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郡丞的模样韩盈心中嗤笑。
欺人者,从来不会想过更强之人欺己会是什么模样,直到临头了,才会发觉这有多么痛苦,可他的这点痛苦,怎么比得上她丧师之痛,又如何偿还城外那些因田宅俱失,无处可依,逐步饿死的平民性命?
一剑穿心,死的那么快,当真是便宜他了。
韩盈犹在惋惜,而府内的杀戮则是引起了各方的注意。
昔日刘邦因有武力被县令拉拢,手下总共也不过上百人,那还是在乱世,而山阳郡城虽受水灾,可有梁度放粮,女医带人清理腐尸,情况也就比平日里差了些许,整体秩序并没有多失衡,就算是掠夺民田,也是数个豪强联合起来,以豢养的打手驱赶乡间的农人,哪有韩盈这般直接带着五百精兵闯进城内的?
而韩盈率人一路骑马过去,速度快的大多人短时间内根本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看着势头不对,胆小的赶紧躲了起来,胆大有势的,家里也聚集不了能应对的人手,只得关进家门,再派家仆赶紧去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待确定是昌亭侯闯入郡丞家中屠戮,先是惊骇韩盈藐视国法,又恐惧于她现在的武力,尽皆胆颤不已。
这些人恐惧,还能在有高墙防守,仆从护卫的家中舒缓些许,而府衙中的大吏们则吓得战战兢兢,没别的,韩盈杀人,就在他们隔壁,那惨叫传的可清晰了!
郡守和县令相同,都是直接住在府衙内,卜少虑不敢明面对上郡守梁度,只能用下毒让人染病这样隐晦的手段,可事情只要做了,就别想天衣无缝,除了紧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大部分吏目都是畏威而厌其德,多是明面上服从,暗地里如何却是不知。
所以,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威慑众人,也防止梁度活下来翻盘,卜少虑便住到了紧邻府衙的院子中,并将郡守所居的一部分墙壁推倒,纳入自己的地盘用以宣示自己的地位,还方便他出入府衙,当然,此刻也方便了郡吏们听清楚此刻发生了什么。
“这,这昌亭侯也太大胆了!”
开口的人是萧督邮,他腿肚子止不住的打颤,人都要站不稳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过往常称呼的‘韩婴’,此刻却不知不觉的改成了昌亭侯。
没办法,虽然萧督邮没有参与暗害郡守的事情,可以前因为有韩盈在,代郡守巡查各县的时候,根本没法多捞点好处,这让他对其很是不满,平日里经常说些韩盈为女子不该做官,应该赶紧回去嫁人之类的话,顺带鼓吹上面不给她们升职才是对的。
这样的过往,以韩盈的心胸来说,不至于杀了他,但对方此刻已经被逼到了极致,做下这样的事情,下一步肯定要夺权,同时排除异己,就他过往说的那些话,肯定要被撤职了!
就是萧督邮被撤职的恐惧,对比楚户曹这种参与谋害郡守,瓜分田地的人来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为豪强侵并土地提供不少帮助的楚户曹,急匆匆的从房间内跑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人,一看到冯狱掾,便赶紧喊道:
“韩婴简直是目无王法!哪怕是亭侯,也不能如此嚣张闯入府衙大开杀戒,冯狱掾,你赶紧派人前去缉拿啊!”
冯狱掾压根不想搭理对方。
自己手下还不够一百个人的,过去就是听个响,什么用都不说没有还得搭上自己的命,他又没参与那些事情,凭什么去冒险拼命?再者,谁不清楚郡里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旁人来或许他还能驱使得了下属,可韩盈——这么个仁德双全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苦衷的,她只消有个合理的解释,那些小吏都得上去帮忙!
昔日在郡守病重,郡丞夺权中保持沉默的冯狱掾,此刻也很好的保持了沉默,好似完全听不见人说话似的。
这让楚户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左右观看,见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似的模样,脸色变得惨白起来,见墙外的声响越来越弱,一咬牙,突然丢下身后人就跑。
突然而来的动作,让身后跟着他的吏目们呆滞了片刻,旋即便都反应过来,也跟着往外跑,可还没跑出去呢,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们逃跑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他们。
此人正是齐枢。
接近两个月的煎熬令他看起来瘦了一整圈,仿佛他才是大病的那个人,不过如今摆脱死局,齐枢精神明显提升了不少,就是眼中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阴冷:
“楚户曹,别来无恙啊。”
和齐枢面对面不足两米距离,看着他身后披甲执锐的精兵,楚户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该说些什么,只是僵硬的扯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齐主薄带这么多人,准备做甚?”
