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所写的信自然不能通过官方邮寄,不然被皇帝知道那可就麻烦了,好在他还有运输丝织品的行商队,由他们私下代传也能送到,就是速度上会慢些。
这么一来,韩盈先收到的便是等候许久的女官吏入秩通知,以及带有她们名字和官职的印绶、爵印。
梁谯两郡的县城至少需要一位医曹或者田曹,偶尔还会直接由合适的女吏担任县令,再加上供应后勤,以及做为军医参加征战,也有军功的其她女吏,以及山阳郡内需要升职提拔的女官,林林种种加起来,人数多达上百位。
不枉废她顶着得罪同僚的压力,不间断的给汉武帝写旬报!
毕竟,如此大规模的请求晋封女性官职,当真是古往今来的头一回,长安的官吏肯定会感受到秩序正在发生变动,自身利益即将受到侵犯,下意识的以性别为基准卡人,想办法拖延封赏,将此事含混过去,又或者模糊功绩,再砍掉应该给予的奖励,给点零头便将人赶回家。
他们的手段已经成功了一半,卫青手下的骑兵封赏三个月前便已经到达,其它县男性官吏入秩的印绶也逐渐分发,而女官吏们上岗证明就是一直杳无音讯,惹得手下都开始有些人心浮动了。
离长安太远,韩盈没法催,也很难撕过他们,对她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给汉武帝不断的写奏书。
这是对韩盈最有用的阳谋,一方面,将汉武帝的视线一直勾在三郡上,底下人看皇帝一直关注这件事情,肯定不敢弄虚作假,而敌人越是强调性别,韩盈越不能顺着敌人的立场反驳——千百年对方积累了不知道多少离谱或者不离谱的理由,弹药充足到极致,打起来她肯定会输,顶多就是大输和小输的区别,必须要转移到自己的主战场来,强调自己实打实的的功绩啊!
功绩和性别无关,而皇帝看到并肯定的功绩,谁敢抹去?甚至在他的注视下,这已经不是性别的问题,而是皇帝他还能不能维持公平的问题。
女官吏们的功绩就在这里,都是和男人一样拼命做出来的,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期间还有女医就此丧命,陛下你会不会赏?如何封赏?
这不仅是问题转移,还是韩盈的一场试探,试探汉武帝有没有在她们拼命做出成果后给出相应奖励的能力和真心,同时也能让旁人看看皇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人是很奇妙的,哪怕同一件事情,也会在自身立场和不同时间上发生变化,汉武帝和男人一样封赏这些立了大功的女官吏,朝中有人会生有不满,可若真以女子性别为由,只是嘉奖些钱财便她们打发走了,同样还是会有人心寒。
不公平的区别对待不会只局限于性别,今日韩盈手下的女官吏不到封赏,明日便可以轮到韩盈,而韩盈这样创下大功的人都得不到应有的奖赏,那即便是身为男人又有什么用?反正官职低微,反正没有后台……就算是夺了你的功劳按到别人身上,你能如何?!
真纵容出来这样的环境,人心就是一盘散沙,高官光给自己拉派系,互相为利益争斗,也别提做正事了。
汉武帝对这些结果看的很清晰,甚至不提韩盈日后还要进行的事情,他想做事,绝不能让朝臣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争斗上,想保持这点,就得做到公平,最重要的便是有功者得赏,该给韩盈和她手下的就得给,只是架不住朝中就是有蠢货,不是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前脑子根本转不过去弯,还有一部分聪明人发觉他还真的要推行女子可以为官,拼命制止,故而开始了此行究竟合不合法,以及就算是允许,那由此带来的变动也需要进行提前规范。
“议礼仪啊。”
和官方通知一同送过来的还有桑弘羊的信件,他特地解释了为何这些女子的封赏来的这么缓慢。
毕竟是头一回确定女子为官为吏,所以在礼仪上争执了很久,包括穿的官服、印绶样式、嫁人女官吏和公婆丈夫之间如何执礼之类的事情,极为繁琐,好在就这么一次,日后有了定规,就能和旁的一样,正常发放了。
韩盈对这些话只信了两三分,看完上面的解释后就皱着眉头赶紧去看后面的礼仪。
周公礼乐治天下,礼仪除了承担交际的作用,更根本的还是阶级地位的体现,再说夫妻齐也,皇后面见皇帝也是要行跪礼的,这群老阴指不定会先分男女再掺恶心人的礼仪,众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最后还是男尊女卑那套糟心玩意。
可恨她没有影分身术,一个在山阳,一个在长安,不然怎么会这么鞭长莫及!
