可原,可不写不送,那就是态度有问题了。
此时还未到截止日期,那些尚未送到的韩盈暂时不用怀疑,只是于玟此人,她终究是与其相处过,后缀的请命之事虽极和她心意,但韩盈清楚,于玟绝不是因为为民的目的而做此事,更多的,不过是逢迎她这个上司的喜好,至少在现在,韩盈是无法准确判断她的底线到底在什么地方。
相处时间还是太短了啊。
韩盈微微叹息,人性这种东西能试是能试,但只要开始试验,那最后只会导向自己所预设的方向,她是不敢碰的,只能说——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她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个好人,本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世道不变,她也不会改变,若真是世道变了,不做个恶人,又怎么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劝过自己的韩盈铺开信纸,开始写于玟的任命。
后续还未送信的那些女吏实力如何韩盈心里有数,就算是都选择药令这个职位,也达不到于玟的水平高度,直接选定她也没什么,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确定了于玟为药令,那下岗的女杂役安排之事也可以全权交给她,甚至可以先将此事处理妥当后,再带着人前去长安。
反正现在长安的尚院府邸还没开始建造,去了也没地方不说,还是得往四处跑一跑调查市场,晚点儿来也没什么。
写完任命,一式两份,盖上印将其发出去的韩盈继续翻开别的女吏寄来的策对。
也不知道是因为于玟珠玉在前的原因还是其它,后续的几l分策对都只能说平平无奇,就是她们所处职位的水平,实在是无法提拔,这让韩盈的心情极度郁闷,还不如多出几l个于玟这样的,好歹用起来不用担心工作上出事儿啊!
糟心的情绪没持续多久,韩盈放下布锦,转身眺望窗外景色来休息眼睛。
无合适人可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韩盈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在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政权还是组织,都是面对一个或多个问题提出解决办法计划——选人执行——执行过程出现问题——看有没有新人才解决问题or是否因为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而遭受大量反对——导向成功or失败,紧接着再出现新问题的循环往复,而每一阶段,都有大量的人得到锻炼。
只要有一个比较公平的晋升机制,耐心等候,总会有能力和几l分底线足够的人才厮杀上来,女吏也不例外,于玟便是极好的例子,直可惜基数还是女吏的基数还是太少,不少人还是背负着家庭的重担负重前行,不然,以秦汉时期刘邦等人仅仅七年就统一天下的速度来看,她这边根本不会只出来一个于玟。
当然,相较于过往,韩盈如今的情况还是有所进步的,至少能够挑挑拣拣一番,而不是之前那样逮着谁,不管能力如何着鼻子硬用,甚至没办法到连下属的工作都得亲力亲为,那才叫令人头皮发麻呢。
先搭起来个草台班子凑合着用就是,反正其它几l项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倒是医院,也不知道于秋回去选人选的如何了,还有她赶回家接母亲的韩硕,他有没有把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
被韩盈记挂着的韩硕猛的打了个喷嚏,他赶着牛车,坐在车上的郑桑穿着大红色的绣花襦裙,正用恋恋不舍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听到喷嚏声,那头便迅速转了过来,对着韩硕问道:
“老三啊,你没事儿吧?怎么突然打喷嚏了?”
被母亲关怀的韩硕心下一暖,刚想回答,便听的母亲又继续说道:
“这去山阳郡那么远,你要是生点病躺下了,我一个老婆子可什么都做不了,不舒服赶紧说,我先在城里在住些时日,可别福没有享受多少,先死在半路上。”
这话夹枪带棒,听的韩硕瞬间心梗,果然,母亲心里还生气他突然和人家姑娘私定终身,给她说完就跑郡城谋职去了!
这事儿是自己做的不对,母亲如今不阻拦他自主娶妻,只是说话有些不满,韩硕也只能受着,乖顺的应道:
“没事儿阿母,我就是鼻子有些痒。”
“奥,那就行。”听韩硕说自己没事,郑桑立刻将自己头扭了回去,她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以及身后三辆装了家里东西的牛马车,忍不住念叨起来:
“如今这叫什么事儿啊,家里有权有钱了不假,可怎么人就都住不到一起,这东边一个西边一个的,四个兄弟姐妹,竟然呆在四处不同的地方!”
人老了,总会更喜欢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尤其是已经不愁吃穿的时候,韩硕还是理解母亲心态的,毕竟他有时候也想兄弟姐妹以及子侄都在的时候,可惜——
即便家中最出息的韩盈,也没有真正达到母亲所想,财富是权力换来的,权力她为皇帝卖命换来的,如今的一家人,看着有权有财,可根本没有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资格!