“自是为了擒你。”齐枢懒得废话,不给对方任何机会,直接手一挥:
“将这几人全抓起来,压去牢狱!”
如此果决的动作让楚户曹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后退,试图躲避那些兵卒的抓捕,可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户曹如何与韩盈挑选出来的精兵相比?没两下便被摁住,清楚自己接下会经历什么的他忍不住挣扎着大喊起来:
“齐枢,你非郡守,无权如此行事!”
齐枢压根没在意楚户曹的叫喊,有眼力的兵卒不需要吩咐,就找来东西塞住了他的嘴,而后将人拖了下去。
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齐枢开口道:
“郡守已将诸事全权交由我处理,暗害郡守之人已伏诛,其余众人也被缉拿,诸位各回其职,梳理罪证,修补乱政之害。”
哪有杀了人再找证据的!
萧督邮恨不得和那些舞女乐师一样尖叫,但看着齐枢完全不介意多杀几个人的表情,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兵卒,整个人瞬间萎靡,丝毫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
而那些更倾向于郡守执政的吏目,直接听从齐枢的吩咐转身往回走,准备继续做刚才没做完的工作,还有个别早就和齐枢有联系的,此刻也上前开始和他询问情况。
齐枢很快稳定了府衙,而在另一边的韩盈也终于停止了屠戮,开始善后。
还活着的舞女乐师以及奴仆需要聚集到一处,尤其是年轻貌美的男女更要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防出现某些事情,同时还能从管事人口中询问出库房在什么地方,派人前去接管,至于这个过程中手下动点小手脚,给自己积攒点钱财的事情,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刚才拼杀时受伤的兵卒上,尽快给他们处理伤口,避免伤亡。
韩盈带过来的这些兵卒都是男人,没有会处理伤的,好在郡守病重后那边一直有女医守着,请人过来就好,就是没想到周鱼居然也在,来了之后先去了库房,没多久就从其中找出来大量的药丸药粉,气的她破口大骂。
这些成品药,是郡丞以外界盗匪横行,运粮兵卒容易受伤又没有人医治,有可能死亡过重为由,让她制的一批药,结果这药压根没落到运粮队上,全被郡丞给搂自己家里去了!
现成的伤药直接就能给伤员用,挺好的事情,如果不是从郡丞家里翻出来的就更好了,可惜它是,这让周鱼脸拉的极长,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见她只是拉脸,没影响手上动作,韩盈也没管她,库房很好清理,就是剩余的人不好办,她只能让燕武过来,将那些非奴仆有家可归的先将其放归,无家可归的换个地方暂时留下,等过段时间给她/他们脱籍充做农户。
奴隶也是家产的一部分,算实物资产,但韩盈不想将这些人充为官奴隶,良民再受欺压,也总比和牛马一样,伤害了只需要赔钱的奴隶好,如今外面死那么多人,有大把的土地需要耕种,安排这些人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奴隶们来说,却是决定人生走向些许光明的开始。
韩盈从不吝啬给这些苦难中的人一丝光明。
将这些事情安排好,正当韩盈准备去看望郡守梁度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外面响起,由远及近,最后吵杂的停在门口,这让原本停下来修整的兵卒精神猛的紧张起来,就连韩盈想要离去的脚步也停住,她略微沉吟,脸上多了些许无奈。
都达成共识了,就不能再放点儿水么?要不是她行动够快,这都能在进城门之前拦住她了!