韩盈急切的看起来后面新定的礼仪,看着看着,她发现这次的规定……不少礼仪是很合适的。
就比如,女官吏日常也穿男女通用的上衣下裤,好更方便于工作,但在礼服上,将通身紧窄,长可及地,只展现女性身材,不利于女性行走活动的曲裾废除,而是用韩盈之前去长安穿过的直裾取代。
礼仪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多看似微小的事情,其实已经潜移默化的将人禁锢在了任人宰割的位置上,服装便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变动,终于将女官从排斥于社会外被审视的客体,转化为具有社会劳动价值的主体。
一个很棒的进步信号。
韩盈觉着这不太像男人能调整出来的内容,重新又去翻了信,果然,这是宫内负责教导嫔妃的女书提的建议。
就是桑弘羊没写她姓甚名谁,这让韩盈心中多了几分遗憾。
不过这此议礼有上百位人参加,也不止宫内,宫外也有女子提建议……等日后再详细问问桑弘羊是哪几位,言论如何,到时候再结交一番吧。
将此事放在心上,刚开心没一会儿,继续看下去的韩盈就迎来了暴击。
后面的礼仪新规定中,对没有对那些直接收赘婿的女官吏做更多要求,多是仿照着男人娶妻标准来,只不过多了孕假和育龄外便没了别的要求,但在嫁人女官吏上做了极为详细的职责划分。
因为已经嫁人和西汉重孝的缘故,嫁人女官吏对公婆还是要讲究孝道顺从,而与丈夫之间,若是丈夫职位低于她,那她可以执平礼,两人地位一致,举例就是,如果两个人打架闹到官府,那可以按照互殴处理,而不是夫殴妻无罪,妻殴夫当罚。
其它的,还有诸如因为嫁人女官吏有可能无法为丈夫延绵后嗣,所以要主动纳妾,夫妻两人若都在为官,那谁高谁低,以及如果两人差距极大,女官吏已经是县令,而丈夫还只是平民的情况下又要如何处置等等。
看着这部分内容的韩盈怎么说呢,她感觉到调整的人努力想要在法理、伦理、社会环境以及权力面前寻找能平衡它们的礼仪,但最终仍旧是屎上雕花,不仅臭,还雕不成个样子,最后连调整的人都放弃了,直接在末尾加了条女官可以协商离婚,废除婚姻关系,但是要给予财产补偿的条例。
看到这儿,韩盈一时间有些想笑,可还没笑出来,她便感觉有点不对。
一丝危险的感觉让她再将这部分多看了几遍,很快,韩盈的目光在夫妻同朝为官上停住。
有了可以专空子的规则,那肯定会有人尝试,将妻子安排为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朝中都是男官,安排进来的妻子无法越过丈夫的地位,最终只会成为他们手中的伥鬼,她们的存在,对韩盈和她背后的女官吏会是极大的威胁,更不要说这样完全是联手垄断官场,与韩盈向汉武帝提到女性为官,能够减少阶级固化完全背道而驰。
这是个大坑。
韩盈的目光瞬间冰冷起来。
那些屎上雕花的礼仪条例,此刻都有了更深的用意,怪不得要争执这个,她手底下不是寡妇就是未婚或纳赘婿的,也就零星几个丈夫尚在的儿媳爬到县曹职位,弄这些根本不是给她用,而是有朝臣等她上去,给自己开后门用的!