不过,这世上能有这样能力的人,何其稀少啊……
曾经在韩盈和兄长韩粟庇护下,有过几l年这样日子的韩硕微微叹息,在心底遗憾过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后,他安慰起来母亲:
“天底下无不散的宴席,大姐那边,我按照韩盈的要求给了百亩田地,又立了义庄,婚丧嫁娶都有米粮可分,如此,既能让日子过起来有个托底,也能不将家业败尽,大哥和韩盈也分给了我不少金,我在郡城外已经置买了田地,日子不会过的太差,不用为我们担心,等过个年四五年我假期多了,还能带着妻儿去看你呢,”
“说不定,大哥过上几l年也会被提拔到长安任职,到时候一家人也能团聚了!”
只有两个孩子有可能一直见面,另外两个只能四五年见一次,以她的年龄,顶多也就是见两回,算什么团聚?
可终究是最小孩子的劝慰,再加上几l个孩子每个过的都不算差,郑桑也没办法说如今这样有多坏。
要是十多年前问她,只是一家人四处分离就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郑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
就是人心总是得陇望蜀,郑桑也不例外,她还不想承认这点,哼唧哼唧的换起来话题:
“不是说要去山阳郡吗?怎么先上县城里来了?”
“这个我之前说了,我们跟着女医队一起走,互相能有个照应。”
韩硕已经习惯了母亲偶尔出现的忘事,他再次解释了一遍,又笑嘻嘻的调侃道:
“这下阿母你还不用担心我会病倒在半路上呢。”
郑桑瞬间生气:“就你话多!闭嘴赶你的车!”
亲妈即将发飙,韩硕只能闭上嘴巴,不过这么一打岔,郑桑的离别愁绪少了许多,转而期待起长安来。
她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县呢,汉国的首都,会有多繁华呢?
有人期待长安的繁华,还有人厌倦长安繁华背后的权贵,而这部分人,主要以各地过来定居的医者为主。
“不去!说什么都不去!不仅乃公不去,师叙你也不许去!”
“在宛安县吃香喝辣,穿绸带金,还能专研医术的,去什么长安?老婆子我甩开后宅阴私多少年啊,再犯浑也不会去长安做事!”
“就是,权贵眼里,我等不过是个医匠,只要觉着我等服侍不够,说杀就被杀了,运气不好,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看看我这腿,就是给大户人家看诊的时候被挖的,那人家的儿子不孝,自己偷换了药,害死了他父,却转过头来害我,可怜我连个申冤的资格都没有,直接受了膑刑,若非此人有个叔叔也想争夺家产,拿着药过来问我,我就要蒙受一辈子的冤屈了!可就算是真相大白了又有什么用?我的腿还是废了,再也走不了路了!
“小于啊,我们都这把老骨头了,你忍心吗让我们赶上千里路,就去长安送死吗?
站在人群中央,于秋此刻只感觉自己无比可怜弱小,才几l年不见,这群老医的态度变的这么豪横了啊!
曾经的副手,如今的医曹兼医属总管的方升搬过来个矮榻,边请于秋坐下,边劝起来这些年岁加起来能有五六百的老医者们:
“师翁何媪,你们别这么急躁,韩尚院可是医者出身,不护着我们护谁?这京医院肯定不会有你们说的那么恐怖,于院丞,你说是吧?
“是这么回事。
于秋坐下来,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太阳穴。
自当年韩盈被封为昌亭侯,又突然暂任了郡守之后,于秋莫名的也跟着生出股她努努力,或许也能继续升一升的豪情,索性将职位给了各方面能力都足够的方升,而后投奔韩盈,继续在她身边做副手。
治水和推广麦种事务极为繁重,她们又极其缺人,于秋两度做过县令,也曾经暂代过韩盈的职位,只能说,不出事儿,她能萧规曹随,一旦出点大的动荡,她处理起来老是慢半拍不说,还没有细君那么果决。
其实这毛病很早就有,只是早年做医属副手时算不上什么,也就没人在意,但职位一高,尤其是当时局势还乱的情况下,实在是致命,没办法,于秋只能回到韩盈身边继续做起来副手。
还别提,她的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工作,虽说自己没办法主事,但执行和查缺补漏上还是很有一手的,此次韩盈晋职,便将院丞的职位给了她。
这几l乎就是半个主官了,于秋当真是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造化,自然要尽心尽力,就是当上院丞的第一件事,竟是亲自回来一趟选医者。
彼时她还觉着这事儿有些小题大做,还没有接韩盈的母亲郑桑重要,只是过来才发现,来这么一趟是真的很有必要,这群医术精湛的老医竟然个个都不愿意去长安,甚至还压着自己家里人也不许去,这可真是要把人给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