韩盈的怨念卫青并不知晓知,他的想法很简单,带兵远行数百里进入郡城杀郡丞以求快速稳定局势太过冒险,不过韩盈既然有足够的人脉和实力,那便可以试试,就是进城杀人对兵卒要求极高,后续处理稍有不慎便会出事,还是需要更多的兵力支援。
在这种情况下,卫青自然不可能留那么长的时间追赶,半天便是极限,追不上,那事情差不多刚处理完,他正好补足对方缺的兵以及天子威信,好让她能更好的处理后续,追上那就是韩盈手中兵卒实力不够,进城也不一定能成事,拦下再想办法发难更安全些。
倒令他没想到的是,韩盈竟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
院内的战斗结速并没有多久,光清理过了尸体,厮杀过程留下的血迹还极为鲜红,跟着卫青一同过来的江曲长看周围景象脸都要绿了,率人奔百里进入郡中屠戮郡丞,汉国至今为止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当年的郅都做济南太守镇压豪强瞷氏时也没这么夸张,现在这烂摊子,统领怎么收拾都不太行啊……
江曲长还在发愁不已,已经进行一次互相试探,配合还算默契的两人却没有这么多纠结,站在血泊中的韩盈看向卫青,她面容平静,既没有宣泄的兴奋,也没有观看一场屠戮的恐惧,只是对着他问:
“卫统领来的真巧,我正要去府中看望郡守,不知你可与我同去?”
“可。”卫青点了点头,又问道:“郡守身体无碍?”
“他患的不是急疫,早期只腹泻和轻烧,差点丧命是因为长久饮食不洁和缺药。”
说这话的韩盈并没有多少喜悦,毕竟,如果梁度真得了鼠疫这种传染率高,致死性强的疫病,那不仅他死的早,投毒的郡丞卜少虑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大家排个队一起见阎王不说,整个郡城也差不多要成炼狱了。
“现在有药,救回来不难,就是他拖这么久没治,身体损耗的太厉害,需要调养不少时间,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开服猛药,让他醒过来露个面。
卫青皱眉:“一郡之首,怎会连治病的药都没有?
关键点抓的真快。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韩盈回道:“郡守生病之前,治疗此病的就被医令征走了。
卫青脸上顿时多了怒意:“此人可诛!
恰巧到极致的事情,基本上就是人为,仅郡守梁度患病上出现的人物就已经多到可怕,更不要说在瓜分民田上,正常查根本不可能查出结果,还是快刀斩乱麻更好些,不然,这些事情不知道拖多久!
看着统领和韩盈不仅没有反目,还在互相交谈的模样,年轻的江曲长脸上多了些许茫然,这发展是不是哪里有些不对?韩盈可是无故杀了命官郡丞,为何统领不质问她?还有,他们被下药灌醉这件事还没说呢!
一想到这里,江曲长就觉着自己悲从中来,这么丢脸的事情,回去要是被同僚知道了,非得被笑死不可!
嗯,只能说江曲长是正统的武人——政治能力极为稚嫩,至今没想到这是韩盈给的甩锅理由,也没发现自己统领早就发现了酒菜有问题而没有提醒,仍在郁闷当中。
不过他这点郁闷并不重要,更重要的郡守梁度在韩盈两碗猛药混合着止痛药灌下去后,终于能从病榻上爬起来去府衙中走了一圈。
比起来韩盈这个对杀戮总是会收着几分的后世人,梁度动起手来就更有本土特色,敢对他性命下手的属官都不能留!所以,梁度直接来了场大换血,滚滚人头落地后,还想蹦跶两下的宵小全都将脖子缩回了乌龟壳内,趁乱吞了土地的吏目豪强也纷纷将这些土地又送了回去,个别者还拿出了大半家产,希望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山阳郡的混乱快速被平息,只是梁度刚开始的精力是源于药物给予的兴奋,药效一过,人又开始精力不济,无法正常处理政务,衡量过后,梁度没多犹豫便亲自将郡中的事情写成奏书,并在末尾表示他告病需要休息三个月至半年左右,希望朝廷允许这段他无法处理政事的时间,由守孝结束的韩盈暂时代任。
奏书很快传到了长安,看过内容的丞相、御史等人全都有些发懵,一时间,竟不知到底是梁度被郡丞这个佐官投毒性命垂危更加惊骇,还是韩盈为师报仇率兵五百冲进郡丞家中屠戮令人愕然。
而对比前两件事情,梁度身体还不太好,无法任职,希望韩盈一个女子代职几个月郡守这种本应该引起无数争议的请求,都有些微不足道了。