韩盈脸色逐渐沉重起来。
这样的猜测不太准确,或许不是有人给自己开后门,而是真正针对这种现象提前定论,毕竟,受限于十五岁嫁人的律法,若是想选拔女官,那基本上只能从嫁人后的女子中挑选,可不管怎么猜想,情况是可以确定的——
越复杂的法律条例,其规则也会更加复杂,执行起来会更加的困难,同时也会有无数嫁人女子在非自愿或者自愿的情况下,为全家谋取私利,而惩罚却落不到真正人头上,如此,运行成本将被推高到难以承受的地步,甚至不需要多少,只需要无法处置的几例展示出这儿有个修复不了的漏洞,就足够逼迫国家全面拒绝女性为官了。
她必须要遏制这样的情况发生。
看着面前的印绶,韩盈一个一个的数了过去,将记忆中,那些身为儿媳而达到医曹、田曹职位的女吏印绶都挑了出来。
封建古代男尊女卑的形成,除了其它种种原因,还有一点极为重要的,便是行政上的便捷,只需要以家庭为单位,管理住总人口一半的男人,另一半女人也被间接的管理住了。
在人力资源匮乏,沟通成本高昂的古代,这是比较高效的管理方式。
生产力不足,有些政策是就是没办法推行,韩盈能做的,只能是顺应如今的趋势,进行最简单的调整。
把这些受封赏女官吏中几个是儿媳的女吏的印绶扣留,韩盈铺开信纸,将选择改户改名或者离婚方可继续为官,否则只能罢官,光给予金银奖赏的条件写上,让她们选择,再连同其她女官吏的印绶照常分发了下去后,韩盈便开始给长安写奏书。
理由很多,需要奉养长辈,家庭需要有人抚育子女,一个人没办法兼顾家庭和政务,礼仪太过于繁琐,阴阳相和做为表率……总之,就为了一点,嫁人后,丈夫尚在的女子不能出来为官,除非她丈夫死了。
赘婿比照妻子,也是同样的要求。
一刀切下,肯定会有才华横溢的女子,就此只能在后宅中消磨一生,但韩盈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的情况就是要么困住大部分人,能有一小撮能够出头,要么,大家一起互相拖死。
二选一,韩盈明白什么是现阶段的最优解。
奏书很快上表到了长安,比起来之前无法确定的争议,这条提议通过的速度快了无数倍。
受限于信息不畅,韩盈和长安的朝臣有着不浅的隔阂,最初开后门的想法是错误的,很多人是不能将妻子从家里提出来安插职位的,家里一大摊子事情需要她操持,出来反而是添乱,更不要长期有各种机会见到外男带来的风险……总之,在朝臣眼中,他们认为女子做官,人选多是嫁人之妇,这会撼动他们的权威,为了满足陛下的要求,他们做了极大的妥协。
这种妥协是极不情愿的,把它毙掉才是大部分人的想法,此刻看韩盈如此提议,顿时觉着他们占了便宜,而后快速通过了它。
收获这个结果的刘彻也非常满意,不枉费他让朝中争这么一回,还命人带跑偏了方向,这不,试出了韩盈能看透风险所在,又让朝臣认为自己赢了。
毕竟,把丈夫尚在的妻子去掉后,如今十八岁没嫁人的女子能有几个?更不要说还得识字进行体测,本来就没几个人不说,这还只是选拔标准,西汉又没有科考,全靠长官自主挑选推举,他不想选,又有哪个女子能出头?
就算是真有零星几个女子出了头,那也撼动不了主流,凑合着把她当做男人看就是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女子出来顶立门户,如今不过是更进一步而已嘛……
“有此一试,朕也不必担心她日后是否冒进了。”
就像韩盈会顺势试探刘彻一样,刘彻也会用现有的政事来试探她,毕竟二人不像桑弘羊这样,从小就是刘彻的班底,品性能力已经摸的很清楚,也不像卫青这般留在长安,即便之前了解不深,现在也有大把的时间去观察,他能做的,只有用政事去了解韩盈。
很多人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是两码事儿,韩盈真极力促成和反对的事情,才会体现出她的能力、品性,以及真正的利益所在,而这也能够让刘彻逐渐确定韩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最终要将她用到什么程度。
看过韩盈第二封建议给予官吏妻子、赘婿正式品阶认证,妻子三不去,赘婿三必养的法律保障,刘彻嘴角多了几分笑意:
“媳婿同责,女官虽有生育之苦,却不必承养育之劳,而赘婿也有后嗣可奉养终老,推行无碍,就按这法子来吧。”
直至这次,刘彻才真正将允许任职什么样的女子为官,不录取什么身份的女子,以及三不去和三必养的条例加入今年新补充的汉律中,并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往山阳郡。
韩盈看到这份汉律瞬间反应过来,气的在心里骂某人大爷,骂完之后还得捏着鼻子将增加的汉律向下分发,推广。这些谋划姑且不提,女官吏们在收到自己印绶的时候,那才是兴奋之情个个溢于言表,等了快五个月,总算是把自己的正式任命给等下来了!
“宋军医,宋军医!你的奖赏下来了,爵位是六等,六等官大夫!”
梁谯两郡事了,韩盈暂时不需要那么多骑兵(主要是养不起),索性将他们解散,只留下五百精锐,宋琳做为军医,也被留了下来,不过韩盈没将她留在军中,而是将其派到了宛安继续深造医术,顺带将自己的经验总结一下,教导给宛安的女医。
收到命令的宋琳也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而是带着在这次征战中受伤,由于医药有限,久治不愈的同袍们一起前去,宛安医属的医术和治疗办法着实让宋琳开了眼,只恨自己没早点过来。
将精力放在学习上,宋琳对自己奖赏什么时候下来也没那么心急,不过,都是战场上一同拼命过来的同袍,她不急,被她救下来的同袍看自己爵位下来,她的还迟迟不来,反倒是急的要命,经常去县衙问问有没有消息,没想到这次竟真的碰到了。
彼时的宋琳正抱着一个铜炉罐,动作极为小心,她先是有些惊讶,而后脸上满是惊喜,连忙问道:
“真的?我的封赏真的到了?!”
说话间,严戈已经走到了宋琳面前,也看清楚她手中造型独特的铜炉罐,脸色瞬间一变,强忍着才站住说道:
“印绶都到了,就在县衙放着,等宋军医你去取,听县衙里的人说。你们这次封赏来的晚,是因为长安要商议女子能否为官,标准如何来着,以后就不会拖这么晚了。”
闻言,宋琳眼中多了几分精光,她没有多问严戈,而是笑着道:
“原来还有这些事儿呢?那等我把蛆虫给王询换完就得去县衙好好问问。”
此话一出,严戈直接后退两步,声音瞬间拔高:“姐!你能不提这个吗!”
宛安女医医术出名,引来了不少医者,伴随着有从政之心的女医离开,留下来的医者大多都是真心热爱,努力专研医术的人,而她/他们为了突破现有的医疗局限,往往会采取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技术,利用蛆虫食用身体腐烂坏死的部分治伤便是其中之一。
宋琳一开始也是不怎么接受的,不过,王询的腿是她主治,之前有用刀割去腐肉,明明已经清理干净,却还是再次烂掉,按照她的经验,本来王询必须截肢才能活下来,没想到放上蛆虫后,被吃掉的腐肉没有再生,伤口也开始正常的生长肌肉,这条腿直接保了下来。
这么好的技术,宋琳不爱才怪,连看这些蛆虫的眼神也珍爱的不行。
“这可是救命的好东西,你怕什么?胆子大点儿,以后说不定你也要用上呢。”
严戈光想一想就觉着头皮发麻,差点没给宋琳哭出来:“我能不用这东西么,我吃的那药也不错啊?”
宋琳神色严肃起来:
“不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麦霉菌制作不易,其价值和黄金等重,无法量产,也无法转运,毒性和药性都不固定,甚至就连这蛆虫,冬天培育它们也不知道有多难,若非有昌亭侯,我又带着你们来到宛安,你们两个根本活不到今天,等日后征召到边疆服役,外敌入侵受伤濒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才叫绝望!”
听宋琳这么说,严戈猛的打了个哆嗦,连忙致歉道:“是我错了,能活总比死了强,不就是放几个蛆虫嘛,忍忍就过去了!”
宋琳微微一笑:“那好,王询需要换虫,你跟我一起去,好练练胆子。”
严戈脸立刻绿了。
宋琳像没看到似的,抓着严戈让他看完自己如何换虫,还让他将换下来的蛆虫送去暖房,把人吓的脸都是煞白的。
负责照看王询的小护理觉着这样有些不太好,忍不住对着宋琳问道:“把他吓这么厉害,日后要是怕上此物怎么办?”
“我们都不怕,他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接触少,若非他通不过培训,我都要把他赶进暖房做事了。”
宋琳摸了摸小护理的头发,她是今年新来的学徒,只有十三岁,处事就有些稚嫩,对于这样的后辈,宋琳不介意多教导一句:
“再者,以活虫食腐肉治伤太过骇人,越是不让他们接触,越会有种种可怖的传闻,要是把我们说成使蛊的巫女,说我们害人,那反而麻烦大了。”
小护理脸上满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交代好小护理多注意王询的状况,宋琳转头去了县衙寻找县令。
还没有进去,争执声便从屋内传了出来:
“聘任女子为官,需年满二十、为吏十八,识字八体,体测跑千米、举石……”
“别念了,光年龄就够卡死大部分人了,嫁人为妇,夫尚在者不予录取,而除了宛安,外面哪有女子十八岁还没嫁人的?我看,这能招的只有寡妇!”
“寡妇孩子都不知道生多少个了,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很难达到体测标准,还是卡住了啊,也就是招赘婿的女子能试一试,可这样的女子才多少人?”
“标准到底是谁定的,不想录女人直说啊!”
“你急什么?能有个标准总比以前没有的好,再者,还没加父母许可,有人作保之类卡人的手段呢。”
“加不加无所谓,别的地方又没有考核,全凭长官心意,说不定,他们根本不会往外说这律法。”
“他们不说,我们说就是了,等以后走出去,便能拿此律征召女子为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